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的伤心事

“幼安,我一直在等着你来。”

郦疏寒看着面前女子。

许多年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嘶哑不堪,颤抖的嗓音飘散在夜里,隐约间还能嗅出点血的味道。

他一开口,居然叫李幼安觉得时光停滞不前,将他弃置于三十年前,她在斩剑台上亲手斩杀他心爱女子的那日。

“等着杀我吗?”

李幼安随即嗤笑一声:“你舍得下手吗?”

见着郦疏寒极缓地摇头。

李幼安便垂下头,用手背在额头上使劲儿擦了擦。她的脸颊一点一点皱起来,良久才吸着鼻子道:“挺丑的,是吧?”

“从前便不如她貌美,如今……”

郦疏寒静静打量身眼中含泪的少女,眼前浮现的却是她手握竹色长剑,在大妖之中满身血迹却迎风微笑的模样。

“如今我瞧着,倒觉得你不比她差。”

李幼安偷偷擦干泪痕,翻了个白眼道:“谢谢啊!今天就不杀你了。”

郦疏寒语塞,下意识咧嘴一笑。

许多年未曾笑过,男子唇边的弧度有些僵硬,不似从前那般洒脱。

笑罢,他低下头,瞧着自己身前韭黄菜绿的园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知道她活过来的那天,我高兴极了。我替我自己高兴,爱慕的女子仍旧好端端活在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我把兄长藏在地窖中的三十三坛梅子酒偷了出来,在酩酊泉旁大醉。喝到第二十坛的时候,我看到泉水中自己的倒影,又觉得没那么高兴,反而伤心起来。”

郦疏寒抬起头,年少时仿若含着日月的眼眸长长久久地黯下来。

“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你。涂苏活着,你不在了,我一样伤心。那时我便想,我这辈子是无望成剑仙了,甚至连剑都不配再拿。可是现在你回来了,你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这样真好。”

他咧嘴笑起来,有旧日温柔的影子。

“剩下的梅子酒,我把它们埋在了树下,你等一等。”

郦疏寒起身,左手拿起一把铁铲,开始在高树下掘土。

夜风吹来,他右边的袖子晃**着。

李幼安展开双臂,任由风吹起她的袍袖。

她别开眼,道:“郦疏寒,重新用剑吧。别觉得对不起我,你欠我的,我都自己讨回来了。斩了你一条手臂,我一点都不后悔。”

所以不必愧疚。

退后几步,李幼安站定,轻轻歪头:“告诉我,涂苏到底在哪儿?”

旧年陈土被铲去,露出下头黑色的湿泥。

郦疏寒半跪下去,摸索一番,掏出一只青色美人瓷。他拿在耳边晃**晃**,听见其间酒液激**的声音,方才缓缓一笑。

他将美人瓷掷给李幼安,自己又掏出一壶来,仰面灌了一口,等着梅子酒香在喉间缓缓散开。

“别去杀她了,林厌若是还在,只会希望你好好的。”

李幼安缓缓打量手中梅子酒,打开瓶口的青泥塑,拿在鼻端轻嗅,良久,她的嗓音古怪起来:“好好的?什么叫好好的,好好活着?好好练剑?”

“这世道不太平,妖欺负人,人欺负人。我从小被欺负,觉得这样的世道没什么不好。可是我遇到了林厌,他救了我,要我学剑。他要我做个好人——他自己是个好心人,便希望世上都是好人。”

李幼安笑出声来,扬起右臂狠狠将美人瓷掷在青石地上。

酒壶破了,梅子酒流了满地,梅子香散在风里,慢慢渗进了青石砖缝。

远处树下,男子笑得伤心。

李幼安认真道:“是你们忘了,许久之前,是他带着我远游的。”

万枯山山脚下的小镇里,没爹没娘的小杂种遇上了自称是山泽野修的林厌,自此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再往后,小杂种在龙王娶亲的闹剧中救了初化为人形的小狐狸,两个人便成了三个人。

后来遇上年少气盛瞒着家里人下山远游的傲慢少年,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四个人一同前往剑府学剑。

出身穷苦的小杂种摇身一变,成了剑府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剑修。

怯怯懦懦只会哭泣的小狐狸长成了总是抿嘴微笑的温柔少女。

而那傲慢少年本就是个出身山上的仙家子弟,生来便是个大道可期的剑仙胚子。

只有林厌还是林厌。

太久了,久到一切都变成了前世那般。

李幼安抬头望天,却瞧不见明月在天。

前尘如梦。

那个总是神色讥讽,一身灰袍的瘦高男子,为什么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梦中?

“你们这样的人,”她垂目,指指郦疏寒,“就算砍断了手臂,剑心破损,但只要还有一丝重新握剑的机会,就会有人替你们东奔西走,四处想办法找补。你们不能死,不会死。可是在我这儿,你郦疏寒死得,她涂苏死得,唯有林厌死不得。”

后来四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山泽野修林厌葬身六博井,还是死了。

郦疏寒轻轻将手中梅子酒放在一旁,沉声:“涂苏被大妖抓走后,是林厌自己要去六博井中找她的。”

退一步讲,林厌被大妖囚杀在六博井,那也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涂苏。

李幼安可以怪她,却不能杀她。

“这些年我想了很多,却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你一定要杀涂苏?我甚至连你喜欢林厌,而林厌对涂苏有意,他为她而死,你不忿到为此杀她都想过。”

郦疏寒一本正经,事实上这是他能想到的,所有李幼安必杀涂苏的理由中最为合理的一个。

李幼安神色古怪,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斩了你的手臂,但没有把你的脑子打坏,对吧?”

郦疏寒一瞬沉默,“那你告诉我,当年斩剑台上,涂苏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李幼安再次伸展双臂,墨色的长发随着袍袖一起在风中晃**开。

她慢慢后退,抬头看天。

夜幕之中,金光星星点点地碎开。

一道金色剑气长痕将长空划开,又徐徐南落。

她只冲着郦疏寒抬抬下巴。

“记得好好练剑。下次见面,跟你就不是朋友了。”

因为这总是少了些杀伐果断的男子,一定会挡在她的剑前。

从前是如此,日后也如此。

李幼安跃上高墙,身后男子扔来一物,她抬手接住,居然是另一壶带着泥土芬芳的美人瓷。

“不是请你喝的,”男子声音在风中一顿,“是给林厌的。”

李幼安摇头一笑,扬手握着美人瓷在空中摇了摇,昂首便灌下半壶。半壶之后,她将余下的半壶梅子酒倒在地上,接着向后一抛,随便酒壶砸中园中哪棵瓜果菜苗。

身后郦疏寒咧嘴一笑,李幼安只身飞向前,冲着刚才金色剑光落下的方向而去。

待到走出许久,确认郦疏寒瞧不见自己了。

李幼安方才止步,捂着心口皱眉。

她不戳别人的伤心事,可怎么人人都戳她的伤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