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阿甘一样的人2

跷跷板

板垣自己做“移动阵地”不成功,人家的工事又攻不开,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乱,终于让陈长捷看出了他内里藏着的“那个小”。

这家伙没力了!

真是天赐我也,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陈长捷随后向卫立煌请令,欲调兵遣将,发动自郝梦龄阵亡后的第一次大反攻。

可是卫立煌此时不是要增兵给陈长捷,反而还要从他那里抽出部队,原因就是晋东的娘子关一线受到了很大压力和威胁。

起初,阎锡山和卫立煌都没有对娘子关的安危太担心事,主要是认为石家庄尚有程潜领衔的一战区在守着,石家庄与娘子关仅为一墙之隔,前者没事,后者自然也应无忧。

退一步想想,就算一战区抵敌不住撤退,但仍可从侧面对日军进行牵制,这样里外夹攻,并不至于势单力孤。

可他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大家都说刘峙怎么怎么不行,甚至有人骂他是“长腿将军”,到程潜守石家庄,还不如刘峙呢,尤其在卫立煌被抽调到忻口战场后,防守兵力更加捉襟见肘,未待两个回合就抵挡不住,不仅丢了石家庄,还一家伙跨了省,退到了河南安阳。

那个安阳离石家庄接近500里路,连放个炮,石家庄这里都不一定听得见,又有何牵制可言。

倭人用兵,最喜迂回策应,华北方面军第1军司令官香月也是如此。

他占领石家庄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朝鲜龙山第20师团配合板垣的进攻,从侧面攻击娘子关。

娘子关在太原东侧300里,此关一破,太原即危,那就等于是断了忻口战场各部队的后路。

阎锡山和卫立煌赶紧做好最坏打算,从忻口战场把傅作义的绥军调出,让擅长守城的傅作义来部署太原防守,这就是陈长捷不但得不到援兵,还得反过来倒抽兵力出去的原因。

陈长捷这边少了兵,板垣那边却多出了兵。

自带兵以来,板垣在南口击退汤恩伯,在平型关逼走晋绥联军,一时得到了日本国内的一致赞誉,其统属的广岛第5师团也被称为“钢军”。

可是忻口战役已历半月,他不仅未能突破陈长捷构筑的红沟防线,自己的“钢军”也被打得损兵折将,这让人们对板垣的指挥能力又产生了怀疑。

这厮究竟会不会打仗啊,不是沽名钓誉吧?

理解板垣的,还是他的上司。香月在派龙山师团策应的同时,又酝酿调一支援军给板垣。

派谁去呢?

这时候淞沪战场越打越激烈,日本统帅部确定将主战场由华北转至上海,香月已接到命令,第1军所属的熊本师团等部队即将南下,无暇再去帮助板垣。

到底是华北驻屯军司令官出身,香月很快就想到了步兵旅团,于是便把步兵旅团萱岛联队拨给了板垣。

这个萱岛联队就是大红门伏击29军的那一支,也算“战功赫赫”,正好应板垣之急。

绥军本来担负着红沟阵地的一大块防守阵地,他们这一撤,不是谁都可以接替上去的,加上萱岛联队这么一冲,红沟防线立刻破裂,从南怀化到红沟敞开一个大口。

陈长捷无兵可补,只能把红沟以北先让给板垣。

就像跷跷板一样,陈长捷和板垣正好一轻一重,后者又得了势。

现在,陈长捷能据守的只有一个红沟以南了,如果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忻口肯定是守不住的。

到了这一步,除了砸锅卖铁,哪里还有它法可想。陈长捷能继续挖潜的,只有自己赖以起家的那个“工兵师”。

“工兵师”尽抽精兵,被推到第一线,与萱岛联队进行对拼。

板垣见陈长捷又发作起来,一时也大为惊慌,不惜动用火焰喷射器,依靠制造火海的方式来阻遏对方攻击。

陈长捷见状,则以土对火,组织工兵作业,一步步掘进坑道,一俟接近,便实行“对壕互击”,采用猛射、爆炸等方式,摧毁日军阵地。

这实际上就是地下坑道战的雏形。十几年后,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更把这种以土为战的打法推到了极至。

中日两大军事高手,犹如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和二郎神,各展其技,各施其能,你变鱼儿,我便作灰鹤,你变花鸟,我便作飞弹,你变土地庙,我就作拆迁党,旁人看得眼花缭乱,又不禁要为之拍手叫绝。

为了发动这次大反击,“工兵师”前赴后继,舍命相拼,两个团长,一死一伤,至此,陈长捷手下的四员将已打到一个不剩,而其兵员也从八千急速下降至两千。

遭此重击,板垣所部伤亡极大,最惨的是刚上来助阵的萱岛联队,两千多人打到一千,不得不换下去进行休整。这个在大红门欠下29军累累血债,使佟赵都相继阵亡的驻屯军部队,终于也在陈长捷手下尝到了挨揍的滋味。

板垣扛不住了,遂从红沟以北撤回南怀化。

到十月底,双方攻守再次处于平衡,而这种久攻不克的情况,最吃亏的显然还是板垣。

他开始大批焚烧尸体,撤退伤员,种种迹象表明,日本“钢军”难以坚持,只消陈长捷再发动一次新的大反击,就可以将其从南怀化驱逐出去。

看到板垣如此乏力,香月迫不得已,又从华北方面军中继续抽调援军,以支援忻口战场。

板垣可以增兵,陈长捷却不能,北上的川军去了娘子关,所以他只能暂时放弃反击计划,但饶是如此,仍能与板垣形成相持局面。

就在此时,娘子关一线却再次出现了问题。

政略之才

负责镇守娘子关的是黄绍竑。

黄绍竑,广西容县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3期,新桂系三巨头之一。

三巨头之中,李宗仁有主将之才,白崇禧在参谋上则颇有高见,与前两位相比较,黄绍竑也能打仗,但他更突出的特长和兴趣却不是军事,而是政略,这在长城抗战时就表现出来了。

当时孙殿英也在长城一线据守,由于他的部队多为绿林出身,纪律很坏,沿途不是偷就是抢,惹得民间怨声四起。渐渐地,就有人说孙殿英早就通了敌,跟日伪有勾结。

何应钦听到传言后,马上命令扣发孙殿英的军饷和给养。黄绍竑认为如此做法操之过急,万一传言不确,就等于把孙殿英推到日伪那边去了,最后还得用一支部队专门去对付他。

于是他决定亲自去见孙殿英,以一探虚实。

去了之后,听孙殿英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但黄绍竑通过一句话就判明其绝无通敌之意。

孙殿英说,我怎么可能投靠日伪呢,要知道,我可是把溥仪的祖坟都给挖了。现在他正做着伪满的“执政”,我就是有这心去投他,他会容得下我吗,我这不是把自家脑袋往刀口上送吗?

这句话让黄绍竑得到了他最需要得到的答案:与溥仪结下的这个天大梁子,正是孙殿英不可能通敌的最大软肋。

黄绍竑当即宣布,补发孙殿英钱粮,但他同时又趁势扩大后者的防区,而孙殿英还不敢说一个不字——你自己都承认了,走伪满的路是自掘坟墓,不好好干的话,断了你的口粮,你就只有等死一途。

那次走访可谓黄绍竑生平的得意之笔,不仅一举摆平孙殿英,更重要的是通过防区调整,使傅作义得以抽出,这才有了后来的牛栏山阻击战。

当初为了支援太原会战,老蒋四处征调大将至山西。除了卫立煌之外,他还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在平型关战役之前曾派到山西去探风的黄绍竑。

黄绍竑虽以政略见长,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就不会打仗。可是以往他在这方面给人的印象太深了,就在被老蒋委任为作战部部长时,陈诚还有来电,说黄某“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言下之意,这位在饭桌上凑合的,就不要到战场上来瞎搅和了。

陈诚这么说并非空穴来风,他是有所指的。“内战”者,当然是指以往的蒋桂相争,“外战”云云,则大半说的是以前黄绍竑与何应钦搭档指挥的长城抗战。

长城抗战确实是黄绍竑的一块难消之痛。战役输了,人家不会说客观的赢面本来就不大,也不会细细分析,考虑你黄绍竑当时负责的其实是政略这一块,干的是政委的活,军事全系何应钦指挥。

他只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谁谁谁,最后仗没打赢,还弄了个屈辱的城下之盟出来。

黄绍竑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憋着这口气,加上作战部虽有“作战”之名,本身却不属军事指挥的中枢机构,只是转接命令而已,不像白崇禧那样能直接参襄最高军务,干起来有时很不得劲。

蒋有要求,黄也正有需求,于是一拍即合,后者走马上任,到山西当了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成了老阎的临时副手。

老阎分配给黄绍竑的活,是让他去考察一下娘子关。虽然一开始并没有好意思直接提,说你得帮我守住那关口,其实意思已经在里面了。

黄绍竑看完以后却心里一凉。

在新桂系中,论打仗,他的名气虽远不如李宗仁和白崇禧,但也和李白一样,从小上陆军小学,一路学的都是如何打仗,内战打过不少,所以绝不是一个生手。

与忻口战场相比,娘子关守军称得上是兵少将寡,可供调遣的部队很少,而且全都一个萝卜一个坑,排在120里宽的第一线,后面连个预备队都没有,倘若日军捅破一处,全线都会崩溃,这如何能让人心里踏实呢?

于是当老阎正式提出,要黄绍竑统一指挥娘子关守军时,他开始犹豫了,并推荐孙连仲充任。

要说打仗,孙连仲绝没问题,当年老西北军中的“韩石二孙”之一,没点狠劲是进不了排行榜的。但是中国人排兵布阵,不能光看场内,还得把诸多场外因素加进去。

孙连仲虽然如今也算中央军了,却是中央军中的杂牌,从其出身和资历来看,与川陕两军的那些头头脑脑也差不太多,人家如果对你不服气,这就比较难指挥。

理也是这个理,当初大家都是穿的开裆裤,干嘛如今我非得听你的。

老阎对黄绍竑说,还是你来最合适,堂堂中央一品大员,二战区副司令长官,谁敢不服你。

黄绍竑想想也是。

一直以来,自己都有靠打仗来挽回声名的念头。眼前可不就是一个大好机会,虽然部队不行,但如果运气不错,偏偏还打好了,这不正说明你有一手吗?

那行,不过你得把孙连仲派给我做预备队。

救命

此前孙连仲已经去了忻口战场。在得到老阎同意,把孙连仲转拨到自己麾下后,黄绍竑这才打马向娘子关驰去。

真正履任后,他才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娘子关左翼是陕军冯钦哉,但是黄绍竑很难跟他取得联系,因为冯钦哉压根就没有架无线电台,你嘟嘟地发多少电波过去,只是有去无回。

当然不是说冯钦哉连个电台都买不起,他有,可是不用,主要还是怕上面一个指令下来,分他的兵。

黄绍竑无可奈何,不得不叹服这姓冯的真是老油条一个,都这种时候了,仍然还会跟自己玩花枪。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还不能治冯钦哉的罪,毕竟他还在左翼给守着。让人更为瞪目的是,冯某的运气好得出奇,娘子关一战从头至尾,日军就没有打过左翼的主意。

这不禁让人浮想翩翩。当时日军的谍报特工技术是很牛的,在淞沪战场上,中国军队的电报经常被其截获并破译。或许正是由于冯钦哉不用无线电台,所以使日军始终不明这方面的虚实,从而不敢轻举妄动,也未可知。若果真如此,算是瞎撞给撞上了。

龙山师团没有往左翼去,他是直奔娘子关正面而来的。

黄绍竑所能依恃的,是杨虎城的陕军,当家战将为赵寿山。

赵寿山的部队是杨虎城的直属师。他守娘子关正面,却没有把陕军主力放在关口上,而是置重兵于关口之外的雪花山。道理也很简单,如此可构成两线阵地,雪花山守住了,娘子关便守住了,雪花山如果不保,娘子关仍可坚持。

在忻口战场上,陕军便以勇著称,连娃娃兵都敢跟鬼子拼剌刀,而赵寿山既是杨虎城的亲兵部队,自然更是硬汉一个,黄绍竑每次打电话给他,回复都是同样三个字:守得住。

在连日进攻娘子关正面无效后,龙山师团改变主攻方向,将其师团主力转向正面与右翼的结合部。

二者相交的地方,往往最为薄弱。这个最薄弱的地方,叫做旧关。

旧关其实也是娘子关,不过后来退居二线了,可以称之为“老娘子关”。

老娘子关离黄绍竑的指挥部,仅仅三四十里路,一个不好,日军是完全可以在突破之后,将你的老巢都连锅端掉的。

果然,龙山师团很快就从这里撕开口子,而且缺口越拉越大。

等到第二天早上,黄绍竑醒来一看,日军竟然已经逼近指挥所的后山了。

黄绍竑赤手空拳一个,身边只有一些卫士,连自卫都勉强,哪有什么防御能力。

他赶紧找预备队,这个预备队,就是他跟老阎要来的孙连仲。

可要命的是,孙连仲的大部队这时候还没有完全调过来,仅有一个旅在车站上待命,而这个旅根本还不知道自己要待的是什么“命”。

黄绍竑赶紧打电话过去:别等了,你们要待的,就是我黄某的命,快来救命吧。

按照指挥程序,应该是黄绍竑命令孙连仲,孙连仲再指挥下面的旅,黄绍竑这是跳过程序,“越级指挥”了。

该旅赶过来后,总算在最后一刻把日军挡住,也真算是救了黄绍竑一命。

要堵住缺口,光靠一个旅肯定不行,黄绍竑又让赵寿山抽出兵力,向旧关反击。未料旧关的日军越聚越多,赵寿山一个不留神,不但没能解旧关之困,反而还把自己扼守的雪花山给丢了。

这是何苦来呢。失了雪花山,赵寿山再也不敢分神,全力去守娘子关正面要紧。

赵寿山一走,剩下来的那个旅更加吃不消,所设阵地亦被龙山师团冲破。

这个时候,孙连仲亲自赶到,可他随身只带了一个特务营,随后,那个不架无线电台的冯钦哉也赶来了,而这位老兄带来的,竟然也只有一个营,两两相加,不过两个营,不仅没能堵住缺口,反而都被龙山师团围在了娘子关车站里,你说晦气不晦气。

除此之外,日军骑兵部队还切断了娘子关的铁路线。

眼见情势如此危急,黄绍竑赶紧给太原的阎锡山打电话。

老阎收到紧急战报后,吃惊不小,赶紧会同卫立煌做出应变。

把绥军从忻口战场上抽出来,并由傅作义在太原部署防守,就在这个时候。

但是老阎忘记了一点,黄绍竑给他打电话,除了报警之外,最主要的还是讨要援兵。

黄绍竑打了半天电话,却没能从对方嘴里听到一句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急得直跺脚。

现在连铁路都被日军骑兵给切断了,附近又没有其它部队可援,你先抽人过来打通交通线要紧。

老阎何尝不想抽人呢,可是整整一支绥军都抽来了太原,并导致陈长捷的防线动**,再从忻口抽人的话,陈长捷也要撂挑子不干了。

你要人,可我没人啊……

就在两人在电话里一问一答的时候,忽然第三个人说话了:我们可不可以来啊?

注意,这第三个人的声音不是从阎黄身边传来的,竟然也是从电话线里传出的!

很显然,有人在偷听电话。

老阎大为光火,这情报工作做的,你看看。

不过,这个声音对黄绍竑来说,却绝对意味着福音,因为人家要来拯救他了。

“偷听电话”的原来是陕军教导团团长李振西。

李振西原来是参加一战区组织的石家庄保卫战的。石家庄失守后,大家一窝蜂往南撤退,他们没跟得上,就转向了山西。这样导致的结果是,程潜的一战区认为教导团“失踪”了,老阎的二战区则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的神仙。

黄绍竑一听就乐了,这个神仙属于我,是我的。

当下,他也不管老阎高不高兴,先把李振西要过来再说。

李振西按照黄绍竑的指令,率教导团连夜赶到日军骑兵所在地。一看,这帮小子正在做饭哩。由于周围并无中国军队,所以他们连个哨兵都没有放。

真是太欺负人了。教导团一个冲锋杀过去,打得鬼子骑兵们把刚咽下去的饭都给吐了出来,余部不得不重新退到旧关关沟里面去了。

李振西的教导团着实有些力道,不仅冲垮了鬼子骑兵,还把困在娘子关车站的孙连仲、冯钦哉给救了出来,并封住了关沟口。

重见天日,冯钦哉老皮老脸,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孙连仲却有些搁不住了。

要说打仗的本事,我孙连仲也并不比杨虎城差,怎么会反让对方下面的一个教导团给捞出来了呢。

一看,服气了。

陕军教导团是杨虎城用来储备军事干部的一个机构,说是说一个团,其实人比一般的旅还多,一营就相当于普通的一团,而且尽是会打仗的“高级知识分子”,近战武器也不错,难怪能把鬼子都赶到沟里去呢。

孙连仲没发挥出威力,是因为他的主力战将池峰城没来。

孙连仲对李振西说,你再坚持两三天,池峰城就能赶到。当然,如果你能在池峰城到来之前,就把关沟内的日军都收拾了,甚至收复旧关,那就更好了。

李振西初生牛犊不怕虎,真的率部冲入沟内,并一举收复了旧关。

要守住旧关,还必须把对面几个山头都攻下来。

冯钦哉以前也是杨虎城的部将,说起来与李振西沾亲带故,为了表示一下,就唰地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亲笔写上:教导团夺回一个山头,本人即赏大洋五千元。

冯钦哉出手如此大方,把个孙连仲都看傻了:什么时候,冯钦哉你变成冯财主了。

尔后李振西打顺了手,一共夺取旧关对面的八个山头。

孙连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冯钦哉破财要破到家了,八个山头,一个山头五千,那得多少啊。

都等着冯钦哉掏腰包。冯钦哉却哭丧着脸:说好一个山头的嘛,却变成了八个山头,怎么赏呢。

大家以为他在说笑,白纸黑字,还有证人,八个山头你没法赏,一个山头总要赏,五千大洋总要掏吧。

没想到这姓冯的果然是脸老皮厚,他真的一个子不掏。

倒是黄绍竑觉得过意不去,自己拿三千大洋出来,犒赏了教导团的兄弟。

旧关是龙山师团的攻击重点,实在固守不易。几天之后,孙连仲给李振西打来电话:老弟,池峰城到了。

听到这个声音,李振西几欲泪下。

两千多人的教导团,加他一块,只剩下了一百来人。

漏洞

池峰城的挥刀上阵,使旧关防线得到初步巩固,但这并不能让黄绍竑完全放心,因为他知道眼前的局面只是暂时的,要想持久,困难极大。

从小接受的军事教育,与常年内战积累的作战经验,都告诉黄绍竑,接下来对手的兵力可能还会成倍增加,并且将从旧关这个结合部再次穿过。

这个漏洞要赶紧补,而修补的关键,仍然只能寄托于援兵的尽快到来。

黄绍竑亲自赶到太原,当面向阎锡山讨要援兵。这回他改变了策略,有意识地提醒老阎:假如娘子关不保,忻口也就打不下去了。

这句话很灵。老阎思前想后,决定把即将奉令调来山西的川军拨给黄绍竑。

黄绍竑却担心川军战力不够,他想要的,还是忻口战场上的部队。

老阎何等样人,那也是人中精灵。一听黄绍竑的意思,马上就把整个身子都伏在了桌上,不行不行,忻口正面的人马是无论如何抽不出来了。

他倒真不是小气。这时候香月又向忻口战场添了两个联队,你还要再抽陈长捷的部队,岂不是要人命吗?

不出所料,香月在发现单靠龙山师团仍无法攻破娘子关后,又加派第109师团参战,旧关附近的日军越聚越多,终于得以从池峰城防线的缝隙中穿过,一下子逼近了黄绍竑位于阳泉的指挥所。

就在这险峻一刻,川军的一个旅终于抵达阳泉。

刘湘在国防会议上发言时,有人还觉得他在放大炮,说过就算了,没想到刘湘回去后振臂一呼,川军上下无不响应,皆愿出川抗战。

出征时,川军共编两大集团军,北上的为邓锡侯集团军。邓锡侯虽为刘湘节制,但在后者未统一全省前两人却是冤家对头,邓某纯粹属于被打服了不得不低头做小弟的那种。

在四川给刘湘管着,成天低眉顺眼,宁愿出来换换空气,所以一说要出川抗战,邓锡侯第一个就出来了。

现在这个旅,即为邓锡侯的先头部队,但是看到他们,黄绍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其他部队皆着棉衣,但这些四川兵由于来自南方,却仍然身着单衣草鞋,下面穿的竟然还是夏装短裤,尤其他们的武器差得要命,仍是“川中诸侯争霸”时用的那套东西,皆为川造土枪。

最常见的是步枪,也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打完几发子弹后,必定要和八十年代的黑白电视一样,这里那里出点毛病,非得狠劲敲打两下才能继续使用,有的连甚至只有两三支步枪能真正打得响,而且川军的步枪,十之八九都不配剌刀,顶多是再配一把大砍刀。

在当年的抗日战场上,川军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字:苦,而邓锡侯由于不属刘湘嫡系,则又苦上加苦,苦到让你无法想像,与之相比,陕军教导团的装备几乎都可以说是奢侈。

邓系川军之所以这么惨,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一直驻扎成都,外围水路皆被刘湘所控制,想买武器都买不进来,只能土法上马自己造。

本来阎锡山答应川军到达后,由他给予整补,可是晋东风声鹤戾,太原储存的弹药不是被他留下来做守城用,就是准备以后做“老本”的,哪里还能再掏得出来。

没奈何,他就编了一个借口,说是所有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都运到黄河以南去了,没法再追回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川军是来保卫山西的,老阎碍于情面,紧紧巴巴地送了几挺冲锋枪给川军。这点东西,对川军来说杯水车薪,哪里够用。

所以站在黄绍竑面前的川军,就变成了如今这种“武器不堪杀敌,衣被难以御寒”的模样。

黄绍竑的心凉到了极点,但是眼下救急如救火,于是下令川军带着他们的“破铜烂铁”出击,以挡日军之锋。

川军虽既穷又苦,却斗志高昂,一说要出来打日本人,都是笑逐颜开,精神百倍,没一个怕苦或者怕死。

过去川军遇到打仗,士兵半路逃跑是常有的事,据说为防止逃兵,有的部队在士兵晚上睡觉时,甚至不让穿裤子——你总不能光着腚四处乱蹿吧。

但这次北上抗日却是例外,基本没人跑过。瑟瑟冷风之中,穿着单衣的川军有的连草鞋都穿烂扔掉了,只能赤着脚在冰凌上走路,然而无一人畏缩不前。

在川军东渡黄河时,连当地老百姓见到他们这种单衣赤足的模样,都莫不骇然,争相以鞋袜相赠。

史书历历在册,川军不渡黄河,已三百年矣。

三百年前,四川白杆兵也是从这里渡过河去,在沈阳附近与努尔哈赤率领的八旗兵浴血大战,那场战役,川军尽没,但却赢得了骁勇善战的声誉。

三百年后,白杆兵的后代来了,同样是跋涉千里,同样是风雨兼程,同样肩负着挽救民族于水火的重任。

接到黄绍竑的出击命令后,川军没有讨价还价,而是立即开赴前线,在离阳泉仅20里路的地方截住了日军。

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日军,可怜川军的这个旅竟只有两挺轻机枪,打着打着,有一挺还被鬼子的大炮给炸哑了。

机枪缺乏,步枪又不行,能做的也只有拼命了。

好在老西北军有例在先,打不过就藏起来,等到鬼子冲到近前,再呐喊一声,挥舞大刀,砍瓜切菜。

依靠大砍刀,好歹击退了日军,可这并不能持久。后者发现川军这个弱点后,马上把重武器调集上来。

大刀对机枪,犹如义和团对八国联军,一个旅马上去了一半,被迫后撤。

一个旅残了以后,紧跟着来了一个旅,同样是一到阳泉,就被黄绍竑填空当一样填了进来。

新上来的旅并没好到多少去,短兵相接时,好多人不仅步枪上无剌刀,连大刀也没配备一把。

本能的反应是,拿枪托去砸。

可想而知,又一个旅残了。

第三个旅报到。

这个旅还稍好一点,稍好的原因是出川前,旅长自己花钱造了四挺机枪,而且这四挺机枪还蛮争气,从头到尾没出过大的故障,如此,总算是没让日军再攻过来。

这时候,黄绍竑在指挥作战方面的缺陷也渐渐显露出来,他的指挥系统变得乱七八糟。川军的每个旅奉命出击时,都完全不知道对手的番号是什么,有多少兵力,周围有没有配合协同部队,就是盲目地在那里守着。

黄绍竑下令时,要川军暂时受孙连仲指挥,可川军旅部联系了半天,也不知黄绍竑和孙连仲究在何处,有何新的指示。

本来开赴山西的川军有一个集团军,等陆续上来后,完全可以捏成一只拳头,但黄绍竑临阵过于慌乱,越级指挥过分了,甚至到了紊乱的程度。

集团军长官未到,他就命令军长,军长没到,他就命令师长,师长没来,他直接下令给旅团长,乃至营长,而在阳泉下车的川军,不管是团营,随到随走,在没有获得任何具体指示的情况下,就糊里糊涂地给派到前线去了。

结果,川军建制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好好一个集团军,还没怎么打,就变成了“大大小小若干条无头之蛇”。

蛇无头,那是死蛇。

等师长赶到前线时,他的师打烂了。

等军长到达前方时,他的军没了人形。

等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亲自驾到时,整个集团军兵力还剩下一半。

真是层层剥笋,剥到后面,本来尚能一战的川军就不能再战了,惟有撤退一途。

邓锡侯可以怪黄绍竑瞎指挥,但公平地说,这支川军装备的无比简陋和战力不强,同样是战败的一大主因,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黄绍竑确实也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川军无法像前面的陕军教导团那样发挥奇效,将突入的日军击退,孙连仲、赵寿山等前方部队就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危险,只好跟着撤退。

10月26日,娘子关全线失守。

娘子关的失守,又导致忻口守军腹背受敌,处于后路被完全切断的险境。

11月2日,阎锡山和卫立煌下令忻口撤守。

陈长捷功败垂成,志不能展,亦惟有猛拍栏杆而已。

当撤军的那一刻,当最后一次默默注视被鲜血染红的战场,没有人能知道这位军事天才曾有多么惆怅。

忻口战役是他一生的顶点,从那以后,陈长捷再也没有能够得到指挥这种高级别战役的机会,尽管他是那么渴望。

谁会再让他来指挥呢,谁都知道他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疯子,谁都知道他是肯把自己的子弟兵都打到一个不剩的傻子——陈长捷只手打破了板垣战无不胜的神话,却也只手毁灭了自己的前程,确实称上是疯子兼傻子,而一个疯子兼傻子,终究是难以容于世间的。

后来阎锡山不要他,他去投了傅作义,而傅作义心机深重,也从来不把他当作自己的真正心腹。

晚年的陈长捷,以一把菜刀解决了自己,古来名将大多难有善终,只是如此惨烈亦为史上少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然而有那么一次能让人永远记住的精彩也就足够了。

传说中有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一切生灵的歌声都优美动听

——《荆棘鸟》

阴差阳错

11月3日,阎锡山主持二战区军事会议,讨论战守之策。

忻口守军南撤是不用讨论的,需要讨论的,是太原究竟应不应该死守。

老阎经营太原二十多年,身家性命都在这里,自然不肯轻弃,主张死守太原,同时他要求将忻口、娘子关撤退的部队布防于太原周边,依城野战,把太原保卫战也组织成一场类似于忻口战役那样的大会战。

至于守城之将,老阎早就定好了,那就是先期从忻口撤下来的傅作义。

傅作义成名就成名在守城一役,当年他守卫涿州三个月,几倍于己的奉军都打不进来,不能不让人叹服。加上老阎在太原又储备了半年以上的粮草弹药(骗川军说已运过黄河),因此觉得守太原绝没问题。

黄绍竑身为二战区副司令长官,也出席了会议。他临阵指挥虽有缺陷,但在这些战略方针上,其眼光比老阎又要亮堂多了。

前线刚刚败退,士气极其沮丧,大家都在抢着往后撤退,如何还能再组织什么大会战。忻口战役,那是花了多少时间才组织出来的,就算想再一次组织会战,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如今娘子关一线的龙山师团距离如此之近,只消与南下的板垣来个南北夹击,所有撤退部队就都得给压迫在城下,让日军炖成一锅粥,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再说,傅作义守涿州,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啦,时过境迁,内战能和外战比吗,日军和奉军一样强?

不是说太原不要守,得守,但绝不是以野战来支持守城,而必须以守城来掩护撤退,撤退后获得休整的部队反过来还可以牵制日军,帮助守城,这样城池或许倒能守得更久一些。

应该说,黄绍竑这番话确实是真知灼见。在场的卫立煌、孙连仲开始都表示赞同。

可老阎却又变回到了从前。

有一段时间,特别是在忻口战役之前,他曾经丧失自信,转入“他信”,但在娘子关被突破后,不知怎么他又只相信自己了。

所有来开会的晋军将领,除了尚在忻口一线的陈长捷以外,平时大多唯唯诺诺,没有谁敢提反对意见。傅作义被托以守城之责,也不便说什么。卫立煌、孙连仲等客军将领见情形尴尬,索性不参与表态,在开会现场就半真半假地睡起觉来,一时间,会议厅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整座大厅,争论的就阎黄二人,一个二战区司令长官,一个副司令长官。

会议开到半夜,仍无任何结果,老阎心里本来就对黄绍竑甚为不满,认为要不是他指挥失当,娘子关那里出了纰漏,忻口守军又何至撤退,所以对黄的意见很不以为然。

最后他索性摊了牌。原来在开会的同时,他早已将命令下达到各部队去了,所谓开会,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大家都很无语,但也只能照此办理。

黄绍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就在二战区军事会议召开的第二天,包括龙山师团在内,日军已有一师两旅团到达太原东南,其中,龙山师团更跃跃欲试,一再向香月提出,要由自己来担负攻城之责。

假如按照老阎“依城野战”的打法,大部队都得被葬送在太原城下,日军只要在东南方向关上门,再扭上锁,你们一个都别想溜。

可是香月却拒绝了龙山师团的请求,不但如此,还让其它部队也不要轻举妄动。

在太原周围布满日军的情况下,从忻口和娘子关方向撤出的部队已全无斗志,所以根本就不会停留,从城下一擦而过,谁也没有理会“依城野战”的命令。

龙山师团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中国军队从身边通过,急得两手直搓。

板垣和陈长捷在红沟决斗,损失兵力达到一半以上,却仍不能撼动对方分毫,还差点被逐出南怀化,这使日本军政两界顿时响彻对板垣能力的怀疑之声。

板垣的“钢军”是香月经常放在嘴里吹嘘的部队,他当然要力保板垣,因此便做出了一个在军事上极其反常的决策,即放着最近的龙山师团不用,让板垣来攻太原。

如此安排,便可让板垣独得攻取太原之功,摆脱外界质疑,也算用心良苦。

等板垣到达太原城下,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了,城外的各路部队早就退了个一干二净。

躺在棺材里

本来说“依城野战”,现在只能是傅作义“孤军守城”了。

卫立煌在后撤时,曾劝傅作义,既然“依城野战”已经流产,后撤部队又支援不了太原城,仅凭孤军是守不住的,不如改变计划,一同南下。

可是事已至此,傅作义却实际处于骑虎难下的境地。对黄绍竑、卫立煌等人的意见,他不是没有同感,然而老阎既将守城之任交给他,很多人也相信他能守住,无非还是因为他有善守之名,这是傅某立身之基。如果胸脯刚拍在前面,后面就掉转屁股想溜,不光违反军令,为将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以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以前守涿州守了三个月,现在少说点,半个月总得守吧。

傅作义决定封城。封城之前,他说,我们这是躺在棺材里,就差盖盖子了。

本来这话是为表示与太原城共存亡的决心的。但此时受到外面兵败如山倒大气候的影响,军心士气已经不振,所以得到的反馈,却是当天晚上就有很多人不愿“躺在棺材里”,连夜越城潜逃了。

板垣到达太原城外后,派出使者,要求傅作义开城投降,理所当然遭到了拒绝。

11月8日,板垣开始攻城。

一攻,城里就乱了。乱源,首先是傅作义的一个副军长,后者借口巡视,骑着马跑了。

一个副军长跑了,本来还不影响全局,但是在城内极其紧张的空气下,由于副、傅同音,“副军长走了”竟被误传成了“傅军长走了”,使得其他人惶惶不知所从。

很快,戒严副司令也落荒而逃。于是,“副(傅)司令走了”更是令城中乱中添乱。

大家之所以敢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固守太原,其实全指着傅作义的那点威名,现在听说傅作义也“走了”,谁还能再坚持得住。

绥军虽素有能战之名,但经过忻口战役,实际已沦为破损之师,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守城决心动摇,傅作义纵有过人之术,如今也已徒呼奈何,当下急得两眼通红。可是此时此刻,那个“走”字却仍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毕竟满打满算,太原守了一天还没满呢。

傅作义出城撤退时,窘迫到身边只有一个兵,而他在过河时,脚被陷在泥沙里,不得不赤着脚趟过河。旁边的小兵给了他一双布鞋,由于傅作义脚大,穿不进,只好把前鞋口割开一个缝,才没有落到军长光着脚跑路的份。

仅仅一天工夫,太原失守,让板垣白捡了一个皮夹子,声誉迅速回升,又成了“日本国第一名将”。

太原虽然失守,但阎锡山和傅作义都没有离开过北方。

老阎曾一度过黄河到陕西避难,不过很快又回到了晋西,回来之后继续拿起算盘噼里叭啦地算,并玩起了在三个鸡蛋上跳舞的高难度杂技:有时联共,有时反共,有时抗日,有时联日,有时拥蒋,有时又拒蒋,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需要,为了保住他的山西地盘。

傅作义则厉兵秣马,没有一日忘记过要洗雪前耻。两年之后,他返回草原大漠,随即创造著名的五原大捷,让人们又重新领略到了这位射雕英雄的好汉本色。

每个人都在朝着自己的既定轨迹继续走下去,他们绝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