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沙粒或者蚂蚁

韩复榘被捕及被处死,使抗战军民精神为之一振,而津浦线部队轻于进退的情况亦为之大变。

但是韩复榘先前闯下的纰漏实在太大,一弃黄河天险,再弃重镇要隘,津浦线变得无险可守,第2军主力部队姬路第10师团更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姬路师团师团长是矶谷廉介。

矶谷廉介,毕业于陆大第27期,他与土肥原和板垣征四郎是陆士同学,皆来自于“荣耀的第16期”,毕业后,三人也很快被列为日本陆军中的“三大中国通”。

所谓中国通,均占有熟悉中国地理的优势,因此都是侵华将领的上上人选。自矶谷出任姬路第10师团长后,该师团也被称为矶谷师团。

第2军南下,规定矶谷和板垣相配合,实行分进合击战术。此时板垣的名声正如日中天,然而跟这样一个明星校友在一起,矶谷却并不甘愿充当配角,他认为自己同样有像板垣一样一夜成名的潜质,只是早晚而已。

自强渡黄河成功之后,这一结论似乎也在一步步得到验证。

韩复榘在前面跑,矶谷就在后面追——其实也不用追,矶谷几乎成了山东的“接收大员”,矶谷师团渡过黄河之后,四天进入济南,又四天拿下泰安,除了赶路需要时间,其它可谓一路顺风。

这时候的矶谷真个是春风拂面,两只手都热得发烫,有一种摸彩票摸什么中什么的感觉。

当华北战场上除了板垣之外,又一颗名叫矶谷的将星冉冉升起的时候,你们千万不要感到奇怪,因为原本就该如此。

矶谷坐在马上,一脸都是“得意的笑”,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徐州城下。

猛仔将将

与矶谷相比,他的对手却在发愁,愁的是缺兵少将,调不出人来抵御矶谷。

本来李宗仁还指望韩复榘和鲁军能守住防线,却不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自鲁军退却后,津浦线上几乎无一兵可调,无一将可用,已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

老猛仔在将将方面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即“不拘一格”。

当然,他如今的情况是,就算想“拘”也没法“拘”了,淞沪战后,中国军队精锐损伤严重,剩下来的也大半撤往武汉,他只能领一群杂牌打天下。

内战时期,蒋介石拉拢杂牌,靠的是投其所好,要什么给什么,李宗仁却要什么没什么,金钱、美女、委任状,都无处寻觅。

你别看老李做到了桂系老大,但桂系的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平时生活都是很简朴的,除了身份显赫外,饮食起居跟常人无异,就连吃顿饭,都是让老婆到街上去买了菜回来自己烧。

这样的人,哪怕是做到了封疆大吏,又知道什么叫花天酒地,什么叫夜夜笙歌,所以糖衣炮弹的那一套,根本学不了,也使不出。

可是缺兵少将怎么办,也没别的好办法,只能跟破烂王学,走到哪里,都瞪大双眼四处寻觅。凡见到合用的,甭管他姓氏名谁,出身哪里,都拼着命往篮子里捡。

要命的是,现在连捡来的都在各处填空当,篮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就在愁闷之际,白崇禧忽然打来电话,说手上正好有一支部队,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要。

小诸葛所说的部队,就是从娘子关前线退下来的川军。

在阎锡山二战区,这支可怜的部队由于属于客军,在北方没有自己的兵站,又苦于囊中羞涩,别说补充弹药,连吃饭都困难。

人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刚去山西时,官兵尚能忍饥挨饿,勉力为之,等到太原会战结束溃退下来,更无人照应,也无人监督时,基层部队就免不了会有些违反军纪,偷鸡摸狗的事情发生。

这倒还罢了,一不小心,他们把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都给得罪了。

溃退路上,也不知谁的眼睛尖,发现了军械库,反正没人管理,他们就破门而入,把里面的枪支弹药都取了个干净。要说这本来也没什么,逃得这么急,没准你不拿鬼子拿,损失更大。可这是谁的军械库,阎老西的,那么抠门的一个人,他会舍得让你白拿他东西吗?

太原失守后,阎锡山被迫当上了游击队长。在山沟里骑着毛驴四处乱跑的日子,哪里能与在太原时相比,老西儿越想越郁闷,时常盘算旧帐,认为一众客军没有帮他保住太原,都是欠了他,尤其是黄绍竑和川军,更被其视为太原会战致败的罪魁祸首。

黄绍竑是钦差大臣,阎锡山心里就算再不满,也只能背后嘀咕两句,不敢公开叫板,惟有邓系川军,一无后台,二无实力,成了他炮轰的第一目标。现在一听,这帮人竟然太岁爷上动土,抢起他的军械库来了,这还了得。

于是,他一个恶状告到蒋介石那里,大骂邓系川军不仅武器不好,作战不力,还扰民有余,属于土匪军,二战区容不下,请予调离。

在被阎锡山赶出门后,川军不得不继续他们的辛酸之旅,因为没人肯要。

蒋介石皱着眉头,问程潜的一战区要不要。

程潜一听就不乐意了。

阎老西都不要的烂部队,你们踢皮球一样踢给我,当我一战区是什么,废品收购站?

不要!

蒋介石这时正因刘湘东窗事发,窝着一肚子气,到此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算了,哪来的回哪去,让他们继续回四川做土皇帝去吧!

白崇禧负责军队调动,他说“委员长”你先别急,我再问一下五战区,如果连五战区都不要,那就真没人肯要了。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白崇禧打了个电话给李宗仁,后者一听还有这种好事,马上声明来者不拒。

川军在山西表现糟糕,各个战区几乎都有所耳闻,李宗仁知道的也并不会比程潜少。要按寻常人的思维,他若再接受川军,自然会显得更为掉价。可老李好就好在这一点上,在用兵将将上,他懂得实用比面子更牢靠。

其实若论眼下的境况,他比邓锡侯还真强不了多少。邓锡侯是没人肯要,李宗仁是没人肯来,一样都很无奈。

白崇禧说,我可给你打个预防针,这支川军的战斗力很一般。

那意思,丑话说在先,你别寄望太高。大家都是坐过同一炕头的,到时倘若后悔,千万不要说我白某人不够意思,事先不打招呼就把不合格产品强塞给你。

李宗仁却已经等不及了。

那诸葛孔明草船借箭,犹能化险为夷,川人难道都不如草人?快别费话了,早点把川军调来要紧。

白崇禧笑了,终于明白老李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你现在就是把更差的部队给他,他也不会选三拣四。

就这样,邓锡侯来到了徐州。

当初出川时,邓系川军共有四个师四万人,到山西打了一仗,折了超过一半,连两万人都不到了。更让人觉得晦气的是,别人没有功劳尚有苦劳,川军不仅功劳苦劳统统没有,还在遭到一通埋汰后,被踢皮球一样踢到东踢到西,眼看着竟要给踢回四川老家去了。

知道可能要被打发回家,川军上下均唉声叹气,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而邓锡侯也因为看到前程黯淡而脸如死灰。

突然间,有人把他们从水里捞了上来。

从前西南联合反蒋,李宗仁虽与刘湘、龙云等人多有交往,但与邓锡侯却从未谋面,如今能收留他,不啻于是在不堪之时,伸出手来拉了兄弟一把,这一份惊喜与感动简直难以名状。

邓锡侯被外界称为“水晶猴”,猴精猴精的一个人。

娘子关战役后期,大家都在撤退,可是老阎对川军心怀不满,认为都是四川人作战不力,把事情给搞砸了,所以迟迟未给邓锡侯发来撤退命令。

邓锡侯到达前线时,他的川军已经被弄得稀里哗啦了,真的到了战又不战不得,退又不敢退的地步。

为了避免坐而被歼的命运,情急之下,邓锡侯便使了一个滑头,令川军主力悄悄地跟着其它部队撤,但是不沿公路而从小路走。同时,派一个旅留在原地作为后卫,视情况逐次撤退。

好在川军没什么辎重,不走公路也可以,这样一来,不但没人看见,还减少了拥挤,反而退得比其它部队都顺畅。

半路上,终于接到了阎锡山的撤退命令,若再晚一点还真就走不脱了。

滑头那是为了生存需要,当见到李宗仁时,“水晶猴”也不由动了真情:各个战区都不要我们,天下之大,无处容身,你李长官肯予以收留,那就是恩高德厚了。

对于邓系川军这样的落魄部队,如何暖对方的心,老李自有办法。

这个世上,穷人的愿望其实最容易实现,而你未来将可能得到的报偿也最多——不过是给几颗种子,没准到年关就能收到几大车瓜果了。

问都不用问,川军肯定是“枪械太坏,子弹太少”,而他们许的愿也必定是给些好枪和子弹。

李宗仁打个报告上去,拔下来500支新枪给川军。

这些当然太少,武装一个营都够呛。

我知道,因为这里还有。

老李把五战区的军械库打开:步机枪是没多少了,不过子弹和手榴弹多的是,拿吧,能拿多少拿多少。

川军从前打仗的时候基本上是放几枪之后,就只好把手里的枪支当擀面杖使,现在看到这么多弹药,激动得眼泪哗哗直淌。

当李宗仁要调川军进入鲁南战场时,邓锡侯和孙震已经知道所当之敌将是矶谷师团,后者精锐程度甚至超过娘子关时的龙山师团,足以与板垣师团匹敌,但受命之时仍毫不犹豫,表示绝对服从命令,让怎么打就怎么打。

孤城落日

川军在山西作战吃足苦头,除了装备奇差,战力有限外,难得出川,不见世面也是一大主因。

他们分不清中央军与日军的服装到底有什么区别。某天,哨兵看到一人一骑经过,其人上身穿黄昵大氅,脚蹬皮靴,腰上佩把指挥刀。

在川军的眼里,这就是标准的中央军高级军官的打扮,哨兵差点就没上去敬一礼。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军探马。

由于缺乏地图,川军根本不知地形,连自己处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

有的士兵见到日军坦克,还以为是中央军的战车,频呼其停车,并报上自己的部队番号,要求随车搭乘。

不仅士兵,身为集团军总司令的邓锡侯亦出过糗。

在娘子关,他的左右两军早已退后,他却不知道,结果孤军深入,踏进了一座被日军占领的村庄。日军开枪射击,他还以为是自己人产生了误会,等到有人伤亡,才发现大事不好,若不是反应得快,差一点就被鬼子给俘虏了。

邓系川军出川后首仗不顺,然而经过这次遭遇,他们也终于见了世面,长了教训。

遥想当年,诸葛武侯六出祁山,至死方休,这才受过一次挫折,算得了什么。

川军进入鲁南后,面貌为之一新。曾经倍受垢病的军纪问题,也完全不复存在,山东的老百姓甚至认为,川军在这方面比鲁军都做得好。

即使是在四川本地,川军军纪亦曾令人皱眉,现在变化如此之大,不能不说是痛定思痛后整肃全军的结果。

此时因刘湘病死,蜀中无人,邓锡侯奉调回川主持川康军务,由军长孙震暂代集团军总司令一职。

孙震授命师长王铭章为前敌总指挥,率领川军进行积极反攻,但川军所用皆为轻武器,连一门重野炮都没有,即使从五战区领到了一些迫击炮,要想攻城仍然难如登天,所以很快只能退守滕县。

反攻的失败,让王铭章认识到,以川军如此薄弱的战斗力和武器,是很难与津浦线上的主力身份相匹配的,川军力量不是不够,而是远远不够。

不客气的说,若以战斗力而论,如果说现在的矶谷师团是沙丘或者大象的话,川军几乎就是沙粒或者蚂蚁。

然而从来没有人能够否认,小小沙粒就不能与庞大沙丘相抗衡,即使是蚂蚁,也有悍卫家园的本能。

王铭章对部下们说:四川内战20年,是国内绝无仅有的,作为军人,我们罪莫大焉,此番出川抗战,不为立功,仅为赎罪,因此哪怕打光一兵一卒,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3月14日到15日,矶谷师团猛攻滕县,但遭到川军顽强阻击,其组织的多次强攻均被一一击退。

在此情况下,矶谷突然抽出一个联队,撇开正面,绕道直冲滕县。

为守住外围防御阵地,王铭章几乎把所有的战斗部队都放到了前线,双方处于胶着状态,骤然间根本撤不下来,而留在滕县城里的又尽为师部旅部等非作战单位,看过去,全是警卫连、通信连、卫生队……,加上滕县保安团,满打满算,还没有超过3千人。

孤城弱兵,如何守法?

王铭章急忙向司令部求援,但孙震手上也没有多余兵力,只能勉强抽出三个步兵连赴援。

这点兵力对于守城来说自然是杯水车薪,正急得无法,孙震忽然想到了从五战区军械库领到的弹药,赶紧用火车运往滕县,其中手榴弹最多,可以保证城内守军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箱五十颗装的手榴弹。

这是3月15日的夜。

在王铭章的指挥下,川军加紧构筑城防工事。此时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创造的,将是川军史上最光荣的一页。

3月16日,黎明。

矶谷师团开始发挥特种部队的威力,炮弹犹如狂风骤雨,向滕县城内横扫过来。

王铭章召集部将商议,大家都认为从日军攻城的气势以及双方的强弱对比来看,滕县恐怕连一天都守不住。

由此,王铭章自己也对防守孤城产生了犹豫,遂向孙震请示,询问能否到城外去进行机动作战。

孙震传达了五战区发来的电报:死守滕县,以待后援。

他告诉王铭章,坚守滕县是为了让后续大部队集结争取时间,所以必须死守到底。

明乎此,王铭章再不迟疑。

晓谕三军:死守滕县,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违者就地正法。

所有后勤人员全部奉令改为战斗兵,与城内的警察团丁一起,增补各防守部队,甚至于给王铭章写文章的文书也不例外,被派到城上防守去了。

王铭章带着高级官佐到阵地巡视,由于他们都穿着普通士兵服装,沿途竟然无人认出,只有这位文书看到长官来了,赶紧举手敬礼。

王铭章身后有人认识这位文书,就开玩笑地问:你敬礼倒是很内行,可你会打枪吗?

参谋长在一边凑趣:你千万别小看人,没准他放得比你还准哩。

3月16日这一天,矶谷师团先用野炮轰开城墙缺口,然后用步兵进行波浪式冲击,其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孙震临时运来的手榴弹,成了守军的杀手锏,指挥官一声令下,两三百颗手榴弹一齐扔,很快炸退日军,并封堵住了缺口。

那位临时参战的文书也跟着又是开枪,又是扔手榴弹,很是过了把瘾。

一天过去,滕县奇迹般地纹丝不动。

不足一个团的川军挡住一个联队的日军精锐主力,在以往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王铭章闻知前线战况,大为开心,情绪也转为乐观。

前线将有两个团被调回城内,这样的话,明天就有三个团守城了。不足一团尚可支持一天,难道三个团还守不了一天?

如果明天再能撑过去,后续援军便能到达,滕县也必能确保。

可是王铭章不知道的是,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实际上,老谋深算的矶谷已另派一个联队绕到滕县以南,把援兵挡在外面了。

更重要的是,第一天滕县之所以能守住,只是矶谷未用全力而已。

在滕县城外遭到意外的顽强抵抗之后,川军死守滕县的决心已显露无遗,矶谷也在逐渐加大攻击力量。

3月17日,矶谷把特种部队的使用等级调到了最高。

一个重野炮旅团被调到城外,同时重轰炸机大队出击,这样造成的效果是,落进城内的炮弹由“狂风骤雨”升级成了“倾盆大雨”。

滕县街道已经找不到了,满街都是由倒塌房屋堆垒而成的一座座小山丘,到处都是深坑、火海、焦土。

在滕县被南北日军紧紧包夹,形势危如弹卵的情况下,王铭章仍未放弃获救的希望。

站在城内,能清晰地听到南面激烈的枪炮声,说明援军已经很近了。

组织突击队出城,接应援军。

可是这个希望很快破灭,矶谷不断向城南添加兵力,援军攻不过来,突击队亦不得不退入城内。

城墙缺口终于被炸开了,冲进来的除了比第一天多得多的步兵,还有坦克。

川军甩完了手榴弹用大刀,炸完了步兵炸坦克,可是仍然挡不住日军潮水一般地涌进来,双方自此进入了近距离肉搏拼杀的阶段。

当得知防线被突破的消息时,王铭章显得极为镇定,尽管他已不再乐观,也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

奇迹不会再发生了,沙粒即将被埋,蚂蚁也面临着被无情踩踏的命运,可是唯一不用担心的,是我们的勇气。

王铭章把身边仅有的卫兵和官佐都召集到一块,决定亲自率领,以作殊死一搏。

走出指挥所前,他向孙震发出了一生中最后一封电报:“决以死力拒守,以报国家,以报知遇”。

经过一场又一场短兵相接,拿着枪的人大部分都战死当场,王铭章也受了重伤,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抵住,抵住,死守滕县!

话未说完,腹部伤口血流如注,副官取出白药都灌不进嘴,一时惊呆了。再上前一摸,已手脚冰凉。

直至3月18日午前,在滕县城内,残余的各股川军小部队仍在人自为战。

这是一种让西方人无法想像的战斗,一群又一群失去任何希望的人的绝望之战。

晚上,枪声终于停止,因为所有的守军都已战死。

川军,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弱小,然而他们终于把自己的勇气和尊严守护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狗咬狗的游戏

李宗仁的五战区庙小,压力却不小,一共要对付来自三个不同方向的对手。

除了派川军在津浦线上阻击矶谷师团外,他还要防止第13师团北上,后者虽然是新编师团,但由于配备了华中方面军直属的特种部队,所以也非常难搞,最后是在淮南调集桂军第31军,淮北再搭上于学忠第51军,一前一后,一个拉一个顶,才勉强将其拖住。

矶谷师团、第13师团已经够凶够猛了,然而比它们更凶更猛的却还有,那就是从青岛方向杀过来的日方顶尖选手:板垣师团。

老李是员福将,真的,如果板垣师团快一点从青岛南下的话,他绝难逃过一劫,因为他毕竟只有两只手,哪里能忙得过来。

关键时候,板垣却跟海军吵上了,没时间南下。

日本海陆军内部大致有一个分界线,即北边归陆军,南边归海军,按照这一“惯例”,北方战场应该没海军什么事,但海军的军舰一天到晚在青岛海面上转悠,若不是突然爆发淞沪战役,他们早就想在青岛实现登陆了。

在淞沪战役上,海军先点火,但陆军却像当年的“一二八”会战那样,后来者居上,风头完全压过了海军,这次进攻青岛,参谋本部就想到,与其让对方抢先,不如打声招呼,大家一齐上。

军令部开始没说什么,但在得到一个报告后,不干了。

报告是第4舰队送上来的,据他们说,原驻青岛的于学忠第51军已经调到淮北去了,青岛几乎等同于空城一座。

一座空城,第4舰队一家就能搞定,为什么还要等他们陆军。

板垣师团?离青岛还远得很哩。

最后这句话倒不假,因为要给韩复榘时间考虑“独立”,矶谷过黄河就晚了,板垣则更晚。

军令部一听青岛是这样一种状况,马上就动了心,再不顾及和参谋本部的所谓“君子协定”了。

那你们赶快登陆,拿下青岛,算尔首功一件。

第4舰队照此办理,两天之后果然如愿以偿地占领了青岛。

登陆后,他们才发现,日本在青岛价值2亿多日元的几十所重要工厂已全部被毁,同时胶济线上的铁路和公路也遭到了破坏。

工厂被炸也就算了,那铁路公路总不能看着,得去修一修,因为板垣师团马上就要打那儿过了。

但是海军睬都不睬,自当年的“一二八”会战起,他们就没靠自己本事真正占过几座重要城市,现在得了青岛,欢庆胜利还来不及,理你?板垣算哪根葱。

板垣师团一向以机动速度快著称,可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很晚才赶到青岛。

等板垣到青岛一看,海军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提前吃了独食,顿时大怒。

更让板垣火大的是,第4舰队占领了青岛之后,似乎这里已经全归他们所有了,陆军连碰都不能碰,所过之处,到处都张贴着“海军管理”的纸条。

你总得让我们有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第4舰队翻了个白眼,要不你们就睡大街上吧,那里不属海军管理。

板垣脸都绿了。作为北方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将,谁能不给他板垣三分薄面,这口恶气如何忍得。

这时的板垣不是没事做,有一大堆正事正等着他去处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南下与矶谷做配合,会攻徐州,可人家板垣也是有血性的人,要不怎么说“板垣之胆”呢?

徐州晚一点攻都无所谓,还会拿不下来吗,倒是这个海军太可恶了,我偏不南下,就要在青岛和他争个短长。

让我睡大街,老娘跟你们拼了!

板垣层层上访,状子首先就递到了第2军司令部,西尾寿造司令官闻讯之后,理所当然站在了板垣这边。

说好一起干的,又临时变卦,这帮人怎么老是这样贼兮兮的。现在就算不能五五分成,三七开也是要的,海军一定要让出一部分防区给我们第2军。

第4舰队哪里愿意,我们卖力气打下来的,凭什么要分给你们?

西尾不肯罢休,又把状告到了华北方面军司令部。

板垣师团是华北方面军直辖主力,等同于亲儿子一般,寺内当然也不舍得自己亲儿子受委屈。

告诉你们,板垣君是名将,汝辈何德何能,敢对之侮辱孰甚?

寺内虽然身为日本陆军在华北战场的最高军事首领,但第4舰队同样不给面子,根本不愿作出任何让步。

事情闹到最高层,只好由双方老大——参谋本部和军令部直接协商,后者总算答应让第4舰队抬一抬屁股,挪出点地儿给第2军。

因为这么一吵,板垣南下就被拖了下来,也因此给李宗仁腾出了重新部署和选将的时间。

庞老爷爷

在包围李宗仁的三个日方选手中,板垣无疑名气最大。

他虽曾被陈长捷打得差点现出原形,但随后托香月的暗中帮忙,仅用一天时间,即从以擅于守城闻名的傅作义手里拿下太原,一时声名大躁,以致日本军界无人不晓板垣和他的“钢军”,俨然已是华北最大牌的日军主力。

忻口会战,板垣师团在血拼中损失不小,尽管马上进行了休整补充,然而丧元气的东西不是立刻就能补得过来的,这也为他后来的临沂之败埋下了伏笔。

话是这么说,可是举目四顾,能与板垣一较短长的国内战将,仍然渺不可寻。

趁着板垣在青岛跟海军打官司,李宗仁急寻战将——不是一定能与板垣较量,而是只要应付得了场面就行。

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可是五战区别说大将,连牙将偏将都寥寥无几,一眼扫过去,几乎全是磕了巴碜的主。

韩德勤立于帐下,用手朝自己一指:长官叫我?

老李一咧嘴,赶紧转移视线。

五战区部队,韩德勤垫底,所部由江苏保安队改编而成,本来就不是正规军,虽然换了马甲,但也只是门面好看一些而已。

保安队肯定不行,还有没有稍微顺眼一些的?

一旁的幕僚提醒:长官您就别横扒竖拉,挑三拣四了,一共就剩下两位,非此即彼。

一位是东北军缪澄流。

东北军战斗力一般,但一般里面还分,于学忠算是一般里面上等的,缪澄流只能排在中下,早在长城抗战时,这位仁兄打仗时那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让人目不忍睹了。

老李叹了口气。也许缪澄流会比韩德勤强些,却哪里是板垣的对手。

那就只能用最后一位了。

最后的这位战将,是庞炳勋。庞炳勋也属老西北军支脉,过去因伤瘸了一条腿,因此得了个外号“庞瘸子”。

庞炳勋是一员老将,“老”是年纪很老的老。

这一年,他已靠近60岁,大概整个老西北军出身的将领,尚在军中的按个数,没比他年纪更大的了。

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在军队里面任职,不退不休,庞瘸子能混也是真的,所以人送外号“军中不倒翁”,而且他的军职也颇能给人以假象:他是军团长,比军长还大哩。

不过能升到这个职务,绝不是庞炳勋的军功有多高,纯粹还是年纪太大的缘故,没人好意思再指挥他,就索性让他独门独户,指挥一个“军团”。

所谓的庞军团,更是搞笑,并不是什么大规模合成兵团,只不过是5个步兵团凑一块罢了。

以前的李宗仁“常在江南,少来华北”,对老西北军的这些人不熟,到五战区走马上任,才与庞炳勋首次谋面。

这一见面,差点把李宗仁也闹了个大红脸。

在庞炳勋面前,他只能称为小李,人家才是老庞哩。旧军队讲究礼数,年纪小的指挥年纪大的,总让人觉得尴尬。

小李只好先跟老庞打声招呼:论年纪和资历,你是大哥,我是小弟,你大我小,本不该我来指挥你,但为了抗战,只好将就一下了。

客气完了,得来实质的。

李宗仁问庞炳勋,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解决的。

老话说得好,冷庙烧香,五战区一共就这么几个战将,要想别人常来庙里给你烧香,当然要先显示“菩萨的灵验”,帮人家实现几个愿望。

庞炳勋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不要裁他的兵。

按照编制序列,庞炳勋有一个特务团超编了,统帅部要求其“归并”。所谓归并,就是并到另外四个团里面去,而粮饷也只能照那四个团发。

问题在于,庞炳勋的每个团人数都是足额的,僧多粥少,平均下来大家就都吃不饱了。

如果庞炳勋不肯“归并”,那就只能遣散特务团,否则将面临全部停发粮饷的处分。

李宗仁听罢,说这样裁兵确实不公,一定替你力争此事。还有吗?

庞炳勋的第二个愿望,是补充枪支弹药。

李宗仁也点了头。

第一个愿望很快就帮庞炳勋实现了。其实说难不难,也就是李宗仁向上面打声招呼的事,不过保留一个团的编制,连战区司令长官都亲自开了口,谁会驳这个面子呢。

实现第二个愿望也蛮简单。五战区集结的部队本就有限,人头少,分果果就容易,更何况庞炳勋穷得叮当响,从没奢望过补给坦克大炮,能给些打得响的机步枪和子弹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庞炳勋见“李菩萨”如此灵验,一时间感激涕零。

山不在高,能让人猫着就行,看来这回在五战区的确是投对了庙,烧对了香。

庞炳勋向李宗仁誓言,五战区若有差遣,自己绝不保存实力,一定同鬼子拼到底。

很快就轮到还愿的时候了,李宗仁把庞炳勋调至临沂,以当板垣师团,后者欣然领命,并由此创造出光照其一生的经典。

我们也许要问,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爷爷带着5个团的小朋友,敢与号称“大日本皇军中最优秀的板垣师团”叫阵,凭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又与另外一个问题有关。

那就是,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国内军界,庞炳勋是如何混成“不倒翁”的。要知道,在老西北军的支脉里面,无论是枪杆子还是地盘,庞炳勋都小到几乎可忽略不计,别说和宋哲元、韩复榘比,连石友三都不如。

这样的小鱼小虾,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大块头给吃掉,这样的事过去曾不胜枚举。那么,老庞长寿的秘诀到底在哪里呢。

除了他对上处事圆滑,从不得罪人以外,对下知疼知热,能得众心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方面。

战场之上,欺软怕硬几乎是一个通行的规则。从老西北军时代开始,仗打了一场又一场,庞炳勋几乎场场成为对方痛扁的首要目标,也因此经常被冲得稀里哗啦。

可说来也怪,被冲了这么多次后,庞炳勋所部点来点去,还是那么多人。

大家渐渐发现,庞炳勋的兵跟他老人家放出的鸽子一样,会自己飞回来。

在被冲散或吃败仗时,这些人或被俘虏,或被收编,但只要得到机会,一准会潜返归队,有时还能给这个穷得要命的破家带回一两杆枪呢。

如此恋旧,就缘于老庞对自己的子弟兵确实是好,真的跟老爷爷待儿孙一个样。

当兵的也有心肝,你对他们好,他们是记在心里的,所以即使瘸子落难时,也没人嫌贫爱富,另觅高枝。

粗看庞军团,确实寒碜,但如果了解这些秘密,你就会知道,这其实是一支很有凝聚力的团队。

打仗的时候,凝聚力就等于战斗力。

可惜这个世上,人们往往更注重衣着外表,长城抗战时,尽管庞炳勋和他的庞军团报名踊跃,可谁也不认为他们能打仗,结果被放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从头到尾也没派上什么大用场。

李宗仁要用庞炳勋,也并不完全是慧眼识珠,更多的原因是他没有第二个选择。要是你此时把薛岳、胡宗南、王耀武这些人交老李指挥,他疯了,非要用“庞老爷爷”不行?

庞炳勋在临沂安营扎寨,这时他得到情报,敌军已兵发莒县。情报上说,来犯莒县之敌并非板垣师团,而是一股伪军。

想想伪军作战力有限,加上在临沂打造深沟高垒要紧,因此庞炳勋只抽出了一个旅驰援莒县。

他没有想到,来者并非什么伪军,而是货真价实的板垣师团先头部队。

小人物也能派大用场

在庞军团赴援之前,防守莒县的只是一支游击队,队长叫刘震东。

刘震东是山东本地人,出身木匠,据说会一手雕工绝活,尤其擅长桃核微雕,也就是在小桃核上刻出各种各样的人物造型。

当年很多山东人都是闯关东的主角,刘震东在闯关东的过程中,因为一手雕刻手艺,而被留在奉军中做了文书,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竟逐步做到东北军的少将旅长。

“九一八”之后,这位少将旅长却因为东北军实行不抵抗政策,愤然向张学良辞职,自此,东北义勇军、抗日同盟军的将帅名录上屡有其大名,基本上是哪里能抗日,他就奔哪去,正规军干不了,哪怕凑一群人,拉开架势继续干。

其实那时他家里已经很有钱,就算什么都不干在家享享清福也可以,但是刘震东说,没有国就没有家,国难当头,还是应该先国后家。

全面抗战爆发,他在南京四处奔走,最后弄到了一张游击纵队司令的委任状。

“游击纵队”有了,不过是个皮包公司,“司令”是个光杆,还得自己去招兵买马。

于是他索性回到家乡,把家产变卖一空,然后招募了一支游击队。

在成立大会上,刘司令语惊四座。

按照委任状上的说明,刘震东属于五战区,但他的“游击纵队”还远不如韩德勤的保安队,连枪支都很少,许多人用的还是冷兵器:肩背大砍刀,手拿红缨枪。

李宗仁那时可怜兮兮,凡是来的人他都要,可是也从没设想过刘震东真能帮他打什么仗,只是当当啦啦队,助助声势而已。

他发给刘震东的军需物资倒也与啦啦队相匹配:每人数枚手榴弹,一只吃饭用的军用饭盒。

然而,小人物有时也能派大用场。

板垣师团还没到达,莒县已沦为空城一座,正是刘震东担任了临时守将。

他进城后就把游击队往城楼上一撒,不料城楼很长,游击队员很少,竟然平均一百米才摊到一个队员。

看着这幅情景,刘震东自己也乐了:难道我们这是在跟鬼子玩空城计吗?

就在这时,庞军团的援军赶到。由于路上走得急,部队都还没吃饭,而且个个疲乏至极,带队旅长便同刘震东商量,能否让游击队在前面暂且负责警戒,等吃完饭后两边再交接守城防务。

刘司令是豪爽之人,当即应允,不料回来后,游击队参谋长却提出,还是把队伍撤出城外,“到日寇背后去进行扰袭”。

说实话,所谓“背后扰袭”云云,都是扯蛋。你在城头上居高临下守城都吃力,还“扰袭”,真当板垣师团是伪军了吧?

可是话不能说得那么明,参谋长隐含的意思其实就是,咱们打正规战根本不是这块材料,还是避到一边,远远地放两记冷枪算了。

刘震东已经答应了人家,临时又变卦,光面子上就下不去,因此很不高兴地回了一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怕死何谈抗日?

游击队内部争吵不休,有人便叫来了旅长,经后者提议,决定共同守城,并由刘震东担任城防总指挥。

如果真的推选总指挥,应该是那位旅长才是,刘震东也知道对方在激励他,遂当众誓言:我们要与莒县共存亡。

板垣师团乘着汽车来了。

还隔得老远,但游击队毕竟是游击队,没有什么打仗的经验,看到之后马上又扔手榴弹又射击,鬼子没打着,不过倒是给后面的正规军报了信。

双方马上换防,但刘震东仍立于城头之上。

刘司令变成了刘总指挥,所以他认为自己更不能轻下火线,必须继续战斗。说是总指挥,当然也指挥不了正规军,只是往来奔跑,指点日军的突破区域和路线。

就在跑动过程中,一颗迫击炮弹落在城头,刘震东倒在地上,以身殉职。

从木匠艺人,到少将旅长,从家财万贯,到毁家纾难,刘震东的人生历程堪称跌宕起伏,也是那个时代无数勇者的一个典型写照。

中国功夫

进攻莒县的是板垣师团一个联队,庞炳勋因为开始判断是伪军,所以只派出一个旅,总共两个团,第一天守住了城,但是第二天就守不住了,只得退守临沂的前沿阵地汤头镇。

此时,板垣师团已将联队增加到旅团规模,庞炳勋也把两个团上升到三个团,双方在汤头展开激烈拼杀。

在正面攻击的同时,板垣又玩了一招阴的,他派出一支特遣小分队从沂蒙山区穿过,岂图对临沂发动偷袭。

庞老爷子老胳膊老腿,却也知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后,马上把预备队派了过去。

这支预备队就是他向李宗仁求情保下来的那个团,称为特务团,实际上战斗力非常强,居于五个团之首。

在《亮剑》里面,有一支日军特种兵,板垣组织的特遣小分队大致就属于这一类型,只不过没有电视上表现得那么玄乎而已。

既然是想偷着揩油,人数就不会多,只有百余人,且缺乏重武器,仅带了一挺重机枪和一门迫击炮。与之相比,庞炳勋的特务团却并不比李云龙的独立团来得逊色,双方一交火,特遣小分队就知道不是对手,赶紧撒开腿就溜。

特务团到山里来打猎,总得带点什么回去,所以哪里肯舍,跟着便撵,最后把特遣小分队关在了一座寨子里。

日机赶来增援,加上山寨坚固,一时无法攻破,但特务团却得到了一项意外收获。

他们从地上捡到一只从飞机上扔下的袋子。袋子当然是送给特遣小分队的,未料阴差阳错,落到了特务团手里。

特务团里有会日文的文书,拿来翻译给团长看,团长一看就笑了。

上面写着:将开六辆汽车过来接你们。

随后,庞炳勋在临沂接到特务团报告,要他派两名司机到山区去,老庞起初还以为是特务团子弹快打光了,需要运子弹过去,那边却说不用,去人即可,去了还可以再拉一辆汽车回来。

老庞将信将疑,不信世上还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没想到司机回来时,果真带回一辆汽车,还是一辆六轮的军用卡车。

原来特务团依据捡来的情报,采取围点打援战术,在路边伏击了日军汽车队,最后击毁三辆,俘虏一辆,开回来的卡车就是缴获的战利品。

对于庞军团来说,这绝对是一个旗开得胜的好兆头。老庞觉得说汽车还不够劲爆,干脆让人贴上一张纸条,曰“俘虏日军之装甲车”,然后开到临沂司令部的大门口公开展览。

那会儿的人,没几个是真见过坦克装甲车的,见这汽车六个轮子,很长很大的样子,大多信以为真,一时间观者如潮,跟赶集似的,都说这庞军团了不得,下面一准还得继续打胜仗。

撤退路上,特务团也没忘记破坏山区公路,以彻底断绝鬼子偷袭之念。

老庞调回特务团纯属无奈之举:三个团在顶了板垣师团整整将近一周之后,终于无力再战,只得撤离汤头。

手里的最后一个团也被拿出来,用于在汤头以南拖住对手,而庞炳勋之所以急调特务团,则是要利用这个团从侧背对日军进行攻击。

特务团果然不愧是五团之首,他们充分发挥了庞军团死缠烂打的那股狠劲和韧劲,不仅白天猛攻,还成立敢死队,频频发动夜袭,以扰乱敌方阵脚。

最激烈时,该团连伙夫都拿起枪加入了战斗。这么能打的部队,要是当时就被遣散了,岂非憾事一件。

一通乱拳,差点把板垣师团给打懵了,后者急忙从汤头以南撤出,重新退回汤头。

临沂的第一次危机就此得以化解。

庞炳勋手里的棋子有限,但手艺不错,要我说,凭这本事,老庞绝对能归入草根版将领的高手之列,他以往泯然众人,实在是也没得到过什么象样的机会。

当时在徐州聚集着一个数量不小的观战团,里面有中外记者,还有英美武官,大家都坐在观众席上举着望远镜看,而拳台之上的情景则大出意料之外。

一边号称日方最优秀的相扑手,年青气盛,站起来跟座肉山差不多,另一边却白胡子一大把,若是在场下,没准还得拿根拐棍给支撑着,可是奇怪之处就在于,那个年轻的即算使出浑身解数,仍无法把这个年纪大的赶下台,后者不仅跳来跃去,甚至能逼得对方退后几步。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中国功夫?

庞炳勋一夜成名,皆以为此老者必是世外高人,否则岂能如此了得。

其实这时板垣还是占优的,毕竟他是攻方,而庞炳勋是守方,但观众可不管这一套。

你板垣的名气有多大,人家有多大,凭你,就应该一出场,二话不说,一个指头即把对手点倒在地,现在做不到不说,看上去还挺狼狈的,我们给点嘘声,喊两声倒彩,那都是客气的,不哄你下来,已经很够意思了。

更有那不厚道的,回到房间后,还会添油加醋地写报道,把板垣这位“第一名将”给说到一无是处。

这种情况下,板垣自然很没面子,同时也感到庞军团尽管是杂牌部队,却不容小觑,于是又赶紧从青岛调来一路援军,使前线部队达到了五千之众,这还不包括增援的坦克大炮等特种部队。

在恢复神气劲后,板垣师团又气势汹汹地向临沂扑来。

庞炳勋的几个团,能打的,不能打的,一字排开,与日军展开拉锯战,战到后来,无不伤亡惨重。

大实话

沂河与临沂城仅一水之隔,其阵地距离庞炳勋的司令部更只有不到三里之遥,在明显感到力不能支的情况下,庞炳勋拿起电话,向五战区长官部告急。

此时李宗仁手下正好新添一员猛将,若寻根究底,这员将也是出自老西北军,但问题恰恰正在这里,此将与老庞虽是过去的同事,两人在历史上却还有一些扯不清的恩恩怨怨,且双方同属战将,也必须有一“帅”负责协调全局才行。

李宗仁自己要坐镇徐州大本营,帅才安出?

我有一本个人很珍爱的小书,这就是《浮生六记》。作者沈三白先生,姑苏一贫士耳,然最擅室中小经营,他自己也说,平生所好,惟“人珍我弃、人弃我取”而已。

老李现在是战场上的贫士,看什么都是宝贝,“人珍”他一时也取不到,所以根本谈不到“我弃”,但“人弃”那是一定要赶紧捡的。

他捡到的这个帅才,名叫徐祖贻。

徐祖贻,江苏昆山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3期,之后又留学日本,在陆士以及陆大中国班进行过深造。

此前徐祖贻一直在东北军里面混,这支军队倒霉他也跟着倒霉。最晦气的时候,是在北平时硬被众人赶鸭子上架,弄去跟日本人谈判,一份“塘沽停战协定”把名声都给搞坏了。

其实他人是很聪明的,也很能干。那年头,上过陆士的不少,可是能到陆大再次进修的并不多。白崇禧曾经亲眼看到过徐祖贻拟定的作战计划,连他也称赞对方具备优秀的战术修养,是一不可多得的幕僚长。

能够得到小诸葛如此称赞,足见徐祖贻的参谋功底。

也许正是因为白崇禧的鼎力推荐,李宗仁才任命徐祖贻为五战区参谋长,并在临沂战场最紧张的时刻,委其以大任。

徐祖贻出发之前,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庞炳勋,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就很见水准。

他问:你手上还有多少预备队?

老庞苦着脸回答:没有了,我连警卫员都派到第一线去了,再要预备队,你看我这老头子行不行?

虽然已经知道前方情况不妙,但听到临沂后方只有庞炳勋一个光杆时,徐祖贻仍然吃惊不小。

到了临沂城,他才发现情况比庞炳勋说得还要糟,糟十倍还不止。

日军炮弹时时从临沂司令部上空呼啸着飞过,更有直接在院子里面爆炸的,你想,前线距离这里不到三里,就算再差劲的大炮轰这里又会有多大问题。

徐祖贻是正规军校出来的,从来没有设想过在这样一种情境下指挥作战。

一边画图作部署,一边还得提防着炮弹在身边爆炸,这图如何能画得好呢?

赶快搬,起码要搬到离城南二十里外。

徐祖贻哭笑不得,北伐什么时候,现在什么时候,北伐军的山野炮能跟日军的重炮比吗?

见小伙子领导态度坚决,老爷子这才说了实话:不能退啊,如果前线部队知道我庞某临危后退,而且一退二十里,士气肯定会动摇,那样临沂城就守不住了。

双方争执不下,只好上报五战区长官部裁断。李宗仁是实战出身,觉得庞炳勋言之有理,遂作出答复,尊重后者意见。

于是,一老一少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等待救兵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