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走出卧房时,发现房东已把当天的晨报已经放在客厅桌上了。

他回国后,主要给几种严肃的报刊杂志撰写时评,做西方思想理论的翻译宣传,住所便租在了江城报馆聚集的望平街附近。此处环境清幽,近邻多为文艺界人士,房东老夫妇还会定时帮忙取报,甚至给熬夜赶稿的房客提供宵夜,是个能够安心写作的好地方。江寒住了半个多月,十分满意。

——本该如此的。

但平静安宁的生活,毁于一夕之间。

江寒烧水泡了杯咖啡,坐到桌旁,拿过晨报翻阅起来。

不出所料,凤荷案的话题仍在继续。

前不久,他被卷入了一起毒杀案。案发地点在安华电影公司老板柳四爷的府邸,现场有两位当红女明星、一个江城知名纨绔子弟,消息传开,立刻引起了小报记者和江城民众的无限兴趣。事件发生以来,相关报道及衍生故事层出不穷,隔岸观火的联华还有意以此案为原型拍摄一部新影片。

总之,热闹极了。

江寒一不是犯人,二不是受害者,三没有掺和几名男女的爱恨纠缠,根本是个误入谜局的路人。可不知为何,大家都以为案子是他破的,争相给他冠上“孤岛神探”“江城的福尔摩斯”等等乱七八糟的称号。竟还有人慕名找上门来,委托他帮忙查案。一时间,他的风头居然盖过了其他几个真正的事件相关者。

起初,江寒一头雾水。

他耐心反复向每一位来访者解释澄清,甚至登报发表声明。

但没有人相信。

没有人相信,和大神探福尔摩斯做了多年邻居的留洋医学生破不了案。没有人相信,竟是书都没念几本的女明星揭穿了真相。

江寒终于体会到“百口莫辩”是何滋味。

可怎么会这样的?误会究竟从何而来?

江寒边喝咖啡边将报纸翻过一页,突然扫见了阮露明的名字。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一口苦涩咖啡猛呛进喉管里,呛了个面红耳赤、剧咳不止。

那是一篇关于阮露明参演安华新影片的采访稿。记者把话题扯到了凤荷案上,而破案的“主角”竟淡然地将自己定位为恰巧在场的可怜路人,痛诉雷电之夜被困洋馆有多么害怕无助,而神探“江先生”又有多么聪明英勇。

演技拔群。

江寒:“……”

她故意的!

或许,是算到了舆论不会信是她破的案,才顺水推舟地将浮夸的“神探”名头拱给了他?

又或许——她记着被误指为凶手的仇,事后算账,挟私报复?

江寒震惊地发现,自己思及此,竟不由地“扑哧”笑出了声。他大惊失色,连忙丢开报纸,用力揉揉脸,唤回理性。

虽已洗除了偏见,知道阮露明不是那种刻薄粗俗、虐待下人的恶女子,甚至还有一番新鲜深刻的思考见解。可她终究还是——柳四爷的秘密情人。

波涛汹涌的江上,银白月辉之下那瞬息的对视,阮露明扬眉勾唇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

挥之不去。

江寒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师兄,起来啦!”屋门忽然被人“哐啷”撞开了,唐兴挥舞着一叠信件冲进来,“有你的信!”

不对劲。

这时间,这地点,这人,哪个要素都很不对劲。

纨绔师弟素来过着昼伏夜出的迷幻生活,在舞厅里浪**到后半夜,凌晨回家,倒头睡至日上三竿才肯带着一身浓重的起床气醒来。他不应该,也不可能,在早上六七点钟,就把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的,穿好了浆得笔挺的漂亮西装,双眼亮晶晶地站在自己面前。

江寒眼睛瞧着笑容灿烂的唐公子,耳朵听着弄堂口小贩叫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一时间觉得时空错乱。

纨绔师弟的演技,比起女明星来还是差远了。

江寒扫了一眼信件,见都是案件委托信,便没急着拆阅,先拷问师弟:“什么事?”

他一问,唐兴的表情就垮了。

“师兄,救命啊——”唐公子两眼泪汪汪,“收留我几天吧!”

江寒这才注意到,纨绔师弟有备而来,身后挎着一大包行李。

唐兴是南方粤城人,父母早逝,从小被叔父唐仲钰收养。唐仲钰生意繁忙,无暇多管束他。唐家的生意扩张到江城,唐仲钰一度定居于此,但三年前返回粤城后一直被战火阻拦在南方,对败家侄儿鞭长莫及。唐公子独自驻留“孤岛”,无法无天,好不快活。

直到凤荷案传开,远在粤城的唐仲钰听闻,勃然大怒。

“都怪那些小报记者,瞎写的什么!”唐兴气得快哭了,“小叔骂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成天只知吃喝玩乐,无可救药——”

骂得好像都没错。江寒忍不住想。

“小叔说,我该赶紧收收心,正经娶妻成家才像话,已选了几家小姐与我相亲。他还、还说,如果不和他选好的女子结婚,就不给我继承家产。”唐兴越倾诉越委屈,愤愤地拍桌,“反对封建包办婚姻!我死也不会屈服!”

说到这里,江寒还有些同情他。

没想到纨绔师弟接着道:“我这辈子非阿阮不可的!”

“……”随便你吧。江寒无言以对,拿过裁纸刀开始拆信。

“师兄,行李先放你这里哦。我今天约了沈司渝聊剧本,可能聊通宵,就不回来睡了。”

“怎么讨人厌的事都凑到一起了。”唐兴撇着嘴嘀咕了一句。临出门前,他最后对江寒说,“明早给师兄带杨记的蟹粉小笼当早饭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