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开漕运

运河帮成立之初,其实就是纤夫、水手、漕丁这帮苦哈哈,为了给自己求个活命,被外人欺负时,有个撑腰的,不至于像没娘孩子似的任人欺负而成立的组织。可是这年月,但凡是个组织,就多少有点神秘性和会门色彩,师徒关系,山门仪式这些陈规陋习概不能免。后世看客也许觉得他们陈腐落后,带着三分暮气。可您要活在那个时候就能明白,这是世道所迫,人力不能逆转。

当年运河帮草创的时候,大弟子王降祖秉性谦和,诚敬待人才大如海;运河帮由他统带以后,蒸蒸日上,井井有条。而给他当帮手的,则是其最小的师弟,也就是潘祖的关山门徒弟,帮中称为“萧隆祖”萧隆山。

是以从那以后,运河帮有规矩,同辈弟子里,一头一尾两位弟子地位最高,远在其他同辈人之上。运河帮主曹彪开山门的徒弟前几年滦州起义时跟着闹革命被北洋兵打死了,关山门的小徒弟,很有可能是未来运河北帮的龙头,地位非同小可。曹彪对这个位置也很看重,轻易不吐口。凤鸣歧自己也来了兴趣,想看看谁这么大道行,能让曹彪决心拿他关山门。

来到上房里,进门便见到今年五十开外,身材魁梧,面如枣红的运河帮帮主曹彪。他一身隐寿纹缎面皮袍,外罩件巴图鲁马褂,手里揉着两个沧州出的大铁球,在手上叮当乱响。而侍立在他身后的,是个二十几许的白面书生。一身黑色学生装,再配上那气质,怎么看怎么像是京师大学堂的大学生,不像是混行帮的角色。在两边坐的几个,都是曹彪的同参弟兄,年岁与他相仿,亦都是极为粗豪的角色。

在运河上行船,船行飞快,没有时间坐下来慢条斯理地慢慢聊。至亲好友过话,也是言简意赅,各自在自己的甲板上抱拳一礼,语速要快,嗓门也要大,非如此无法沟通。这也造就了运河帮这帮人特有的风格,全都是高门大嗓,说话仿佛是北洋兵放炮。

“师哥,您可想明白了啊,就这么个学生,他当关门弟子,能行不能行?运河帮百十万苦大力,将来能不能认这么个人当帮主!”

说话的正是曹彪同门兼换帖的兄弟关武,他年纪四十里许,火暴子脾气,练过几年形意拳,身上有功夫。一言不和,就讲究动手打人的主,通州城里人大多怵他一头。能压住他的,便也只有曹彪。

他冷哼一声,

“认不认,不是你我说了算,那是祖宗说了算。咱帮里是有规矩的,认信物不认人。今个我请龙鞭,就是为了让大家知道,我收了这个门生,将来我把龙鞭给他,三宝里他占一宝,见宝如见祖师爷,我看谁敢不听话。”

“那也得是三宝凑齐才能说这话,就一根龙鞭,说话也就那么回事!”

关武不会说话,说出话来就像是关外出的地瓜烧,直冲人肺管子。看到凤鸣歧和曹莲进来,他立刻道:

“大侄女,你得说说你爸爸,临老怎么犯糊涂了?收这么个玩意关山门,将来是不是要把你也嫁给他当媳妇啊?又是收徒弟又是给龙鞭,我怎么看着像当女婿栽培,我说凤大少,你就没句话?”

凤鸣歧倒是没急,撩起袍褂给曹彪磕头行礼,曹彪也满面带笑道:“得了!自己个爷们,没那么大礼数。你别听你关叔胡说八道,哪跟哪就当媳妇?就我那闺女,活脱一个母夜叉,谁那么想不开娶她当媳妇啊。我坑谁不能坑自己徒弟,这事不能干。”

“爹,您说什么呢?”曹莲不依不饶地撅起嘴,拉着凤鸣歧到一边落座道:“咱坐咱的,别搭理他们。帮里面开会,把你拉扯进来干什么。”

凤鸣歧朝关武一笑,“关叔,今个是帮里好日子,大家都图个顺当,少说一句没毛病。至于将来帮里的事,将来再说。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将来是个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准。再说曹二叔行事自有分寸,不会随便就收个关山门,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这理由想必也是对全帮好。”

曹彪哈哈一笑,拍着巴掌道:“看了么?这不愧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喝过洋墨水,说话就是不一样。我说小田,你过去给你凤大哥见个礼,把这好消息跟他念叨念叨。”

那年轻人站在曹彪身后时很规矩,双手下垂不动如松,整个人就像是一杆标枪般戳在那,很有点气派。但是这种气派总让凤鸣歧产生一种不太舒服的联想,这样的站姿自己见过。不是在学校,而是在兵营。

当初他见过北洋兵训练,当兵练立正时都是这模样,不过北洋兵的站姿没这个年轻人精神。这年轻的站一看,就是有站相,吃过苦下过功,就跟自己唱京剧一样,满宫满调。运河帮里要这么个人,是有点让人奇怪。

这时年轻男子已经来到凤鸣歧面前,很有礼貌地一笑,伸出手道:“凤兄,小弟田满,给您见礼了。早就听师妹提过凤兄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听说凤兄曾在日本留过学?改日还得和您多叙谈一番,或许大家还有共同的朋友。”

他说话有浓重的关外口音,似是从口外来的。漕河不走关外,运河帮里也从未收过口外弟子。这也难怪帮里各位老辈看他不顺眼,羊群里出个骆驼,是有点扎眼。

再者他的举止做派虽然没什么可挑剔的,但是凤鸣歧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尤其是对方提到曹莲时的语气神情,也让他心里不大舒服。就也没给对方留面子,应付了一句,直接切入正题。

“曹二叔说有好消息,不知道是什么好消息?怎么我们不知道,田兄你知道?”

“好说。小弟在总统府有点关系,从那边听到一个消息,大总统有意疏浚运河,重开漕运。这个消息对于咱们来说,难道不算好消息么?”

刚才这个消息一直没说,这时说出来,房间里顿时炸了庙。关武第一个跳起来,一个虎步跳到田满身边,那如同铁钳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腕子,“你……再说一遍,大总统要干什么?”

“疏浚运河,恢复漕运。”田满脸上带着笑,但那个笑容在凤鸣歧看来,不是什么善意的微笑,而是虚伪而又做作,且带有浓重敌意的笑容,让人看了就觉得不舒服。

他问道:“这消息来历是哪?我在警察署可是没听说。再说了,眼下是铁路运粮,又快又方便,运河多已淤结不通,就算想走,可怎么走啊?疏通运河,那得是多大一笔人力物力财力?大总统前两年还五国大借款呢,现在哪来这么大的力量搞这个?”

“这个消息……绝对可靠。”田满的手不知怎么,已经从关武那号称降龙伏虎的掌握中摆脱出来,朝凤鸣歧拱手一礼,

“这消息来自大公子袁克定身边亲信,日本领事馆也有所预闻,已经板上钉钉,绝对不会有错。虽然铁路运粮方便,可是大家都知道,那铁路四下乱修,坏了咱中国风水。自从有了铁路,我们就屡屡受制于西洋诸国,说到底,就是祖宗的风水被他给坏了。那些洋人的铁路,把咱们祖宗的龙脉给钉住,全国成了死棋,自然就要被洋人欺压。这运河是活水,活水一通,龙气贯通,咱们就不会再受洋人的气了。所以大总统这么做,也是为了恢复龙气,利国利民之举。”

曹彪那铁球揉得山响,“听听,小田这说得多好!咱运河帮向来都是瞎字不识的苦大力当家,净吃这不认识字的亏了。 有这么一个识文断字,还懂风水的人在帮里,可是帮了我的大忙。鸣歧,小田也是在日本留学的,以后你们可以多亲多近,多交往着点,我和你爹都老了,将来的交情得是你们两处。只要漕运一开,这通州的仓大使,我还是捧你当,咱两边还是过命的交情!”

凤鸣歧道了谢,又问田满道:“那疏浚河道,所需经费必然是天文数字,当前政府可以拿出这么大笔经费么?”

“大总统已经决定,发行运河公债。以运河收益为抵押,发行十年期公债五千万元,再加上地方自行筹款报效,数字当在五倍以上。有这么个庞大经费,工作就可以做。很多地方只是淤堵不是干涸,疏浚得好,很容易就能行船,花费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而且这个工程也能给大批流民带来工作,于稳定社会秩序大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曹彪:“对,小田说的太对了。只要大总统一下旨意,我先就认捐他五百块!”

关武道:“得了,大总统不是皇上,他那不叫旨意!”

田满一笑,“一样……都一样。”

凤鸣歧这时问道:“田兄对此如此了解热心,莫非与这工作有什么关联?”

“凤兄所言极是,小弟在日本学的是经济,回国后在正金银行谋了个差,未来将负责运河公债在通州的发行,还请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