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

上午9:00,当顺宁市交警局长刘子荣准备发言的时候,当乔昭宁等一干记者坐在桌旁吃着水果的时候,当服务生穿梭不停倒着茶水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再过一小时三十五分钟,一列火车将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给顺宁人民带来一场灾难。

这是一次新闻通气会,就像每次新闻通气会一样,交警局给无冕之王们准备了丰盛的水果,边吃边聊气氛融洽。这次通气会的主题是关于近段时间来顺宁交警局打击酒后驾车的情况汇报。

刘局长先是客套一番,感谢各位记者朋友多年来对交警工作一如既往的支持,希望大家以后对交警工作继续监督。接着开始讲起最近两个月来,交警部门出动警力五千多人次,查处酒后驾车一千四百五十二起,醉酒驾车三百五十二人,然后开玩笑说,顺宁看守所现在已经人满为患。

“经过两个月的严厉打击,酒后驾车现象越来越少,最近一个星期来,仅查处一名醉酒驾车的司机。这固然与我们一线交警的辛苦努力是分不开的,他们起早贪黑,很多人白天要上路执勤,晚上要去查酒后驾驶。但是这些成绩也与媒体的大力支持大力宣传是分不开的,通过媒体的宣传,让人们知道酒后驾驶的危害,让醉酒驾车拘留十五天这一规定深入人心。”刘局长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任何人只要醉酒驾车都要被拘留十五天,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到现在为止,我们抓过政府公务员,抓过一个镇长,抓过一个大学教授,还抓过一个准备结婚的新郎,那人结婚前想狂欢一次,跟朋友去泡吧,结果被我们查到了,立即拘留十五天,婚都没结成。还有那个大学教授,被我们拦下来后,他竟然脱光了衣服上演**秀,这事乔记者都拍下来了,视频都已经在网上流传开了,这就是最好的宣传。所以,我要感谢你们。”

总结之后,再谈未来的构想,刘局长说:“今后,除了交警部门对醉驾进行打击外,全市公安干警将共同查处涉酒驾驶违法行为。目前,顺宁市三十多个派出所有六十多个常规的治安防控检查点,下一步将为各卡点配置一台酒精呼气检测仪,每名公安民警配置一台快速检测仪,使各卡点都具备查处涉酒驾驶的能力。打击醉酒驾驶,绝不是走过场,而是一项长期的任务。事实证明,最近两个月来,交通事故比去年同期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以上。”

刘子荣介绍完情况之后,照例是记者提问,乔昭宁就问了:“深圳、南京等地已经把酒后驾车跟车辆保险费率和银行个人诚信体系挂钩,不知道顺宁是否有这样的打算?”

刘局长说,现在正在跟保监局、银监局协调研究,方案很快就会出台。采访完之后,还热情地拍拍乔昭宁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道:“乔记者,上次拍得很过瘾啊!”

乔昭宁勉强笑了笑,说道:“刘局长,您就别损我了,你都不知道我被人骂成什么样了。”

“别管他们,他就是酒后撒疯嘛!难道还不准曝光?”

乔昭宁苦涩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10:15,他和搭档舒茜离开了交警局,10:35,司机老刘惊叫一声,然后猛踩刹车,乔昭宁本来正跟舒茜聊天,一不留神,脑袋撞在了前排椅背上,等他抬起头来,只见几节列车车厢正从头顶滑过,每个人都愣住了,但是乔昭宁只愣了三秒钟,他立即回过神来,拎起摄像机就冲下车,大叫一声“太好了”,然后扛起摄像机向前方飞奔而去。

面对一场突然发生的事故,只有两种人能在第一时间叫出一声“太好了”:一种人是恐怖分子,一种人就是记者。唯恐天下不乱,是记者的天性。

乔昭宁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但是亢奋却不忘冷静,他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摄像机稳稳地扛在肩上,透过寻像器,他看到的是一个黑白世界,十几节车厢压扁了几十辆汽车,人们的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有点懊恼,有点悔恨,假如刚才一直扛着摄像机,就能拍到列车飞冲直下的画面了。这个画面是最关键的,如果拍到这样的画面,他就能立刻名声大噪。就像美国“911”,如果没有飞机撞击世贸大厦的视频,那么“911”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人们看到想到的只是一片废墟,而这样的镜头,任何一个记者都能拍到。

舒茜也赶了过来,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拿着唇膏急火火地在嘴唇上抹着。乔昭宁是个急脾气,紧要关头连领导都敢骂,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大声叫道:“别抹唇膏,这种突发事件,表现越自然越好。”

舒茜站在镜头前,开始出镜了:“各位观众,现在是上午10:38,就在刚才,一列火车从我身后的高架桥上直冲而下,车头撞到了那栋居民楼……”

舒茜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留着一头长发,很喜欢打扮,睫毛很长,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经常染成浅蓝色,眼睛一眨就像在放电。她喜欢打理指甲,颜色也是经常变换的。总之这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在乔昭宁看来,这条新闻铁定可以获奖,“顺宁新闻奖”自不用说,甚至问鼎“中国新闻奖”都有可能。在第十九届中国新闻奖的获奖名单中,关于杭州地铁塌陷事件的报道就有两条新闻获得二等奖,要不是因为2008年大事实在太多,既有汶川大地震,又有北京奥运会,既有拉萨“3·14”事件,又有三鹿奶粉祸害中国的事件,胶济铁路的火车相撞铁定能在中国新闻奖的获奖名单中占据一席之地。对于一个记者来说,如果能获得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哪怕只有一次,这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医生来了,警察来了,武警官兵来了,记者们也来了,各家报纸、电视台各个频道都派出了阵容强大的记者团赶到事发现场。医生警察展开了一场生死大营救,记者们展开了一场新闻大战,两场战争都没有硝烟,两场战争都同样惨烈。

苏楚宜和凌岚加入了新闻大战中,他们找到了乔昭宁了解情况。乔昭宁很不爽,觉得他们是来抢功的,所以言语非常冷淡。他甚至怀疑是制片人故意找了个人来跟自己顶杠。苏楚宜一向是没心没肺的,几年前《顺宁新闻眼》的美女主持人被谋杀在直播台上,警察调查问话的时候,他就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如今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还是那副德行。正因为他对什么事都不关心,所以压根没觉得自己是来抢功的,也没觉得制片人是在把自己当棋子使,他只是像一般的记者一样,一听到火车撞居民楼立即双眼发光主动请缨了,这是一种职业敏感,也是一种职业惯性。不过此刻,他却盯着那栋被撞的居民楼皱起了眉头,火车头撞到了三楼和四楼,五楼和六楼微微倾斜,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不过他关心的并不是这栋楼,而是楼里的人,他轻轻推了推凌岚,问道:“唉,这不是姚琐涵家吗?”

“什么?”凌岚不明所以。

“小……老乔,这好像真的是姚琐涵家啊!”苏楚宜说完,有点紧张地看了看乔昭宁,他差点喊出“小乔”来。乔昭

宁最不喜欢别人喊他“小乔”了,为这事,以前还曾跟冯敬吵过架呢。冯敬冯敬故事参见《杀人游戏之皮下注射》。

已经不在了,但是关于“小乔”的禁忌还在。

姚琐涵是他们的同事,也是《顺宁新闻眼》的老记者了,因为他住在铁道边上,同事们经常拿他讲笑话,说他每次**都随着火车节奏。有一天,老姚突然大汗淋漓,脸色发青,哀叹自己老了。第二天一看报纸,发现火车全面提速了。这笑话经常讲,大伙总是笑,可是后来没人敢讲了,因为姚琐涵在三十岁上,干了一件二十岁才干的事:失恋。失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竟然还那么在乎,甚至说都是制片人故意使坏,才拖垮了他的爱情。前几天,老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席间他感慨万千,说自己而立之年却啥都没立起来,觉得一事无成。同事安慰他:“你不是还把一个银行行长搞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

姚琐涵苦涩地笑了:“那也叫成绩啊?哎,人到三十,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啊。”他说他要写一篇文章,就叫《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来纪念蹉跎而去的三十年。

舒茜是个直肠子,听苏楚宜说那是姚琐涵的家,便咯咯笑道:“哎哟,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连姚琐涵住在哪儿你都知道。”

苏楚宜脸色红了红,愤怒地睥睨了她一眼,说道:“我只是担心他会出事。”

乔昭宁说道:“没事,老姚肯定不在家,他今天早晨9:00有个采访。”

舒茜拿出手机说道:“我得告诉他声,他家没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乔昭宁一句话说得苏楚宜脸色又红了,假装没听见。

“姚琐涵没接电话,”舒茜说道,“大概采访没听到吧。”

“快,机器!”乔昭宁突然吼道,话音未落,他已经一把抓起摄像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扛在了肩膀上,右手用力的同时,左手已经打开了电源,摄像机还没上肩就已经开录了。

居民楼摇摇欲坠很久了,这时候终于撑不住倒塌下来,火车头、砖块一起落地,发出震天的轰响。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

乔昭宁立即搜索兄弟频道的记者,大部分人都刚刚把摄像机扛到肩上。这关键的一幕,只有他拍到了,这个镜头将是他角逐新闻奖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