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雪花纷飞。

冰天雪地里踽踽行着一名年轻的女子。

她形容憔悴,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终于筋疲力尽地倒下。嘶哑的啼哭声自她怀中传出,濒死的女子竭力张开眼,爬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揭开外裳,露出臂弯里一个小小的婴儿。

婴儿不知生、不知死,只知干渴与饥饿,蹬着腿直嚎。

女子含泪望了婴儿片刻,突然抬起手来,张口咬下去。

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指头,吮出血水,颤抖着递到孩子口中。

天地之间,雪还在下……落成了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茫。

直到走出影院,被江城八月闷热的暑气迎面一扑,江寒才恍然回到现实之中。

身旁的青年笑着问:“江老师看这影片如何?”

江寒连忙摆手:“快别叫老师了。我帮谈校长代几节课而已,当不起这声‘老师’。”

江城局势日益紧张,大批文人逃往内地避难,留守“孤岛”的各家学校急缺教师。因学生卷入一起密室杀人案而与江寒结识的惠心女中谈校长请他帮忙,兼职开一节课,讲文学史。

江寒弃医从文,毅然回国,是想宣传先进的思想与科学,破除制度礼教的枷锁,为青年们发出声音。但回国后整天闷在寓所里写作,见报刊杂志上各类论战口号一天一变,只觉眼花缭乱,逐渐感到自己与年轻人的主义、风潮脱节。他正想了解学生们最新的思想,爽快地答应了谈校长的请求。

谈校长解了燃眉之急,对江寒大为感激。

江寒得以观看到联华公司八年前的影片《野草新花》,正是因着谈校长的回馈。

阮露明时常挂在嘴边哼唱的《寻兄词》,江寒越琢磨越在意,便去寻找电影《野草新花》的拷贝,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故事。但一来,“孤岛”的电影公司并没有妥善保存胶片拷贝的习惯,二来,江城去年夏天遭过轰炸,联华部分仓库毁于炮火——即便曾经存着,也都化为灰烬了。江寒费尽心力搜寻,只寻到了几张模糊得辨不清演员面貌的剧照,和影片上映时报纸曾发表的一篇故事梗概。

富家少爷不愿服从封建包办婚姻,愤然离家,偶遇一位美丽的卖花女,与之相爱。两人冲破重重阻挠,终成眷属。

光看梗概,不过一段“金童玉女”的爱情故事而已。

江寒有些困惑了。阮露明那般干练勇毅的女子,私下里竟喜欢如此梦幻俗套的故事吗?

思及此,江寒突然意识到,几次案件的偶然交集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和阮露明熟识已久。但其实阮露明个人的情况——比如,怎样的出身,又有如何的爱好——他根本毫无了解。

案件之外的日常生活中,他们没有丝毫关联,彼此仍是陌生人。

世事奇妙,有心找时遍寻不到,无心一提却常有收获。

某天课后,江寒和谈校长讨论课案,随口说起自己在找《野草新花》。谈校长热心地道,她的姐夫张以禾经营着一家影院,恰巧存有战前的部分拷贝,并当即给姐夫打电话确认。

张家影院所保存的拷贝中,竟真有《野草新花》。

通过谈校长,江寒和对方约定了时间,前往张家的万象影院。

张以禾临时有事,等待江寒并为他放映影片是其子张绍斐。

张绍斐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高大英俊。一双浓眉,一对星目,一身极阳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性格也热情开朗,笑起来露出一口莹莹的白牙。影片放完后,他很周到地送江寒到影院门口,主动聊起自己的感想:“听说《野草新花》受到《茶花女》的影响,但孙导演有意改了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只可惜,一改,反而改得俗了。倒是序幕让人印象深刻。”

江寒惊讶地望着青年。

《野草新花》确如他阅读梗概时所想象的,总体是个平平无奇的言情故事。可影片也有出乎他意料——甚至震撼了他的部分。

那就是扮演卖花女的阮如玉在影片序幕中分饰“自己”的母亲,逃荒西北时以鲜血喂养婴孩的画面。

与张绍斐所见略同,江寒不禁也起了谈兴:“江城冬天很少下雪,不知序幕怎么拍的?联华有那么大的摄影棚,能造那般逼真的雪景吗?”

张绍斐笑着摇头:“那可是真雪。为了拍序幕,孙导演特意带阮如玉去了趟北方呢。”

江城影业采取分批次发行的制度,影院也相应地分为几等。首轮影院面向租界的名流富人,建筑富丽堂皇,专映外国电影,票价高昂。次轮影院虽略逊一筹,但也算“文明”的上等场合,主要进行国语片的第一轮放映。三轮及以下的影院则面向一般市民,环境大多破旧,收费低廉,放映时嘈杂吵嚷,满地瓜皮果壳,与旧社会的戏园无异。

张家经营三轮影院,经济并不宽裕,张绍斐很早就退学进了船厂做工。

但他很爱读书,一边做工一边坚持自学,心中颇有抱负。听说江寒留洋多年,张绍斐大感兴趣,拉着江寒问这问那。江寒感到张绍斐正是他急于了解的那种有思想、有希望的青年,两人越聊越投机。

张绍斐邀江寒共进午餐,不料张家的邻居老太突然慌慌张张地找了来:“绍斐啊,不好啦,你妹妹又病啦!你快回去看看!”

青年脸色骤变。

江寒主动提议:“我们改天再约吧。周五如何?”

“抱歉。”张绍斐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那就周五中午,翠平茶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