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鉴

第一节 莲海法印·昆仑君

鹤风按着剑站在屋脊上,他在暴雨中缓缓站直了身体,像是一根逐渐抽直的竹。他均匀悠长地吐息三次,点在屋脊上的剑锋迸发出璀璨的光辉,向四面八方散去,仿佛一粒石子投入湖心,雨幕**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澄澈明净的光辉触碰到行尸的身体便化为利剑,前前后后把一群行尸串了起来。

转瞬之间,这片街面上的行尸都沉寂了下去。

鹤风眼角一瞥,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街面上掠过。他眯起眼睛,确定那只杂毛狐狸就是江画舟前不久抱回来的那只。

白冉嗅着连京的味道,一路追到了稽查司。连京正撑着伞站在门口,见他一来便皱了眉。

“出什么事了?”连京俯下身来问他,“有你在,行尸不应该对她产生威胁。”

“但是她那个四师兄遇险,她还是醒了。”白冉声音急促,“她出去了……她要杀青铜镜灵!”

“她和我说她找不到青铜镜。”连京面沉如水。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做,但是她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白冉焦虑地说,“以前也没人相信她能杀了神帝,不是吗?”

连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抬头望向郾城的城墙——两日之前,他布下捕阴阵的地方。

羽烛白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彻骨的寒意让她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她的呼吸沉重而灼热,面颊上滚烫的温度反倒降下去了一些。在羽烛白的眼中,漆黑的雨夜里有一根泛着柔和白光的丝线,她顺着那根线,找到了捕阴阵的阵眼。

她在城墙上站定,仰面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像是一只引颈的雨燕,随时会乘风而去。

“羽烛白!”

羽烛白转头,看见连京站在不远处。

“多谢你的阵眼,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羽烛白望着自己的手心,浅浅一笑,坦然道,“我说我找不到青铜镜,是骗你的。”

“你要干什么?”连京厉声问。

“你很在乎吗?”羽烛白端详着他眼角眉梢的每一丝**,像是画师在品鉴传世的古画,“大修罗王,你没有立场管我的事。白衣江底是一回,这是第二回。你到底是谁?”

连京沉默不语。

“你是寒川吗?”羽烛白说出那个名字,心口疼痛无法自抑,面上却很平静。

“不是。”连京声音沙哑,“我帮你,是因为我和你的小狐狸立了血契。他从神界盗走神剑‘定八荒’给我,我保你平安。”

羽烛白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倒像是解脱一般松了口气。

连京很熟悉那种神情,是在绝无翻盘可能的绝望中,被心里残存的侥幸引诱后庆幸自己没有犯蠢。他喉头有千言万语翻涌,到唇齿之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先停手,我已经有办法了。”连京最终说,“江画舟的肉体连第一道天雷都撑不过。”

“既然白冉那个胆子肥得可以下酒的小狐狸把定八荒都给你了,那他有没有和你说,昆仑君不是我师尊?”羽烛白负手而立,神色散漫慵懒,即便满身雨水也不显狼狈,“他虽不是我师尊,但在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人配对我的所作所为置喙。”

羽烛白抬手,掌心的光辉翻涌——是一个法印。

每个神祇都有自己的法印,象征了自己的力量和庇佑。神祇若赐人以法印,那人的魂魄便会带着法印的烙印轮回,生生世世享有神祇的庇佑。

但神祇之间,给予法印的含义便是许诺对方使用自己的力量和神格。

神祇的法印独一无二,且有着浓烈的个性特征。比如凤凰的法印是赤金色的火焰和朱雀,沧雪神君的法印是蓝白色的霜花与龙。

而此时此刻,羽烛白掌心上的法印赫然是纯白的莲花与龙。

那是神帝的莲海法印。

“停手!”连京扑了上去。

然而已经晚了,羽烛白掌心的法印猛地拍上了捕阴阵的阵眼。

海潮般汹涌的纯净气息从她手下奔腾而出,庞大的莲花纹在城墙上盛开。

古龙清啸贯入云霄,无边莲海的气息通过铺满了整个城池的捕阴阵,大江入海般洗涤了整个城池。夜晚浓重得像是化不开的墨,也在此时略微亮了两分。

在烈火中挣扎的和刚刚从坟场里站起来行尸都停了下来,呆呆地仰视着天空。

无量天之上倾泻而下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捕阴阵,深埋其下的血鬼阵也随之破碎。

羽烛白侧身躲开了连京的手,单手撑着城垛往下跳。连京看着她如一片落叶在雨中坠落,毫不犹豫地往下跳,企图拉住她。而无数落向地面的雨滴在羽烛白眼中慢放,她仰头看着无数雨滴从天空中的一点洒落,连京的白衣招展如风帆。

一滴雨水映出了她的脸。

她朝着那滴雨水伸出手,雨滴瞬间异化为一面水银镜,横亘在连京和她之间。纤细的女孩从其中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女孩用力一拽,白光倏然而逝,羽烛白和她同时消失在了雨中。

连京在地面上打了个滚作为缓冲,他在雨中站直了,看着羽烛白消失的方向。

“我没有和你说过那个人的名字……”狐狸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连京,声音沙哑,“沧雪从来不会在昆仑山以外的地方,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这个名字。九天十地,除了我和她,没有人知道‘墨寒川’这个名字。”

狐狸被雨淋湿了,柔软的毛发黏在一起遮住了眼睛,令他觉得眼睛疼痛,难以睁开。

“你……”狐狸浑身都在颤抖。

连京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对着他缓缓摇头:“不要告诉她。”

小狐狸难以想象,昆仑山上那个干净出尘的人,如今和魔界那些牙缝里都流着血的魔种混迹在一起。悲伤、忧虑、愤怒和不解,万般思绪混杂,全都在脱口而出时,化作了一句几欲破碎的“为什么”。

“我还是要死的,”连京垂下视线,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那双寒潭似的眼,“但是她已经不能再失去我第二次了。”

“我死了,她会长大,会遇见更多的人,会忘记……而连京,会作为不死的傀儡永远陪着她。”

羽烛白曾在典籍中见过关于“镜宫”的记载,寥寥数语,把那里描绘成了一个无风无尘的纯白世界。

而当她真正置身于此,映入眼帘的却是湖泊。

天上地下,都是明澈的湖水,其间悬浮着无数个巨大的水银镜,一眼望不到尽头。随着她信步走动,周遭映出无数个“羽烛白”的影像——是沧雪神君羽烛白,而非九嶷山的江画舟。

没有人能在镜宫里保守自己的秘密,那具凡人的皮囊在这里无法遮掩其下的神魄。

“久违了,殿下。”轻轻柔柔的女声从空旷的镜宫深处传来。

“明鉴,”羽烛白喊出了她的名字,不客气地问,“你确定要和我装神弄鬼吗?”

“不敢。”青铜镜灵的声音没有透出半点“不敢”的意思来,她的语调缓和温软得近乎孱弱,“我只是担心殿下按捺不住,一剑杀了我。我可是有很多话要跟殿下说的。”

羽烛白的肺腑间有一团灼热的火焰,不住地舔舐着她的血肉。她只觉得吐息间都有烈焰燎过自己的血管,那是疫毒在作祟。可她面上却没有流露出半分的不适,举重若轻地威胁着青铜镜灵:“我不和鬼鬼祟祟的人打交道,要么你出来,要么我拎你出来,你自己选。”

她侧首望向身侧的水银镜:“我事先警告你,上一个拿昆仑君来刺激我的白衣江神女,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殿下说笑了,昆仑君也是我很敬重的人。”明鉴轻描淡写地说,“我接下来要给殿下看的虽然也和昆仑君有关,但我想,殿下应该会感谢我。”

“哦?”羽烛白笑了一下,舌尖舔着齿关。

“殿下不想知道吗,昆仑君好好的,为什么就在无量天暴露了血统,还和神帝交上了手?”明鉴低低地笑了一声,“真的是非常精彩的真相。”

羽烛白一滞。

“还是说,你已经不打算追究了呢?毕竟神帝如此信重你,连法印都教给你了。”

羽烛白突然笑出了声,她的笑声短促低沉,像是蒙尘的琴弦上一声低叹。

她抬手按住了身侧的水银镜,霜花自她的掌心疯狂蔓延,崩裂的水银镜发出轻微的爆响。羽烛白垂首而里,眼底有银色的海浪翻涌。

“你怎么确定,我不知道呢?”

话音落下,千万道锐不可当的剑意从她身边横扫出去。气流凝成的剑锋将所遇的镜面都劈成了碎片,漫天亮晶晶的碎片中,羽烛白稳稳地站在原地,像是一根钉子,又像是孑然一身的孤竹。

一块碎片从羽烛白眼前掠过,其上映出一只眼睛。

线条温婉,眼神悲悯。

羽烛白抬手碾碎了那块碎片,却已经无法阻挡眼前铺陈开的景象。

一缕幽然的莲花香飘来。

仙鹤啼鸣,云雾缭绕。

曲折环绕的白玉长廊间,有纯白的莲花在微风中摇曳,细细的风铃声起伏于无边的莲海中。

宁静安然,不外如此。

羽烛白抬首望去,是神帝的殿宇。

她情不自禁地迈步上前,不待她推开门,殿宇大门便被人从里面狠狠撞开。

乌檀木的大门被砸得粉碎,那人艰难地从烟尘里直起身来,却也只能勉强以长弓支撑着地面,让自己不至于跪伏。

他常年戴着的素白色风帽滑落,露出一张流丽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脸,和一双紫色的眼睛。

那双恬淡的眼睛,是一切秘密的源头,所有悲剧的开端。

羽烛白的心口一阵刺痛,像是被人生生地用刀剜走了血肉。

“紫瞳,”神帝缓步走出,眼中仿佛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冷漠镇定地说,“原来是黑蛟的余孽。居然假冒‘昆仑’之名,妄称沧雪的师尊?”

昆仑君——墨寒川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渍,定定地看着他。

黑蛟,是错误的、不为天道所容的种族,本来早就该灭绝了。可他不仅出现在了无量天,还摇身一变,成了九天十地景仰的沧雪神君的师尊。

这对神界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神帝陛下也并没有比我高贵。”墨寒川冷冷地说。

“尽情发泄你的不满吧。”神帝抬起了手,眼底有无数莲纹盛开,“我会做我该做的事,而你,无力阻止。”

向来春风和煦的无量天上,霎时有乌云压城。神帝身后浮现出庞大的虚影,是合眼执剑的法相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剑,仿佛九天之上欲垂的江河。

被这番动静惊扰的神祇都赶了过来,看见墨寒川的眼睛和动了杀心的神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众神纷纷将退路堵住,亮出了自己的法器。

墨寒川以肉眼难以捕捉的动作离开了方才所在的位置,一道天雷猛地砸在原地,留下一个焦黑的坑。他躲避的同时勾住了长弓的弦,长风掠过他沉静的眉眼,随着弓弦扯动,锋利的杀意也在他的指尖凝聚。

璀璨的流光在一瞬间破碎,羽烛白知道下一刻,朔风箭便会击碎神帝的法相。

这场打斗她在昆仑山复盘了无数次,熟知其中每一缕风的走向。然而令她绝望的是,当时她只要来早一瞬——哪怕只是一瞬,结局都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

在失去墨寒川之后,她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疯狂地诘问自己。

你为什么来晚了?

羽烛白只觉得身上的血一寸寸地凉了下去,她眼睁睁地看着明鉴把当年她没有亲眼目睹的那场厮杀复原。

墨寒川的十二支朔风箭有七支射中了神帝,剩下的四支碎了,最后一支还没有射出去,他已经被神帝捏住了咽喉。

墨寒川浑身都是血和伤,从不沾染污秽的白衣上血迹斑斑。

他身上有伤,否则不至于如此快便落了下风。羽烛白麻木地想,去和神帝见面之前,他去了哪里?

然而下一刻,猩红的血撕裂了她最后的理智。

神帝一剑刺入墨寒川的后颈,生生地拔出了一条沾着血、带着细碎金色光芒的白骨——那是一条快要成形的龙骨。白骨被强行剥离血肉的声音黏腻,像是一把很钝的刀,在羽烛白的心脏里来去拉扯。

“够了。”羽烛白嘶哑着声音说。

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散去。神帝把那条半成形的龙骨扔在脚边,掐着墨寒川的双颊凝视那双快要涣散的紫瞳。方才抽出龙骨时,墨寒川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冷汗把他散落的额发浸得湿漉漉的,仿佛一枝快要枯萎的莲花。

“妄想修成龙骨,洗净你肮脏的血吗?”神帝嘲讽地一笑,“千万年来,行此道者,你是第一个做到这个地步的。可惜了。”

“我不觉得可惜。”墨寒川仰首一笑,细细的血流从他的唇边滑落,仿佛美人图上的一线朱砂,“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如你所愿。”神帝冷漠地说。

神帝手下的力量加重,墨寒川的魂魄像是薄脆的瓷器,在他的手里一寸寸开裂,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众神冷漠地看着墨寒川痛苦的神色,看着他无力挣扎却没有半点不忍,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我说够了!”

羽烛白一声低吼,狂乱的风暴裹挟着冰雪横扫出去,无量天神殿、八千莲海、血和龙骨都如摔碎的琉璃般破裂开。羽烛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快要溺死的人,竭尽全力要往肺里灌进一点空气。

她攥着心口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清心咒与朔风箭的锐气相搏杀,恨不得将她一分为二,把那个天真得近乎愚蠢的“羽烛白”从“沧雪神君”的身上劈下来。

“你为什么来晚了?”

“你为什么不救他?”

“你为什么……要离开昆仑?”

无数个声线各异的声音在羽烛白的脑海里吵吵嚷嚷,或是诱哄她就此沉溺在一个有墨寒川的幻境里;或是诘难她无能,生生看着墨寒川走上死路;或是蛊惑她杀回神界,把那些曾围攻墨寒川的神都挫骨扬灰。

唯有心口的清心咒尽忠职守地对她陈述事实——“墨寒川,已经死了”。

羽烛白像是悲怮不已的小兽,只能徒劳地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只觉得痛,哪怕天谴雷火加身,叫她粉身碎骨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痛。

她茫然地伸手触碰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湿漉漉的血泪。

“寒川……”羽烛白看着掌心的血泪,声音极细极轻地唤了一声。

她知道那个永远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却从不消失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了。无论她回多少次头,也只能任凭那声呼唤飘散在天地尽头的长风中。

“寒川,你会哭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其他的神好像都不会哭,神帝,小凤凰……连看上去娇娇弱弱的花神,都说自己没有哭过。听说,只有凡人才会流泪。”

“是啊是啊,虽然你也没有哭过,但是你娇气的时候还少吗?”墨寒川笑着用手里的书拍了一下她的头,“神虽然不会流泪,但是神也会悲伤。”

连京执伞站在城墙头,忽然抬起伞檐,看向了飘着雨丝的天空。

“怎么了?”

小狐狸见他愣怔,不由自主地问。自从知道这个魔种就是当年的昆仑君以后,小狐狸对他说话都轻声细语起来了。

连京虽然对自己的目的只字不提,但小狐狸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不会害羽烛白。

“好像有人在叫我。”连京说。

小狐狸眨眨眼睛,仔细地在大雨中辨认了片刻声响,笃定地说:“没有啊。”

连京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怎么办?沧雪被青铜镜灵带走了,青铜镜灵会杀她吗?”小狐狸又焦虑起来,“你已经绕着郾城走了一圈了,想到办法了吗?”

“有办法的。”

连京对着伞外的大雨伸出了手,神帝法印的余威仍未散去,雨滴带着柔柔的金色光芒,在他的掌心里灼烧出一个冒着白烟的斑。

小狐狸打了个寒战,知道他这是把魔息释放出来了。

“你干什么?”小狐狸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

“末及此举与屠城无异,天道已经有了异动,奈何他龟缩在镜宫里不出来,所以天劫迟迟无法落下。”连京像是感觉不到痛楚,面色淡淡地说,“既然如此,我就替天道再加一个砝码,让这场天谴落下来,打开镜宫的门。”

第二节 明鉴·镜心

明鉴站在一面水银镜后,默默地注视着羽烛白逐渐佝偻的背影。

她长相稚弱青涩,霜雪般明净,像是自小就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孩子。可她的眼神苍老,像是河畔阅尽千帆的古树。

那位在镜宫躲避天劫的修罗王——末及就站在她的身侧,同样注视着羽烛白的背影。可他的眼神与明鉴不同,他看着此时近乎崩溃的羽烛白,就像是饿狼看走丢的羊羔,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咬断她的喉咙,食其肉啖其血。

明鉴看出他的想法,细白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视线没有丝毫偏移地说:“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

末及眯起眼睛看着她。

“知道天裂之战里,你们当时的大修罗王是怎么死的吗?”

末及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第一次天裂之战时,他还只是个小崽子,没资格上战场,只是听说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沧雪神君横空出世,一剑贯穿了大修罗王的命门。

“当时天地间阴阳倒序,魔种占了优势,大修罗王洋洋得意,以为无量天已经是囊中之物。沧雪神君挡在他面前时,他不以为意,震碎了沧雪神君的剑,还想亲手抽了她的龙骨。结果……沧雪神君本就是刻意近身,她握着昆仑君的朔风箭,掼碎了他的魔魂,令他永镇血莲花池底,不得超生。”

明鉴眼角一扫他心有余悸的神色,心下有些轻蔑,放开了手说:“我倒是不介意你拿自己的命去试探,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拿脖子去试沧雪神君的剑锋。”

末及被她一顿挤对,心里也蹿了火气:“那你还不杀了她?等她从幻境里挣脱出来,把我们俩埋在你的镜宫里吗?”

“我还有话要问她。”明鉴轻声说完,一抬手把末及推进了旁边的水银镜中。

她缓步上前,握住了羽烛白的肩头:“殿下,冷静。”

“你给我看的真相呢?”羽烛白感觉喉头有血气翻腾,“你不是说,你知道神帝为什么要杀昆仑君吗?”

“我不知道,殿下。”明鉴说,“我给你看的,是我当时看见的一切。但关于神帝非杀昆仑君不可的原因,我只是隐约能猜到一些。”

明鉴绕到羽烛白面前,略蹲下来一些,仰视着羽烛白凝着血迹的眼睛,笑意温柔又残忍。

“昆仑君在苍生和你之间,选了你。”

“把话说清楚。”羽烛白颤着声音说。

“我言尽于此,殿下。现在轮到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明鉴一字一句,极其郑重、认真地问,“我托白衣江那位神女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不过没有关系,你亲自告诉我,我更开心。”

羽烛白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死死地盯着明鉴明媚的双瞳。

“若有一天,要你在苍生和昆仑君之中选一个,你又会选择何者?”

“你真的想知道吗?”羽烛白挺直了脊背,俯视明鉴的脸。

“对,殿下。”明鉴微微一笑,“我非常想知道您的答案。”

羽烛白伸手握住了她细瘦的脖颈,感受着她薄薄一层皮肤下跳动的脉搏。羽烛白略一歪头,流露出属于沧雪神君的居高临下的残酷来。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的神格去哪儿了?你几次三番想引我出手,又是为了什么?”

神格是神祇身份的证明,失去神格的神明意味着堕入魔道。

明鉴大笑起来,完全不在意羽烛白指尖的剑意。

“殿下,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明鉴解开了自己的白袍,暴露出线条孱弱的锁骨、圆润白皙的肩头。

明鉴长得像个未熟的小女孩,身体也青涩得令人生不出一丝邪念。羽烛白看着这具身体在自己面前毫无遮挡,却忽然无话可说。

她的胸口,凡人装着心脏的胸腔——是空的。

那个地方只有一团柔柔的光晕流转,令人可以直视白骨和血肉。

明鉴这个名字,是神帝取的。

她本是一面高悬在神帝殿宇之上的青铜镜,用以鉴别神祇对天道的虔诚,日久天长,沾染灵气,修成了一只小镜灵。

无量天上来往的神祇都不喜欢她,大抵是因为他们知道,无风无尘的镜宫里没人能有秘密。青铜镜幻术以眼为媒,所以从来没有神愿意和她对视,哪怕是无意间撞上她的视线,也只会厌恶地扭开头。

明鉴领悟的第一个情绪,便是厌弃。

神帝向她解释,没有人会喜欢被窥探内心,他们并非是真的讨厌她,只是畏惧镜宫。

明鉴不能理解,但她选择了顺从神帝的意愿。

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有时不经意间与某个神祇对视,也会很快移开自己的视线。

但他们不知道,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她也能轻易地从眼睛里看穿对方的情绪。

最好懂的便是那只骄傲的小凤凰,他的炽烈和明亮都写在脸上,也是为数不多的会对她点头微笑的神;最难懂的是神帝,神帝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即便和她对视良久,明鉴也看不出什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明鉴从零零星星的对视中,笨拙地领略了各种情感。她仍然不理解,但镜子最擅长的便是模仿,她用神帝教导的东西糅合那些感情,塑造了一个乖巧安静的镜灵。

明鉴第一次见到羽烛白,是天裂之战以后的庆功宴。

九天十地本以为白龙一族已经灭绝,却不料妖王无心栽柳柳成荫,去昆仑山一步三拜九叩首,引出了最后的白龙,一举扭转了天裂之战的局势。

沧雪神君羽烛白,以杀封圣。

明鉴远远地看见那个少女倚在栏杆旁,指着莲海底下的锦鲤,眼睛亮闪闪地向身旁的人提议:“师尊,你看那条鱼好肥,我们抓一条回去养吧!”

她笑容明净,天真无邪,仰首时发间的丝绦随风起伏,像是无依的柳枝。

她身旁的人亦是一身白袍,没有任何装饰,只是风帽低低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下巴。那人抬手为她整理鬓发,无奈地笑着说:“这是别人的东西。”

“可是神帝说,可以许我一个愿望。”羽烛白为难地说,“我就想要这个,在昆仑山养一个除我们之外的活物。”

“昆仑山那么冷,你确定把它带回去,它还是活物吗?”

明鉴有些讶然这位神君的孩子气,一时间忘了遮掩自己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与看过来的羽烛白对视了一眼。明鉴心下惴惴不安,她听闻这位神君脾气不大好,没少跟小凤凰动手,生怕自己给神帝惹了麻烦。

出乎意料的,羽烛白只是眯着眼睛对她一笑。

明鉴猝然看清了她的眼睛,澄澈柔软如湖泊,仿佛能映出天光云影。她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坦率纯然的笑容,几乎是落荒而逃。

“唉,她怎么跑了?”

明鉴听见羽烛白困惑地说。

“我笑得很吓人吗?可是我觉得她的眼睛很好看才对她笑的啊……”

“可能是有那么一点吓人吧。”昆仑君笑道。

慌忙逃离之后,明鉴才发现她刚刚看见了羽烛白的眼睛,却也仅仅只是看见了眼睛。

后来明鉴便再也没有和羽烛白打过交道,羽烛白虽然顽劣,可是众神怜惜她是白龙末裔,都对她格外容忍。除去惹是生非,羽烛白没有什么缺点,嘴甜得能把众神哄得团团转,要星星不给月亮。

明鉴总是隔着人群看她,从不靠近,害怕自己毁了那其乐融融的氛围。

明鉴慢慢发现自己无法洞悉羽烛白的心,更加看不出她对天道是否虔诚。可她瞒下了这个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说不出原因。她对这位神君的心也没有兴趣,只觉得羽烛白春风年少的,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好猜得很。

直到昆仑君陨落。

明鉴以为羽烛白会愤怒昆仑君的欺骗,可出乎意料的,她像是早就知道。沧雪神君一夜疯魔,神帝看不下去,身至昆仑为她种了清心咒。

明鉴亲眼看着她沉默、冷酷,这才惊觉,当年无量天上遥遥一见,与她相视而笑的,不是杀伐决断的沧雪神君。

是羽烛白。

明鉴去昆仑山看望她,这一次,她从羽烛白的眼睛里看见了浓烈的悲伤。

尊贵的白龙血裔,也会为一个“错误”悲伤至此吗?

神界流言四起,有说昆仑君蒙骗沧雪神君年幼,妄图借白龙血脉登顶无量天的;有说沧雪神君根本与昆仑君就是一丘之貉,应当被天道剥夺神格的。

最隐秘而不足为外人道的一个传闻是,沧雪神君倾慕那个血统肮脏的黑蛟,心甘情愿奉他为师尊,二人不知廉耻地在昆仑山上苟且。

他们说欺骗,说勾结,狼狈为奸。

唯独不说爱恋。

明鉴迫切地想要看明白羽烛白的心,想要理解她的痛苦和沉沦。

她只是一面镜子,她从镜中映照的一切来学习所有的情绪。她从羽烛白眼中领略的悲伤和愤怒,几乎要把自己烧成灰烬。

然而更深的情绪,神帝所说的“爱”,她却无法理解。

明鉴知道症结所在,她是一面不完整的镜子,她没有镜心。

神帝没有说过这件事,他只是说,青铜镜是天道的眼睛。

明鉴翻阅了许多典籍,终于让她误打误撞地结成阵法,寻觅到了镜心的下落。

第一次见到那个凡人,他还是个瘦巴巴的小孩。

明鉴的视线洞穿了他干瘪的皮肉和细瘦的骨骼,一眼就窥见了深埋于其魂魄之下的镜心。她虽疑惑镜心出现在这个人身上的原因,却也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下手稍有失误,便会令这个凡人魂飞魄散。

明鉴一边琢磨着如何取出镜心,一边观察这个小孩。

小孩刚生下来没几年,镇上就闹起了饥荒,他被饿得皮包骨,衬得一双眼睛越发大。

他的父母相继饿死,隔壁的老书生把他从野狗的爪子底下救下来,匀出一口米粥艰难地把他养大了。

小孩因为总是吃不饱,所以即便长大也只是从小豆子勉强拔成细竹竿。他才刚刚能用单薄的肩膀撑起一点风雨飘摇的茅屋,老书生就死了。老书生死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屋顶上压着的石头掉下来,砸破了他的头。

小孩也只能用一张破草席将他卷起来,拖到城外乱葬岗草草埋葬。自此,他便成了镇子上唯一的书生。

又是一年饥荒,书生从路边捡回来一个流浪儿。

明鉴满心以为,这会是书生人生际遇的转折点。毕竟沾染了神明气息的凡人,无论如何总是会有些好运的。

可出乎意料的,书生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单薄。

他从山上挖草药来卖钱换米,养活自己已然不易,如今家里又多了一个眼睛里除去食物再无其他的孩子。

书生似乎是把那小孩当成了自己,他悉心教导,倾囊相授。孩子的目光却从不在书本上停留半刻,只是盯着锅里的米粥。书生宁可自己饿着,也不会叫那孩子受苦。他只是忧心自己死后,这孩子又要去街头流浪。

终有一日,书生累垮了身体,躺在**奄奄一息。

流浪儿见日上三竿,锅里还没有米粥,厨房里也没有半颗米,便焦灼地在他床前踱来踱去。书生气若游丝,知道自己是要死了,忽然,指尖被一抹温热卷起。

他竭力睁开眼睛,看见那孩子衔着他的指尖,仿佛咬着猎物咽喉的猎犬。

明鉴猛地起身,堂中惊起一阵长风,吹动了书生的额发,遮住了他渐渐暗淡的眼。

屋子里渐渐响起模糊的咀嚼声,明鉴手脚冰凉,无量天的每一寸地面都不染尘埃,她自修炼化形开始,脚下从未踏过一片污秽之地,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待她出手,酆都鬼差已经勾走了书生的魂魄。

她头痛欲裂,恶心得快吐了,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个猜测。

人间十余年,于神明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很快,明鉴又找到了镜心宿主的下一世。

这一世,她投胎做了帝朝唯一的嫡公主,身份尊贵。

然而……帝朝式微,大将军抵御北蛮失利,皇帝连割十三座城池,再将最心爱的女儿双手奉上,这才免了铁蹄踏碎山河。

那个被温养得如珠如玉的公主扶着父亲的手登上了车辇,沉默地眺望故都墨色的烟云。

草原的大君是个粗蛮的男人,他并未把公主视为自己的妻子,而是将其作为炫耀的战利品。他命令公主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在部下面前起舞,任凭男人们贪婪的目光从公主不经意间**出的肌肤上舔舐过。

公主也没有激烈地反抗,她只是乖顺得近乎软弱地将自己素白的身体从丝帛中剥出,沉默地在篝火前起舞,又被大君捏着腰肢按在膝上承欢。

草原上的人看不起公主,帝朝的子民也从未正视公主的牺牲。在公主出嫁的十年后,帝朝挥兵北上,北蛮节节败退,终于想起他们手上还有一个人质。

然而,众人冲进那间帐篷时,却只看见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公主从故国带来的那把琴上拆下了琴弦,用琴弦勒死了自己。她的神情安详宁静,就像是在午后的阳光里酣睡,颈间淋漓的鲜血像极了她出嫁那年故都的桃花。

第三世,镜心宿主转世做了宰相府里的小公子。

小公子打马过谢桥,万千红袖招,好不风流恣意。可惜好景不长,宰相一生刚直为奸佞所不容,而今上疑心一年重似一年,终是在奸佞的推波助澜下,宰相与其大公子一同入了内狱。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唯恐避之不及。小公子四处求告无门,被人当街泼茶羞辱,也只能捏出一张笑脸为父兄搏生路。

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推动着他的命运,父兄在内狱暴毙,他独守家门,在保护嫂子和兄长的稚子时,被官兵打死。

第四世,她是医家的女儿。

本是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医学世家,却无端被卷入江湖纷乱的洪流,全家惨死。她被老管家藏在井中,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又幸运地被师傅救下。

一夕之间,风云巨变,她那双施针、采药的手,就此握住了刀,一寸寸地被染上血。

在她暗中对师傅心生情愫时,那个她一直信任的人,亲手贯穿了她的胸膛——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与她被灭门那日烈火虚影中的眼睛渐渐重合。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和第八世皆是如此。

无论是怎样的开始,镜心宿主总会走向一个惨烈的结局,无一例外。哪怕偶尔有温软的甜蜜,也是掺了砒霜的蜜糖,为了使宿主在既定的结局中千百倍地痛苦。

明鉴已经可以确定,是镜心影响了这个凡人的命运。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眼前这个凡人魂魄纯净,气运不该如此。

如果是我欠你的,那就由我来还你,明鉴想。

她决定亲自插手干涉这个人的人生,哪怕会惹来神帝的责罚。

明鉴永远记得那个雨天。

瓦蓝色的天空下,是一线黛青色的砖瓦和长街。她伸手遮着濛濛细雨,习惯性地低头往前冲,不期然间撞上了一个艾草香的胸怀。

“抱歉抱歉。”对方声音温然,笨拙地将纸伞往明鉴头上推,却令自己大半个身体暴露在雨中。

明鉴在对方靠近的一瞬间,心口炽热,仿佛断绝的经脉和血管被接通,全身的血液兴奋地奔涌起来。

她抬头对上那人的眼睛,没人教过她男女之别,也没人告诉过她盯着一个人的眼睛看是不礼貌的举动,所以她很自然地看了很久,直把人盯得快落荒而逃。

对方急急忙忙地把伞往她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跑。明鉴没有去接那把伞,只是执着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这一世,他叫徐玉。

徐玉是个大夫,和家里人一起经营着一家医馆。

他尚未婚配,江南的姑娘倾心浪**的侠客、孤高清冷的仙人抑或者是多情风趣的书生,相比之下,过分安静的徐玉便显得有些呆。明鉴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更是把他所剩无几的桃花斩了个干净。

“徐玉,”明鉴托着腮,凝视檐下倒挂的雨帘,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最想要什么?”

徐玉正在分拣药草,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一时间竟然有些回答不上来。他看着女孩恬静的侧颜,发了半天的呆。明鉴见他沉默,便转过来看着他。徐玉被她的眼神一扫,慌乱地低下头去,耳尖红得滴血。

明鉴没有得到答案。

十年转瞬即逝,期间时光脉脉如流水,明鉴越发觉得这位宿主可能真的是有些呆。

他会费力不讨好地救治被父母放弃了的孩子,也会对着和他剖白心意的姑娘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他总是沉默又温柔地注视着明鉴,明鉴也不善言辞,每每此时,只好与他对视,直到他红着脸转过头去。

终于,在明鉴以为那个如影随形的诅咒就要消失时,瘟疫突然降临。

徐玉和他的父亲竭尽全力地救治病人,却还是无能为力。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医馆外和医馆内都是尸体。

徐玉的父母、朋友、亲人相继去世,身边始终如一的,只有明鉴。徐玉夜以继日地救治病人,翻阅医书,他把自己溺毙在医书与草药中,缓解失去至亲的悲伤。明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鬓角的发丝一点点变白。

明鉴千防万防,徐玉还是沾染上了瘟疫。她跪在榻前,握着那只无数次拂过她鬓发的手,徒劳地为他输送着灵力,延续他的生命。

“明鉴……”榻上的徐玉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出奇地亮。

明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他就要死了。

“我在。”明鉴握紧了他的手,她觉得凡人都是脆弱又胆怯的生命,若是此时手里什么都抓不住,一定会害怕的吧?

“桌上有我整理的病案,你交给李大夫他们,或许有帮助。”徐玉的呼吸声微弱,轻声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明鉴惊诧地看着他。

徐玉微微地笑了:“十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他们都说,你是妖。可是我想,哪里有这么笨的妖呢?不要钱,也不要我的命。所以,明鉴大概是天上来的仙女吧?”

明鉴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就跳得好快。”徐玉的指尖一点点垂下去,目光逐渐涣散,“我们是不是……见过?”

明鉴彻底僵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丝线的木偶。

“徐玉?”

第三节 天谴·阴谋初显

湿漉漉的雨夜里,空有几盏灯火燃烧,却照不亮这漫长的夜。

城中张牙舞爪的行尸在一瞬间全部倒下,白珏用脚尖挑了一下地上那具被烧焦了一半的尸体,确认真的没动静了,才松了口气。

他不再小心翼翼地躲避,直接御剑冲向了白家。叶岚紧随其后,两人在途中遇到了几位稽查司的修士。

白珏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你确定吗?”

松石苦笑着说:“白家确实安然无恙……但是江小姐丢了,苏若秋姑娘已经出去找了,我们剩下的人只能一边清理残余的疫鬼,一边帮忙搜寻。”

白珏倒吸一口凉气:“劳驾,我记得我那不成器的师弟守在小舟身边的。他也跟着一起丢了吗?”

上官策是个一根筋的榆木脑袋,但凡他还有一根手指头能动,都不会让江画舟被掳走。这样的局面让白珏忍不住担忧。

“那倒没有。”松石又道,“不过,贵派的玉城君倒是很久不见踪影了。若有玉城君相助,或许找起人来会容易些。你见到玉城君了吗?”

白珏一愣:“没有。”

叶岚在一边听着,忽然抬眼看向了城墙。朱雀门所修炼的秘法,使得修士可以轻易地视黑暗如无物。

叶岚目力极好,一眼就看见了城墙上那个立在暴雨中的白色影子。可仅仅一瞬,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连京对着天空伸出了手,任冰冷的雨水淋在手心,洗濯过他的掌纹。

淡红色的气息自他的掌心涌动,像是笼子里挣扎的困兽,那股浓烈的杀气和邪气几欲冲破桎梏。

小狐狸抱着脑袋缩在一边,被连京身上涌出的威压震慑得大气都不敢喘。他得很,生怕这个堕魔了的昆仑君发起疯来把自己的皮给剥了。

他打小就怕昆仑君。

昆仑君不喜欢脏东西,更不喜欢当时到处掉毛的小狐狸。每次他拎着自己沾了茸毛的衣衫,都要深吸几口气,才能劝自己看在羽烛白的面子上,留这小狐狸一条命在。

小狐狸察言观色多年,知道昆仑君不说话的时候最危险,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连京掌心气息的色彩逐渐浓郁起来,血色在他掌心勾勒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修罗印。

城中残余的莲海气息被挑衅了,本该逐渐散去的神帝法力顿时激**起来。九天之上,虚空中的眼睛猛地睁开,凝视着这座城。暗紫色的雷电积蓄在沉甸甸的乌云中,就像是随时会坠落。

连京手心向下,对着这座残留着神帝气息的城,伸出了手。

明鉴拢好衣襟,垂眸系回了腰带。

她睫毛纤长,莫说眼角眉梢,便是鼻尖也流淌着淡淡的光辉,仿佛还是无量天上无悲无喜的青铜镜灵,而不是她的描述中,那个在江南烟雨里痛哭失声的少女。

“后来呢?”羽烛白猜测道,“凡人命数皆记载于酆都鬼王的生死簿中,难道说你不要命地闯了酆都?”

“是。”明鉴坦然承认,将自己险些死于鬼王之手的凶险略过不提,轻描淡写道,“我在生死簿上找到了答案。生死簿上为他所批的命格,乃是‘不得好死’。”

她昔年和鬼王相熟的时候,曾借过生死簿来见见世面,知道凡人的命格乃由因果二者构成,如此直白简洁的命格她从未见过。而在明鉴的叙述中,镜心宿主虽然世世不得善终,却从未行恶,不该是这样至凶至煞的命格。

明鉴了然一笑:“他原先的命格,并非如此。”

“鬼王最讨厌别人篡改生死簿,想必自己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若是旁的什么人,你大可以请神帝做主,不至于沦落至此——”羽烛白猛地抬头,“是神帝?”

明鉴赞叹地抚掌而笑:“殿下说对了。”

“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明鉴的目光沉郁,“那之后,我就被神帝抓回无量天关起来了。直到殿下你杀上神殿,手刃神帝,我才挣脱封印逃了出来。但后来,我再也找不到镜心的宿主了。”

羽烛白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深埋多年的怨毒。

那个畏畏缩缩避开所有人目光的小镜灵,终是在那个凡人生生世世轮回的命运中,窥见了自己的悲喜。

“就算你爱上了那个凡人,想要救他,也应该下酆都去抢生死簿吧?”羽烛白拽回了自己的思路,冷冷地看着她,“为什么要利用白衣江神女、还要杀北堂勋嫁祸苏若秋、在江南布阵,逼我出手?”

“殿下,有人把你的神魄困在这具凡人的肉身里,是为了保护你,让你避开这场狂流。”明鉴伸手去推身侧的水银镜,千万面水银镜同时转动,“但是昆仑君的死,镜心宿主的命格,一切的一切都藏在同一个真相背后。这个真相,只能由你亲自找回,所以你必须回去。”

水银镜对准了羽烛白,映出无数个她来,镜中的人或喜或怒,或悲或忧。

天道的原则如此,江画舟只是一个凡人,除非罪大恶极或者得道飞升,否则绝无可能招致天雷。羽烛白屈尊在九嶷山当了两年的小师妹,也是借此休养生息。

“这不是理由。”羽烛白冷冷地说。

“本来,我们只是想让你回去。相比起羽烛白,沧雪神君对我们更有用。但是刚刚,我改变主意了。”明鉴澄澈的眸子里像是结了一层霜,“羽烛白会站在我们这边,但是沧雪神君不会——神帝连法印都教给你了,你又怎么会是背弃天道的神呢?”

“所以你想杀了我,”羽烛白冷笑道,“就凭你?”

明鉴不言不语,转瞬之间后退掠出数丈。羽烛白指尖剑意飞速凝结,蝗雨般的剑意泼洒出去,打碎了无数的水银镜。

一面水银镜破碎的同时,其中钻出一个执剑的身影,一往无前地迎上了羽烛白的剑锋。

羽烛白微微侧首,那人的剑居然穿过了千万道剑锋直抵羽烛白眼前,在她颊侧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既然如此,我留你全尸。”羽烛白对着天空伸出了手,五指猛地攥紧。

所有的剑意向着羽烛白靠拢,连镜像的“羽烛白”手中的剑都止不住地震颤。“羽烛白”面无表情地按住了剑,明鉴的脸色却变了。她看了一眼身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末及,一把将他向旁边推去。

“羽烛白”对着剑意所向的那个身影挥剑,就在同一瞬间,那些凝聚在羽烛白周围的剑意如风暴般爆发了。仿佛是无尽的风暴裹挟着铁流,碾压一切的武力席卷整个镜宫,目光所及、不可及的全部,统统化为了碎片。

明鉴睁大了眼睛,盯着那枚直逼自己瞳孔的剑锋。

她没有死。

羽烛白伸手抓住了那枚剑锋,悬停在她面前。

“抱歉,有些失控。”羽烛白松开手,掌心的血滴滴答答地滴落。

她抬手摸了一下明鉴的脸颊,没什么表情地说:“别看你的同伙了,看我,我还有话要问你。”

之前放出豪言壮语要杀了沧雪神君的修罗王末及,此刻跪倒在地,一柄剑锋穿透了他的胸腹,卡在他的肋骨之间,硬生生地支撑起了他的身躯。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捏着一把珠子——那是他用以豢养魔物的法器。那些颜色各异的珠子无端地震颤着,为羽烛白的神息和杀机所慑,不敢冒头。

剑锋上的神息灼烧着末及的身躯,顷刻之间便将他燃为灰烬。

羽烛白并不在意这个修罗王,修罗王她杀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并不稀罕。

“幕后的人是谁?”羽烛白捏着明鉴的下巴,眼底有银色的波涛翻涌,“我只问一遍,想好了再回答。”

明鉴的眼神出奇地平静,她抓住羽烛白的剑锋,一寸寸地刺进了自己的胸口。鲜血染红了银白的剑锋,也染红了明鉴素白的手腕和衣摆。她的眼神纯净得像个孩子,又偏执得像个疯子,此刻,她稚气的美丽燃烧起来,仿佛一朵在烈焰中被焚烧的白山茶。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羽烛白很累似的松了手,后退两步靠在空****的镜框上。

剑锋顶穿她的心肺,透出了她的肋骨和皮肉。

鲜血从明鉴的嘴角流下,她竟然笑了起来:“殿下,你不明白……我活了十万年,又好像只活了那十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了他,可是我知道,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因为是神,所以就有权利玩弄他人的一生吗?”

羽烛白抬首望着蓝得几乎透明的天穹,忽然说:“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

“若有一天,昆仑君发了疯要覆灭天下,我便打断他的腿,把他一辈子锁在昆仑山。若是有一件事,非他牺牲不可,我就替他去死。”

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她亦不在乎,她愿意为那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却无法再牵他的手——她甚至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明鉴低低地笑了起来:“殿下,你真是贪心。”

“或许吧,神帝不止一次说过我孩子气。小孩子不都是这样吗?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放弃。”羽烛白不太有所谓地耸了耸肩,“但是,已经不存在这种‘如果’了。”

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他了。

“殿下,您真是一点也不像神。”

明鉴笑了起来,那笑容明媚纯净,不染一丝尘埃,几乎晃到了羽烛白的眼睛。白色神息如火焰般腾起,淹没了明鉴细瘦伶仃的身体,她的目光那么柔软清亮,仿佛她迎接的不是死亡,而是一个温暖的、属于她的拥抱。

她的衣衫素白,皮肤也素白,像是白绢裁成的娃娃,在白色的火焰中一点点变得透明。她似乎很冷,于是像小猫一样蜷缩起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羽烛白忽然想起来十几万年前,无量天上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小女孩。

她总是避开别人的目光,也避免看见别人的眼睛。羽烛白与她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只觉得这女孩的眼睛是真的漂亮……眼神也是真的孤寂。

孤寂得让她不忍去看第二次。

“对不起,殿下……”明鉴轻声说。

这是她此生留给羽烛白最后的印象。

“再见。”羽烛白也同样轻声回答了她的歉意。

明鉴的身体化作一捧细碎的荧光,无声无息地飘散在这座荒芜的镜宫里。羽烛白凝视她方才所在的地方片刻,呼吸开始沉重起来,她能感受到失去主人的镜宫深处有一股狂乱的气流在奔腾。

这是明鉴道歉的由头所在,哪怕她死,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羽烛白留在这里。

她很抱歉,但她不后悔。

羽烛白忽然觉得很累。

她有很多办法可以出去,譬如召回本命剑一剑劈了镜宫,虽然不可避免地会惊动天道,但后果值得冒险。

可她突然觉得,如果被埋在这永远打不开的镜宫,也很好。

羽烛白能察觉到有一个庞大的阴谋笼罩了自己,而且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可她已经懒得去戳穿谁,解救谁了。明鉴没有猜错,她让羽烛白亲眼看见了昆仑君是怎么死的,她彻底地撕裂了羽烛白腐烂的陈旧伤口。

羽烛白年少时自诩天下第一,却保护不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这样的神,又能救谁呢?

方才末及消失的地方,撒落一地的柱子嗅到了血气,兴奋地探出头来。

也不知道末及是什么恶心的爱好,豢养的东西不是扭着半人半蛇、双目失明的蛇女,就是皮肤像癞蛤蟆一样布满了脓包和疙瘩的巨型壁虎。

羽烛白抬头,与镜像劈至眼前的那一刀对视,眼神平静无波。她没有注意到,胸前垂着的长命锁在杀意逼近的那一刻迸发出的光芒。

顷刻间,天崩地裂!

一切转折发生在短短的一个呼吸之间,那一箭撕裂了漫天纷飞的碎片与杀机而来,自镜像的后脑贯穿至喉头。

整个镜宫在天谴雷火的震慑下颤抖,羽烛白神魄上天谴所留的痕迹也难以自抑地灼烧起来。虽然她并没有把镜像的那一刀放在眼里,可那犹如神兵天降的一箭熟悉得叫她心头狂颤。

箭风散去,那一袭黑衣红伞从天而降,在急速崩塌的镜宫中握住了她的手。

羽烛白觉得心口疼得像是要裂开了。

鹤风知道江画舟丢了,只是让容许去找连京,然后自己捏了一个小小的阵法。

苏若秋死死地盯着鹤风掌心浮现的金色丝线,心里却抑制不住的暴躁。丝线渐渐勾勒出古奥玄妙的花纹,然而花纹只是平静的浮动着,没有任何异常。

鹤风的脸色略微变了变。

“怎么了?”苏若秋敏锐地问。

“找不到长命锁的气息,”鹤风皱起了眉,“除非小舟已经不在郾城了。”

“不可能。”鹤风矢口否认,“郾城有连京布下的阵法,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小舟?”

苏若秋的掌心渗出了冷汗:“如果是幻境呢……就像白梅镇那一次一样。”

苏若秋越想越心惊,劫走江画舟的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上官策呢?对方难道不怕上官策泄露他的线索吗?如果江画舟不是被劫走的,而是像白梅镇那次,被幻境控制了心智自己离开的呢?

鹤风忍不住骂出了声:“连京死哪里去了?”

他话还没说完,屋外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仿佛九天之雷轰然坠落,雷霆威光斩断一切。

鹤风和苏若秋的第一感觉是恐惧,那种刀锋逼至眼前的恐惧,令他们的呼吸都短暂地停滞了。随之而来的是令人恶心的眩晕,他们耳朵里塞满了嗡嗡的蜂鸣声。

鹤风最先压制住不适,抓住苏若秋的手腕给她灌注灵力,令她强行清醒过来。

房门被人猛地撞开,上官策狼狈不堪地趴倒在地上,琉璃镜歪到了一边,耳朵正缓缓往外流着血。

“掌门,是……天谴!”上官策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软面条似的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上官策曾在古书上读到过所谓“天谴”。书上描述天谴是“天道之怒”,乃有威震四海,踏破山河之能。人间无数大能,所招来的无非就是天劫,天谴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且波及范围极广,不像天劫那样只对准一个人。

与此同时,郾城的城墙已经塌了。

小狐狸从折断的柱子下钻出来,抖落一身雨水和碎石,震惊地看着他。

“昆仑君,你……”

“别那么叫我。”连京吐出一口血沫,“别逼我给你下血契。”

小狐狸赶紧闭了嘴,这人还有力气威胁他,想必问题不大。

血契是不可违背之誓言,和神明的一语成诺相似,背誓者会受到可怕的反噬。

连京仰头任大雨冲刷他嘴角的血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小狐狸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此时的模样实在是称不上“没事”,他握伞的手上不断有小股鲜血流下,另一只握着雷霆的手上已经有焦黑的痕迹飞速蔓延开。

“还有第二道雷,”连京声音沙哑,“躲远点。”

他话音未落,小狐狸年幼时挨欺负的危机感忽然涌上心头。他没来得及多想,已经蹿出去十几丈远。

小狐狸慌忙逃窜的同时,忽然感觉脊背上犹如山岳压下,差点没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挤出来。他憋着喉头一股老血没喷出来,扭头去看连京,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

连京的左手仍然握着他的纸伞,右手却攥着那团一直侵蚀他身体的雷火,强行迎上了自无边天穹上飞落的第二道雷霆。

他手中的光芒璀璨不可逼视,小狐狸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睛都要被刺瞎了。连京全身的血液都在尖叫沸腾,他的瞳孔迅速渲染上了浓烈的紫色,眼角、手背上钻出细小、漆黑的鳞片。

连京对着虚空掷出那把雷火。

他是在赌,赌青铜镜灵已经堕魔。他不要命地以修罗王血印强行侵犯残留的神帝法印,就是要引来天谴。

只要天谴降世,强行打开已经沾染邪气的镜宫不是问题。

紫得发白的雷霆在虚空中燃烧,猛地爆裂开来,迸溅的火花打在连京身上,立刻燃烧起来。

连京视若无睹,只是死死地盯着空中睁开的,没有瞳仁的眼睛。他猛地跃起,弹入了那枚眼睛里。

刹那的黑暗过去后,目之所及便是漫天飞舞的镜子碎片和狂流般的杀意。无数水银镜在缓慢地崩裂,映出同一张脸不同的神情,像是数不清的眼睛正在开裂。

连京一眼就从天塌地陷的混乱里看见了那个细瘦的身形。说来奇怪,娇生惯养长大的江画舟,一看就是个孱弱的纸娃娃,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沧雪神君没有半点相同。可羽烛白此时的相貌却无端让连京想起了那个仰头去看梨花飘落的,呆呆的孩子。

如出一辙的寂静。

连京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刀直逼羽烛白眉间,不做多想,抬手从纸伞上抽出了一条伞骨。

羽烛白转头与他对视,连京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希冀沦为失望,只能咬牙拉住她的手,逃离即将锁闭的镜宫大门。

脱离镜宫的同时,连京又是玉城君那副光风霁月的皮囊了。

羽烛白的神魄又被锁回江画舟的身体里,反扑的疫毒咬得她骨髓都在发烫。她四肢疲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仍抓着连京的衣领。

连京抱着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落地时险些站不稳,用肩头撑着断壁残垣才不至于跪下去。

他咬着牙,说:“松手。”

羽烛白的手指僵硬地攥着他的衣领,无声无息——像是已经死了。

连京衣衫下的皮肤为天谴所伤,已经找不到一块好皮了。焦黑色的灼烧痕迹纵横交错,伤痕边缘隐隐泛着红色的幽光。他的魂魄受到重创,把羽烛白从镜宫里捞回来,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小狐狸犹疑地看着他们二人,踌躇不前。

他们相拥的模样,仿佛被荆棘丛刺穿的一对鸟儿。

鹤风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他听见第二道天雷落下,掌心里捕捉长命锁痕迹的阵法忽然被打乱,心里便知道有什么超出他控制的事发生了,于是狠狠地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赶了过来。

“羽……烛白?”连京的视野中只有一片朦胧的红色,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试探羽烛白的鼻息,只觉得怀里这人的呼吸微弱得像是将熄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