4 教授驱逐记者

苏镜安静地坐在后排,无所事事地打量着一个个后脑勺,课还没开始,学生们大多已经到了,讲台上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平头,鬓角有点花白。他就是苏镜在顺宁火车站新闻发布会上看到过的顺宁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颜雄飞。此时的颜雄飞精神饱满踌躇满志,随意地翻着讲义,准备着传业授道解惑。但是苏镜想到的总是颜教授赤身**的样子,这不能怪苏镜下半身思维,颜教授的表现实在太令人难忘了,当着警察和围观群众的面突然脱了裤子,而且竟然还是教授,这样的场景任谁都无法忘记。他饶有兴趣地想着,不知道这些学生们有没有看到那段视频呢?应该是看到的,教授裸奔的视频那么火,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们会以什么眼光来看待这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呢?

除了这些遐想,跟他一起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人,也很值得研究,看上去这五六个男子不像是学生,他们起码有二十六七岁,有的甚至三十好几的样子,每个人的脚下都放了一个大包,不知道装着什么宝贝。这几个人坐在一起,低着头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时不时地抬起头张望一眼门口。苏镜总觉得其中有一个人很眼熟,一定打过交道,起码打过照面,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那是一个矮胖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知道刚听了什么笑话,低着头痴痴地笑着。终于,苏镜想起来了,那是在《顺宁都市报》,他曾经遇到过这个胖子。正在此时,一人看着门口叫道:“来了。”

这是一个小型的阶梯教室,大概可以容纳七八十人,坐在后排,前排光景一目了然。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着一身粉色套装,肩上斜挎着一个书包,跟同学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矮胖子几人突然一起弯腰,从脚下的包里拿出照相机,对着女孩子一顿狂拍。

咔嚓咔嚓的声音惊动了上课的学生,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这几个人。苏镜顿时明白了,这几个人都是记者,只是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女孩子一见有人拍照,赶紧低下了头,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几个记者还想到前面拍摄,却听颜雄飞突然一声大吼:“你们哪个单位的?”

其中一个说道:“我们是记者。”

“有你们这样当记者的吗?老师怎么教你们的?你们这是在破坏课堂秩序知道吗?”

矮胖子说道:“还没上课呢。”

刚说完,上课铃声响了,矮胖子没言语了,另外一个记者说道:“颜教授,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走。”

颜雄飞却冷冷地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听完课再走吧。”

几个记者相互对视一番,然后竟坐了下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能奈我何的样子。

颜雄飞说道:“同学们,今天正好有这么几个人来当我们的活教材,我们对他们表示感谢。”说完,颜雄飞带头鼓掌,学生们虽然不明就里,也被颜教授的气势震住了,跟着一起鼓掌,热烈的掌声把几个记者的脸都搞红了。

“也许大家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人是活教材,”颜雄飞说道,“因为我们今天这堂《媒介管理》要讲的主题就是媒体暴力,而这几个人正是媒体暴力的身体力行者。大家知道,这几个所谓的无冕之王是来干什么的吗?”

几个记者有点沉不住气了,被颜雄飞收拾得抬不起头来,但是此刻开溜就更没面子了,所以几个人还是做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只是此时很心虚了。

学生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苏镜也听不清楚。

颜雄飞说道:“刘大张、李文言、曹思成、王永光,你们几个到后排坐着,看谁拿出相机就给我砸,出了事我负责。”

苏镜一看,这四个学生人高马大,收拾那几个记者绝不成问题,何况果真动手的话,班上其他男生肯定会一哄而上。

矮胖子叫道:“颜教授,你这是干什么?作为新闻学院的老师,你竟然指使学生干涉我们的自由采访权。”

“哼哼,我看你们的权力太大了点,”颜雄飞说道,“对付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所谓无冕之王,只能以暴制暴。杨玉茹,你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们。看他们哪个敢拍!”

刚才被拍照的女孩子眼眶早已湿润了,眼泪不停地打转。

颜雄飞继续说道:“每个人都转过头,看着他们。”

作为一个外来人,苏镜有点紧张,因为有几双狐疑的眼睛看向了自己,他赶紧也去看着那几个记者,脸颊兀自发烫。几十双眼睛有的愤怒,有的好奇,有的充满挑逗,有的不屑一顾,一句话,大家就像进了动物园,还是免票的。灼灼的目光把几个记者的脸都烧红了,但是他们仍然倔强地看着前方,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颜雄飞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让你们看着他们吗?就是为了让你们看看行使媒体暴力的人都是什么德行。”

一个记者不干了:“颜雄飞,你干什么骂人?”

“闭嘴!这是我的课堂!”颜雄飞一声断喝把那记者骂哑了,然后接着说道,“让你们看他们,是为了让你们引以为戒,将来你们大部分人都会走上工作岗位,到报社电台电视台工作,你们很多人会当上记者或者编辑,将来你们中的一部分幸运儿还会当上媒体的负责人,但是我要你们记住今天的一幕,拒绝媒体暴力,远离媒体暴力,如果将来你们当中有谁走上跟他们一样的道路,就会跟他们一样,遭到千人万人的唾弃。做人渣还是不做人渣,在乎一心,同学们好自为之。”

这就是骂人了。矮胖子不干了,呼地站了起来,准备理论或者是吵架,可是颜雄飞却不屑一顾地看了看他,然后不愠不火地说道:“好了同学们,我们继续上课。”矮胖子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继续站着还是坐着,还好同行拉了他一把,他算是找了个台阶坐下了。

颜雄飞拿起粉笔,片刻间在黑板上画出了那个八圈十一箭头的图案,说道:“今天,我们就讲讲媒体暴力的产生过程。”

接下来的内容跟沈博士讲的大同小异,苏镜耐心地听着,只是那几个记者很不服气地叽叽咕咕个不休,似乎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有学生不耐烦地回头瞅他们,但是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没办法,人都是要面子的,丢了面子,总得想法找回来。

颜雄飞喝道:“滚出去!”

“颜雄飞,你嘴巴放干净点!”

“这不是你家,你才应该滚出去呢。”

颜雄飞说道:“最近你们已经有四个同行被杀了,还不收敛点!”

“屁股蛋子都上网了,还充什么大个?”矮胖子说道。

颜雄飞气得浑身颤抖,那段视频是他平生的奇耻大辱,最初他一上课就从学生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想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磊落一点,坦然地对学生们说了经过。事实证明,揭开盖子比捂着效果好,学生们果然不再议论了。所以,他能被铁路部门聘请为公关顾问绝不是偶然。可是现在,当着一群学生的面,这几个以正义使者自居的无良记者竟然公开叫骂,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将粉笔用力一甩,准备上前拼命,教室里非常安静,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可就在这时,后排一个男子站了起来,走到几个记者身边,颜雄飞已经注意他很久了,他料定此人绝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他没想到,这人解决问题的办法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只见他轻声说道:“几位记者大人,颜教授请你们滚出去。”

平静。

更平静了。

这意味着暴风雨的级别提高了,热带风暴即将变成强台风。

一个记者伸手指向苏镜的鼻子,还没等说话,苏镜一把抓住他胳膊,反向一拧,将他按倒在地,另外一个记者见状扑向前来,还没靠近苏镜,就被苏镜伸出一脚绊倒在地,然后踩住了他。第三个记者又来了,他不知道这个出头鸟是哪来的,反正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谁知道刚刚凑近了这个“出头鸟”,该鸟人的手肘就横向撞了过来,胸口挨了重重一击,他向后倒退几步,还好一把抓住了桌子,要不就从从阶梯教室滚下去了。另外两个记者不敢动了,但是又不能走。

苏镜说道:“你们这是破坏公共秩序,要我报警吗?”他松开两个记者,说道,“走吧,颜教授还要上课呢。”

“你是什么人?”一人问道。

苏镜斜睨了一眼,没搭理他。

“你走着瞧!”

苏镜还是没有搭理他,这句“你走着瞧”其实就是跟再见、Byebye差不多,千万不能太当真,这只是一句表示还要面子的话。

记者们走了,学生们惊讶地看着苏镜,然后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颜雄飞也笑了,然后说道:“我们继续上课,刚才讲了霍尔的媒体暴力结构图,现在再来讲讲中国媒体的三大情结,注意,以下并非原创,大家不要出去招摇说这是我们颜教授说的,到时候我可就糗大了,搞不好被媒体冠以学术腐败、剽窃论文的名头。这三大情结是我在网上看到的,我觉得总结得非常精辟。是哪三大情结呢?分别是正义使者情结,无冕之王情结和主子奴才情结。”

颜雄飞说,所谓正义使者情结,在于中国的记者在采访报道恶性事件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视为法官或事件的定性者。他们以中国普世的道德观念和一己的好恶,来对事件进行舆论诱导乃至定性,其做法已经把自己凌驾于司法之上,妄图影响和操纵法官的思想,来决定事件当事人的命运。

颜雄飞举例说道:“比如,1995年发生的四川省技术监督局处罚印制假商标的夹江县彩印厂,后者对技监局提起行政诉讼,明明是技术监督局越权处罚,但是在媒体‘打假者反而当了制假者的被告’之类的喧嚣中,以法院胡乱判决驳回夹江厂的起诉了事,就是媒体报道影响法院判决的典型个案。按照法律,只有法官才能确定一个人是否有罪,而在司法过程中,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都必须得到体现,但是由于有了媒体,程序正义经常得不到保障。在本案中,媒体通过大量的自我分析报道对观众进行诱导,对法院施压,公然践踏法律,对中国法治化进程的破坏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巨大反作用。最后媒体胜利了,观众被愚弄了,法律人心死了。再比如2009年重庆打黑案的报道,每一家媒体标题都是‘涉黑团伙’、‘公交霸王’、‘万州一霸’之类的字眼,当然这些犯罪分子的确有罪,但是在法院宣判之前就这样定性,是否合适?正因为看到了媒体可以左右司法审判的力量,所以英美很多国家在进行重大宣判的时候,都把陪审团隔离了,不让他们接触到任何媒体。”“再来看无冕之王情结,”颜雄飞继续说道,“这种情结在于媒体执业人员自大自私而不自控,他们凭借一纸记者证出入各种场所以及重要设施,使用一切手段和关系攫取所谓的独家新闻,而全然不顾保密规定和法律禁忌,把自己真当成了‘无冕之王’。他们信口开河指鹿为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然忘了自己作为新闻从业人员应遵守的准则,拜伏于记者证之下,陷入极大的自我陶醉与自我满足之中,不思进取固步自封,看看刚才那几位记者,就是这种典型。”

颜雄飞解释说:“主子与奴才情结,在于媒体以利益为主子视观众为奴才。为了赚取利润,他们可以疯狂地在电视剧中插播广告;为了利润,他们可以把‘老军医’们堂而皇之地搬上荧屏;为了利润,他们可以采写批评报道要挟对方投广告;为了利润,谢才萍明明只有一个情人,却故意写成有十六个情人。尼采说,上帝死了,我要说,媒体疯了!”

苏镜忍不住鼓起了掌,在他的带动下,学生们也报以热烈的掌声。就在这时候,先前被记者疯狂拍照的杨玉茹站了起来,朗朗说道:“颜教授,有一点你还没说到。媒体暴力的确是可怕的,但是当媒体与公权力相勾结的时候,就更可怕了。”

颜雄飞微微笑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2009年底,重庆打假曝出一桩轰动全国的律师李庄造假案,相关媒体不负责任地刊登了李庄造假的细节,可问题是,这些细节都是举报人龚刚模的片面之词,而且都是由有关部门公布的,却没有对当事人李庄的采访,这种报道本身就是有失公正的。在李庄案还没有开庭审理之前,媒体就说李庄曾经发过‘人傻、钱多、速来’的短信给北京的同行,但是后来在法庭当中,公诉人却从未出示过这份证据。在造谣而造成舆论之后,这个审判即使在大众瞩目下,也具有了某种正义性。这是不是就是颜老师常说的媒介审判呢?”

颜雄飞赞许地点点头。

杨玉茹继续说道:“我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真的假的我没法求证,这条消息说,在对李庄案的报道中,部分媒体是在操纵下报道的,但是也有一部分媒体是有关部门通过拉关系的手段才刊登所谓律师造假的新闻的。如果真是这样,难道不正是媒体暴力与公权力的勾结吗?”

这次是颜雄飞带头鼓掌了,等掌声渐渐平息,颜雄飞说道:“公权力和媒体,在我国是两个畸形。由于公权力畸形,所以才会发生开胸验肺、断指鸣冤之类的事件,才会有官员爆出‘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之类的惊人之语;由于媒体畸形,才会出现顺宁电视台主持人被谋杀在直播台上的事此事参见《杀人游戏之现场直播》。如今,这两个畸形结合到一起,破坏力量尤其强大,对我国的法治进程将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

下课后,等学生们都离开了教室,颜雄飞呵呵笑道:“是苏大队长吧?”

“不敢当不敢当,颜教授认识我?”

“几年前顺宁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被谋杀在直播台上了,是你破的案吧?他们记者还采访你了呢。”

“都是老黄历了,不提也罢。刚才那个叫杨玉茹的女学生是怎么回事?记者为什么来采访她?”

“今天的《顺宁快报》没看?”

“没。”

“她父亲杨廷翔,是这次火车脱轨事件专家调查组组长,《顺宁快报》的记者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杨廷翔的女儿在这里读书,昨天采访了几个学生,今天见报了,然后就把其他媒体的记者都引来了。”

“采访他女儿干什么?”

“低级趣味,就为了多卖几张报纸。”

“也是媒体暴力。”

“中国的媒体再这么下去堪忧啊。苏队长有什么事?不会是为了来听课吧?”

苏镜呵呵笑道:“实不相瞒,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颜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