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怒江在咆哮

作为远征军的两大分支,中国驻印军有的时候,滇西远征军也就有了,不过与驻印军不一样的是,滇西远征军在组建之初,双方就有约定,即这支军队须完全由中国军官指挥,美国人只负责训练和提供武器。

如果没有第一次远征,蒋介石不可能想到这一点,现在想到了,也只能限制在云南,而且军官还得由史迪威本人来遴选,没办法,人家手里握着要你命的援华物资分配权呢。

史迪威眼力不错,他看中的滇西远征军首任司令长官是陈诚。

“老乔”倒不是为了投蒋介石所好,陈诚身上所具有的品质,可以说都是他喜欢并认可的,即使拿“美国标准”来衡量,也绝对称得上是个优秀的指挥官。

不过这下可够陈诚忙的了,有一段时间,他既要顾远征军一摊,六战区那一摊又丢不掉,真个是团团乱转,甚至到鄂西会战,还得飞回恩施去指挥作战,就差没有分身之术了。

和很多长年征战的军官类似,陈诚也有着严重的胃病,如此一折腾,这位十项全能的铁人就真给累垮了,只得请假去重庆郊外休养。

远征军司令长官的位子又空了下来,要说国内能征惯战的将领也很多,可关键是人家史迪威得认可才行,你能让杜聿明、罗卓英去吗?

为了找到合适人选,军政部长何应钦把一本军官名册都翻烂了,终于翻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东山再起

因为中条山之战,昔日虎将卫立煌跌入了谷底,撤职加革除上将衔的处分,也就比坐牢枪毙好那么一点。

撤职之后,改调军委会西安行营主任。

卫立煌为人非常倔犟,属于“五虎上将”里面最爱说怪话,发牢骚的,有时跟蒋介石都不对付,但事到如今,他也无话可说,短期内就移交完手续,去西安就职了。

所谓行营主任,是一个标淮的闲职,没什么权,去了以后,卫立煌也不愿意一本正经地坐办公室,而是把事务推给幕僚,自己则带着一家子在西安城里闲逛。

每天都是这么打发光阴,卫立煌自此绝口不言军事,就连原先部属求见,他也一概屏绝。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在外人看来,卫立煌是真的想退隐不干了,要不然怎会如此悠闲和清静?

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只虎才会偶尔露出真容。

他经常翻阅报纸,看完之后就长吁短叹,拍案不平。

将军的价值在战场,若久而“髀里肉生”,空长一身肥肉,连战马都骑不了,岂不悲哉?

不言,其实满心都是言,但总不能自己哭着喊着说廉颇未老,一顿还能吃上一大碗之类的话吧。

在西安闲逛一个月后,卫立煌再也打熬不住,索性离开西安去了成都。

表面上是彻底退隐,其实却隐含着强烈不满:这么一个闲职,你们不觉得大材小用?

这叫以退为进,然而起初却只能退不能进,一连憋屈两年,到了用人之时,统帅部才想到以前还有过这么一只虎。

在第一次远征军的出国名单里,罗卓英的位置原先就是安排给卫立煌的。

心里那个激动,可卫立煌还是忍住了。

机会再好,该拿的架子还得拿,不然就会让人看扁,认为你被贬如此,怎么上面一声招呼,你就急不可耐要出山了。

要让人看重,就得学会“拿”,这是中国传统官场的经验之谈。

接到征调令后,卫立煌答复:我以前去中条山视察时,乘马受惊,把我从上面颠了下来,因此震坏脑子,所以无法赴任。

等到陈诚病倒,何应钦又想起了卫立煌,名单报给史迪威,“老乔”点了头。

这时史迪威和蒋介石私下里已经势同水火,谁跟蒋介石热络,谁就不讨史迪威的喜欢,卫立煌因中条山之败遭贬,与蒋的关系,已不像其他几虎那样近,他自然没有理由表示反对。

美国佬能点头,就一切OK,可是因为前面那个例子,一个军政部长已经请不动卫立煌了,非得元首去请不可。

1944年春天,蒋介石派专机到成都相邀。

这回要是再“拿”就过了,官场沉浮这么多年,对尺寸所在,卫立煌还是掂量得清楚的。

重庆一行,蒋介石亲自接见,卫立煌正式就任远征军司令长官,并得以恢复上将衔,。

“脑震**”问题不存在了,需要面对的是如何在战场上挽回自己的声名。

退隐的那些日子,卫立煌不言军事,某种程度上却是已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一仗打得实在丢脸,算得上是抗战中期最窝囊的一仗,以致于不提中条山便罢,一提就是一个惨字。

在告别洛阳时,卫立煌特意让司机返回,绕着住处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今后还有没有可能再回到原来的地方。

虽然说是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但现实生活中的军人,往往是打了一次败仗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就像刘峙,号称“常胜将军”,老“五虎”里面属于最牛的,可是因为在保定会战中摔了跟斗,竟然被人奚落成了“常败将军”。

他卫立煌是幸运的,因为还有机会重来。

这次决不能再输。

陈诚在任时,把远征军司令长官部设在楚雄,此地离昆明有三百里路远,当时主要是陈诚顾虑军风军纪废弛已久,在无法有效改善官兵待遇的情况下实施的“苦肉计”——要穷穷一块,大家都没话说。

卫立煌把长官部迁到了保山,这回却不是要做样子,而是为了真刀实枪地开练。

保山已接近滇缅边境,离怒江前线不远,便于观察敌情,用兵筹谋。

当年中条山之败,败就在败在麻痹大意上,若是当时能靠前一点指挥,则决不致于败得那么惨。

先得去看看怒江。

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曾谈到他为了出师南征,曾“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其中的泸水,据说就是怒江。

怒江源于青藏高原,其河面不宽,旱季水流也不是很急,但是到雨季就像变了个脸,波涛汹涌,真个是犹如天神怒吼一般。

这是一道很难轻易逾越的天然屏障,对西岸的日军是这样,对东岸的远征军也是如此。

1944年4月,卫立煌带着幕僚经过多次察看,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渡江地点,滇西远征军也初步完成了装备和训练。

此时中国驻印军已在缅北发起第二次旱季攻势,孟拱河谷杀声震天,处于亢奋中的史迪威一再催促,要求滇西远征军按照计划渡过怒江,与驻印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就在这节骨眼上,日军发动“一号作战”,昆明和重庆大受震动。

蒋介石给卫立煌发来加急电,要他回师楚雄,以保昆明。

捏着两位老大的电报,卫立煌反复思量,觉得按哪一头的意思办都不好。

回师楚雄,就意味着出师计划要泡汤了,可自己出来这一趟算怎么回事,没有战功,到头来罩头上的帽子还是一个中条山,今后又有何前程可言?

若只听史迪威的话,不顾一切渡江作战,到时昆明若有差池,自己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史迪威固然不好惹,那蒋介石却也不是好侍候的老板,一个抗命失地之罪就可以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给这两个牛人扛活不容易啊,卫立煌最后决定走“中庸之道”:先抽一部分兵力到贵阳,等局势稍一缓和,再相机发起渡江战役。

最弱军

1944年5月,眼看进入雨季,到了怒江要大发脾气的时候,卫立煌感到不能再等了,必须像诸葛丞相那样“五月渡泸”。

在怒江岸边已集结五个军,但在渡河前,有个军长突然问工兵部队:渡江之后,假如站不住脚,能不能再把我们接回来?

这话一听,心就一沉。

未渡就想到要回来,跟仗还没打,先找退路一样,都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而这无疑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

当时国内的中国军队,只有第74军这样的超一流部队可以跟日军硬碰硬,大多数别说攻,能勉强守一守就可以给打高分了,以致于天长日久,大家都养成了习惯,即打仗之前一定要往后看一看,找好退路再说。

更别提盘踞怒江对岸的,还是日军第56师团。

在第一次远征中,有两个师团暴得大名,它们同出于北九州,一个是从正面击退远征军的“菊兵团”第18师团,另外一个就是快速**,抄了远征军后路的第56师团。

经过那一战,来自于久留米的第56师团在南洋日军中声誉显赫,号称“龙兵团”,而且自占领怒江以西地区后,这个师团就一直留驻滇西,再未换防,他们天天在那里挖工事,其阵地之固可想而知。

当所有看得见的情况都一五一十摆在面前,担忧和恐惧就会像野草一样四处蔓延。

卫立煌到云南后,对每个军都走访了一遍,跟师长以上军官一一谈话,他知道这种未战先怯的心理不是一支部队有,而是大家都有,不是光军官有,士兵也有。

在这里,卫立煌看到了第53军。

第53军原属东北军系列,从前的老军长是万福麟,也就是保定会战时第一个开溜的部队。

第53军曾接受过卫立煌的指挥,那时还称得上是东北军系统中编制最大的一个军,虽有保定之败,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有四个师六万人,为一般部队望尘莫及。

可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卫立煌面前时,却已是凄凄惶惶,可怜兮兮。

原因当然还得首先从自己身上找。

第53军人多,武器相对也好,可是战斗力弱,每次作战都和保定会战中一样,没抵抗几下就要败退,以致于战区组织大小战役时,没有谁敢把它放在重要位置,都怕东北军一掉链子,害自己步刘峙的后尘。

别说当初的卫立煌,就算鼎盛时期的薛岳也不敢放胆使用第53军。两次长沙会战,第53军都参加过,可基本上是有它不多,没它不少,作用还及不上杨森的川军。

这是个恶性循环,你越怕打仗就越打不好仗,越打不好仗,上级就越不重视你,表彰、补给之类的好事统统无份。

第53军是从湖南走到云南的,这时万福麟已升迁,由副军长周福成接任军长,人马也从四个师缩到两个师,六万成了三万。

部队在一起,能够攀比的就是战斗力和以往的战绩,在滇西远征军里,第53军是毫无争议的“最弱军”,谁也不待见。

不过卫立煌并没有因第53军垫底就将之忽略,相反还很重视,在军营里一呆就是五天。

检查武器,发现步兵连每连只有四门迫击炮,而按美械装备的统一标准,应为六门,卫立煌便让军长周福成把另外两门也拿出来。

周福成不是没拿,而是集团军没发。

滇西远征军分为两大集团军,第53军隶属第20集团军,集团军总司令霍揆章嫌“最弱军”战力不济,觉得给全也是浪费,便自作主张扣下两门,以便其它能打的部队损耗了,还能立即进行补充。

不管霍揆章怎么想,这对周福成当然不公平,只是心里虽有气,上面如果不问,他也不敢多说,就怕你们上头都穿一条裤子,合着伙来欺负人。

现在既然司令长官主动问起,不平之气便按捺不住了:我的所有炮都在这里,没有的两门让集团军给扣了!

卫立煌的目光转向霍揆章。

霍揆章满脸通红,但当着周福成的面,他又不能说出“最弱”这些理由,只好解释说,扣是扣了,不过是准备今后补发的,因为担心第53军一下子用完,坏了没法再补。

这点小伎俩当然骗不了卫立煌,他随即追问:既然如此,为什么集团军里的其它部队都发全了呢?

霍揆章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卫立煌扳起面孔:少发两门迫击炮,就会减少火力,这可是自己配苦药给自己吃啊。

霍揆章赶紧诺诺连声:明天就发,迫击炮都在仓库里存着呢。

卫立煌把第53军的军官集合起来训话,明确承诺:请大家放心,今后会对第53军平等看待,装备和补充一律按司令长官部规定,不得克扣。

谁要是不听命令,必受处罚!

由于战绩劣,名声差,第53军到云南后一直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从周福成到最基层的东北军军官,最担心的还不是克扣武器,而是怕遭到缩编乃至“吞并”。

如今终于有人肯帮着撑腰和说话了,而且这个人还是最高长官,能不激动加感动吗。

卫长官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好?

有人说,卫立煌本身就是“嫡系中的杂牌”,人家靠的不是裙带和学历,而是实实在在的战功,因此才会对所有部队做到一视同仁。

这似乎也说得过去,就象卫立煌在训话中所说的,要“平等看待”。

可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第53军的想像,卫立煌对“最弱军”表现出的,还不是“平等看待”般简单,那已是一种异乎寻常的重视和关照。

信心之战

强渡以前,卫立煌将制定好的作战方案和计划予以下发,但各军一拿到手,就引起了议论纷纷。

第一个焦点,是第11集团军成了防守部队。

滇西远征军有两大集团军,无论战斗力,还是对滇西敌情和地形的熟悉,第11集团军都要胜过第20集团军。

大兵团作战,尤其是这样关键性的反攻,远征军全扑上去都嫌不够,还要留人防守,就算是要防,也应该让第20集团军防,结果却是第11集团军成了防守部队。

第二个焦点,也是争议最大的焦点。

第20集团军主攻也罢,使几乎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第53军竟然被安排为主力之一。

那个“最弱军”,也能成为主力?它有多强的战斗力,能打这样的硬仗吗?

周福成自己都不知道梦中抽了哪支上上签,让卫立煌这么关照自己,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好解释,只能从人情脉络上瞎联系。

兴许是当年受过卫长官指挥,所以他才把咱们当亲生儿子了吧?

意外得宠当然是好事,不拼命打也肯定是对不起领导的,可问题是第53军能力就这么一点,连他们自己对能否强渡成功都心中无数。

有数的人,是卫立煌。

吸取中条山的教训,卫立煌对这次远征准备得非常细致。他在隔江观察时,发现第56师团采取的其实是死守要隘战术,即守住高山据点,而没有沿江部署重兵。

卫立煌立刻意识到,渡过怒江其实不难,难的是后面,在地形复杂的大山里与“龙兵团”作战,那才真叫难。

知道为什么要让第11集团军主守了吧,守是假,留着最强的部队,随时投入后续攻击才是真。

把第53军列入强渡主力,则出自于卫立煌的另外一个盘算。

第53军是“最弱军”不错,对此卫立煌也不是不清楚,可是本来也没指望它第一口啃的便是硬骨头,关键是给信心,让它认为自己很行,特别是装备美械之后。

不但如此,还能给各军以示范:你瞧,“最弱军”都渡江成功了,我们还怕什么?

“恐日病”,或者说是恐第56师团的病铁定不治自愈,也就不存在军长脑子里都在想“我还能不能回家”之类的事了。

前提,当然是大家都以为怒江很难渡。

说到底,强渡怒江,其实是一次心理战,或者说恢复信心之战。

名将的思维皆有相通之处,卫立煌的这一战术,与南昌会战时的冈村宁次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就是用“最弱师团”打头,才挽回了日军的士气。

5月11日拂晓,滇西远征军揭开渡江战役的序幕。

渡河部队乘坐的是一种前尖后方的帆布船,一只船可以运送一个班,然而使用起来却极其方便,不用的时候折叠放在背包里,一个人就可以带走,要用的时候只须拿气囊充一下气。

美式后勤配备真是世界一流,几乎挑不出一点毛病,可是乘客们的心却仍然悬在半空中,好半天落不了地。

眼睛一闭下了船,眼睛一睁上了岸。

想像中的恶战没有发生,因为卫立煌已经用特种部队为“最弱军”铺平了道路。

强渡之前,远征军在岸边建立了炮兵阵地,一水儿的榴弹重炮,往那里一摆,日本人的炮够不着,它却可以准确无误地完全摧毁日军江岸防线。

经过火力清除,当强渡正式开始时,岸边已没有什么日军,第一批渡江部队仅两人伤亡,就顺利地攻占渡口阵地。

滇西远征军由此士气大振,“恐日病”也一扫而空。

最艰苦的行军

滇西反攻正在朝着卫立煌预计的轨道走,即先易后难,越来越难。第20集团军过岸后,就被高黎贡山挡住了去路。

第56师团算准了你要从这里过,因此在险要处修筑了很多据点群用以阻击。在这样的地方作战,山高路隘,到处都是陡坡,爬坡尚且不易,更别提展开兵力了。

令人头疼的雨季又雪上加霜,连绵阴雨使得山路既陡且滑,大部队只能喊暂停。

不停还好,一停困难更多。

负责后勤支援的美军联络组起初认为,可以用空投来代替兵站补给,可是没想到山地气候十分复杂,说变就变,山高雨大,飞机往往看不见地上的空投标志,无法准确实施空投。

空投不行,能进入深山的,便只有骡马,而那些山路,人既难行,骡马也强不到哪里去,于是补给时断时续,难以为继。

进攻中,要想打破僵局,最有效的手段无疑是迂回包抄,而对于迂回路径,卫立煌早就选好了。

反攻滇西之前,他就在找一条绕过高黎贡山的秘道,但这在现有的中国军用地图上找不出来的,大概日军地图上也不会有。

怎么办呢,卫立煌想到了空中侦察。

以前是没有这种条件,如今不一样了。在提出申请后,远征军航空队即飞到高黎贡山上空进行拍照,那时尚未进入雨季,视界没有障碍,结果仅仅两周后,一张高清地图便绘制而成。

在这张高清地图上,隐隐约约真的有条山路隐藏其间。

幕僚去民间查证,查证的结果,却是从来没有人走过这条路,年轻一辈没有,年老一辈,甚至上上几辈也没听说过,只是在少数民族口耳相传的故事里似乎有这条路的踪迹。

卫立煌认为有门,少数民族缺乏文字记录的技术手段,嘴巴里传下来的就是历史,而且从地图上看,这条路沿途并非绝地,是可以通过的。

选定路径后,卫立煌便通知远征军航空队,要求不再派飞机在那一带飞行,以免引起对方注意。

迂回部队,选定的是第53军,那支原先大家眼中的“最弱军”。

世上没有天生的废才,只取决于你会不会用。南昌会战后,第106师团不仅摆脱“最弱”恶名,而且还在第一次长沙会战中冲破了四个中国军组成的防线,薛岳被迫调上第74军才得以稳住战局。

到了第53军身上,道理也是如此。

过了江后,“最弱军”夺得首功,精神头马上大不一样,脸上再无忧愁颓唐之色。

明知迂回是项受苦受累的活,全军也高高兴兴地接了下来,军长周福成派先锋师前去开路。

这一走才发现不是一点点受苦受累,那竟然是整个滇西反攻中最为艰苦的行军。

沿途地滑坡陡,更有甚于其它地方,一路行去,就没有能直着腰走路的时候,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荒无人烟,连日军也想不到它。

在翻过标高4千米的高黎贡山主峰后,先锋师来到了山后。

但这时他们却又犯了过去常犯的那种毛病,发现山后日军据点很坚固,师长软了一把,又退回主峰。

这一退不要紧,几乎把第53军推到了覆灭的边缘。

经过一路行军,官兵把身上带着的粮食都吃光了。山顶云雾满天,飞机没法空投粮食,大家只好跟第5军过野人山时那样,挖野菜和竹根充饥。

滇西山上山下的温差很大,强渡怒江时还汗流浃背,在主峰上却如临严冬,就算穿着厚棉衣都冷,一下雨更要命。

从保山出发时,官兵穿的都是单装,顿时冻得浑身直哆嗦,有的人外面套了一层美式胶皮雨衣,但是雨衣潮湿后贴在皮肤上,同样冷若冰霜。

高山顶上,先锋师先后冻死饿死达数百人,周福成得知情况后非常焦虑,担心部队随时会陷入崩溃。

他当即报请卫立煌,将负有责任的师长撤职,同时将另外一个师也跟上去,以整军力量投入进攻,终于将山后据点一击而破。

迂回包抄的成功,意味着解决高黎贡山守敌不再成为问题,只要在你的掌握之中,有的是时间慢慢削,反正左一茬,右一茬,直至把据点群削完为止。

驻守高黎贡山的第56师团非常顽固,主动投降的不多,战后山上遍地是日军的死人死马,血浆与雨后的泥土相拌和,竟然重新生成了一种殷黑色的泥巴。

夺取高黎贡山是为了打开通向腾冲的通道,那里是“龙兵团”的战略据点。

“水牛”发力

由于四处受击,日本“缅甸方面军”兵力相当紧张,“菊兵团”第18师团即将覆灭在孟拱河谷,其它部队也脱不开身,能用来守腾冲的只有第56师团的一个联队,联队长为藏重康美大佐。

藏重康美手上的人马不多,所以他放弃江防,收缩要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

要隘核心是腾冲,其间有三道关,你过得了第一道,未必过得了第二道、第三道。

所谓第一道,即高黎贡山,这第二道也是山,不过是直接拱卫腾冲的四座高山,相当于腾冲的天然外城墙。

就在藏重忙着往山上增兵布阵的时候,第56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突然发来电报,要求从腾冲抽兵,以增援师团主力。

这缺德玩意,我这都快揭不开锅了,他那里还要再抓米出去。

可是师团长的命令又不能不执行,而且还要认真执行,藏重只好调出一个大队,本来不多的守军这下更少了。

干脆,意思意思吧,于是有的山不守,有的山就弄了几十个人的小队在那里充充数,反正死了拉倒。

6月27日,第20集团军首先清除四座高山的守敌,其中三座山很快拿了下来,只有腾冲南面的来凤山无法攻破。

在藏重看来,这是最重要的一座山,因为其山峰比腾冲城墙还高一百多米,可以直接俯视城池。

攻城战中,如果你可以在城外占据一块高出城墙的要地,那对守军来说往往是致命的,经典范例,就是南京保卫战中紫金山或者雨花台于南京的利害关系。

藏重人再少,哪座山头都可以弃,唯有来凤山不肯弃。

他舍得放在外围的精兵都在来凤山上,共建立了4个堡垒群,堡垒里有炮,有机关枪,更有极富山地战经验的老兵。

7月23日,第20集团军对来凤山发起第一次总攻。

集团军总司令霍揆章也深知来凤山的价值,因此不惜把预备师都拿出来,投入四个团进攻来凤山,但得到的战报,却不是捷报,而是接二连三的伤亡报告。

三天,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代价,竟然毫无进展。

霍揆章毕业于黄埔一期,他有个绰号叫“水牛”,言其性格憨厚,平时极少发火,然而在这种高压之下,也忍不住咣咣咣地朝部下发了通大火。

我问你,如果再发起第二次总攻,你有没有成功把握?

部下实话实说:堡垒太坚固,没有重火力,仍然没把握。

重火力,也就是特种配备,看来“水牛”得把头上的两只角伸出来了。

7月26日,第二次总攻。

这次霍揆章亮出了他的“霍家拳法”:远征军航空队多达57架飞机在上空投弹,目标就朝向一座小小的来凤山,一天光投下的炸弹就多达5千余枚。

来凤山的日军堡垒的确坚固,可也吃不消如此狂风骤雨般的打击,顿时被炸毁了一大半。

当然还有飞机炸弹都解决不了的,这就得用敢死队了。

敢死队员匍匐到达堡垒死角后,把炸药包和集束手榴弹塞进堡垒枪眼进行爆破。

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霍揆章采用车轮战术,各部队轮着上,一刻不歇地发动进攻,为的就是不让日军得到喘息和修复工事的时间。

7月27日傍晚,一部远征军已杀到来凤山和腾冲之间,藏重眼看连山带人都得被全部撸撸掉,只得弃山保人,将残余兵丁撤入城内,山地攻坚转入城池攻坚。

钢将军

在第20集团军中,真正能打硬仗恶仗的,还是霍揆章带过的第54军。

第54军系“土木系”部队,在“土木系”中排名仅次于第18军,新老两任军长霍揆章、阙汉骞也都是有“土木”背景的战将。论名气,这二位或许比不上黄维、胡琏,但也称得上是一对牛人。

霍揆章这个大“水牛”看上去寡言少语,人家却是武林高手,擒拿格斗样样利落,在黄埔读书时就一身两职,既是学生,又是教员——武术教练。

阙汉骞擅长的则是另一套功夫,那就是书法,其成就甚至超过以写字写得漂亮著称的张灵甫,已自成一派,称为“拨云体”。

除了打仗,阙汉骞的业余爱好就是练字,甚至指挥作战的间隙都不肯放过,不到桌上去写上那么两笔,浑身都不得劲。

即使是淞沪会战时的罗店时期,阙汉骞照样可以在屋里练他的书法,日军炮弹落在屋外的稻田里,旁边人都心慌不已,他却走笔如飞,写完还告诉别人:不用怕,这是扰乱射击。

阙汉骞是湖南人,打仗很猛,做团长时就有扔出一箱手榴弹以稳定军心的纪录,被称为“神臂团长”,连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关猛”关麟征都对之称赞不已。

要说吃亏,还就吃亏在资历上,他跟胡琏一样,都是黄埔4期的,混到师长后,再想往上挪一步升军长,就比较费劲。

到第二次远征前,总算有了机会,史迪威那边要人,第54军奉命前往印度,阙汉骞以代军长身份随行,假如没什么意外,那就是要升成军长了。

可是这个世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史迪威把兵留下,军部退回,不要!

至于面子不面子,人家不管,他是美国人,不理你这一套。

这个气,还好,军部虽然“退货”,但第54军得以在国内重组,众望所归的阙汉骞也由“代”而扶正。当时的黄埔四期生中,张灵甫和胡琏都是副军长,阙汉骞是晋升上去的第一个军长。

无论老第54军,还是新第54军,以前都是助攻角色,尽管活干得很漂亮,但射不了门,进不了球总是难以让人心甘,何况阙汉骞刚刚当上军长,憋了一口气要证明自己。

第二次远征,终于让阙汉骞和第54军得到了主攻的机会,从强渡怒江,到兵临腾冲城下,攻城拔寨,无役不胜。

日军对中国军队的情报资料研究得非常深,连藏重联队长都知道第54军军部被“退货”的事,他对第54军在基本部队留在印度的情况下,还能打得如此勇猛,感到十分吃惊。

一查,原来军长阙汉骞来历不凡,是罗店那血肉磨坊里磨出来的,藏重顿将阙汉骞视为劲敌,并在日记中写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彼真钢将军也!

阙汉骞因此得“钢将军”之名,不过“钢将军”在腾冲城下看到的却是一座“钢城”。

8月2日,阙汉骞沿用山地攻坚的经验,集中全军火炮对着腾冲城墙进行轰击。

按照美械装备标准,第54军直接配备12门榴弹重炮,下面每师还各有12门山炮,这么多炮加一块,那也是气势夺人,半天工夫,便用去了多达3千余发炮弹。

除此之外,远征军航空队还有60架飞机在上空投弹,可是这一立体式攻击方式,却并没有能够达成预期效果。

腾冲城墙据说系明朝南征将士垒砌而成,全部为大青石条,不仅异常坚固,而且表面光滑有弹性,炮弹在上面拉条口子可以,却无法完全轰塌它。

当第54军顺着口子往城里爬时,日军的机枪火炮就突然叫嚣起来。这些火器原先都藏在城头或角落的石头掩体里,炮弹也打不着,它们给登城部队造成了很重的伤亡。

血色腾冲

在腾冲战役初期的那几天里,虽然第54军时时能通过口子冲入一部分,但由于地形复杂,火力隐蔽,使得这部分人马根本就站不住脚,并且伤亡剧增。

阙汉骞不得不另想攻城之策:光开小口子不济事,得开大口子,整军进入才行。

要开大口子,就跟从墙根上动动脑筋。

在这方面最早开窍的是太平军,他们在难以攻破对方城池时,往往使用“穴地攻城法”,即在城外挖地道,直通城下,然后用火药炸开城墙。

清史记载,太平军利用此法攻城,“无坚不破”。

太平军当年是以城外民房为掩护开挖地道口的,所以关键是要找到这么一个掩护地点。

看来看去,只有腾冲城南门外符合这一条件,那里原先是百姓赶集场所,开战后,日军只拆除了靠墙三十米内的建筑,三十米外还有很多房屋,其中包括一些两层的老式楼房。

于是阙汉骞在楼房上偷偷地用沙包垒出了二十个掩体,利用晚上集中重机枪对着城头进行扫射。

大炮都奈何不了,我还怕你的机枪,日军采取了不管不问的态度,这便让早已潜伏城下的工兵有了机会。

挖地洞,埋炸药,按电钮,一气呵成,现代工兵比太平军的“土营”自然要利索得多。

随着爆炸声起,城墙被炸塌多处,隐蔽在平房内的进攻部队呐喊上前,一拥而入。

当第54军攻进腾冲城内,发现里面已无一间完好房屋,尽为断壁残垣,而这主要是远征军航空队的功劳。

第一次立体攻击受挫后,远征军航空队感到很不得劲,第二次便派上了B—25、B—29。

这些都是二战中最为优秀的轰炸机种,B—29更被称为“超级空中堡垒”,一次性载弹量达9吨,扔炸弹就跟下雨一样。

8月13日,几枚重型炸弹恰好命中联队司令部,包括藏重大佐在内的32名日军官兵粉身碎骨,联队校佐级将官至此全部伤亡。

原任中队长的太田正人大尉接任守城指挥官,其实这时换谁守都一样,3千守城兵卒已被打掉一半,何况城外的远征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想要溜还有机会,可是电报发过去,松山佑三师团长却要他继续死守,说是坚持到10月上旬,就有主力来援了。

信也好,不信也好,除了硬着头皮顶下去,一点退路都没有。

一群困兽发了狂,令腾冲之战进入了最残酷的时期。他们从城内的各个隐蔽角落跳出来开火,一会儿前面,一会儿侧面,让你每向前走上一步都要付出不小代价。

仅仅一天之内,第20集团军就伤亡了三百多人,双方寸地必争,乃至于斗到了尸填街巷,血满城垣的地步。

为了尽量减少兵员损失,集团军总司令霍揆章被迫采用步步为营的战术,即每至一处,就用炸药将墙垣房屋完全炸倒,以保证所过之处不会再钻出任何一个有威胁的日本兵。

第20集团军连着发起四次总攻,不但彻底挫败了太田时不时组织的夜袭,还将其慢慢驱赶和逼退到城内一角。

到第四次总攻,远征军航空队的战机增加到100架,地面部队向日军发射炮弹达1万5千发。

太田再看他那些兵,已经完全成了“残疾部队”,不是成了铁拐李,就是做了独眼龙。

主力在哪里,天晓得,还是送些手榴弹下来实惠,起码这些残疾人还能扔扔手榴弹。

按照太田的要求,日机冒着被击落的风险,飞向腾冲城上空,并向城内投下了大量手榴弹和医疗物品。

腾冲之战迟迟不能结束,蒋介石在重庆非常焦虑,因为同一时间,日军仍在向中国的大后方继续推进,如果滇西反攻再陷不利,等于后背又捅一刀,整个国内局势终将无法挽救。

他向霍揆章发来电报:中国军队的荣辱,真的就决定于今天的你们了。我命令你们务必在九月十八日,也就是国耻纪念日之前,把腾冲城夺回来!

腾冲日军被打成“残疾部队”,其实现在的霍揆章也接近精疲力竭,经过四次总攻,第20集团军连预备队都已用尽了。

捏着蒋介石的这份电报,霍揆章咬着牙,把本来负责打援的一个师也调入城内。

不管它了,现在是顾注一掷的时候。

“九一八”,如同“七七”,让每一个远征军官兵都热血沸腾,全然忘记了什么叫做危险,什么叫做死亡。

9月5日,第20集团军发起了了入城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进攻,其排山倒海的气势,如潮水席卷,使残余日军有了一种马上要被吞没或压倒的可怕感觉。

经过这次冲击,日军包括太田在内,仅剩70余人,他们的命运终于走向了尽头。

9月13日,在太田“玉碎”于自杀性冲锋后,腾冲得以完全收复。

这是滇西反攻中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当记者进入腾冲城时,不仅找不到一块好瓦,就连青的树叶也看不到一片。

战后经霍揆彰提议,在腾冲专门修建了国殇公墓,内葬牺牲于腾冲一役的几千名远征军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