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性格即命运

由于得到空军支援,张治中在第二次总攻中没有受到日军舰炮的太大压力,而他所实施的“铁拳计划”也着着实实把长谷川清给打疼了。

为此,第3舰队指挥部向海军军令部连发两份急电,要求速派援军。

8月18日,英国提出调停建议,中国统帅部第3次向张治中下达了暂停进攻令。此时,日本统帅部却已通过继续增兵计划,所以很快就拒绝了调停。

8月19日,张治中发起第三次总攻,逐渐把淞沪之战推向了**。

重装上阵

这次张治中决定从杨树浦租界开始攻起,毕其功于一役。

杨树浦在虹口和黄埔江之间,如果能从杨树浦一直杀到黄埔江边的汇山码头,依恃这一线路,便可与闸北一起将虹口做成夹心饼干。

然而此次总攻称得上是三次总攻中最难的。

日本海军军令部把用于北方作战的海军调回南方,原拟登陆青岛的2个陆战大队登陆上海,上海陆战队总数增加到8个,长谷川清将其大量部署于杨树浦日租界,并以大据点为中心,设置了重重障碍。

前面骨头还没啃完,后面又要吃肉,难度系数无疑在翻倍。尤其那些大据点,在“一二八”会战结束后,就被用钢筋水泥层层加固,下面连地道都有,实在不是一般的难啃。

对付这种东西,光血肉之躯不行,得用金钢钻。张治中向中国统帅部请命,要求调动特种部队参战。

首批进入上海的是化学兵部队,更准确一点说是抛射炮化学兵部队。

在化学战方面,使用得最肆无忌惮的是日本人。从“九一八”到“一二八”,再到长城抗战,几乎无处不见日军的化学武器,后来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731细菌战。

不过,小日本放毒气也就只敢对着中国人,当他们面前站着的是西洋老外时,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因为后者在化学战方面的能力更为了得,你放我也放,日军吃亏,所以不敢放。

我们最好也能以牙还牙,散点毒气给他闻闻,可惜我们人没他们歹,搞不了那么伤天伦害天理的“科学研究”,同时受《日内瓦公约》的限制,也没法弄到毒气炮弹。

中国化学兵的武器叫作抛射炮,又称李文斯抛射炮。这种炮本来是用于投射毒气弹的,可是因为搞不来毒气弹,所以只能派另外一个用场——抛放燃烧弹,后者倒可以通过进口得来。

早在张治中发起第二次总攻时,由于普通火炮奈何不了大据点,他就想到需用喷火器,而抛射炮就相当于改进后的喷火器。

抛射炮起自于一战,当时喷火器刚刚投入使用,一个个巨笨无比,射程又极短,等士兵呼哧呼哧把大油罐搬到前线战壕,没打死敌人,自己就先给累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叫李文斯的老外便造了这种抛射炮,不用油罐,用油筒,靠炮把油筒抛射出去。

这一下就解决了全部问题,虽说弹着点没有一般火炮准确,但它的覆盖面大,一爆开来,到处都是燃烧着的火苗,效果比一般喷火器强多了。

供张治中调遣的是一支抛射炮化学兵联队,共有12门抛射炮,官兵300余人。

在杨树浦有一座日军的大据点,楼高七层,张治中要求化学兵予以拔除。

抛射炮长相奇特,跟普通炮有所不同,它没有炮架,只有一个圆形底座,开炮时大半个身子埋在工事里,然后用电线将各门炮连在一起,要放了,按一下电纽即可进行,看上去还是蛮现代的。

在张治中下达命令后,第一下,没打中,这是预料中的,因为还要修正距离和方位。

第二下,燃烧弹直入高楼第四层。

顿时楼里浓烟滚滚,燃烧弹制造出来的电光效果真是不同凡响。刚刚还用枪炮还击的陆战队员终于懂得了厉害,逃命成了大事。

化学兵一着得手,大为振奋,紧跟着又是连续三次齐射。烟火弥漫处,就见高楼哗的一声垮了下来,阵地上日军陈尸狼籍。

上海各家报纸均头版头条报道了这则消息,对陆战队的心理是一个很大震慑。

继化学兵之后,中国坦克兵也现身上海滩。

自“一二八”淞沪会战以来,都只看到日本人的坦克,从没见过我们的坦克长啥样,这可真够新鲜的。

在当年的长城抗战中,身为第17军军长的徐庭瑶被日军特种部队剌激得不行。战后不久,他即上书蒋介石,建议组建自己的坦克部队。

经蒋介石批复,由徐庭瑶负责组建了装甲兵团,这是当时中国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坦克部队,徐庭瑶由此被称为“中国装甲兵之父”。

装甲兵团从南京给张治中调来两个战车连,用以清除马路上的坚固障碍。

战车连长也是黄埔学生,但在观察战场情况后却迟迟不敢进入杨树浦。

“车子太坏”(非重型坦克),日军火力过猛,加上步兵又没有练习过步车协同战术,坦克沿途将缺乏保护,这样太危险了。

这时张治中一心要贯通杨树浦,当然不能答应。

好不容易把你们请到上海,却不敢或不想打仗,如何能行。

必须攻入,否则不要来见我!

连长遂驾驶坦克带队冲锋,有了钢铁清道夫,部队前进果然顺利多了。

冲到汇山码头,由于日军火力越来越猛,连长车毁人亡,张治中只得下令后撤。

通过第三次总攻,张治中虽初步贯通杨树浦,但长谷川清在再一次得到援兵后,又很快卷土重来。

这次的援兵是直接从国内调来的2个陆战大队,上海陆战队总数由此猛增到10个大队,兵力骤然多出2400人,因此又重新控制了杨树浦。

8月20日,张治中趁着月色赶到前线,督导各部发动第四次总攻。

如同汤恩伯调遣罗芳珪,张治中这次同样召唤到了一位开路的巨灵神,其人也是团长,名叫胡家骥。

胡家骥毕业于黄埔军校工兵科,工兵这个专业很重要,却也很冷门,没点自己的套路,都很难出人头地。

胡家骥的套路就是拼命。

所谓黄埔精神,说到底就是拼命精神,所以刚毕业的黄埔生在战场上的淘汰率非常之高,因为都需要拿着枪冲锋,但等当到连以上军官时就要好得多了,再到团长乃至像关麟征、黄梅兴这样师旅级别的,不管多猛,也只是在情况特别危急时,才需要随队冲杀。

胡家骥已经是团长了,可他没有哪一仗肯老老实实地呆在后面指挥,总要拿杆枪冲在最前面。

领导见了面就训,你这样怎么行,一打仗,你第一个升天了,以后部队靠谁指挥?

胡家骥态度很老实,我错了,下次改。

下次照旧。

让人奇怪的是,这个拼命三郎每次都不死,照样活蹦乱跳。

他在杨树浦的路上就被卡住了,一阵弹雨袭来,部队死的死,伤的伤。

胡团长没有死,仍旧冲在最前面。但是他的两个警卫员,一个战死,一个中了两弹,却还在继续跑。

能不跑吗,他那团长,人家已经中五弹了!

中了五弹,却不是要害位置,不冲何待。

于是过五关斩六将,直杀到汇山码头。

防守码头的日军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就看着一个血人带着一群似乎刚刚从地狱中解放出来的人冲杀过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精神上再也支撑不住,只得一窝蜂逃向外滩的公共租界,英军马上端着枪上来了:yes or no?

Yes,好,缴枪投降吧。

前面没鬼子了,但有铁栅门,而且十分坚固,打不开。

胡家骥一看,这好办,爬过去嘛,看我的。

他一个翻身嗖地爬了过去,那样子,根本就没人会想到他身上已经留了五颗子弹。

团长作了榜样,其他官兵也就如法炮制。

但是进去了以后没用,因为你守不住,江面日舰只要几炮打过来,就会给你造成伤亡。

不能白白送命,于是胡家骥搞完打砸抢之后,又带人撤了回来。

回来之后就由不得他了,都中五弹了,拉下火线,治疗。

从杨树浦到汇山码头,道路又重新扫过一遍,可这不是说扫过之后就能算,长谷川清占有火力优势,仍然能够反攻倒算。

事实上,这条道路已成为一条生死线。

假如张治中牢牢控制此处,则虹口和杨树浦两大租界之敌将不能相互援助,变成东一块,西一块,且不得不逐步收缩到各自的孤立大据点里去,等于是坐以待毙。

为了争夺生死线,长谷川清白天来,张治中就晚上攻。

面对着中国军队入夜之后翻来覆去的折腾,陆战队惊恐万分,到实在挡不住时,被迫纵火为障,有的街道上的大火一烧就是三天三夜。

更有甚者,自从驻守汇山码头的日军开了向外滩逃命的先例后,大家争相效仿,前后竟有三批人这么做,向英军投降的陆战队员达四五百人之多,被缴械后统统关在了外滩公园。

自淞沪会战开战以来,张治中以三个德械师为主,反复包夹,打到日军最后能龟缩的大据点就剩下了两,一个是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另一个就是杨树浦的公大纱厂,除了这两个地方,陆战队在上海几无容身之处。

从8月13日到23日,史称十日围攻,张治中一步步到达了主动进攻的最顶点。

不需抬脚的门槛

8月23日,日军在川沙口登陆,它却标志着中国军队将从此由攻转守。

登陆的军队是善通寺第11师团,属于日本统帅部刚组建的“上海派遣军”两大常备师团之一。

如同当年的白川义则,新一任派遣军司令官也是一位老资格军人。

松井石根大将,毕业于陆大18期,与本庄繁是陆士同学。

松井的父亲是一位研究古文的汉学家,本来指望他能继承父业,学有所长,不知道这小子喜欢的却是打打杀杀,以后更是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汉学,他后来也研究,不过跟老爸不同,他不研究古文,而是研究怎样侵华,也就是他所谓的“哥哥打弟弟”。

他是老一代日军将佐中首屈一指的“中国通”,板垣、土肥原等新一代“中国通”都在他那里取过经。不过,同是“中国通”,由于履历不同,各人的“专业方向”还有所侧重。比如松井曾在上海担任过驻华武官,对华中和上海的地理就比其他人要熟悉。

在淞沪会战爆发时,松井已退役两年,且患有肺病,但正因为有这么一个背景,陆相杉山元在考虑指挥官人选时,一眼就相中了他。

进攻上海,松井有两个选择,一是从黄埔江上岸,加入市区作战,那样可以直接解陆战队之围,另一个是从郊区登陆,进行迂回大包围。

“一二八”会战,白川选择了后者,松井萧规曹随,如法炮制。

日军能够这么潇洒地来去自如,想登哪里就登哪里,原因还在于中国中央海军几形同虚设。

所谓中央海军,其主体是闽系海军。他们大多是福建人,留过洋,出过国,对英国皇家海军特别崇拜。回来以后,在国人面前也改不了英国绅士的派头,到哪里都操一口倍有面子的伦敦腔,开口闭口都是:兄弟在国外的时候……。

几乎所有跟中央海军打过交道的,都吃不消这帮英国绅士的谱,而这里面谱最大的,就是海军部长陈绍宽。

军政部长何应钦主持的会议,只要陈绍宽哪个要求没达到,人家都不跟你费话,夹着皮包当场就走,愣把你给晾在当场。

陈绍宽曾当着蒋介石的面,要求“最低限度”给海军造一艘航母。一艘航母光造价就得2千万,如果再加上维护保养之类,就要到亿了,包括蒋介石在内的许多人听后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绍宽一看,连航母都舍不得给我造,那还怎么干法,辞职走人!

中央海军是一个依靠技术壁垒建立起来的独立王国,陈绍宽要撂挑子,就等于说整个海军都要撂挑子了。蒋介石哪里能放,无奈之下,就索性扯开了忽悠,说为什么只造1艘,我们不造便罢,要造就造3艘,不过时间要稍微长一点而已,至少得5年。

3艘航母,你就算把南京政府给兜底卖了,也换不来这么多钱。可是陈绍宽却相信,而且还一本正经地为之忙活开了,就等着收获这些大家当。

蒋介石哪里有办法给他造航母,为此头疼了好些年,几乎见到陈绍宽就躲。

给蒋介石解围的却是中央海军自己的表现。

在“一二八”会战中,中央海军一枪未放,与日本海军“你不打我,我不打你”,因此激起了公愤。会战结束后,甚至有人提出要弹劾陈绍宽,后者这才不追着蒋介石要航母了。

这么牛,应该有两下子才对,然而到了“八一五”淞沪会战,人们才发现,原来海军牛只是在国人面前牛,真正打仗,全不好使。

陈绍宽采用的是消极得不能再消极的自残式防御战术,他把中央海军一拆两半,一半凿沉后拿去阻塞江阴水道,另一半则缩在自家门口,日本海军从舰上往上海扔了多少炸弹,日本陆军从哪个地方登陆,似乎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你就是上去挡一下也好啊!

在淞沪战场上亮了一下剑的,恰恰是“英国绅士”们最看不起的电雷系。

电雷系,又名电雷学校,乃蒋介石自己操刀的作品,它是依照黄埔模式套出来的一支小海军。

就像黄埔军校平时上课,但拉出来就能打仗一样,电雷系也合军队与学校于一身,并且有一个响亮的称谓:海军的黄埔军校。

在陈绍宽的闽系中央海军看来,电雷系的这些人真是土得掉渣,连艘正经的大舰都没有,就只会捣估水雷鱼雷这些小玩意。

更让他们不能接受的是,这个学校教出来的学生简直就是一帮下里巴人,竟然连海军的基本礼仪都不会,船舰相遇,人家给他们敬个礼,他们连怎么回礼都不知道。

那电雷学校练什么呢,简单,黄埔精神!

电雷系平时理解的黄埔精神,就是抱着雷,嘴里大叫,冲啊,然后不顾性命地往前冲。

听听他们给鱼雷艇中队起的名字吧,一共四个中队,分别以四个好汉的名字命名:文天祥、史可法、岳飞、颜杲卿。

也难怪闽系的“英式绅士”们要耸肩无奈了:你们以为这是在陆地上吗?真够傻冒的。

可是世界上的傻冒者往往是执拗者,而执拗者又往往更出色。

就在“绅士”们只能叮叮当当凿船的时候,电雷系却架起高射机枪,打下了一架木更津航空队的轰炸机。

这是海军打下的第一架日机,却跟中央海军没有任何关系。

除此之外,电雷系还派出两艘经过伪装的鱼雷快艇,乘夜袭击过“出云号”——也就是陈纳德所说的那个如假包换的姊妹替身。

虽然并没有能将假“出云”给击沉,但这毕竟是中国海军第一次主动攻击日舰。有此一举,已足以把绅士们给比下去了。

电雷系是没有舰,要有舰,起码不会让日本人在海岸线上这么为所欲为吧?

陈绍宽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如意算盘是当日本舰队向他冲击时,双方再舰对舰,炮对炮,来一个绅士般的决斗。

可惜人家的脑子转得比部长大人要快得多。

你们既然都挤在了一个小角落里,凭什么还需要舰战,飞机炸弹就可以报销你们。

结果,中央海军成了人家空袭中的死靶。

陈绍宽的主力舰队最后全军覆灭,抗战中唯一的一次海战刚开始就结束了,它的失败,并不比甲午海战让我们心里更好受一些。毕竟在那次让国人蒙羞的海战中,还击沉击伤过多艘日舰,这次却一艘都没有。

事实证明,平时那种固步自封、惟我独大的衙门式治军理念,确实极大地禁锢了陈绍宽等“英式绅士”的头脑,弄得堂堂中央海军都不会打仗了,几乎等同于海上的晋军。

中国三大军种,只有这道门槛最低,松井连脚都不用抬,就轻轻迈了过去。

真的受伤了

8月23日这天上午,张治中满脑子还在考虑怎样在市区组织下一次总攻,上海派遣军的忽然出现,令他大吃一惊。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出来:日军要抄我的后路!

教训就在眼前,“一二八”白川派兵在七丫口上岸,一下子就把局面扳了过去。

颇有意味的是,当年负责登陆七丫口的就是善通寺师团,而川沙口距离七丫口并不远。

让人更加觉得神秘莫测的地方还在于,守卫七丫口的是一个连,现在驻守川沙口的,偏偏也是一个连。

难道跌跤要跌在同一个地方?

赶快抽兵过去吧。

调动一兵一将也得打电话,可是一打电话才发现,竟然全都不通,连与江防司令部都断了联系。

原来日军刚刚对南翔司令部外围进行了轰炸,所有电线都给炸断了。

张治中先派参谋们出去联络,等了一会,他自己也坐不住了,索性坐上汽车直奔江湾前线。

连司令部周围的电线都被炸断,表明日机早已牢牢盯死这里,所以他一出门就碰见了鬼,竟然有3到9架飞机不停地在上空进行轰炸扫射。

小汽车目标太明显,只得下来隐蔽。本想等日机离开再上车,不料这帮家伙还赖在上空不走了,就朝着你的汽车使劲。

没法坐车了,走路吧。

从南翔到江湾有18里地,靠这双光脚板,没个半天还真走不到,张治中心急如焚。

半路上,碰到了一个传令兵,这兵骑一脚踏车,看见张治中还觉得奇怪。

怎么总司令车都不坐,改徒步了?

不是不想坐,是不能坐。

张治中二话不说,骑上脚踏车就走。

由于和司令部的联系突然中断,又获悉日军从侧后登陆,江湾前线陷入一片忙乱,在看到主帅冒险亲临后,军心才得以稍安。

张治中当即决定,紧急抽调2个师去罗店。

平时调兵容易,这时调兵很难,因为部队都在杨树浦参加作战,而且沿途日机正不断地进行扫射和轰击,行动上也十分困难。

一位师长在接到调动命令时,向张治中诉苦:路上要被炸得抬不起头来的,怎么走啊?

张治中说:不能抬头也要走。

你们知不知道,我就是在轰炸中从南翔走到了江湾,你们就不能从江湾走到罗店?

等这2个师到达罗店时,善通寺师团已突破了川沙口。

罗店为上海守军之后路要道,若此地被日军先行控制,不仅江湾正面必将受困,后续援军也无法迅速增援。

得亏是出击的早,渗入罗店的尚是善通寺师团先头部队,所以张治中很快又收复了罗店。

若没有这么一调一击,后面局势将大为不同,连跟松井对峙都很难。

张治中再次回到南翔司令部,已是深夜十二点了。

自“十日围攻”以来,这位前敌总指挥不是在司令部,就是在前线,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时间一长,眼睛通红,喉咙嘶哑,人也急剧消瘦了下去。

精神稍一放松,才想起晚饭都还没有吃,于是随便喝了点粥,倚靠在椅子上合了合眼。

他不可够完全睡着,脑子里翻来覆去仍是如何击退登陆之敌。

第18军已到达嘉定,必须把这支生力军顶上去,才能确保无忧。

此时由于日军不断轰炸,司令部与周围各个部队的联系时断时续,要指挥第18军,还得先去找到他们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张治中就赶往嘉定,这一路上又是到处躲飞机炸弹。

好不容易找到第18军,对方的一句话却让张治中愣住了:您怎么来了?

张治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是前敌总指挥,当然要来,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再看第18军将官的表情,仍然是一脸诧异,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

坐下来一谈,张治中才恍然大悟,原来现在的淞沪战场以蕴藻浜划界了,以北归陈诚指挥,以南才归他指挥,而罗店和第18军都处于北战场。

也就是说,他张治中不再是淞沪战场的唯一总指挥了,总指挥有了两。

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通知啊?

张治中顿时变得尴尬万分,他亲冒矢石,跑到前线来进行指挥,却让人看到了一场笑话。

现在他完全成了局外之人,真是留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治中郁闷得要命,他虽然一时还无法完全猜透其中机关,但有一点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就是统帅部已经对他的指挥产生不满,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插进另外一个人,让他变成半个总指挥?

开战以前,蒋介石曾问他:对这一战你有没有把握?

张治中当时的回答是:有!

可是这个“有”是前提的,那就是空军的配合。空军一开始是打得不错,然而现在你再看看,从司令部到前线,完全成了人家的天下,陆军哪里能再得到什么配合?

让张治中耿耿于怀的,还是闪击战的失败。这不是他的错,是统帅部的错,三次叫停总攻,以外交牺牲了战机,结果骨头越来越难啃,以致于上海还未能完全占领,对方就等来了强力援兵。

张治中认为自己在战术指挥上没有犯什么错,况且这么搏命,始终冲在第一线督战,可谓任劳又任怨,为将如此,还要怎么样?

当然,打仗是件见仁见智的事,蒋介石觉得打得不好,哪怕当着面骂两句都无所谓,只是这样的方式,也太那个吧。

在嘉定时,张治中得知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也到达了苏州,于是他临时决定第二天前往苏州,在拜见顾祝同的同时,也正好可以商量一下战局。

到了苏州,张治中想起应该给蒋介石打个电话,刚刚挂通,还没等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对方已经咆哮起来:两天找不到你,你跑哪里去了?

原来这两天蒋介石一直在找他,偏偏张治中又不在司令部。

想要解释,但是蒋介石这个人发起火来,根本就容不得别人辩解:苏州是后方,你一个前敌总指挥竟然跑后方来了!

张治中本来就有闷气,被这么一逗引,心头无名火起,也跟着叫了起来:我是到后方来跟顾墨三(顾祝同字)商量问题的,我一直在前方,“委员长”你究竟想怎么样?

蒋介石大概没想到一惯温和儒雅的“教育长”会跟他“蒋校长”叫上板,咕噜一句后,啪地把电话给直接挂断了。

这个电话,深深地剌伤了张治中。

临上淞沪战场之前,张治中特地穿了一身整齐的上将军服,胸前徽章和肩上领章都佩得一个不缺。

他告诉部下和幕僚这么做的理由:一个将军要是在战场上阵亡了,敌军官兵看到是要敬礼保护的,还会准许你将尸体领回,所以穿戴不能马虎,至少得让对方知道你是主将。

即使在从南翔赶往江湾的路上,那么紧张,甚至于有些狼狈,张治中仍然穿着高筒马靴,保持着高级将领一丝不苟的外在仪表。

有人或许会觉得麻烦,但张治中不会,他是一个受过伤也怕受伤的人,所以时时刻刻都知道要保护自己的尊严。

张治中出身于安徽一个贫寒农家,家里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在私塾一读就是十年。他人也很聪明,从小被老师和亲友称为“小天才”,一部《左传》,别人读多少遍都记不住,他读一两遍就烂熟了。可是这样有口皆碑的“小天才”,十年寒窗苦读,考秀才却屡考不中。

后来他去投靠一位本家,在公馆里陪少爷读书。公馆里一位中过秀才的闲客看不起他,竟然当着那位少爷的面就加以奚落:人家是少爷,你个穷小子配和他一起住在公馆里吗?

张治中其时入世未深,尚不知人间险恶,哪里经受得住这种剌激,听到之后大哭不止,一路讨着饭就离开了那座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公馆。

人终究是有得有失。张治中之后能走上拜将台,与他的青少年经历可以说脱不开干系,而那段经历给予他的,除了时刻告诉自己要奋发努力外,当然还有难以抹去的阴影。

我可以失败,但绝不接受侮辱和难堪,哪怕是流浪死,飘泊死,冻死,饿死!

肉体的疼痛可以承受,承受不住的是精神的苦闷。

张治中回到司令部后就写了辞职信,三十天后,蒋介石终于同意他辞去军职,从此弃武从政。

茫茫夜色中,张治中向自己浴血奋战了四十天的战场凄然告别。

虽然还站在舞台之上,但灯光熄灭了,声音停止了,剩下来的只有一个疲惫不堪的身体和落寞忧伤的心境。

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有了开始,就不会马上结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磕磕绊绊。

一年之后,长沙大火,酿成了抗战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自摆乌龙事件,时任湖南省主席的张治中难辞其咎。

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当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为陈诚,可是张治中极少主动与之联系,对前线军事动态两眼一墨黑。

长沙纵火,是因为张治中事先得到情报,说日军已抵新墙河,他给听错了,把新墙河当成了新河。实际上,新墙河在岳阳,新河在长沙,两者还相距三百里路!

性格在造就人的同时,也在制造着一个又一个悲剧。

土木系

人的性格千差万别,各各不同,比如新任前敌总指挥陈诚一生的为人宗旨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绝不服输!

由于个子不高,他甚至在与人合影时,都会尽量把肩膀抬得高高的,以示不被压过一头。

陈诚,字辞修,浙江青田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8期。

在黄埔学生没出来之前,保定学生在社会上还没那么吃香,所以有一段时间陈诚混得很不如意,可谓穷困潦倒。回到家后,连老婆都看他不起,经常对之冷言冷语。

受到剌激后,陈诚的反应不是大哭,而是大怒。他立即动身,到广东黄埔军校做了教官,此后陈某竟然飞黄腾达,反过来向老婆下了休书。这时老婆见他发达了,却又死活不肯离了,但不离也得离,陈诚最终以十万元代价把自己给“赎”了出来。事情经过,倒颇有点像覆水难收的那个段子。

陈诚一向是蒋介石身边的大红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一些觉得老头子偏心眼儿的就在背后说,那是因为两人皆为浙江人的缘故。其实蒋介石在军政部门的浙江同乡多了,你肚子里要没点真货色,如何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首先是陈诚确实很能干,做什么事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依靠一个第11师,他拉出了第18军,从而发展出了独树一帜的“土木系”。这个“土木系”可不是某理工科大学里的土木工程系,而是一个出将星的窝,在它后面,跟着一大串“优等生”的名字——罗卓英,夏楚中,黄维,胡琏,……

之所以被称为“土木”,缘于“土”拆开为“十一”、“木”拆开为“十八”。

在国民党内,陈诚有“小委员长”之称,其人的坚忍自律和军政才能几与蒋介石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中央军“陈胡汤”三系,陈独居首位。

当然了,能干并不一定就意味着被信任。同样担任过黄埔军校教育长的邓演达够能干了吧,人家几乎在黄埔学生中与“蒋校长”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可那样就不行了,那叫死敌。

蒋介石能对陈诚言听计从,高度信赖,无疑还缘于后者是个“绝对忠臣”。

民国年间有个政治笑话,是这样说的。

说有一天,蒋介石突发奇想,要考验一下亲信手下对他的忠诚程度。他假装召集众人开会,等大家坐定之后,却突然命令诸人去死。

此时何应钦坐着动也不动,只当蒋介石在放屁。顾祝同滔滔不绝,列举了很多他不能死的理由,比如他还要继续工作,国家和使命一致要求他不能死之类。刘峙嘴巴既不能讲又不敢不遵命,只好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小的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待哺幼儿,千万饶命啊。

剩下来的是陈诚,但见他站起立正,刷地一个敬礼,然后昂首挺胸,转身就向门外走去……

淞沪会战打响时,陈诚尚在庐山,在抗战问题上,他是个积极主战派,甚至跟何应钦都素不相能,常常是针尖对麦芒,所以索性选择了窝在山里搞训练。

战事紧张,急需用人,蒋介石在会战开始第二天即电召陈诚:速来京相商。

到了南京之后,蒋介石给了他两条选择,或去华北战场,或去淞沪战场。前者负责指挥,后者前去考察。

陈诚去了淞沪战场。

去了以后他发现,在这一战场上的部队虽多,却还是不够用,看看据点被我们包围了,但是包围的密度不足,空隙太多。

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也就是说,如果你的人是对方的两倍,才可以放心大胆地和它打一仗,是他的五倍,才能攻它的城,但是攻了半天还是拿他不下怎么办,这时候就要围,而要达成围的目的,没人家的十倍人马通常是搞不定的。

陈诚希望的,不光是十倍,最好是二十倍,三十倍,如此才有把握围而歼之。

几天后,他向蒋介石进行汇报,一同考察并且汇报的还有时任江西省主席的熊式辉。

熊式辉看了战况,说不能打。

当时正是“十日围攻”时期,张治中还在上海发动主动进攻,但熊式辉到底是个老江湖,就算自家部队风头正盛,也知道情形不妙,这仗很难打赢,既然打不赢,为什么还要打呢?

对于这种就事论事的论断,蒋介石并不感兴趣,他何尝认为淞沪会战能一定打赢,但问题的实质不在这里。

他扭头转向陈诚。

陈诚说,现在不是能不能打,而是要不要打。

哦,有见的,蒋介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具体说来听听。

陈诚首先提到的却是北方战场。

当时南口战役尚在进行当中,但陈诚认为北方战事继续扩大是一定的。日军机动化速度极快,一旦得手,完全可以沿平汉路快速南下,直取武汉。武汉一失,中国战场即从纵向被剖为两半,那样的话,中方将处于不利地位。

唯今之计,莫不如集中力量,继续扩大淞沪战场的规模,把日本原拟调往华北的兵力一点点诱到上海来,这样尚可收稳扎稳打之效。

陈诚所说的观点其实就是1936年国防计划上的战略方针。蒋介石表示完全赞同,遂当场拍板:“打!打!一定打!”

陈诚加入淞沪战场,本来是要协助张治中围攻陆战队据点的,但来了之后,正好赶上松井在川沙口实施登陆,于是便被蒋介石紧急任命为淞沪北战场前敌总指挥,而北战场上使用的主力部队,像第18军等,基本都是陈诚“土木系”的班子,这就是淞沪战场之上会突然出现南北两个总指挥的原因和背景。

血肉磨坊

对北战场而言,关键中的关键,还是要守住罗店。如果这一后路被松井掐断,大军就将处于崩溃边缘。

善通寺师团并不是呼拉拉一下子涌上来的,而是一个梯队一个梯队登岸,随着上岸的日军越聚越多,罗店战事也越来越激烈。

8月26日,在第18军中身居少将旅长的蔡炳炎在距离日军阵地几百米处中弹倒地,弥留之际,喉中仍留二字:前进!

蔡炳炎是陈诚的得意战将,这一噩耗无疑对前方震动不小。

陈诚紧急赶到第一线,一边给子弟部队打气减压,一边亲授机宜。

官兵们反映,日军火力太猛,压得人头都抬不起来。陈诚还了解到,有的兵从未见过如此大仗,精神十分紧张,阵地前沿鬼子兵的影子还没看清楚,自家步枪里的子弹倒快放光了。

我们能服气吗,当然要干脆利落地回答他:不怕!不怕!

若用手中的枪来表达,就是两发点放,“不”——“怕”!

如此,小鬼子知道我们有胆气,他就不敢再往前拼命攻了。

要是你闭着眼睛乱射,那就是“拍拍拍拍”,完了,鬼子知道你嫩着呢,没有经验,等你子弹全放完了,人家就会上来招呼你了。

陈诚是一路从死尸堆里滚过来的,从军后仗就没断过,所以堪称打仗老手,作战很有实际经验,不过能把道理说得这么浅显有趣,也真服他了。

你还别说,偏偏当兵的都爱听这个,部队里有文化的不多,稍微复杂一些的根本没人能听明白,只有这个,一听就懂,而且马上就记住了。

这是教给一般士兵的,将官以上则得另授良谋。

白天,日军飞机大炮坦克一齐上,没法硬拼,那就先退出阵地,隐伏到棉花地或村庄里去。

飞机炸,由它,大炮轰,由它,反正一句话,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我们到了晚上再出气。

晚上,飞机找不到目标,大炮也轰不准,就只剩下了一个坦克。

对付坦克也有办法,那就是在公路上埋地雷,地雷不够,则把手榴弹捆扎起来代替,然后在路上设置障碍物。

坦克再牛,也怕地雷和集束手榴弹,即使避开二者,前面还有障碍物呢。

坦克一停,两侧伏兵剌刀上阵,与他贴身白刃肉搏。

上海北郊,稻田水塘纵横,尤其是下雨之后,路面一片泥泞,再给日军自己的炮弹一炸,触眼所及,全是泥巴路。

在这样的路面上打白刃战,日军其实并不占便宜。他们穿的是靴子,而我们穿的是草鞋,草鞋本来就是穿着风里来雨里去的,但靴子却不行,你别瞧公路上走起来“夸夸夸”,很神气的样子,一陷到烂泥里就完了蛋,拔都拔不出来。

等他快拔出来的时候,一抬头,明晃晃的剌刀可能已抵到胸口上了。

这样的白刃战打多了,日军明显吃亏。他们自己也不会打草鞋,就专捡战场上遗落的破草鞋,然后套自己脚上,以应付肉搏这样的“不时之需”。

如此彼来我往,就形成了拉锯战,常常是:白天松井把阵地夺过去,晚上陈诚再给夺回来,

小小罗店,被双方炒翻了锅。

第18军继旅长战死后,师长也受了重伤,难以继续指挥。

堂堂师长可不是谁都能代的,这时候陈诚想到了自己的爱将——正在德国留学的黄维。

黄维,江西贵溪人,毕业于黄埔第1期。

有人说,在处事为人方面,陈诚与蒋介石最为相像,所以有“大小委员长”的说法,而在土木系中,黄维的性格又与陈诚最为接近,故被称为“陈诚的影子”。

别人正经,可能是装的,黄维却不是装。他跟土木系的另一位后起名将胡琏正好相反,胡是不拘小节,荤的素的样样来,黄则俨然就是一位现代的道学先生。

黄维被从德国召回时,学业还没结束,而这时罗店主阵地却已被攻破。

临危受命的黄维从陈诚手里接过兵符,迅速率部反击,阵地重被夺回,自此以后,这位小学老师就像强力胶水一般死死粘在了罗店。

打到最后,黄维的部下不是死就是伤——还是重伤,而到实在无兵可派时,他就索性只在师部留一个对外联络的发报员,其余的人,摇笔杆子的文书,烧饭的伙夫,全部集中起来,由他自己带着,握着枪呀呀地叫着冲上阵地。

淞沪会战结束,人送黄老师绰号:书呆子,谓其爱认死理,打仗跟个愣小子一般。他本人亦感慨系之,称淞沪战场“一寸山河一寸血”,每一寸土地的得失,皆鲜血换来。

罗店,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不传的小地方,从此天下皆知,因为它拥有了一个新的称号,叫做:血肉磨坊。

松井的“上海派遣军”是从两个方向登陆的,继善通寺师团登陆川沙口后,名古屋第3师团也在张华浜实施登陆。

8月31日,吴淞失守。

9月5日,宝山被围。

驻守宝山的是一个营,营长叫姚子青。

名古屋师团在围住宝山后,即用飞机投下劝降信,要求城内放弃抵抗。

我看过姚子青的一张照片,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军人,倒像一位书生。

可这位书生模样的军人,内心却极其强悍。

现在是下定必死决心的时候了,与其偷生而死,不如慷慨赴死。在死字面前,我姚子青绝不后退半步。

我死了,连长接替指挥,连长死了,排长接替,依此类推。到时候不用请示报告,自动接替就行。

说完这些,姚子青拿起枪,带着麾下勇士上了城墙。

两日之后,城破。姚子青营全数战死,与城同殉。

前线再陷危机,除宝山、吴淞外,刘行也被日军突破,罗店侧背顿时暴露无遗。陈诚在视察前线后,决定放弃固守罗店主阵地的原计划,退守罗店西南。

天下第一军

退是退了,但陈诚并没有离开罗店,所以松井仍无法切断中国军队的后路。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大家都得不停变招。松井变的招叫做“中央突破”战术,一刀砍在腰上,让你鲜血狂涌,洒满长天的那种。

这个腰,指的是杨行。如能占领杨行,松井便可将淞沪南北战场截为两段,再一口口吃掉。

陈诚再调良将,此人便是胡宗南。

少年时代的胡宗南,读书十分刻苦,曾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在中学毕业,但是无奈家里太穷,不得不放弃继续求学的机会。为了生计,他曾相继做过小学老师,摆过地摊,最后决定去广州投考黄埔军校。

在民国将帅中,陈诚算是个矮了,胡宗南还要矮,一米六零都不到,几乎相当于“特级残废”。报考黄埔军校时,就算他肩膀再往上抬,都还比其他人低着不止一头。

考官一看,立即把他从队伍里拎出来,并且毫不客气地撂下一句:你根本不是当军人的材料!

这句话无疑等于宣判了考生死刑,想到在异地前路茫茫,举目无亲,胡宗南一阵心酸,不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不是大豆腐,光哭没有用。想了一会,胡宗南忽然把眼泪一擦,一跃而起,大声质问刚才那个教官: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国民革命?

革命是每个年轻人的义务,我是年轻人,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剥夺我的义务!凭什么,你说?你说?

胡宗南越嚷越激动:

你不就是嫌我个子矮吗?个子矮怎么啦,拿破仑的个子也不高,不一样打遍欧洲无敌手,孙中山先生的个子也不到一米七嘛!

说到这里,他开始引经据典。

孔子曾经说过,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字)。子羽相貌一定也不咋的,所以孔子开始才会认为他不行,谁知这位弟子后来名满江湖,最后连孔子都不得不认错,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国民革命,多么神圣的一桩事业,你怎么还能够如此以貌取人?

考官没想到面前这个已被他宣布淘汰的小伙子会突然发飙,而且义正辞严,雄辩滔滔,一时倒被弄得哑口无言了。

胡宗南个子小,喉咙却不小,哇啦哇啦的嗓门把周围的人都惊动了,其中就包括时任黄埔军校党代表的廖仲恺。

廖仲恺询问了事情经过,回到自己办公室给胡宗南写了张纸条。

字条上说:国民革命,急需大批人才,只要成绩好,并且身体健康,个子矮一点没关系。

拿着廖仲恺的纸条,胡宗南被特许参加考试。虽然其实他的考试成绩不错,但还是因为身高原因被列进了“备选生”。

备选生就还不是正式录取,看来即使有廖代表的关照,歧视还是无处不在。

所以你一定要努力,要用事实告诉那些世俗目光:其实我才是最棒的!

不要惧怕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哪怕他们是所谓的教官、考官、权威……

就像当初的陈纳德,胡宗南也做到了这一点,貌不惊人的一小个子,却很早就当上了中央军主力师的师长,在黄埔生中处于领头羊位置,被封为“天子第一门生”。

民国记者范长江以一部《中国的西北角》名世,他在西北进行采访时,曾专程登门拜访过当时已大名鼎鼎的胡宗南。

采访时节正逢大冬天,屋外寒风呼啸,气温冷到极至。范长江本以为这样一位名人,一定会锦衣大氅,风度翩翩地安坐于司令部内。

未料这个司令部连民房都不是,只是座山里的破庙。胡宗南就住在破庙里,而那座小庙确实破得可以,凛冽的西北风不断从窗户刮进来。

一走进去,屋子里别说火炉,连热坑都没有。

身为中央军高级将领的胡宗南,身上还穿着单衣单裤,从脸到手,浑身都是冻出来的疮伤。

范长江眼里的这位师长,不喜谈论什么是人生之类空滔的话题,津津乐道的始终是他的部队。让范记者感到格外惊异的是,他竟然对自己的部下了如指掌,乃至“某个中士如何,某个下士又如何”都能如数家珍。

此情此景,令见多识广的记者都感到有些吃惊。

之后,范长江又深入军营,采访了很多士兵,发现胡宗南并非虚夸。即使在普通士兵眼里,他的形象也接近完美:爱兵如子,艰苦朴素,有时对自己的要求苛刻到近乎自虐。

在大西北时,胡宗南还只是师长,而且他性格沉静,不喜主动与人接近,因此了解他的人并不多,但他的第1师那时就已名震大江南北。

中原大战,如狼似虎的西北军最怕的就是第1师,只要听到对面来的是第1师,便马上躲开这个硬茬,转而去捏其它软柿子了。

在版权得不到应有保护的年月,这个著名商标很快就被冒用,连张治中和卫立煌在打仗时都嚷嚷自己是第1师的。西北军还挺纳闷,怎么这个第1师会无处不在,真是见了鬼了。以后便形成一个规律,第1师现身在哪里,哪里便会立即成为中央军作战的主战场,第1师也因此被称为“天下第一师”。

胡宗南为人低调,他的第1师实际上早就具备升格为军的条件,军政部也通过了,但他迟迟都没有升。

军政部长何应钦一个劲地催促,说你要再不升编制,我就不发饷了,另外下面那些旅团长由于无法升迁,也有了情绪,胡宗南这才同意将师升为军。

但是胡宗南的第1军并非德械部队,装备也很一般,官兵使用的大多还是汉阳造或杂牌枪支。

所谓“第一”,说的是精神第一。

为了攻破胡宗南的防线,松井组织了重炮轰击,炮火最猛时,每秒钟就会有五六发炮弹在守军阵地上爆炸。

战事如此惨烈,第1军却始终一步不退,且一兵未逃。

其中有一个营已被日军三面围攻,快吃不消了,胡宗南赶紧再调一个营上去增援。

增援的那个营拔腿狂奔,却远远地望见一队鬼子已举着旗出现在了守军阵地的前方。

这时突然阵地上响起一阵枪声,日军撤了。

等到营长冲进阵地,发现战壕里到处都是尸体,一个营已全部打光,只剩下一个还能拿枪的山西兵。

刚才打枪的就是这个老兵,周围的同伴都已战死,但他从没想到过要逃跑或后退,那种决死的气势把本来笃笃定定的对手都给吓跑了。

在杨行保卫战中,第1军的伤亡是惊人的,仅以主力第1师为例,旅长2个,伤了3个,团长4个,折了5个。

你可能会感到奇怪,怎么倒的人比实际职位还多呢,答案很简单:多出来的就是增补上来的,最后增补上来的也挂了。

在固守一个星期之后,第1军营以下官兵伤亡率已高达百分之八十,连长除位置不固定的通信连长外,整个都换掉了,中间补充兵员更达四次之多,也就是胡宗南带来上海的老兵所剩无几。

眼瞅着越打越少,胡宗南仍旧一声不吭,不诉一句苦,只咬牙独自硬挺。

反而是上级知道实情后,赶紧打电话通知胡宗南,让其换防休整。

胡宗南这才告诉对方,再不换防,明天我也要拿枪上火线顶缺去了。

第1军初到上海时,尚有4万之众,然而到淞沪会战临近结束时,仅剩区区1200人而已。报人张季鸾由此发出感叹,说第1军向为精锐之师,想不到牺牲如此之惨,直叫人泫然泪下。

战场之上,胡宗南看似心如钢铁,但当他启程返回西北时,看着身边硕果仅存的这一千多个官兵,也不禁悲从中来。

天下第一军,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上海。

孤家寡人

在胡宗南的舍命死守之下,松井击“腰”不成,“中央突破”战术也随之失败了。

这时,上海派遣军的两个师团已双双陷于苦战之中,自登陆之后,共伤亡4080人,其中有些联队伤亡尤其惨重,如果没有后续兵员补充,有跟没有都差不多了。

除了战死战伤之外,生病的也有很多。

听听淞沪战场上的那些名字,什么江湾,蕴藻浜,都跟水有关系。江南水塘蚊虫又多,逢到天气热,蚊虫更多,这些蚊虫别的做不了,咬上鬼子两口还是可以的,那些身体稍差一些的鬼子兵一旦受不了就只能躺下歇工。

如果海军陆战大队登陆上海市区是第一次增援,那么两个常备师团登陆上海北郊则应该算是第二次增援,日本统帅部本以为此次增援可以一锤定音,然而举起的锤子却始终落不下来。

怪谁呢,怪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指挥无方?

松井一脸委屈状,他说他从东京出发时就跟送行的杉山元强调过,两个师团是不够的,五个还差不多。

行了,那就再派援兵。

当初为了向华北增兵的事,日本军政两界讨论来讨论去,口水满天飞,弄得陆相杉山元本人都差点没有脾气,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日本的气候,使得派兵出国已成惯性动作,没人拦了。

只有身为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的石原仍坚持原有主张,即不能再向中国增兵,同时要停止作战,可是他的意见还有谁会听呢?

之前,参谋次长今井清一度支持过他,可是随着香月轻取平津,老头子便再不言语,直到因病退职。

继之而起的是多田骏。这位在担任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时,也曾大力推行“华北自治”,要归类的话也算强硬派。

现在的石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痛心疾首。

你们只看到一个中国支那,却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大敌——苏美。

在东北周围,苏军光步兵师就有14个,关东军有多少师团呢,呵呵,4个!

现在的苏军已经突飞猛进,他们一个步兵师的实力就不比日本的师团差,14打4,怎么跟他斗?

是啊,我们的机械化特种部队看上去很牛,在华北几无人可敌,可是在东北一带呢,关东军有200架飞机,苏军有900架,关东军有100辆坦克,苏军有800辆,只是人家的零头而已。

这是北方,在南方,据情报显示,美国已经在菲律宾和马尼拉大肆构筑地下工事,那分明也是冲着我们来的。

多田骏如今毕竟身份不同了,他不能老像做华北驻屯军司令官时那样,一味贪功,多少也得有点大局观。

听听石原所说,似乎颇有些道理,中国不可怕,可怕的还是北方的苏联,如果专盯着中国打,消耗了实力,怎么对苏备战?

于是他向稳健派跨了半步。

可是也仅半步而已,多田骏身上同样有日本人常有的那种侥幸和自大心理,他认为只要再用一下力,对华战争即可结束,到时再谈对苏备战不晚。

石原完全成了孤家寡人。

参谋总长载仁亲王眼看参谋本部和陆军省无法协调,只得亲自去皇宫晋见裕仁天皇。

裕仁如今已不记得杉山元的“一月为期”了,经过自己亲家的一番说道,马上点头同意,好,那就再增兵吧。

天皇既已批准,到石原这里无非是过一过程序。

9月7日,石原在增兵计划上签了字,随即他就辞去了作战部部长一职。

二十天后,他被任命为关东军副参谋长,自此离开了日本军界的权力中枢。

终于出局了!

在一般日本人眼里,这个曾经发动“九一八”的“民族英雄”确实廉颇老矣,不再能称其为英雄了。

即使重回关东军司令部,石原也很不愉快,他一直看不起那个被他称为“上等兵东条”的上司——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

可是老天就是这么不公,平庸的上司一路春风得意,后来竟做到了首相。做了首相的东条毫不犹豫地给时任师团长一职的石原穿了小鞋,迫使这位天才属下退出现役,到一所大学教书去了。

教的课是国防学,可是真正的日本国防其时已摇摇欲坠,而“石原教授”仍旧无可如何。

他再次引起人们注意,是日本陷入中国泥潭不能自拔之时,这时候日本人才发现,石原讲的也许是对的。

然而一切都晚了,他只能和他的那些同胞们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向失败的命运走去。

某种程度上,石原就像那个长了一对阴阳眼的占卜师,预知到了未来的灾祸,然而没有人相信他。

这个恶果其实还是他自己亲手种下的,在若干年以前,在柳条湖,在“九一八”。只不过当初他以为栽下的是一棵参天大树,没想到却是差点给本民族带来灭顶之灾的毒苗。

虽然是敌国,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石原是一个颇有些远见的谋略之士,一个有点头脑的人。

我看到过一张石原的照片,那是年轻时候的石原,那时的他称得上英姿勃发,充满朝气。

如果我们换一个视角,这也算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吧。

这样说来,他身后的那个民族同样很悲剧。它曾经吸收了我们传统文化中很多好的东西,直到现在,还能在这个国度找到一些汉文化的痕迹。可是学了那么多,唯独没有学好中国的一句古语。这就是先贤曾经反复说过的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石原再聪明,也没有能超越出这个局限,而这恐怕才是很多日本式悲剧的真正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