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江水入川、川流入海之处。

一条租界线隔绝了世间烽火,也蒙蔽了界限内的人们的耳与目。入夜后,这座“孤岛”上依旧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宽阔江水穿城而过,把江城分为了东西两半,西岸的江畔被称为“江滩”,十里洋场正是都市最繁华的所在。

这是一座由声、光与电交错而成的不夜城。

天色已黑透,璀璨华灯的光亮却比白昼更甚。十里洋场的正中心,派克路二十一号,一座华美的巴洛克风格建筑被灯光映照得晶莹剔透。这是江城最富丽奢华的剧场,凯尔登大戏院。

今夜将有新剧开演,戏院门前车水马龙,各方名流翩然光临。

乌漆锃亮的福特汽车缓缓停下,吸引了来往摩登男女们的目光。

洋车新奇昂贵,但在江城,尤其在江滩这十里洋场,并不稀罕。真正惹人注意的,是车上下来的人。那是个穿着藏青长衫、眉目俊朗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年纪,身上却有种与这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旧式文人气质。

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走出一名身着花呢西装、典型江城时髦打扮的青年。他笑着问:“师兄一去欧洲八年,如今看这江城如何?比起伦敦、巴黎来,也丝毫不差吧?”

穿长衫的年轻人——江寒没应声,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奢华宫殿。

凯尔登大戏院外墙上悬挂着即将上演的《自由花》的巨幅广告。

听说,是一部呼吁女性自由解放的新剧。

广告上主演的名字写着,“阮露明”。

江寒自幼拜在国学泰斗贺炳炎门下,十五岁赴英学医,遥闻故国受战火侵扰,隔着重洋读了恩师所写的革命诗,决定弃医从文,回国的轮船一早刚刚靠岸。他天性板正沉稳,少时师门管教严格,又留洋多年,对江城的各种流行几乎毫无了解。他对女明星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偶然从书摊画报上所见的模样,一双弯弯的细眉,小鹿般楚楚可怜的眼,菟丝花似的纤弱体态。

可广告上的女子截然不同。

她竟有双极精神的浓眉,双目圆而亮,眼尾微微上挑。彩笔所绘的肖像难免失真,但江寒还是从她的瞳孔中读出了一丝狡黠凶狠的意味。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是哪里呢?

唐兴顺着江寒的目光望去,用力一拍掌心,笑道:“瞧我,忘了给师兄介绍!她是新华刚出的明星,演戏才两年多,就已红透了江城的半边天。别的不提,《自由花》可是一票难求,我费力气求了小叔好久呢!”说着突然忸怩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微微别过头去,“我想让师兄见见的,就是阿阮。”

“……”江寒无言以对。

他原是贺老先生晚年最器重的关门弟子,时隔数年回来,诧异地发现恩师这“门”好像没太关牢。从伦敦启程时,江寒就给江城寄了信,向贺老报告了归国的日期,未料码头接他的竟是个唇红齿白、油头粉面,只差没把“纨绔子弟”四字刻在脸上的青年。

青年自称他的“师弟”。

“师父在政府的安排下去了内地,临行前吩咐我,如果师兄回国,一定要好好接应。”码头上,唐兴强行拿过江寒的行李,一边把他往福特汽车里推,一边兴高采烈地道,“师兄一路还顺利吗?今天我做东,给师兄接风洗尘吧!正好,有个人想介绍师兄认识呢。”

一口一个“师兄”,很乖巧似的,江寒听着却难受。

去年八月的那场轰炸已经过去许久,各大影戏院陆续恢复营业,电影公司也重新开始拍片。“孤岛”的弹丸之地里,摩登男女们除了肆意娱乐,也没有其他事好做,影戏业一时间高度繁荣。新华电影公司是“孤岛”影坛的三大巨头之一,而唐兴则是新华公司股东、茶烟巨商唐仲钰的侄子,据说唐仲钰看不惯唐兴成天游手好闲,硬把他塞入了贺老门下。

贺老一生清正,原已关好的“门”竟被唐家钱权并施地撬开了。

江寒无比震惊。

“孤岛”堕落至此,恩师尽早迁居内地,也好。他暗想。

“说是让我学学规矩,沾点书卷气。但我就不是那块料嘛。”唐兴耸耸肩,“小叔要我勤奋做点事,可我背了几句文绉绉的话,只能写写剧本。反正,看在小叔的面子上,我写得再烂,新华也会拍的。”

唐兴喜爱新鲜事物,剧本写成了,好奇地跑去片场围观拍摄,遇见了阮露明。

一见钟情,随即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追求。

唐兴痴痴捧着阮露明这朵高岭之花,阮露明的态度却始终暧昧。唐家算阮露明半个老板,阮露明不好彻底拒绝唐兴,可也一直没有点头同意与他交往。两人的关系进展已成江城一大未解之谜,甚至有小报组织竞猜活动,吸引了不少好事者参与。

“我这辈子非阿阮不可了!”唐兴握拳,语气坚定,“迟早都是一家人,先见见面嘛。”

江寒一对当红女明星毫无兴趣,二不看好唐兴和阮露明的发展。但唐兴好心好意接他,还这么兴冲冲的,他终究不忍心打击“师弟”的热情。江寒轻叹了一口气,刚要开腔,却被戏院门口突然的**打断了话头。

“让我见一见阮小姐!求求您了!”

少女噙着满眼泪水,苦苦哀求面前的戏院经理。她十八九岁模样,微蹙的柳叶眉,素净的瓜子脸,薄而嘴角微微向下的唇,正是最惹人怜惜的一类容貌。红肿的双眼,朴素的麻花辫、棉布衣裳,掩不住她天生的秀致柔美。

经理面露不忍,但还是狠下心道:“阮小姐说了,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走。别再来了。”说完,示意守卫动手驱赶。

少女哭得脱力,本就站不稳,被粗壮的守卫一推搡,直接摔下了台阶。**引来许多看客,可众人只是围着、瞧着,没有一个伸出援手。江寒谦谦君子,实在看不下去,正欲上前,可却被人抢了先。

唐兴展臂揽住少女,扶她站稳了,温声道:“凤荷姑娘,没事吧?”

少女浑浑噩噩,根本没看清周遭有些什么人。她柔柔地坠在唐兴怀里,仰脸一瞧,蓦地涨红了双颊:“唐公子——”少女抿了抿嘴唇,使劲推开唐兴,抹着泪闷头挤开人群跑远了。

江寒疑惑:“你们认识?”

唐兴不提防,给少女推了个趔趄,狼狈地靠住戏院门口的立柱站定了。

“那本是阿阮身边的丫头,名叫凤荷。”

江城最受欢迎的女明星,爱慕者甚众,除了唐公子之外还多的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追捧——当然,阮露明谁也没答应。本来,男子求爱不成,转向他人,实属自然,可偏偏其中有位阔少,一扭头居然瞧上了凤荷这个“下等人”。在阮露明看来,追求者舍自己而取“下等人”,可谓耻辱。尽管凤荷称她是被阔少强迫的,仍免不了被阮露明一气之下解雇的悲惨命运。

而阔少对“下等人”的迷恋,做不得真。

凤荷在阔少身边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很快就被抛弃了。

丢了工作,没了金主,柔弱女子在偌大江城走投无路。

“凤荷姑娘说自己糊涂,做错事,想回到阿阮身边,三番五次来求阿阮原谅。但阿阮心高气傲,怎么可能接受?她再也没肯见过凤荷姑娘。”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凯尔登大戏院。

对凤荷冷眼相待的经理,一见唐兴,立马换了副殷切热情的笑脸,亲自把他们往后台引。可江寒听了满耳朵乱七八糟的恩怨八卦,根本不想再见阮露明,甚至连今晚的新剧都不愿看了——爱慕虚荣而又刻薄倨傲的女子,仗势欺人,连身边的丫头都不愿善待,何来呼吁女性自由解放的资格?

一朵虚假的自由之花罢了。

他忍不住再次慨叹“孤岛”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