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睡了。

还是他死了?

那血液般粘稠的痛楚又将他纠缠。

扭曲的脸孔,好像黑暗中漂浮着的面具,一张一张晃过他的面前。在远处的时候,个个模糊,只看得见一张血盆大口。待飘到了跟前,便清晰了起来。原来也并非那么可怖。男男女女,有些似乎颇为熟悉。只是叫不出名字来。

他们向他微笑,有的似乎还在同他说话,只是身体的痛楚让他耳鼓蜂鸣,听不见声音。

忽然,有一个俏丽的少女出现在他的跟前,好像晨曦,瞬间驱走了黑暗。四周变成白茫茫空虚一片。

他确定自己认识这少女。心里忽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但又好像夹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抓住少女:“小安!你没事吗?你真的没事吗?”

少女摇头,张口说话,可是他听不见。

一个强大的,好像发自天外,又好像来自心底的声音对他说:“忘记一切吧!忘记一切就不再痛苦!”

是吗?不,他不要!

他已经选择过一次。他后悔了。他不要再错第二次。

所以他要紧紧抓住小安的手。

“放开!”那声音命令,“你已经杀死了她,抱着她的尸体,还有什么用?”

我杀死了小安?他猛地一怔。

血雾弥漫。支离破碎的躯体。

不,如果那个是小安,这是谁?

“老爷不认识奴婢?奴婢是小翠呀!”清脆的声音自遥远里的时空里传来。

小翠?他呆呆地,定睛细看——眼前一个人也没有!

这已经不再是梦境了。他醒了过来,看看四周,窗外阳光明媚,柳丝如金,鸟鸣啁啾,花香芬芳,似乎是暮春时节,而再看房内,陈设华丽,布置雍容,整房金丝楠木的家具,各式珍玩熠熠生辉,更有名家字画叫人叹为观止——这一切都如此陌生!如果他还没有发疯,他记得自己叫做杜宇,是天子第一信臣,他的府邸在京城之中,他的房间不是这个样子。而他睡过去的时候,还是早春二月。

那么,自己这是依然身在梦中?

他试着坐起身来,有一点头重脚轻。他记得自己是受了伤的。想起荒郊野外和东方白的恶战,又想起庵堂里忽然袭来的穆雪松。那之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或者,也有可能,自己已经死了,此刻来到了阴间?阴间竟有如此诱人的春光?

他下了床,走出房门去。

外面是花园,烟柳婆娑,百花妖娆。门前一条白石小径,仿佛一位善解人意的向导,引人向景色更深处去。

如果阴间这样美好,死了,也不算一件坏事。

他便穿花渡柳,信步闲游。

姹紫嫣红、粉白黛绿将他围绕着。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有遇到一个人。花园亦没有到尽头。他便愈加确定自己是已经死了。否则人世间,哪里有这样美丽的所在,又不被世俗打扰呢?

不久,来到一汪池水边,有一间小小的八角凉亭,粉墙黛瓦,甚为清雅,但总算是这花丛中的一丝人间烟火气。他也走的乏了,就到亭子中凭栏小坐。

看池塘中,荷叶尚小,不成气候,水面上天光云影变化无定。不过却可以想象,当盛夏时分,水面将被田田莲叶覆盖,无数粉色、白色的莲花竞相开放,那将是如何辉煌的景象。

这种美景又不仅仅是用双眼来欣赏的。还可以闻到幽幽清香,并听到风吹莲叶那浅吟低唱般的韵律。

杜宇合上了眼,在记忆中,他似乎曾经在京城的芙蓉池,驾一叶小舟,随水漂**。那时,月色皎洁,星辉灿烂。他身边的那个人,肌肤欺霜赛雪,两靥更胜莲花,一双眼眸脉脉含情,比荷香还醉人。

远处传来朦胧的歌声:“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

是采莲的歌谣么?为何如此悲伤?身边的女子接口唱下去:“佳人不在兹,怅望别离时。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故情无处所,新物从华滋。不惜西津交佩解,还羞北海雁书迟。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正逢浩**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徘徊莲浦夜相逢,吴姬越女何丰茸!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没有筝,没有琴,没有箫,没有笛。如此清歌一曲,只有淙淙水声,和沙沙的荷叶声,替她伴奏。

即便只是如此,他也醉了。

朱砂令他迷醉。

尤其,这样对着他微微含笑的朱砂,他已太久没有见到——似乎,朱砂只在他的梦境中才如此温柔,而现实中却那样冷漠。若这一切都是幻觉,若他已经死了,那么他再也不会见到朱砂倾国倾城的笑容。

朱砂现在怎样了呢?知道他的死讯,她会是如何反应?

宇文迟呢?她是否找到了宇文迟,同他双宿双栖?

既然已经死了,再也不会知道尘世间的事,何必还在乎!

于是付之一哂,又眺望荷塘。

这里的美景,不仅仅是盛夏。深秋时分,干枯的荷叶,在秋风中飒飒鸣响,也别有一番韵味。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明媚的春光忽然消失了。池塘枯荷满布,周围树木凋零。秋雨沥沥,将黄昏的天色越洗越灰暗。

没有人歌唱,周遭一片静寂,一种衰败凄凉的气氛随着湿润的空气蔓延。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他忍不住叹了一声,“要听雨声,何必非要枯荷呢?你落到了怎样的田地,难道自己不知吗?还需要别人来提醒?”接着是一连串的苦笑。笑自己。

活着的时候浑浑噩噩,死了之后也一样莫名其妙。阎罗在哪里?几时清算他在阳间的罪孽,指给他来生的方向?

“您这又是何必呢?”忽然身边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您的伤会好起来的。”

他一惊:这不是朱砂的声音。比朱砂稚嫩,但是在这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就好像温暖干燥的手巾一样,让人觉得舒服。

他扭过头去,看到少女的侧面——凝脂般的肌肤,眉眼如画,清秀纯洁难以形容——是未经雕饰,而非洗尽铅华。她本身就是善良美好。

小安!这是小安!他想伸手抓住她。

但是少女如同幽灵,转眼已经到了凉亭外。他便拔脚追赶——她走的疾,他也追得疾,她放慢脚步,他的步子也不自觉地变慢。诡异万分,他们之间总是保持着一丈的距离。他怎么也追不上。

小安怎么会在这里呢?

你已经害死了小安!虚空中的声音冰冷。

啊,是了,他死了,小安也死了,所以在阴间相见。

小安,对不起!小安!他加快脚步。

小安迈进一扇门内——这是一个幽静的跨院,沿着墙根种植着十余株银杏。雨在不知何时已经止住,月色清朗,满树金黄的叶子好像透明的,闪闪发亮。

廊檐下有一只小炉子。小安蹲在一边看火。听到响动就展颜一笑:“您又上哪里闲逛去了?该吃药了。”

吃药?我已死了,还吃药做什么?

小安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跟前,抬手在他肩头掸了掸:“钻到哪儿去了?满身都脏兮兮的,快脱下来,我帮您洗。”

他垂头看——自己批着一袭夜蓝色的披风,肩头点点银白金黄,都是桂花,即笑道:“这哪里脏了?香得很。不洗了,挂在房里岂不好?”

“要真是喜欢桂花香,我替您摘来,放在纱囊里。”小安道,“但衣服一定要洗,否则郑大总管见到了,会骂我的。”

“好吧。”他笑笑,顺从地脱下披风来。小安随他进房,重新替他取了件干净的披上:“您的身子还没痊愈呢,仔细着凉。”

两人又一起出到院子里。恰巧一阵秋风吹过,银杏叶翩翩飞舞。

“真美呀!”小安赞叹。

他却皱眉:“唉,是身不由己,有什么美?”

“您怎么凡事都往坏的方面想呢?”小安侧头看他,“银杏叶落下的时候如果没有风吹,怎么会打着旋儿好像蝴蝶一样?您可以说树叶身不由己,但也可以说风吹落叶,才有了秋天特殊的风景呀。”

他怔了怔,失笑道:“好像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当你变成身不由己的落叶,而非看落叶的那个人,只怕就不会觉得有趣了。”

小安忽闪着一对大眼睛,似乎不理解。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说,如果你像我一样,忘记了一切,变成了傀儡,生活充满了似幻似真,你也许就明白了。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却说道:“我自小就没了父母。他们是蒙冤而死的。之后,我的姐姐和养父母也被人害死。若不是遇到一位大恩人,只怕我自己也早就死了。所以我这一生就只有两个目标——报仇、报恩。”

这个头一开,就好像满溢的池水被掘开了一个口,滔滔不绝涌流而出。他说起少年时代练功的艰辛,说起同门师兄弟们被罚的情形,说起自己终于有了小成,被师父派出去做事。

“他说,那天会有一群土匪在山路上做买卖,要我去那里埋伏,从土匪手中救一个人出来。我自然问他,是什么人。师父说:‘你的仇人。’我想此事再荒唐不过,对于仇人,难道不该一刀解决了他的性命吗?但师父摇头:‘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将对方一刀杀了,那是最低级的。对于这个仇人,你不仅要取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的一切都夺走。因为那一切,本都是你的。’我并不甚理解,因为对于我仇人所拥有的,我没有兴趣。但既然是师父的命令,就不得不遵守。于是我问,救了我的仇人之后,下一步要怎样?师父说:‘取得他的信任,留在他的身边,以后自有用处。’”

他继续叙说下去,那天他遵命在山道上埋伏,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乘马车。十几个土匪冲了出来。马夫和随从被杀得片甲不留。这正是他“拔刀相助”的时机。只是,他才现身,不知何处又跃出另一名大汉来,钢刀舞得虎虎生风,几乎眨眼的功夫,就把那群土匪杀了个落花流水。马车上的华服男子得了救,问他们是何来历。他自然说是路经此地,遇见不平,仗义出手。那大汉却说,自己追踪这路土匪已经有一段日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仇人。”他道,“我不知他原来竟是这个样子。”

“是什么样子?”小安问。

“其实是很平常的样子。”他回答,“想起来是我自己可笑,总觉得既然是我的仇人,那就应该面目狰狞,丑怪万分。但是他却如此寻常,如果不是师父安排我来到这里,如果我当真只是凑巧救下了他,我一定不会知道他是谁。而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什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类的,只不过是人的臆想罢了。他对我万分和气,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且问:‘你的身手不错,可有想过考武举为朝廷效力?’我自然摇头,说:‘我不过是漂泊四海的江湖浪子而已,当官,我做不来。’我那仇人就笑了起来:‘虽然人的志向和能力各有不同,但有时老天是先交给我们责任,再让我们获得胜任此职的能力,我们的志向也会慢慢改变呢。’他说话的样子,好像当自己是我的长辈,在耐心教导我一般。殊不知我只盼能够扑过去,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我实在不知,自己还可以忍耐多久。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忽然杀出大大汉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是好样的,我请你喝酒。’便把我拉走了。”

“您就和他去喝酒了?”小安问。

“不错,还喝得大醉。”他微笑,“这人倒十分有趣,全无机心。他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只不过在山路上和我见过一次,就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他说自己会在京城留一段日子,有空要找我切磋武功。我只不过敷衍他,随口答应。岂料他后来竟真来找我,从拳脚到刀剑,都比试了一番,末了又请我喝酒。如此往复,我差不多有一整个月的时间都在和他比武喝酒。”

“嘻!”小安笑道,“这人的确有趣。不过,您成日和他喝酒比武,报仇的事怎么说?”

“报仇的事,自然不会荒废。”他道,“我这一辈子,岂不就是为了报仇么?师父后来又安排了几次‘巧合’,让我和我的仇人相遇。这样差不多用了三个月的功夫,我果然取得了仇人的欣赏和信任。成了他身边的护卫。他若外出,必带我在身边。而他若闲居家中,有时也要我陪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我记得他的独生子常常和我们在一起,有一次还打趣道:‘看你们这样有默契,连我这亲生儿子都要妒忌了!’他也许真的妒忌。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心中如何煎熬。我无时无刻不想要手刃仇人。可是,我的恩人和我的师父都提醒我,时机还未成熟。必须要再等一等。”

“这倒的确是很难熬啊!”小安垂下眼帘,看着满地落叶,“那时机到底几时才成熟呢?”

“这事,只有我的恩人他才知道。”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们要让仇敌付出代价。他欠所有人的,都要一并偿还!不过在仇人的身边久了,我也渐渐发现,果然不是手刃他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的手中好像有千万条线,下面拴着许多制作精巧的傀儡。只要他稍稍动一动手指头,那些傀儡就会替他办事。要想将问题彻底解决,不仅要除掉他,还要除掉这些傀儡。”

“这谈何容易?”小安惊讶,“既然有无数傀儡,如何才能将他们都找出来?”

“我的恩人是做大事的,他身边为他效力的又岂止我一个?”他道,“虽然其他人不见得身负血海深仇,但是也都为了那共同的目标。其中有一个,我尤其欣赏他——他文武双全,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立下赫赫功劳。但这些并不吸引我。论武艺,我自信在他之上。论功名利禄,我还未放在眼中。但他身上有一种正气,他说的话,也许换另一个人来讲,我就觉得是惺惺作态。然而从他口中说出了,我总是自惭形秽。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品评天下利器。我偏爱一把长剑,通体雪白,潇洒异常。他却说那把剑太过书生意气,只怕‘到头来把栏杆拍遍了,剑还不出鞘,出鞘时也往往为错了主人’。我心中不服,特意看他喜欢什么剑。谁知面对那么多把名剑,他一把都没有选,只是拍拍自己腰间悬着的那把剑说:‘有它就够了。’我以为是什么出人意表的利器,故借来一看,谁知平凡无奇。既称不上十分锋利,也算不上特别柔韧。心中不免有些瞧不起。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就笑道:‘心怀仁,得民心,三尺可定河山。心存私,逆民意,纵得天下利器,一朝也将覆亡。’一语说得我不禁汗颜起来。”

“他又不是说您,您为何汗颜?”

“我也不知道。”怔怔望着夜空,“也许,那是我第一次想到民心、民意吧?以前听我那恩人说过,也听我那仇人说过,可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留意。他说的这句话,才第一次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记。虽然我依然不觉得民心、民意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只想着报仇与报恩。但我却知道。这个人,他虽和我同事一主,但他有种气节,有种抱负,令我不由自主地佩服。”

小安也点点头:“大家喜欢做的事不一样,不见得就一定有好坏之分。我有个妹妹,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我却喜欢摆弄花草。结果我妹妹做了女镖师,我做了丫鬟。也算各得其所。”

“是这样吗?”他皱起眉头,“我过去曾经想,世上的事情,没有是非对错,只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样的原则。可是越和这个人相交,就越怀疑自己。还记得他对我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男子汉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后才是君王——若是单单为一个主君就做出通敌卖国残害百姓的事情,实在天理难容。’那一刹那,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随便发一发感慨,还是看出了我的目的?我竟感到害怕起来。”

“为什么”小安奇怪,“他和您不是同一个主公吗?”

“是啊,不过这事有些复杂。”他用脚轻轻踢着地上的落叶,将他们排成各种形状,“我是奉了师父和我恩人的命令潜伏在仇敌身边的。他并不晓得我的存在,只怕以为我是敌对的阵营。不过后来,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因为……因为他们怀疑,这个人,其实是我仇敌安插在我们这边的一个内鬼。所以我和他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主公,我也不清楚。”

“吓!”小安吐了吐舌头,“这样七弯八绕,叫人的肠子都要打结了!”

“可不是,我自己也快疯了呢!”他将排列好的图案又踢乱了,“我真觉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最后索性对自己说,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了,只要报仇、报恩,就可以了。”

“这也不失为一种过日子的方法。”小安点头,“能简简单单的,其实最幸福。”

“这时师父就要我去查一件事。”他继续回忆道,“因为我那仇敌因为早年用了太多卑鄙的手段,所以很怕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去报仇。他手下有一批死士,叫做‘七瓣梅花’。这些人及其隐秘。师父说,他们可能会对我和我的恩人不利,叫我速速将七瓣梅花的名单找出来,好将这帮人一网打尽。”

“那您找出来了吗?”小安问。

他摇摇头:“这可困难得很。七瓣梅花既是秘密豢养的死士,外人岂会那么容易见到他们?即便有时见到一两个,也不晓得其余的人在何方,更不晓得一共有多少人。很长一段时间,我徒劳无功。和师父商量,他说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毛遂自荐,加入七瓣梅花。”

“这岂不也很困难吗?”小安惊讶,“他们应该不会随便让外人加入吧?”

“可不是!”他点点头,“不过,好在我在我那仇人身边效力也有一段时间。他的护卫们,没一个是我的敌手。师父替我安排好时机,我提出加入七瓣梅花,仇人也未起疑。这事办得十分顺利。我只是没有想到,待我加入了七瓣梅花,才发现好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根本就摸不清里面有些什么人!大伙儿都是听命于我的仇人,彼此之间最多认识三五个时常一起行动的,其余人全然不识。甚至我听说,虽然我那仇人派了一个心腹来统领七瓣梅花,大部分七瓣梅花的成员却连这个统领也没有见过。有形的敌人,我们可以一剑杀死,但是无形的看不见的敌人,要怎样除掉?实在是难上加难!”

“那这任务岂不是完不成了?”小安问。

“是,所以我有段时间万分担忧,不知七瓣梅花的存在会对我的恩人造成多大的威胁。我直责怪自己没本事将这威胁消除。”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是对自己能力不足感到愧疚,继而话锋一转,“后来忽然有一天,我的恩人对我说,不能继续等下去了,此刻就是成事的时机。他要去找我的仇人,亲自替我报仇。”

“那岂不是很好吗?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是的。”他道,“不过,要彻底把仇人扳倒,就非得把七瓣梅花也除掉。所以我师父要我再去查查。尽量要找出七瓣梅花的名单来。”

“可是,你又不知道七瓣梅花的统领是谁——”

“我虽不知道,但是我师父怀疑,这人应该就是那个内鬼。”

“就是那个您很敬佩的朋友?”

他点点头:“其实之前,我已经奉命去查过他几次,并没有太大的收获。这一次再去,我也没抱任何希望。我总觉得,他这样一个人,是不屑做‘内鬼’的。内鬼应该是我这种人做的。但命令难违,我又潜入此人的家中。这一次,真的被我找到了一本名册和几封密函。”

“那您揭发了他?”小安瞪大了眼睛。

“不。”他摇头苦笑,“我看到那名册和密函,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这样可笑!”

“什……什么意思?”小安不解。

“就是可笑!”他不可遏制的狂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是活该!是活该的!”

癫狂,好像是一种奇怪的虫豸,原本寄宿在身体某个无法感知的角落,此时倾巢而出。他看到许多狂笑着的面孔,许多张血盆大口,要撕咬他,吞噬他。他惊惶,要推拒,却来不及。只能奋力将这些魑魅魍魉撕裂。

撕裂!

他们在他的手下变成一团团的血雾。

“您怎么了?怎么了?”他听到小安焦急地呼唤。

可是,却看不清她在何方。

他的一生,是个身不由己的荒唐笑话。是非黑白、恩怨情仇,全部颠倒。他付出所有,却换来癫狂,被妖魔纠缠。

他要将他们全然撕裂!

“啊——”

他听到一声惨叫。

周围忽然寂静。扭曲的面孔消失了。

只有小安,倒在血泊中。

“小安!小安!”他扑上去将她抱起,可是她已经气息全无。

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他的眼前一面血红,红得发黑,黑得如同一块厚重的布,覆在他的眼前,遮盖了一切。接着又被神奇的手猛然揭去了——他的面前没有小安,没有满地的银杏叶,只有小路,路的尽头是小跨院的门,院子里种植的银杏,不过此刻暮春时节,木叶葱茏,好像许多硕大的伞,拱卫着院落。

我方才是在做梦?他茫然。

紧走几步上前去,听到里有人声。一个是稚气的少年,说道:“姐姐,快点儿。要是被人发现,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另一个少女,回答说:“我晓得,怎么说今天也是她的生忌,不能马虎。”

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了,走进去,只见院内有一对年轻男女,正蹲在哪儿烧纸钱。

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人都是一惊。少年跳了起来:“你……你是什么人?”

而那少女则更加惊讶:“老爷?您怎么在这里?”正是丫鬟小翠。

杜宇也是万分惊愕:“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哪里?”

“这是皇上龙潜藩邸时的别院,西京听松雅苑。”小翠回答,又问“老爷您不是去东海六郡视察旱灾灾情了么?怎么在这里?”

“东海六郡?旱灾?”杜宇莫名其妙。

少年则抓了抓脑袋:“这是你家老爷?南苑那边大夫们照顾的病人是你家老爷?杜大人?”

小翠瞪了他一眼:“我家老爷,我还能认错吗?你在这儿当差,竟然不晓得南苑里住的人是谁?”

“我只不过是北苑里种花的小厮,南苑那边从来都不会过去呀!”少年道,“我只听说有一位大人在皇上出巡的时候舍命护驾身受重伤,所以在南苑里疗养。真没听说是你家杜大人。”

“老爷受伤了?”小翠绕着杜宇转了三个圈,仔细打量他,“伤哪儿了?”

杜宇苦笑:“我之前伤得是很严重,不过现在已全好了。”

“全好了?真的?”小翠仍旧绕着他打转,令到他眼睛都要花了。“老爷您就在这里养伤养了快两个月?您不知道家里、朝廷里都翻天了吗?”

“两个月?”杜宇愕然,“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月廿四。”那少年小厮回答,“大人来这里一个多月了,一直在南苑里住着休养呢。”

小翠接口:“二月初五,奴婢送老爷出门。老爷进了宫,之后陪皇上去西郊巡视,不过,再没回来。那天宫里本来传出许多消息,满大街的人都传说,就要和蛮族打仗了,黄元帅要领军出征。奴婢想,老爷一定是留在宫里商议西征的大事。跟着第二天,又传来新消息,说,不要黄元帅领兵了,西疆蛮族来袭纯属无稽之谈。又说蛮族这时候没有粮草,就算来扰边,也不能造成多大的损伤。反而我国东海六郡旱灾严重,需要立即赈济。就派老爷连夜去视察灾情。那段日子,可乱极了。好多人都相信黄元帅得到的消息是真的。又许多人说老爷的坏话,还有的到府门外来叫骂——说老爷私心着重,因为黄元帅是先帝的人,老爷您是当今圣上的人,所以看不得黄元帅重掌军权,八成是自己带着精兵去西疆侦查敌情,若发现蛮族当真来袭,就自己抢个头功!奴婢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都忍不住要跟他们吵几句——老爷和黄元帅,不都是先帝提拔的人吗?谁不为朝廷舍生忘死?蛮族要是打来,谁去收拾他们都是一样的。不过奴婢万万没有想到。老爷您……您……竟然没有去东海,也没有去西疆,而是躲在西京养伤?”

杜宇也觉得荒唐可笑:作为朝廷的股肱之臣,作为曾经大破蛮族的英雄,他的确应该出征西疆——哪怕遭人唾骂——也不应该在这个劳什子的别苑里昏睡了一个半月的时光。

“那家里又怎么闹翻天了?”他问小翠。

“自从老爷二月初五离开了家,东方大侠也不见了。”小翠道,“后来夫人就开始整天早出晚归,也不让人跟着。奴婢猜,她也许是把东方大侠藏在别的什么地方,每天去见他呢!”

东方白应该是那天刺杀失败之后被抓了吧?杜宇想,不,好像崇化帝说,东方白被穆雪松给救走了!

崇化帝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他的头脑混沌,朦朦胧胧记得这么一句。接着又想起胡杨当时也在场,好像还是个武功高手。他们还说要对太子妃不利……只言片语,不知哪些是听来的,哪些是自己的幻想。

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他放弃了回忆。问:“那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不是说家里翻天了吗?你还跑出来?”

“奴婢也是人,也有爹生娘养,也有自己家里的事儿啊!”小翠噘嘴道,“我爹娘就只有我和我姐姐两个女儿,命不好,都卖给人家做奴才。我姐姐从前在这儿当差,去年得急病死了——”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说是瘟疫,当晚就烧掉了,连尸首都没让我爹娘领回去。我娘哭瞎了眼,我爹也一病不起……今天是我姐姐的生忌,我来给她烧纸的。”

杜宇见她眼眶中泪水直打转,和往日那俏皮丫鬟判若两人,心中不免同情,道:“原来是这样,你爹娘现在何方?回去之后,我让他们长你的工钱,替他们好好治病。”

“不关老爷的事,干吗要老爷长我的工钱?”小翠倔犟地一扭脖子,瞪着身后那间主屋,“我才不信我姐姐是得瘟疫死的,分明是被他们害死的——说是这里住了一个有疯病的客人,我姐姐给他活活撕成两半!”

“别……别说了!”那小厮打起哆嗦来,“小翠姐姐,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不能说!”小翠满脸通红,泪水滚了下来,“你不是亲眼看见我姐姐的尸身的吗?你不是说看到过那个有疯病的凶手吗?”

“是,是。”小厮颤抖得厉害,“但是这话不能乱说。要没命的。要不是看在小安姐姐生前待我好,你又是她的亲妹妹,我才不来多这个嘴……我……我……还是别再提了。这地方阴森森的,一定闹鬼——小安姐姐的鬼魂会回来的。”

小翠咬着嘴唇,泪水流个不停。化纸盆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了,灰烬中透出一点儿红光来,“吡啵”一闪。

杜宇的心仿佛被这火星烫了一下:小安。

“你的姐姐叫做小安吗?”他问小翠,又转头问那小厮,“她说的可是真的?有个疯子杀死了小安?”

“大人饶命!”小厮双腿抖如筛糠,“噗通”跪了下去,“小人不敢胡言乱语。小人知道去年有个贵客住在北苑中,不知得了什么病,大夫们轮流来诊治他。后来他稍好一些也在北苑里散散步。不过时常会忽然发狂,把花草树木乱劈乱砍一番。小人是种花的,亲眼见过几次。这人发起狂来力大无穷,碗口粗的树,一掌就打断了。满苑的小人谁也不敢近他的身,唯独小安姐姐心肠好,去照顾她。后来有一天,他狂性大发,就把小安姐姐给杀了。小人本来摘了桂花,要给小安姐姐送过去,谁知到了院子门口,从半开的门里见到小安姐姐倒在地上,身下一大滩血。那疯子在嗷嗷乱叫,后来又好像被镇住了似的,扑上去抱起小安姐姐——只抱起了半边身子,另外半边还在地上呢。可不是被撕成两半了么?小人吓得差点儿尿裤子,调头就跑。这事儿后来是郑大总管处理的,他说贵客在皇家别苑里出事,不能说出去,就叫告诉小安的爹娘,小安是得瘟疫死的,尸体已经化了。随便给了他们些银子就打发了。”

血泊。破碎的身体。杜宇感觉自己在剧烈地颤抖。

“你……你还能认出那疯子来么?”他问。

小厮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认不出。那疯子不晓得得了什么怪病,也许整张脸都烂了吧,整个脑袋都缠着布条,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小人不知他是什么样子。”

“是……是么?”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为什么他觉得那个疯客人是他自己呢?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一个四十多岁管事跨进门来。见到了杜宇,一愣,哈腰道:“杜大人,您怎么上北苑来了?张大夫给您送药去,不见您的人,正着急哪!”

杜宇瞥了他一眼,甚是陌生。“我不过散散步。”他道。

“大人可真走了不少路。从南苑走到北苑来了。”管事的笑道,“不过北苑这一阵疏于打理,乱得很。大人以后想活动活动筋骨,还是在南苑里走走最好。那边奇花异树亭台楼阁,可比北苑好得多了。”

“是吗?”杜宇看着郁郁葱葱的银杏,“我倒觉得北苑这边别有风情。这么好的园子为何疏于打理?难道是因为曾经发生了命案?”

管事的浑身一颤,瞪着那小厮:“是你和杜大人胡说八道?这丫头是谁?为何在文杏轩中?”

“这丫头是我府里的。”杜宇替那瑟瑟发抖的小厮回答,“今天是她姐姐的生忌。听说去年在此处被人杀害,所以她来烧点纸。”

“那……那是没有的事儿!”管事的摇头,“去年西京瘟疫流行,听松雅苑病死了几十个仆婢。当时整个文杏轩成了停尸场。唉,不瞒杜大人,其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北苑才渐渐荒废了。阴气太重,没人敢来呀!”说着又瞪了小翠一眼:“你姐姐病死,难道我没给你爹娘银两吗?你如何听这小子胡说八道,又到你家老爷面前造谣?”

小翠咬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是不服气,却又不知怎样辩驳。

“算了。”杜宇淡淡的。他知道,从这个管事的口中问不出所以然来。不必白费力气。“不是该吃药了吗?我们回南苑去吧。”他又对小翠和那小厮招招手:“你们跟我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