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论青年的修养和教育问题

事情毕竟是青年做的,还记得我当十余龄时,正是戊戌维新的前后,年少气盛,对于一切事,都是吾欲云云,看得迂拘守旧的老年人,一钱不值了。后来入世渐深,阅历渐多,觉得青年虽然勇锐,却观察多失之浮浅,举动多失之轻率,渐渐不敢赞同。然而从辛亥革命,以至现在,一切事业,毕竟都是青年干出来的。中年以上的人,观察固然较深刻,举动固然较慎重,而其大多数,思想总不免于落伍,只会墨守成规,不肯同情变革,假使全国的人,都像他们的样子,进步不知要迟缓多少?进步一迟缓,环境压迫的力量就更强,现在不知是何现状了?

世间的事物,是无一刻不在变动着的,而人每失之于懒惰,不肯留心观察,懒惰既久,其心思就流于麻木了。外面的情形,业已大变,而吾人还茫然不知,以致应付无一不误。青年的所以可贵,就在他胸无成见,所以对于外界的真相,容易认识,合时的见解,容易接受,虽亦不免错误,而改变也容易。每一时代之中,转旋大局的事情,总是由青年干出来,即由于此。

既如此,青年对于环境,就不可不有真确的认识。如其不然,就和老年人一样了。

朱子说:“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一人如此,一个社会亦然。任何一种风气,都失之偏重。中国的读书人,向来是迂疏的,不足以应世务,而现在的一切事务,又多非有专门技术不行,因此,遂养成一种重技术而轻学问的风气,多数人认为技术就是学问。

而真正有学问,或从事于学问的人,反而受到人的非笑。其实技术只是依样葫芦,照例应付,外界的情形,已经变动了,而例不可以再照,技术家是不会知道的。譬诸跛盲相助,学问家是跛者,技术家却是盲人,跛人离盲人,固不能行,盲人无跛人,亦将不知所向。而在社会的分工中,做盲人较易,做跛者较难。所以古人重道而轻艺,其见解并没有错。不过后来的所谓道,并不是道,以致以明道自居者,既跛又盲罢了。古人所以分别功狗功人,现代的人之所以重视领袖,亦是为此。

我并不是教个个人都做领袖,亦不是说只有做领袖的人,方才可贵,构成一所大厦,栋梁与砖石,原是各有其用,而其功绩亦相等的。但是做局部工作的人,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也要通知其原理,而不可如机械般,只会做呆板的工作,则该是现代的文化,所以不同于往昔的。然一看现在社会上的情形,则此种新文化,丝毫未有端倪,而偏重技术,造成一种刻板机械的人的风气且更甚,许多青年,就在此中断送了。古人的错误,不在其重道而轻艺,乃在其误解道的性质,以为过于高深,为一般人所不能解,虽教之亦无益,于是不得不赞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类的议论了。其实人的能力,蕴藏而未用,或错用之者甚多,普通的原理,绝非普通的人所不能解,愚笨的人所以多,只是教育的缺陷罢了。

这所谓教育,并非指狭义的学校教育,乃指一般社会的风气和制度。且如现在:(1)既有轻学问而重技术,又或误以为技术即学问的见解。(2)而高居人上的人,大都是志得意满的,甚或骄奢**逸,只有颐指气使之习,更无作育人才之心,所以只爱护会做机械工作的人。“堂上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倘使对于所做的事情,有深切的了解,因而对于现状有所不满,而要倡议改革,那反会遭到忌妒和斥怒的。(3)又因生计艰难,年青的人,都急求经济上有以自立,而要在经济上谋自立,则技术易而学问难。或且陷于不可能,舆论的是非,其实只是他本身的利害,于是父诏其子,兄勉其弟,以致宗族交游之所以相策励者,无一非谋食之计而已。(4)及其既得之后,有些人遂不免以此自足,不肯深求,到机械工作做惯了之后,就心思渐流于麻木,要图进取而亦有所不能了。久之,遂至对于环境,毫无认识,虽在年富力强之时,亦与老耋之人无异,此即程子所谓“不学便老而衰”。所以说:现在的社会风气和制度,把许多有为的人葬送了。不但如此,人是离不开趣味的。一个研究学问的人,看似工作艰苦,其实他所做的事情很有趣味,工作即趣味,所以用不到另寻刺激,作机械工作的人,就不然了。终日束缚之驰骋之于勉强不得已之地,闲暇之时,要寻些刺激,以消耗其有余而被压迫着不得宣泄之力,以生心理的要求而论,是很正当的,现代都会之地,**乐之事必多,即由于此。因为都会就是机械工作聚集之所啊!现代的社会或政治制度,实不可不大加改革,其要点:是(1)无论研究何种学问的人,对于一切学问,都不可不有一个普遍的相当程度的认识,尤其是社会科学。(2)对于其所专治的一门,不可只学技术,而置其原理于不顾。(3)因为如此,所以用人者,不可竭尽其力,当使其仍有余闲,以从事于学问。依我的愚见,不论公务员或其他团体的职员,皆当使其从半日办事,半日求学,办事几年之后,再令其求学几年;其所学,当以更求深造或博涉为主,不可但求技术的熟练,或但加习某种技术。如此,仕与学同时并进,再更迭互进,自然公务员阶级和职员阶级的气象,和现在大不相同。这才是真正的民主教育。凡物散之则觉其少,聚之则觉其多。把现在坐井观天的人,都引而置之井上,使其一见天似穹庐,笼罩四野的景象,社会的情形,自然焕然改观了。无论封建主义或资本主义,所要求于大多数人的,总是安分。这所谓分,并不是其人应止之分,只是统治者所指定的分罢了。这时代所谓安分的人,是受人家的命令而安分的,为什么那一块地方是我的分?为什么我要安于此。他自己是茫然不知道的,此乃迷的安分。依我的说法,则是人人明白了全体,从全体中算出自己的分地来的,可谓之智的安分。惟其如此,才能人人各安其分,而不致有争做领袖的事情,这就是民治主义深根固蒂之道。社会制度,是不易一时改革的,青年在今日环境之中,却不可不思所以自处,因为现在正是解人难索的时代呀!

孔子以知仁勇为三达德,前篇所言,只说得一个知字,人本不该以知字足,而且知和勇,都是从仁中生出来的。所以古人说:“若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西哲说:“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孔子说:“仁者必有勇。”王阳明说:“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就是这个道理。

如其一个人志只在于丰衣足食,大之则骄奢**逸。试问这个人,会懂得经济学、财政学否?经济学是替社会打算的,财政学是替国家打算的?志在丰衣足食,或骄奢**逸的人,对于社会国家的问题,如何会发生兴趣呢?如此,经济学财政学所说的,就都是话不投机的了,你如何会读得进去?寻常人总以为人是读了某种书,然后懂得某种道理的,其实人是对于某种道理,先有所懂得,然后对于某种事实,会发生兴趣;然后对于某种书籍,才读得进去的。如其不然,就该同样研究的人,成绩都是同样的了,安有此理?

学问从来没有替个人打算的,总是替公家打算的,替公家打算,就是所谓仁。所以不仁的人,决不能有所成就。你曾见真有学问的人,为自私自利的否?你曾见真有学问的人,而阴险刻薄,凶横霸道的否?这一个问题,世人或亦能悍然应曰:有之。而举某某某某以对。其实此等人并不是真有学问,不过是世俗所捧罢了。世俗所以捧他,则正由世俗之人未知何者谓之学问之故。所以真的学问,和道德决无二致。

德行的厚薄,似乎是生来的,其实不然,古人说彝秉之良,为人所同具,此言决非欺人。其所以或则仅顾一身一家,或则志在治国平天下,全是决之于其所受的教育的。不然,为什么生在私有制度社会中的人,只知利己,生在社会主义社会的人,就想兼利社会昵?我们现在的社会,在原则上,其相视,是如秦人视越人的肥瘠,然而云南南境的猓猡还有保存公产制度的习惯。他们的耕地,是按人数均分的。我们要加入他们的社会,只要能得到他们的允许,他们便立刻把土地重新分配一下,分一分给我们。而且相率替我们造屋,供给我们居住,这较之我们今日的人情,其厚薄为何如?难道是“天之降才尔殊”么?仁不仁属于先天抑后天,可以不待辨而明了。

我们所处的环境,固然不良,然而我们既受到了较良好的教育,断没有人能禁止我们不自择良好的环境。良好的环境安在呢?

还记得清丁酉年(公元1897年),梁任公先生,在湖南时务学堂当教员,他教学生一种观法。他说:“人谁不怕死?死其实不足为奇,你试闭着眼睛想着:有一个炮弹飞来,把你的身子打得粉碎,又或有利刃直刺你的胸腹,洞穿背脊,鲜血淋漓,此时你的感想如何?你初想时,自然觉得害怕,厌恶,不愿意想。想惯了,也就平淡无奇了。操练能改变观念,久而久之,就使实事来临,也不过如此。”读者诸君,这并不是梁先生骗人的话。明末的金正希先生,和人同游黄山,立于悬崖边缘,脚底只有三分之一在山上,三分之二,却空悬在外,同游者为股栗,先生却处之泰然。问他为什么要弄这狡狯以吓人?他说:“这并不是弄狡狯,乃所以练习吾心。”他平时有这种功夫,所以后来守徽州时,临大节而不可夺。读者诸君,这并不是金先生独有的功夫,此项方法,乃自佛教中的观法,承袭变化而来,宋明儒者是看作家常便饭的。所以这一个时代,气节独盛。他们在当时,虽不能挽回危局,似乎无济于事,然其一股刚正之气,直留诒到现代,遗大放其光辉。此所谓“城濮之北,其报在邲”,正如大川之水,伏流千里,迂回曲折,而卒达于海,正不能不谓之成功。

读者诸君!这种议论,你们或还以为迂阔,则请你们看看,现在街头巷尾,饿死冻死的,共有若干人,再请你到贫民窟中去看,他们所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所谓非人生活?你再回到繁华的都报中,看看骄奢**逸的样子,你心中作何感想?你还觉得这些事快乐否?你虽不看见,你总还能耳闻,现在有些地方,你的同胞,受人欺凌践踏,比奴隶牛马还不如,这些人中,或者有你的亲戚朋友,甚而至于父母兄弟妻子在内,你心中作何感想?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你觉得我们有求一个扬眉吐气的日子的必要否?还是以在目前你能够颐指气使的地方颐指气使为己足。想到此,不但志在丰衣足食,或者骄奢**逸,是不成气候,就是有一丝一毫功名之念,亦岂复成其为人?读者诸君,人最怕太忙,把性灵都汩没了,不但驰逐于纷华靡丽之场为不可,就是沉溺于故纸堆中,弄得头昏脑胀,把我们该怎样做人的一个问题,反省的功夫,都忙得没有了,也不是一回事,孟子说得好:“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几希,则其旦画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也不远矣。”从来非常之才,每出于穷僻瘠苦之乡,而必不生于粉华靡丽之地,就是为此,不可以不猛省啊!

(此篇为作者刊于1940年《青年月刊》第三卷第一期

和1941年4月7日《正言报》的两篇文章的合编,

标题系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