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他没有搭乘来时的车轿,而是趁着宫门口的人不注意,沿着宫墙的阴影跑进黑暗的巷子,然后,一路疾奔回家中。他也没有叫醒门子从正门进入宅院,而是绕去后花园,越墙而入——因他知道,小翠和东方白必然在等着他,也许,黄全亦然。

他经过了池塘,假山上题着“云销”, 塘上九曲桥,栏杆题着“雨断”。他知道湖心岛上有剑阁,里面有杜宇的剑——真正的杜宇的剑。然后他又经过了醉情阁。那里有着真正的杜宇平日会读的书,还藏着他作为七瓣梅花的首领所搜集的各种消息。门口的对联也是真正的杜宇所题写的。

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如今知道,自己不是杜宇。真是的身份也无关紧要。谁是谁的亲信,谁是谁的眼线,谁对谁有恩,谁对谁有仇,全都不去计较。只要离开这里,和朱砂开始新的生活。

去年,他对朱砂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去。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如今,他终于要实践这句话。

这其中,经历了多少苦痛,多少伤害!

那一夜,若他没有转头离开执着地要去追寻真相,他岂不早就和朱砂过着“煮雪问茶味,当风看雁行”的逍遥生活了吗?

什么蛮族压境,什么王位之争——他错过一次,决不能再错第二次!

脚步如飞,他很快就来到了朱砂的卧房。悄悄点透窗纸看了看,东方白和小翠都不在,连贴身丫鬟小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真是天助我也!他心中狂喜,即轻轻推门进去,就要将**的朱砂抱起。然而,偏偏这当口,外面却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东方白和小翠的对话——

“也不知他们在宫里商议抗击蛮族的事商议得如何了?”

“毕竟是国家存亡的大事,我想瑞王爷也不敢乱来。咱们且等着!”

糟糕!杜宇暗叫不妙。眼看两人已经跨进房来,连忙一缩身子,躲到了床下。

那两人便一直走到朱砂的床前。听小翠埋怨:“这个小玲,跑到哪里去了?一刻也不让人省心!”

“算了吧!”东方白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难怪她害怕,也许逃出府去了。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丫鬟,想逃离是非罢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别说她,这一切对于我来说,也是匪夷所思!我以前只道杜宇是个混蛋,后来却发觉他是个忍辱负重的义士,今日你们又告诉我这个杜宇是假的……唉……”

“这不是匪夷所思,而是贼人奸诈狡猾,咱们也得使出浑身解数,和他们斗智斗勇。”小翠道,“可怜朱砂姑娘,如此深明大义的一个女子,被那个假杜宇拖累,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知怎生医治才好。”

“朱砂姑娘不算深明大义。”东方白道,“她其实只是个痴心的小女子,一心一意地挂念着宇文迟罢了。却不知宇文迟身在何方?或许和真正的杜大人一起,保护着中宗皇帝,正在等待拨乱反正的机会?”

宇文迟。昨夜终于首次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朱砂心爱的人。

被真正的杜宇记录在名册上,说是“生年不详,籍贯不详,师门不详”,“恐非善类”,但又有“赤子之心”。

按照纪轻虹的说法,他应该是瑞王爷的手下。

朱砂若是和他重聚,真相大白时,应该更加伤心吧?

小翠早已看过那名册,经东方白一提醒,就想了起来:“说起来,上次在醉情阁里找到了名册,是杜大人写的,里面写着瑞王爷手下的名字,最后一页上是宇文迟。”

“小翠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从东方白的语气就可以猜出他皱起了眉头,“莫非怀疑宇文迟是瑞王爷的人?这绝不可能!宇文迟是七瓣梅花的人!”

“东方大侠别着急!”小翠道,“杜大人也没说那名册上都是瑞王爷的手下。我记得他只是对宇文迟有些怀疑罢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杜大人身为七瓣梅花首领,却能以门生的身份潜伏在瑞王爷的身边,宇文迟难道就不能以瑞王手下的身份假扮中宗皇帝的亲信,甚至打入七瓣梅花的内部?”

“你别乱猜了!”东方白不悦地打断,“宇文迟是我的结拜兄弟,他绝不可能是这种不仁不义的卑鄙小人!再说,他现在失踪了,咱们在背后议论也没有用。”

“好吧。”小翠道,“我倒真希望世上能多几个像东方大侠这样坦坦****的汉子,那我也不用再成天担心被别人算计了。”

东方白笑了笑,权当小翠的话是赞赏。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翠姐姐!”

“咦,小柱子!”小翠惊讶,“你怎么来了?”她和东方白都走到门口。从杜宇的那个角度,只可看见他们三个人六条腿——门外刚来的那个,从袍子和靴子即可认出是宫里的太监。“宫里出大事了!”太监尖着嗓子,把七瓣梅花来袭的消息告诉了小翠,连崇化帝受伤中毒的事也说了。

东方白惊讶万分,又惋惜崇化帝并没有立时毙命,跺脚道:“这狗贼怎么这么命大?”

小翠却没有接话,沉吟片刻,道:“这可糟糕!瑞王爷本来已经想要对敬逸侯不利,少时灵恩的尸首被挖出来,他只怕会立刻发难对敬逸侯不利。咱们得赶紧设法把敬逸侯救出来!”

“啊呀,可不是!”东方白也一拍脑袋,又问:“那……杜宇呢?我是说,那个假冒的杜宇呢?”

“杜大人和胡太医一起去太医院了。”太监回答,“不知这会儿出宫了没有。”

“师徒二人狼狈为奸!”小翠切齿道,“不过听你这么说,胡杨受了重伤,大概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灵恩的事情被揭发,他俩一定在为如何自保伤脑筋呢!东方大侠,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去营救敬逸侯。”

“好!”东方白答应,“现在宫里一定已经乱了套了,咱们正好趁此机会闯进去。”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联络七瓣梅花协助。”小翠说着,已经跨出门去。东方白和那太监也一起。转眼,他们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远方。

杜宇只觉得心下一阵狂喜——至于皇宫里接下来将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他才不在乎。重要的是,现在她可以带朱砂走了。

于是,迅速地从床下钻出来,抱起朱砂,大步地跑出房门去。

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想是下人们早就被小翠支开了。很顺利就离开了杜府,然后又在深夜的长街上一路狂奔。有几次看到巡逻的官兵经过,他就展开轻功纵上房去,或者跃入院墙,隐藏行踪。那些官兵都行色匆匆,并没有发现他。但是,为了安全,他索性放弃了街道,在错落的屋宇间纵跃。

天上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城中只有几点灯火。巡逻的官兵去远离之后,四围少有人声。这个隐藏着重重杀机的城池,好像波涛暗涌的海洋,虽然时刻威胁着要将人吞没,但此刻却好像在沉睡。给了人逃生的机会。

他感觉自己好像追回了时间,回到了去年那夜。他走出了朱砂的房门,行了几步,然后毅然调头,抛却挂虑,冲回去,拉着朱砂的手,逃离恩怨的束缚。他们一起,在深夜的京城奔跑。身后有冲天的红光,可是他们谁也不回头。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些都是极大的不幸,是恶毒的诅咒,他们只要往前跑,奔向他们自己的幸福。

杜宇感觉脚步轻快,犹如生出双翼,在夜空翱翔。在跨越某条街大时候,他再次看到了巡逻的官兵,于是藏身到一座房子的屋脊之后。恰此时,他感到怀里的朱砂动了动。他不知是否其伤势有变,赶忙顺着屋檐跳进院子里,借着房内偷出来的微弱灯光看来看——朱砂仍在沉睡,并无不妥,他才松了口气。但再抬头瞥了一眼那亮灯的房舍,不由惊了惊:这不是撷芳园么?他怎么跑进撷芳园来了?

倒也不必惊慌,他告诉自己,现在灵恩已经死了,园子里并没有可怕之人。而且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了,这里以前不是瑞王府么?机关暗道,没有他不晓得的。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一条计策:此刻,他们没有落脚之地。灵恩之死东窗事发之后,朝廷一定会搜捕朱砂。而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崇化帝和胡杨还有七瓣梅花的人——双方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与其出城去,疲于奔命地躲避追捕,不如暂时藏身此处,谁又会想到呢?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岂不就是最安全之处?

当下,他又抱起朱砂,往撷芳园的深处走去——不再去计较自己为何知道方向,只是朝着记忆中的地牢密室。转右,转左,穿过游廊,绕过池塘……一步多余的路也没有走,他来到假山前,通道就在那里。

他让自己的身体带领着,摸索到了机关,一扭,暗门就打开了。他抱着朱砂走了下去。

里面一片死寂,且伸手不见五指。瑞王爷说,他不喜欢囚禁犯人,囚禁不能使人归心;灵恩说,不能为己所用的,尽快除掉。所以这里从没有长期囚禁的犯人,也没有长期当值的看守。不过,刑讯也所要的一切却已备足,随时准备招呼敌人。

杜宇在黑暗中行动自如。找到了一张椅子,将朱砂安置了,又摸索到架子上的火折子与油灯,点燃了,一室温暖的光辉。这里不像是囚室,反而像是世外桃源的农舍了。

他轻轻捧起朱砂的脸端详了片刻,又仔细检视了她后颈的针孔。那三个红点清晰可见。能否救朱砂,就看他能不能从《一飞冲天》的心法里误出解开仙人拉纤的方法了。虽然只背到第十一重,虽然他只听穆雪松解释过第七重……但是为了朱砂,他必须排除万难!

于是在房间的一角盘膝坐下,闭目运气。

先从第七重开始修习。毕竟得到过穆雪松的亲身指导,且方才在皇宫里也曾经误打误撞地练习过一阵,他依照记忆中的口诀一路修炼下去,气息顺畅,真力运转自如,说不出的舒泰。练练几回之后,已然纯熟,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最后一根银针——气息好像是有眼且有手的,能看到那银针的位置,还能捏住它,接下来,随便是推还是拔,似乎轻而易举就可以把针从身体里清除!

若那样,他就可以摆脱这几个月来颠三倒四的噩梦了,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一切的恩怨爱恨。

几乎要一鼓作气把银针逼出去。可是,才催动真气,又怯懦了。因他隐隐地觉得,真相只怕比噩梦还要丑陋。况且,他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用岔了力气,把自己变得更加癫狂,那谁来救朱砂呢?便不去理会银针在身体里的颤动,开始修炼第八重的新法。

这一次困难许多,几乎每一句都有不明之处。无人指点,他只能自己摸索,一条经络一条经络地试过去。有时运气好,猛地撞开了一条通路,而有时则试了一轮又要重头开始,指引所用的力道并不得法。这样不断尝试,只不过练练头五句口诀,便已经浑身大汗淋漓。但为了救朱砂,他不肯休息,仍继续修炼下去。大约用来两个时辰的功夫,才又练多了十句口诀。不过,过来开头的这一段难关,他就慢慢找到了窍门,尝试的过程中,碰壁的次数越来越少,走的冤枉路也大大削减。第八重余下的那些心法口诀,总共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学完了。他又花了一个多时辰再巩固了几回,才继续往第九重进发。

这光景,一方面是因为他心中那坚定的信念,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内力的修为越来越好,身上的疲劳之感全然消失。虽然已经几个时辰奔波劳累,不吃不喝,他竟也不觉得,反而精神越来越好。把时间也忘记了。只是完全沉浸在心法之中。如此,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把第十一重也练完了。那时,只觉浑身充满力量,比吃了山珍海味又酣睡半日还要精神抖擞。

朱砂有救了!他心中狂喜。

即走去椅子边,检视朱砂的状态。只见她双唇干裂,呼吸微弱。不禁心中大骂自己糊涂:他练功入神,忘记了吃喝,朱砂却也一直水米未尽,岂能支持得下去?得先去找些饮水食物来,否则朱砂哪儿有力气挨过疗伤额度过程?

当下,又把朱砂放回到椅子里,自己走出那密室去。外面仍然夜色沉沉,所以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密室里呆了一天还是两天。不过黑夜正好隐藏行踪。他便凭着记忆,往厨房走。经过正厅附近的时候,见那边灯火通明,还传来吵嚷之声。未知发生了何事。他顺道跃上屋顶张望了一下,只见厅内以及厅前的院子里挂满了白色的灯笼,许多披麻戴孝的宫女太监在哪儿跪着,哀嚎不止。另有一般和尚念念有词。

必然是灵恩的尸首被发现了,此刻是守灵做法事呢!他想,那便更加不能耽搁了!须得立刻医好朱砂,远远离开京城!

于是,也不去抓个人来打听宫里的情况,只一径奔到厨房,趁人不备偷了些干粮,又见锅里熬着菜粥,想是给和尚们吃的,正好可以喂给意识全无的朱砂,就装了一瓦罐,复有奔回密室来。

他给朱砂喂了些粥,便扶她在密室当中坐下,自己学穆雪松的样子,以手掌顶住朱砂的百会穴,将内力缓缓注入其的体内。这一次,比先前顺利许多,几乎立刻就找到了一条通路,顺着走下去,便触到了那三根银针。他小心地用内力推动,只是那银针甚为纤细,滑不溜手,简直没法拿捏。他恨不得能变出一把极细小的钳子来,深入朱砂的体内夹走异物。可是那全无可能!他唯有用内力去推撞,一试再试,徒劳无功。

忽此时,想起《一飞冲天》第十重里讲到如何行功运气,要收放自如,刚柔并济。这不仅是说,随时随地可以发功或者收功,更要求准确地使用力道,无论是要击碎一面铜墙铁壁,还是要拈起一根蚕丝,都要精确无误。想到这一条,他登时如醍醐灌顶,试着按照心法上记载的一运气,果然就捏住了针头,再缓缓一推,针就刺破皮肤而出。他急忙用另一只手捏住针尾,迅速地一拔,这害人的凶器就脱离了朱砂的身体。

杜宇怎不欣喜若狂。见朱砂颈后渗出几点血珠来,便用衣袖替她按住。等血止住了,才依样画葫芦,拔出来第二根银针。这时,他欢喜得都快要手舞足蹈了。只要拔出最后一根针,噩梦便结束了,他们可以尽情地追求幸福。于是一鼓作气,又去拔地三根针。只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朱砂醒过来,然后呢?

朱砂爱的人是宇文迟。对冒牌的杜宇,她恨之入骨!

解开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纤,朱砂就会继续天涯海角地追寻宇文迟的下落,不惜倾其一生。杜宇不能和她在一起。而她找到宇文迟的时候,一旦得知宇文迟乃是瑞王手下,只怕天塌地陷,受伤更甚于现在。

那样,还不如不要解开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纤了——甚至,应该学习仙人拉纤的手法,好让她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只不过,得到一个傀儡朱砂,却和失去没什么两样。况且,若是那样,他何必还带朱砂远走天涯呢?在这里一起做傀儡,一起享尽荣华富贵,也没有什么分别。还省了周折。然而,那怎么可以?

他的心思混乱起来。原来他是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虽然可供选择的道路很多,但是每一个都是死胡同。

心念一乱,气息也就跟着乱了。银针拿捏不稳,竟被推到旁处去了。朱砂的身子不免一僵。

杜宇大骇:我在想什么!我得不得到朱砂打什么紧?治好朱砂才是最重要的!又凝神静气,去对付那银针。只不过,由于位置偏了,这次折腾了很久,才又重新抓住。向前两次一样,他看到针尾刺出肌肤,就抓住了,一抽而出。

“啊!”他听到朱砂一声惨叫。

恰此时,油灯燃尽了,陷入一片黑暗。

“朱砂?朱砂?”杜宇吓得魂也丢了,在黑暗中抱着软到在怀中的朱砂——探其鼻息,仍然微弱,在摸到嘴边,却是一片粘手的温热的**——应该是血。

天啊!他做错了什么?这要害死朱砂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不谙医术的——或许以前会,但现在毫无头绪。他给人疗伤,唯一的印象就是在宫里帮胡杨推宫过血。或许也可以照样救朱砂?

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冒险一试。就按照那夜在宫里所做的,让内力顺着朱砂的奇经八脉行走,寻找淤塞的地方,每找到一处,就轻轻打通。如此,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已经汗透重衣,才感觉朱砂的脉搏渐渐恢复平稳。他还不放心,又细细检查了一次,确定朱砂的经络全都通畅,才收功休息。

摸索着,给灯里添了油,再看朱砂,面色、呼吸并无异常,只是还没清醒。

希望没事!他心中祈祷。

这是才感觉累了——是筋疲力尽了。即在朱砂的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一边休息,一边数着她的脉搏,静待她醒来的那一刻。

这种安静的感觉是多么的美好。虽然有惶惑与不安,但至少此时此刻,只有他和朱砂静静相守在一起。

意识便逐渐模糊,沉沉睡了过去,梦见胭脂园,梦见花魁巡游,梦见滔滔江水,琴箫相和,梦见荷塘泛舟……梦见有几次,他也是这样累了,随便一歪,就睡过去,不知几时,朱砂就来了,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她的手是那么温柔。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她说。

杜宇睁开眼——这不是在做梦了。朱砂泪眼朦胧,就在自己的对面:“你这狠心的人,怎么丢下我这么久?”

“朱……朱砂姑娘……”他怔怔。

“我总还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朱砂喃喃,“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虽然已是后半夜,外面却亮得好像黎明,漫天红光。你忽然来了,对我说,你累了,不想再继续下去。又说,你觉得这么多年来,所做的许多事,都毫无意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却不解释,只说,要和我远走高飞,让我收拾好细软等着你,等你出去办一件事,之后咱们就离开这里。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你没有回来。”

漫天红光的雨夜!杜宇呆住——让他错失幸福的哪一个瞬间。果然不是幻觉。可是先前每每提起此事,朱砂都怒斥他胡言乱语,如今怎么自己说起来了?“朱砂姑娘……你……你……认得我是谁?”

“呸!”朱砂嫣然一笑,娇羞妩媚不可方物,“你以为你易容改装成这个模样我就不认得你来?你脑后的七瓣梅花标记还在呢!宇文迟,你休想要装傻充愣来逗我,我可不上当!”

宇文迟?她把他当成了宇文迟?杜宇心里才萌芽的一丝欢喜就这样被无情地踩死了。他如今已知道自己并不是杜宇,但他又怎么可能是宇文迟呢?朱砂这样温柔地待他,是认错了人——怎么会认错?只怕朱砂身上的银针虽除,神智却还未恢复正常。这是暂时的?还是他拔针的手法有什么错误,已对朱砂造成了永久的伤害?他先是感到惊慌与忧虑,但随即又起了些许侥幸:如果朱砂永远把他当成宇文迟,他们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真正的宇文迟也不会找到他们,那他岂不是可以和朱砂长相厮守下去?他所惧怕的所有事,全都迎刃而解。

这虽是个卑鄙的念头,但却瞬间占据了他的心。尤其,朱砂的笑容倾国倾城,让他舍不得放弃。便也笑了笑,道:“是我的错,那天我出门后,又遇到了许多麻烦事,累得你也受苦了。不过现在走,总算还不迟——我们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现在就走,好不好?”

朱砂望了她一眼,忽然甩手道:“不好!你凭什么要我跟你走?”

杜宇的心一沉:她不是忽然又神智清醒了吧?

但朱砂随即又带着娇嗔的语气,道:“我早跟你说了,虽然我不是良家妇女,但你若没有三书六礼,也休想把我带出胭脂园去。这样随随便便让我收拾细软跟你私奔,我才不愿意呢——我告诉你,想要用花轿抬我回去的达官贵人可多得去了。我一介花魁,才不能随随便便就跟着你这个浪子去吃苦受罪。”

原来是为了这个!杜宇松了口气,又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道:“你也晓得我是一个江湖浪子,你却是个身价极高的花魁,只怕我想要替你赎身,也凑不出银子来。再说,你妈妈爱财如命,一定也不愿意让我把你赎出去,只怕早计划着让那些个达官贵人来争个头破血流呢!”

“呸!”朱砂轻啐了一口,“油嘴滑舌,好不讨厌!我替妈妈辛辛苦苦赚来这么多年钱,她也不至于这样不顾惜我。赎身的银子自然是要给的。但我难道没存下些私房钱吗?才不要你花费一个子儿!只不过是要你掏出真心来给我看——像上次那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丢下我一个,这种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

此话虽是埋怨,但听到杜宇的耳中却甜蜜无比。那一刻,他觉得好像自己长久以来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不复存在。或者不如说,他付出的一切努力,所经历的所有磨难,都是为了这一刻。不由笑了起来:“好,你要我掏出真心来给你看?等我拿把刀来!”说着就站起身,走去架子的跟前,上面正有几把匕首。

“哎——”朱砂急了,上前来拉住他,“谁要你真的挖心出来呀!”

杜宇嘻嘻一笑,从架子顶上摸出几只蜡烛来:“这虽然是拷问犯人时上刑用的,不过此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就用这个做龙凤烛,如何?”

朱砂一愣,红了脸:“我堂堂花魁,就这样嫁了你,可真是亏本生意。”

杜宇挑选了两只模样规整的蜡烛,凑在油灯上点着了,一左一右立足油灯的两侧。满室登时充满了金色的辉光。“于你是亏本生意,于我又何尝不是?”他笑望着朱砂,“我不知修行了几辈子,才遇到你。原本大概修成个神仙也可以,现在都不要了。只要有你就足够——从今以后,你我二人再也不分开,可好?”

朱砂只是红着脸,并不回答。过了许久,才一拉杜宇道:“还要怎样?还不快跪下磕头!”

杜宇大喜,当即“扑通”跪倒,朱砂也在他身边跪下,两人对着蜡烛拜了天地。朱砂道:“我没有父母,不知胭脂园在哪个方向,我拜我妈妈,当是高堂吧!”杜宇也不知胭脂园在哪个方向,思忖片刻才估计个大概,指给朱砂,接着也暗想:我的父母呢?我要朝那个方向拜?

他想起来西郊荒山的草丛里那两块凄凉的石碑,一块上面是空白的,另一块的底部刻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耳畔想起了崇化帝的声音:朕要为你的父母翻案。

如今是不可能了,他想,灵恩死了,他也选择彻底背叛崇化帝。父母在天有灵,原谅他的不孝吧!就冲着西方磕了头。起身时,见朱砂星眸闪闪望着自己,心中只觉万分温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于是和朱砂深深地互相拜了下去。

“宇文迟,你说从今以后再不离开我,可不能反悔!”朱砂道,“否则……哼!”

杜宇只是微笑:只要朱砂永远把他当成宇文迟,不推开他,他自然不会走。

朱砂看他兀自出神,问道:“你的那些大事,当真不去办了?”

“不做了。你放心。”他对朱砂道,“天下间除了吃饭睡觉,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话不错。”朱砂笑,“我倒还会整治几样小菜,就不知你会不会耕田?”

“不会,学就是了。”杜宇道,“再说,凭我的一身武艺,也许能给别人当个保镖护院,也不见得非要耕田才能谋生。”

“嘻!”朱砂伸手戳了戳他,“这是你说的——可不要到时候觉得委屈了自己。”

为了你,有什么算得是“委屈”?杜宇心想,就 扶着朱砂的肩膀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外面瞧瞧状况,也准备些清水干粮,咱们好离开这里。”

朱砂瑟缩了一下:“你……你真的会回来吧?不会像上次那样?那天你也是说出去一下就回来,所以我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你没有回来。直到三天后,京里都传开了,我才知道,那一夜漫天的红光是奉先殿失火——中宗皇帝在奉先殿被烧死了。瑞王爷当了皇帝。我还是等你……我……我等你……原本在胭脂园等着你,谁知却忽然一道圣旨,将我赐给杜宇为妻。我也哭过,也闹过,也寻死过,但还是被绑上花轿,嫁到了杜家。因为他们对我说,你已经被定为乱党,被杜宇抓住,唯有我嫁给杜宇,才能救你一命——唉!”

“朱……朱砂……”杜宇心中一骇——莫不是她的神智在渐渐清醒?

“啊?”朱砂颤了颤,“什么?”

“你方才说……你说你嫁给了杜宇?”

“嫁给杜宇?”朱砂瞪着他,“我什么时候说我会嫁给杜宇了?人家是瑞王爷跟前的红人,到花街柳巷来,就是逢场作戏。他虽然接过我的绣球,但是怎么可能娶我这样的青楼女子?人家的夫人即便不是公主、郡主也是名门闺秀!嘻嘻,我知道了,你是为了绣球的事在吃醋!”

如此昏话!但杜宇又松了口气,顺着那话头道:“是了,我就是看不过他抢了绣球。那绣球明明是抛给我的!”

“真没羞!”朱砂笑道,“你怎知我是抛给你的?杜大人乃是京城第一号青年才俊,文武双全,我就算没有做诰命夫人的命,难道还不能仰慕他?”说着又虚起眼睛:“你易容改扮……为何要扮成杜大人的模样?”

杜宇无言以对,且害怕这样继续下去,朱砂可能会发现破绽,或者变得更疯,或者就清醒过来——那一切就全完了。于是含混道:“只是现在非常时期,需要掩人耳目。你倒提醒了我,我除了去准备清水干粮,还得给你准备身衣服,你也要易容改扮,咱们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

“嘻!”朱砂掩嘴嫣然一笑,“你改扮成杜大人的模样,还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外面不知有多少高官显贵等着招杜大人做女婿呢。只怕你一出门,就被人家拉走了!”

对她这烂漫的态度,杜宇只能报之以一笑。“等着我!”他说,便朝密室外走。又依依不舍地回头再三——朱砂一直笑盈盈地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