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他不会强求

翌日。

李幼安彻底炼化了身体之中积蓄的阳气。

阴寒尸气彻底消失,她变成了个活蹦乱跳,就是不能用剑的大活人。

一直等到清晨时分,晏春堂才从山下归来。

她有些忐忑,讪讪问他,那些天予生机的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晏春堂方将眼前大麻烦带回来的小麻烦安置在剑宗之中,闻言连个眼皮都不抬,只要她多读些书。

天予生机。

出自圣人之书。

李幼安揣着一颗经不起吓的心肝,好好翻阅了一番典籍,才肯安下心来。

好险好险,果真是圣人典籍,幸好是圣人典籍。

除了她这般不爱读书的,山上修士大多都知晓“天予生机,我辈不取”乃是出自赵子残篇。

晏春堂瞧她那幅古怪又庆幸的模样,转眼就想起自己曾在深山雪中所见到的几行狗爬大字。

剑意不错。

就是那笔字,实在寒碜。

晏春堂兴致一起,索性押了李幼安在博书楼中练字。

他在一旁翻阅医典,试图从旧年经卷中找出点能解开同命蛊的线索。

李幼安就被他迫着趴在玉几上练字。

太阿藏峰上山风凛冽。

风中带着玉琼花的气息,素衣少女偶尔抬头,就能瞧见自己身侧的黑衣男子,握着书卷瞧得入神。

满室墨香氤氲,她看着他翻书时淡漠的神色,沉静下去的心陡然喧嚣起来。

她下笔有力,气势汹汹。

原本满纸天予生机的墨迹,被另一行字迹取代。张牙舞爪般爬了几叠大纸,一直从案几上堆到膝边。

有长风自卷帘下而来,写了字的宣纸被卷得满屋都是。

一张大纸落在门外,来人袖上金蛟垂落,拾起一瞧,倒先被那几行不堪的大字唬得一滞。

来人掂着大纸一角,唯恐墨迹污了自己的手。

他嘴角忍不住抽抽。

这字丑的,这杀意重的,还真是恰到好处的合适。

“且叫你得意几日,待我入剑仙,取你狗命!”

郦流白轻轻念出来,抬头便对上轩窗边男子带着杀气瞧过来的眼神。

难不成,要取的是他的命?

“狗命是说涂苏!我立志杀她,写来泄愤的。”

李幼安心虚,将大纸从郦流白手中抢过,和堆在案几上一叠团作一团。

晏春堂又深深吐出一口气,不气不气。

“东西取来了?”

郦流白飞袖,墨色玉瓶自他袖中飞出,悬停在晏春堂眼前。

晏春堂垂目,收好。

他又答应了郦流白一场问剑,以此换取郦家出借摄灵瓶。

如今摄灵瓶虽已经没用,可是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昨日她扔给你的东西,那个也还我。”

“那卷书?”

郦流白一路御剑,是赶路而去,赶路而归,还不曾瞧过李幼安扔下来的究竟是何等书卷。

他自袖中掏出那本残卷。

“化阳诀?”

握着书卷的手收紧,郦流白翘起唇角:“这是她给我的,我不能给你。”

难怪又要哄他认下一个人情,原来如此。他的眼神落在案几后的少女身上,瞧她如今素衣乌发,十分乖巧的样子。

心下失笑。

也不是不行。

晏春堂神色冷然,也瞥李幼安一眼。

案几后的人心头一虚,只觉头皮发麻,连提着笔的手颤抖起来。

“那卷书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是我一位旧友留在博书楼中的,不能给你。”

晏春堂眯眼,腰间乌剑颤颤。

“反正不是你的。”

郦流白一笑,刻意又似无意。

“留在我这儿又不是不行,大不了,待你那位旧友想起来,让他自己来向我讨。”

“不行!只要是在太阿藏峰上的,都是我的东西。”

两男子一个负手而立,袖上金蛟狰狞欲飞。

一个坐在窗边,身侧乌剑蠢蠢欲动。

彼此心知肚明,知道对方说的是书,又不是书。

李幼安夹在两位大剑仙针锋相对的剑气中,心肝都打着颤。

她胡乱收拾好自己练字的家伙,卷了一卷就要躲入二楼。

可一起身,两男子的眼神便齐齐落在她身上。

肩上似有千斤重,她僵着脸颤颤重新坐下,恨不得将昨日的自己给一剑戳死。

这两人是大剑仙,终究都是惹不得的人,她倒好,一下惹了两个。

天予生机,老天若是有眼,就该让她熬过此劫!

晏春堂抿唇,“不是想与我问剑,现在就打。”

他现在就很想和郦流白动手。

可面前金眸男子摇头一笑,眼中双瞳诡谲。

“现在打不成,你恐怕有事要忙。”

晏春堂眼神一冷,却见郦流白缓缓将书卷放在李幼安面前的案几上。

李幼安垂头,眼观鼻鼻观心,将书卷重新收好,就是不敢抬头。

“你那旧友,不就是杜子规?算算日子,他又要去淇水送死了。三百年轮回转世,世世都要去淇水,真是顽固。他的文运要尽了,这一世之后,世上再不会有一个叫杜子规的书院君子。”

单凡书院君子,以文入道,自受天地间的浩然之气庇护。

若是文运散尽,庇佑神魂的浩然之气归于天地之间,那书院君子便就只能有一个下场——神魂破碎,为众妖鬼道吞噬殆尽,从此泯灭于天地之间。

“既是你的朋友,你肯定要去送他。太阿藏峰上风光不错,我恰好有空得很,还不急着回郦家。能帮你在此地坐镇几日,免得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这里找你的麻烦。”

终于卸下了家中担子的郦大剑仙惬意得很,觉得偶尔发发善心也不错。

晏春堂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他摩挲着剑鞘,侧头朝李幼安微笑。

“还不快道谢,难为郦大剑仙肯帮你这个忙。”

“啊?”

装聋作哑的人藏不下去了。

她还真没这么想过!

可是晏春堂一走,保不齐又要耽搁上多少日子。

若是郦流白肯帮她,那步入剑仙之期,可就近在眼前了。

只是……

李幼安窥探晏春堂神色,却见他对自己翘起唇角,笑容不似作伪,那般可亲,简直是她平生之所未见。

“那……谢谢郦大剑仙。”

晏春堂越是如此,李幼安越是不敢放心,短短一句话,瞧了晏春堂三次。

郦流白站着,仰面一笑,自是满身风流抖擞。

长于富贵之地的郦流白,笑时杀伐之气不重,天生有种动人的洒脱风姿。

落在李幼安眼中,就是金灿灿的剑仙境在冲她抛媚眼,笑得她心中发痒。

晏春堂眼瞧她神色,轻轻一哂。

“那就劳烦你,好好守住太阿藏峰。”

郦流白又笑:“自然。”

晏春堂施施然起身,振袖握剑,也垂头冲李幼安轻笑。

“还不快收拾东西,与我同去。怎么说你也与杜子规有几分交情,去送送他,也是应该的。”

李幼安睁大了眼。

就知道他没这么好心,她抓着笔杆子不肯放,好似如此就能留在太阿藏峰上。

可惜晏春堂淡淡望过来,一双清淡的眼,瞧得她心肝胆战。她将那“取你狗命”四字在心中念了千遍,点头时才笑得灿烂。

郦流白倒不甚在意。

在两师徒来回一试探,便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左右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曾有他出头的份儿。

不过是个哑巴亏,吃了也就吃了。

反正他与陆压,也还有笔账要算。

在郦流白眼中,郦疏寒重伤不是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不过是郦疏寒问剑陆压,却不曾逼出他的斩仙剑来。虽是一步入了剑仙,可是这剑仙境中还有高低。郦疏寒,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他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要亲自替他才是。

博书楼空了。

金眸剑仙自袖中摸出酒来,尝着,瞧见案几上被风卷得纷飞的宣纸,又是一笑。

可惜了,他一辈子顺遂如流水,不曾学过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