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铁算盘

在香月沿平汉路进攻保定之前,占领察南的东条英机中将已在策划新的攻势。

东条英机,毕业于陆大第27期,著名的“巴登巴登密约”发起人之一,时任关东军参谋长兼蒙疆兵团指挥官。

东条出生于武士世家,他的父亲东条英教在甲午战争中一举成名,被誉为日本陆军的“天才”和“智将”,所写的兵书,更是被奉为日本的“陆军宝典”。

有了这么一个老武士做榜样,东条从小就立志做“小武士”。他刚上学时不爱读书,只愿与人斗狠,而且向来死不服输。

但有一次,他服了——几个人打他一个,被人家揍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

考,这样不行,双拳难敌四手,看来我得学万人敌才行。

自此东条才用功起来,要不然他也考不上陆大。

老东条当年是靠中国人的血为自己铺平了进阶道路,小东条如法炮制,他在东北期间,对东北抗联的镇压不遗余力,可以用“血腥”和“残忍”来形容,因此有“剃刀东条”之称,赵一曼就牺牲于这一阶段。

“剃”东北抗联这样的游击队,对东条来说还是小菜一碟,他的最终梦想还是像老东条那样,到关内去“剃”中国正规军。

他指挥的蒙疆兵团(东条兵团)其实是个从关东军中临时拼凑而成的混成旅团,兵员仅有几千,然而却击败了拥有3万守军的刘汝明,轻而易举地占领察哈尔全境,这让东条忘乎所以,很快就将予头转向山西。

9月5日,东条兵团进入晋省境内,其兵锋直指大同。

什么都得算

山西土皇帝阎锡山该着急了。

阎锡山,民间俗称“阎老西儿”,字百川,山西五台人,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6期。

民国年间,地方诸侯和封疆大吏很多,但没有一个能及得上老西儿。他执掌山西权柄38年,真正把这里治理成了国中之国,不仅经济搞得好,有全国“经济建设模范省”之誉,而且他本人也成为了政治上的不倒翁——中原大战之前差点跟老蒋争夺天下,中原大战之后,老蒋亦无奈他何。

阎锡山当年的陆士同学在回忆时,都想不出这位大佬在学生时代有何过人之举,都说他其实表现平平,成绩也极其一般,于是老阎的成功秘密便成了众说纷纭的话题。

若看老阎早年的相片,矮胖子,大头颅,身子像个肉轱辘,活脱脱就是个大老板或帐房先生的标准模子。

内战时期,阎锡山对上海一家小报的漫画津津乐道。画上一共三个人,蒋介石一手握手枪,一手托现洋,冯玉祥一手举大刀,一手抓窝窝头,而他阎锡山则是一手提杆秤,一手拿算盘。

别人认为这漫画有丑化之嫌,老阎却不介意,他还很得意这个,认为画得形象,画出了自己比蒋冯高出一筹的地方。

俺归结起来只有一个字,叫做算,两个字,叫做会算!

会算好啊,因为算盘之中有财富,有军队,有政权,能算者赢,不会算者输。

老阎的算计,非同常人,那真是要算得连骨头都疼的。别人算年,他就算月,别人算月,他就算日,别人算日,他就算时,别人算时,他就算分,别人算分,他就算妙,能算出来的要算,算不出来的也要拼命算,直到算得昏天黑地,累倒在地两腿抽筋为止。

老阎在经济上算,在军事上算,在政治上也算,可以说无一不算。山西人形容他说,只要老西睡觉打个滚,便可以想出许多新点子。

早在平津沦陷之后,他就开始算计,要是日军也打到山西地界上来,该怎么办。

老臣赵戴文进言,说的却是早年前的“九一八”。

想当年,张学良就是棋错一着,那沈阳“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东北军“兵甲也非不坚利也”,结果这位老兄却犹犹豫豫,迟迟舍不得拿主力出去和日本人拼,最后把家底都给弄光了。

大家都看到了,不用说无枝可栖的东北军,就说那些流亡到关内的东北学生吧,多可怜!

赵戴文的话弦外有音,山西城也高,池也深,还有自己的兵工厂,可不能走错一步。

老阎听得频频点头,山西一定要起而抗战,不能再犹豫。

按照民国历史学者黎东方先生的分析,家国理念既是中国人的缺点,也是优点所在,只看如何发挥。

我们很早就知道百善孝为先,先有对家的孝,然后有日后对国的忠,但自古及今,这个东方国度又实在太大,很多人对国家没有什么完整概念,他到老到死,知道和关心的还只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到了民国,所谓国家统一,至多也只是形式上的统一,实际仍是四分五裂,这一问题就显得更为严重。

汪精卫说过,中国实际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国防”,只有“省防”,或者是“数省联防”。不过话又说回来,“省防”也罢,“数省联防”也好,只要真正肯“防”,有时爆发出的防卫力量也是惊人的。

蒋百里因此认为,地方抗战,亦是阻击日军入侵的一道重要屏障。

到淞沪会战爆发,蒋介石屯师上海,重兵来不了北方,阎锡山被任命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山西真的成了地方抗战的一座桥头堡。

口袋阵

对老阎来说,山西抗战,当务之急就是死守大同,所以准备组织大同会战。

算盘拿出来,又要算了。

结果算出了一个口袋阵。具体设想,就是要在大同这里做一个大口袋,由李服膺担当“诱饵”,把蒙疆兵团引入口袋之后,再由傅作义从外面把袋子扎起来,大家随后拎着棍子一齐上,嘁哩喀喳,准保能把东条的几根骨头都打得零零碎。

倘若大同会战组织成功,不仅山西可以保住,老阎自己也必将继绥远抗战的傅作义之后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你就是把“七七事变”后的会战全部翻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大同会战”在哪里。

不奇怪,因为这个传说中的会战根本就没能搞得起来,袋子还没扎,袋底先就破了。

“袋底”在大同东北的天镇,由李服膺据守,可是仅仅六天之后,他就不支撤军了。

时人评论,在晋军将领中,李服膺长于“外交”,喜欢拉关系,走门路,可却“短于军事”,练兵重表面,作战讲私情,别说什么指挥艺术,就他自己的第61军里面,中级以下的官兵大多不认识,这点与中央军的汤恩伯、胡宗南相比,几有天壤之别。

前面的南口战役不提也罢,单就天镇之战而言,战前,李服膺连军事会议都没召开过,既不研究敌情,又无妥善方略,到战役打响时,他也始终坐镇后方,从没有到火线去了解过战斗实况,当然更不用说鼓舞士气了。

长官不动脑,当兵的只有白牺牲。对天镇,东条都没有发动步兵的正面冲锋,光机炮轰击,一个团就去了大半,这仗如何打法。

一线官兵焦急万分,前后十八份紧急战况报告送到指挥部,可是李服膺却始终拿不出任何良策,只是和一群参谋整天在防空洞里躲飞机,到最后,就索性在一片惊恐和混乱中传令撤兵。

撤令一下,前线杀红眼的将士无不跺足捶胸,甚至痛哭失声,迟迟不愿奉令撤离,因为连最基层的士兵都知道,这意味着前面的牺牲都付之东流,大家白干了。

李服膺不管不顾的撤军,还带累了其他人。

汤恩伯的13军在南口之战中损失惨重,奉令撤入平汉线休整,但是老阎觉得汤恩伯比较能打,硬把他个人给截留下来,邀其参与指挥“大同会战”。

汤恩伯本不欲留,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在南口最危急的时候,人老阎也很仗义地派陈长捷去帮过忙,欠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那就留下来吧。

然而,还没等他进入状态,李服膺一撤,东条兵团轰地一声掩杀过来,从天镇方向冒出来的日军到处都是,汤恩伯顾此失彼,当头就吃了一闷棍。

南口失守,但好歹是打到不能打了,这才几天工夫,便落得这个惨样,汤恩伯着实经受不起,见到老阎后抱头痛哭,说我对不起我的官兵,一天之后,即辞别离开。

由于天镇失守,“大同会战”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局。9月13日,大同失陷,之后没几天,整个晋北都被丢得一干二净。闻此消息,全国舆论不是哗然,而是沸然了。

李服膺和晋军的无能,让东条捡了个大便宜。10月14日,他又趁傅作义参加太原会战,绥远防备空虚而一举占领了归绥(呼和浩特)和包头,从而控制了整个内蒙。因为这一系列战功,他受到了参谋本部的嘉许,并被授予二级勋章,成为他后来晋升陆相,并亲自组阁的重要资本。

刘峙打了败仗,蒋介石可以让他下课,对阎锡山他却不能。

山西不归南京政府直辖,那是人家的地盘,老蒋想来想去不放心,决定找个能说会道的去给阎老西敲敲边鼓。

找到的这个人是黄绍竑,时任军委会作战部部长。

9月20日,黄绍竑到达太原。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老阎不在太原,已经上前线了。

前线者,雁门关是也。

雁门关离日军占领的大同不到三百里,算是最前沿阵地了,可知军情之紧迫。

黄绍竑又急忙赶到雁门关,并见到了阎锡山。

阎锡山很清楚,倘若大同不丢,黄绍竑就不会以“作战部部长”之尊,这么风风火火地赶来山西前线。

果然,黄部长就是来传达老蒋的旨意的。

“蒋委员长”说了,山西山多,不比华北平原,此处易守难攻,而且晋绥军又一向以擅守著称,相信你们,一定能把山西给守住,不让日军轻易南下。

老阎竖着耳朵听得很仔细。

山西可守,晋军擅守,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能守会不守吗,到现在还要扯这些,所有症结不过还是一个大同。

听完旨意,老阎当着身边一干谋臣,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来了一句:大同的撤守,不是给日军打退的,那是战略需要,我自动放弃的!

对这一说法,黄绍竑倒是早有所料,但老阎下面的表态却多少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老阎说,他要挥泪斩马谡,枪毙李服膺,这叫“非大赏不能奖有功,非大罚不能惩有罪”。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黄绍竑在这方面的能力素来很强,阎锡山能将自己的心腹大将斩首示众,也让他确定,山西抗战决心甚大!

危险的对手

决心是决心,现实是现实。山西本来还有一个晋北可为屏障,如今则只能退入内长城,以此为依托组织防守了。

除了东条之外,老阎这时又遇到了一个更危险的对手——板垣征四郎。

按照华北方面军的部署,板垣师团乃方面军直辖部队,其任务只是看守南口,而且因为组织保定会战,华北方面军进行了兵力大集中,板垣已经有一个旅团被抽往华北,所以他这时手里可控制的兵力其实只有半个师团。

可是板垣哪里肯安安静静地坐板凳,他要去进攻山西。

东条能拿下晋北,日本人已是津津乐道,说板垣要靠半个师团继续南下,去的地方还是最险的山西腹地,不光华北方面军,就连大本营都认为太过冒险,几乎等同于痴人说梦。

上头不同意,板垣就得想别的招。

早在“九一八”前后,他跟石原莞尔就结成了一对好哥们,现在后者正在朝中做着大官,为什么不走这个路子?

板垣发了一份私人电报给石原,作战部长便替他在参谋本部进行了一番鼓吹。

最后结果是:OK了!

事实上,板垣对进攻太原可谓成竹在胸,而他的法宝还是跟南口战役时一样,即对当地地理非常熟悉。

天下人只知山西之险,却不知如何破险,某却知道。

多年前,板垣便假借到五台山进香的机会,勘查好了进攻路线,如今只不过是照着那个路线重走一次罢了。

这个路线,因一座长城关口而闻名,它叫平型关。

9月21日,板垣师团突然攻向平型关,对晋绥军侧背造成很大威胁。

新点子

阎锡山督阵雁门关,防的是正面的东条兵团,没想到旁边又闪出一条会咬人的毒蛇,不由手忙脚乱。

还得算啊。

虽然“大同会战”失败了,但老阎并不认可那种自己只会算经济帐的说法。

蒋冯阎李四巨头里面,若单比本本的话,自己这个绝对最亮——陆士6期!

早在中原大战之前,我就领着晋绥军打过无数次仗,不然,如何能有今日之江湖地位,说山西人不会打仗,那真是扯蛋。

当然,老阎也知道,人家说的不是以前,说的是现在,眼瞅着这几年晋军还真没打过什么漂亮仗,要是有,也都是由实际已分离出去的傅作义带着绥军干的。

剩下的确实只有回忆。

老阎一个人托着腮帮子,盯着面前桌案上的地图,搜肠刮肚地回忆从前曾经打过的那些“漂亮仗”。

看到平型关,忽然就想到了。

十年前,第一次北伐。

那时正是北伐军风头正劲的时候,北洋的“常胜将军”吴佩孚垮了,孙传芳也跟着倒了大霉,老阎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在太原城头升起了青天白日旗。

北平的张作霖一看他投了国民党,马上派奉军入晋“讨伐”,前锋直逼平型关。好个老阎,不闪不躲,索性敞开平型关,放奉军进来,然后在关内予以重击。奉军进得来,却出不去,那个狼狈。

只可惜当时北伐军在徐州那里就退了下去,未能北上援助晋绥军,否则的话,也许二次北伐都不需要,第一次就可以把张作霖给赶到关外去了。

想到这里,老阎高兴了。

都是同一地点嘛,历史为什么不可以重演呢。

本来在大同就要布口袋阵,却让李服膺这个不成材的东西给坏了事,可这并不说明我的整个口袋打法有问题,不妨换个地点,在平型关这里再扎一口袋。

老阎策划的平型关战役,起初就是要把板垣师团“诱”入平型关,放进口袋后,再将平型关口截断,然后按在里面狠打。

按照老阎的亲自部署,来参加会战的各路人马都忙乎开了,做饵的做饵,攒底的攒底,一切准备停当,口袋大致成形,就等板垣小朋友来上钩了。

应该说,老阎的这个思路不坏,很见陆士功底。

倘若板垣真的一头钻进这个口袋,自然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是谁都没想到,关键时候,老阎却又改变主意了。

老阎决心动摇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一个叫孙楚的谋士来献计了。

孙楚,外号人称“孙神经”,毕业于保定军校第1期。

虽说是保定首期的高材生,可孙楚却并不比李服膺好到多少,也属于老阎身边的乖孩子类型,“让干甚就干甚”,平时自己不会动脑,打仗更是乏善可陈。他能充帐下谋士,只是一张嘴巴特别能说会道而已。

为什么会被称做孙神经呢,就是他指挥作战时喜欢卖弄,强以不知为知,出招时花样翻新,华而不实,因此常给人举止恍惚、神经错乱之感。

老阎说要把板垣放进来关门打狗,孙军师却作跌足大呼状,曰大事坏矣。

为何?

雁门关,主战场也,平型关不过是次战场,现在把板垣放进关来,岂不正中对方分进合击之计。

如果是北伐那会,老阎打仗正打得热乎,没准还会坚持己见,可多年不握枪把子,手早就生了,相应地也越来越缺乏自信,听孙楚一说,不由犹豫起来。

那依你之见呢?

孙楚胸脯一挺:照我看,晋军在平型关已集结了不下十六七个团,足能抵挡板垣,同时又有八路军抄于敌后,到时必能阻其于平型关外。

想到在大同的口袋阵不仅没布成,还把整个晋北都丢掉了,本想狠一点的老阎最终还是采纳了孙楚“坚守平型关”的方案。

老实说,坚守平型关的计策也不是不好,关键还是得看你能不能守住。

平型关一线,首先与板垣交上火的,是高桂滋第17军。

高桂滋不是晋绥军,属于来援助山西的客军,与板垣师团先头部队苦战三天之后,终将其阻于平型关外。

由于所部牺牲很大,高桂滋连发求援电报。

此时阎锡山另外又得到报告:八路军林彪115师越过五台山,已从平型关东侧潜出,并将秘密部署于日军后方公路两侧。

联系两方面的消息,老阎忽然又有了新的计算。

关门打狗过于冒险,坚守平型关看来又失于保守,那何不在平型关外决战呢——由平型关正面出击,再让八路军包抄其后路,岂不妙哉。

老阎激动起来,决定调动担任预备队的6个团出击,既可增援高桂滋,又可顺势出击。

出击时间:9月23日下午6点。

朝令夕改

高桂滋收到回电后,大为振奋,立刻晓谕众将士,要大家力战待援。

时间到了,出击部队却连个影子也没看到,再问,说是改到晚上8点了。

在平型关指挥作战的是高桂滋手下战将、时任旅长的高建白。高旅长左等右等,等不到援军,前方却更加吃紧。

情急之下,他直接去找了联络官。

援兵为什么还不来,实在有困难的话,先派一个团来应应急也好。救急如救火,万一阵地被鬼子夺去,你就是派十倍的兵力也难再夺回来。

联络官很直截了当地说来不了。

高建白退而求其次:要不,一个营也行啊。

对方仍然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们这6个团出击,主要还是为了与八路军相配合歼灭日军的,你以为是光为了援救平型关啊。

高建白无言以对,只得退出。

此时前线激战正酣,别说相差两个小时,就两秒钟都不是那么好熬的。

高建白简直觉得时间已停滞住,手上的表已经不走了。

好不容易,8点。

6个团在哪里呢?

高建白一把拿过电话,直挂联络官:8点过了,为什么还不动?

对方的回答差点让他晕过去:8点改成12点了!

这是一个诡异的秋天,雁门关已经下起了大雪,平型关这里虽然没有下雪,但是雨一直没断过,前线官兵半个身子都泡在战壕里,真是又冷又饿。

高建白在指挥所里踱来踱去,不时看表,估算着该死的12点什么时候才能到。

12点到了,援军竟仍未有任何动静。

再次拿起电话。

这次高建白的“限度”,已经放到了“一小部兵力”。

多多少少援一下吧,把这里异常危急的局势缓解一下再说。

对方似乎被打动了,答应派两个连来支援,不过说要到明天早上4点才能到。

9月24日,早上4点,没有任何意外,两个连根本没露面。

高建白忍无可忍,拿着二战区给他的回电命令就去找那个联络官。

把命令往桌上啪的一摔。

二战区的命令,白纸黑字,写着是当天下午6点,配合八路军从平型关出击,怎么你们说变就变,而且变了这么多次,哪有像你们这样指挥打仗的。

高建白很自然地就想到,这一定是下面的晋军贪生怕死,故意违背二战区命令,座视自己这样的客军牺牲而不救,因此怒不可遏,说的话也很不客气。

你要负“贻误战机”的责任,全国民众的眼光都集中在平型关,你不要做民族的罪人!

这个大帽子往上一扣,联络官变得脸色煞白。

等他把上级命令拿出来,高建白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写着:“非有阎长官电话,不得出击”。

原来“贻误战机”的是“阎长官”本人!

高桂滋是在帮晋绥军保卫山西,这种时候,老阎的心无论如何不至于歹到只想牺牲友军,保存自己的地步,要不然,也不会声称让李服膺人头落地了,他之所以迟迟不派预备队出击,非“不为”,而是“不能”。

归根结底,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击,总以为再等一等就是好的,同时也以为高桂滋的部队是块海绵,只要挤,就能出水,所以宁愿拿些假消息来搪垫,“哄”对方能撑多久就多久。

真是无语了。

联络官比老阎还厚道点,因为离战场较近,知道第17军确实已接近山穷水尽的程度,说那两个连还是我调来给你们用的,不过全系新兵,仅能聊以“壮士气”而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高旅长再发火也没用,只得重回指挥所。

9月24日这一天,平型关之战已进入残酷阶段。

见无法从正面攻克平型关,板垣师团便转向附近晋军据守的一块高地,一打,高地就被打下来了。

在这之前,高地其实已被晋军丢过一次,是由高建白收复过来的,没想交到晋军手里后又丢了。

这个高地还不能不在乎,它直接影响到平型关能否固守。

此时大雨如注,高建白组织敢死队,前仆后继,冒雨从板垣师团手里再次夺回了高地。

五十多人的敢死队,幸存下来的只有十一人。

到底什么时候,援兵才能到呢?

会到的,只不过因雨要推迟,等雨稍停后,晚上8点方能出击。

高建白都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们这么多天来在雨中鏖战,你们晋军遇到雨难道还不会走道了,究竟要什么样风和日丽的天气,才肯屈尊出来遛一圈呢?

没有例外,到了晚上8点还是看不到人。

说是时间又改了,由于“预备队行军疲劳”,改为9月25日凌晨4点。

大家悲愤到了极点,算起来,这已是第五次更改出击时间了。“疲劳”、“疲劳”,这预备队前面就没怎么打过仗,何“疲”之有?

不仅是旅长高建白,作为军长的高桂滋同样急得要跳楼。

第17军的预备队已全部顶了上去,到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连数十个骑兵也被他搜罗出来,骑兵当步兵用,送到前线去顶缺,至此,手中再也无兵可派。

求援电报雪片似的发,在最后一封电报中,高桂滋甚至说出了“最后哀鸣,伏维矜鉴”这样的话,差不多就是以军长身份,趴在地上痛哭着求情了:求求你们,派点援军过来吧。

可是指挥部的回电还是那句重复的废话:已饬预备队出击。

高桂滋坐不住了。

当天他亲自来到前线督战,随同的还有第二战区的两名高级参谋以及《大公报》记者。

高桂滋的意思很明白,不管是高参还是记者,你们都自己睁大眼睛看看,我真的没撒谎,前线确实已到了不堪境地。

记者一来就被吓一跳,他看到守军所谓的战壕,其实只是一些在石山上挖的临时掩体,日军一发炮弹过来,这边的官兵就算不被炮弹击中,也会被石头砸倒。

蒋介石同样很早就拨经费让阎锡山修建国防工事。与华北宋哲元根本没修不同,老阎是修了,只不过他的算盘珠子打得实在太精,属于“鸳鸶腿上割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明明一万元经费,他非要压缩一大半,那样修出来的工事是什么模样,就可想而知了。前面“大同会战”之所以会弄得惨兮兮,跟工事不堪使用也有很大关联。

面对此情此景,两个高参亦觉无颜以对,答应马上催要援兵。

听高参回去一讲,原先认为客军是在“打一板子叫十声”的指挥部大佬们总算意识到,这回高桂滋可能是真的顶不住了。

如果不指望预备队,当然还可以从别的地方调援兵,可是战端一开,在平型关的晋军就全线大叫,都说自己跟鬼子粘上了,抽不出多余力量来增援。

给人的印象,倒好象是全线都顶快不住了。

傅作义此时已应阎锡山电召来到平型关,听着也不由眉头皱成了一堆。

在到山西之前,傅作义就清楚,一旦自己离开,绥远极难守住,但作为一个有全局战略眼光的将师,他更清楚,山西不保,绥远岂能独存,因此没有犹豫就来了。

来了以后,老阎却又对他不放心,生怕后者名声太响,把自己尚能掌握的晋军都控制过去,所以竟然让他与杨爱源联合指挥平型关战役。

杨爱源跟李服膺、孙楚等人皆为一类材料,岂能与傅大将军并列?于是,联合联合,最后就联成了一团稀泥。

傅作义主张抓住战机,赶快从平型关方向出击,可是杨爱源听孙神经的话,始终不愿抽出兵力出击或援救高桂滋。

杨爱源不肯出人,自己的绥军又不在身边,傅作义不是神仙,能指盼的也唯有预备队。

可是预备队却如海市蜃楼,永远看得见,摸不着。

老阎真的把战场当成了生意场,手中捏着一把钱始终不肯投进去,只是瞪大着眼珠,看屏幕上曲线不断来回升降。

他认为,高桂滋还能耗,再耗一会,把板垣拖得没力了,出击才能更有把握。

由8点改到第二天凌晨,让傅作义都觉得难以启齿,因为在此之前,他已通知八路军总指挥朱德,要求林彪在那个时段同时发起攻击。

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再电朱德,要求推迟一天出击。

朱德那边收到电报后联络林彪,可是115师的报务员已经关掉电台要出发了,八路军总部赶紧派通信员飞奔前去,口头通知。

战场不是儿戏。林彪自然也对这种糟糕透顶的指挥颇有怨言,在事后的总结中,他说晋军这种打法和配合,不是差,而是太差了。

明明自定的出击计划,可是自己却不能遵守。你打,他旁观,时常吹牛说要决战,但却决而不战,就算打,也极不坚决。

久经战阵的林彪可谓一针见血,道出了晋军老大阎锡山的弊病所在。

这天晚上,飘泼大雨袭来,板垣师团乘势再度发动猛攻。

白天,高桂滋讨不到一点救兵,临走时给高建白留了一“策”:死守抵抗,打完为止,打完了就算完成任务。

可怜的旅长已差不多陷于绝望之中了。

此时他忽然眼前一亮,联络官原先答应,犹如送人情一般的两个连来了!

虽然是姗姗来迟,但这种时候,别说两个连,就是两个排也是好的呀。

高建白赶紧上前,请他们进入阵地协防。

可是一请二请三请,这两个连始终都不动弹,全部袖手旁观,且呆若木鸡,仿佛他们不是来打仗,倒像是以观察员身份集体来视察的。

高建白这才想起,联络官曾说过,这是两个新兵连,只是来给他“壮士气”的。

这里是战场,不是阅兵场,一群泥塑木偶,能壮个什么士气,结果士气没壮成,倒反而影响了大家的情绪。

要是在平时,高建白也许理都不会理这帮“熊兵”,但前线实在太缺人了,有总聊胜于无,便出面去找那位联络官,让后者帮忙把这两个连“请”上去。

上是上去了,然而战场的激烈程度却把这些新兵吓得哇哇大叫,没放几枪便哄地一声撤了下来,躲到山沟沟里去了。

日军正好从此处形成突破。

气急败坏的高建白赶紧派人上去封堵,缺口是堵住了,但却遭到了很大损失。

高建白至此彻底死了待援之心。

再也没有人能来挽救他们了,能战之士或死或伤,17军的战斗力耗损殆尽。

9月25日凌晨4点,说好的第六次出击时间。

结果都是一样,仍然没有看到出击的晋军部队,不过高建白已经麻木了,他再也不会去找那个联络官,也不想发什么电报,就准备按照军长高桂滋所说的那样,人在阵地在,打完为止。

8点,预备队总算是出动了,但老阎并没有一家伙全拿出来,而是一个团一个团紧紧巴巴地从袋子里“抠”,而每个“抠”出来的团又前后至少相隔十来里路。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些团出动之后,连出击的方向都搞不清楚,竟然糊涂糊涂地钻到“一条狭长的山沟”里面去了。

进了山沟之后,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枪炮声,他们不敢出来,又没有电台,所以对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一无所知,直到天黑,才走出来绕路退回。

高建白打破脑袋也想像不到,那些曾经朝思暮想的援军预备队,会在他最危急的时候,像兔子似地抱着脑袋钻在山沟里不动弹。

他只知道,他已经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尽了。平型关战役才刚刚开始,高桂滋第17军已经伤亡接近3千,精锐部分十不存一。

上午10点,终于有几个阵地的人全打光了,于是板垣师团潮水般涌入。

不过占领者却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自己的后方联络线被切断了!

总是慢那么一拍

那些天,平型关这里又刮风又下雨,日军虽称“鬼子”,却也是肉体凡胎,所以需要运送大量的御寒服装。这活当然得交给辎重部队。

悲哀的是,辎重部队却被林彪给盯上了。

9月25日凌晨,在林彪的指挥下,八路军115师打出了历史上著名的平型关伏击战,一举消灭南北两股日军辎重队。

115师在八路军中属第一主力,参加伏击战的官兵几乎清一色为从长征中走过来的老红军,尤其在改编过程中,由于缩小了编制,营长变连长,连长变班长,班长变战士,导致部队中干部比例也非常之高。

但为了打赢这场仗,八路军仍付出了很大代价,伤亡人员中多数为老红军和老干部,一营之内,就牺牲百人之多,总计伤亡约在千人以上。据说,毛泽东在陕北得到内部战报后,亦曾为之心疼不已。

亲自指挥此役的林彪在事后感慨,说从北伐到苏维埃战争(指国共十年内战),还不曾碰过这样强的敌人。

有代价就有报偿。由于打的是辎重队,八路军犹如捕杀了一只大肥羊,缴获到的军大衣,足够115师将士每人穿一件。

平型关伏击战的成功,本来可以使整个战场态势发生重大变化。

这里,我想起了一种民间技艺,叫做“舞龙灯”。

江南的舞龙灯,不知传于何时,但在我看来,其漂亮和精彩程度完全可以与广东闽南的舞狮子媲美。

尤其我家乡的龙灯队,曾经像电影中的黄飞鸿一样,多次上京表演,更可以说是此中精华。

一般常见的“软皮龙”,就剩一只脑袋在前面晃悠,后面仅跟一层软沓沓的皮,那不好看,我家乡的这种,是用竹子一节一节编了骨架的,舞起来饱满充实,恍忽之间,犹如真龙在云中盘旋飞舞,煞是夺人眼球。

在我的印象当中,一条竹龙,大概要七八个精壮小伙子才能舞得起来,这七八个人中,跑动最频繁,也可以说是最累的,不是“龙头”,而是“龙尾”。

为什么是“龙尾”,少年时还不太懂,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

那是因为龙的每一次行动,都需要有尾部来支持和协调,也可以这样说,龙头最威风,但最重要的却是龙尾。

一旦龙尾失灵,整条龙就都动不起来了。

对于平型关战场上的板垣师团来说,假如前方作战部队是龙头,后方辎重部队就是龙尾,龙尾被一刀斩断,龙头也就面临着被包而围之的困境。

死一些辎重兵尚是小事,整条“龙”都可能动不起来却是大事,板垣纵使再有胆,也不敢对之熟视无睹,只能赶紧调整兵力部署。

换言之,他的既定军事计划被打乱了。

倘若晋军出击的时间不一拖再拖,又倘若当天早上的第六次出击准时而有效,现在的局面就是两样了,不仅平型关不会遭到突破,板垣的先头部队还有可能第一个被包围乃至遭到歼灭。

直到平型关伏击战结束,那些起个大早,却连晚集都没赶上的“山沟突击队”才又重新钻了出来。

绕路退回后,得知平型关已被突破,由于害怕受到军纪处罚,率队指挥官连师部驻地都不敢回。

那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答曰:前线战况危急,没法撤回来,请示下一步怎么办。

怎么办,老阎也不知道。

虽然他顺水推舟地把板子都打在了高桂滋身上,私底下说对方“放弃平型关”,比刘汝明放弃张家口,还更为可杀,其实心底里未必不明白,那个最该打屁股的恰恰是他自己。

在平型关担任前敌指挥的,表面上是杨爱源,后来又加上一个傅作义,但其实老阎都在背后遥控着呢,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都别想调动晋军。

他人虽说也在前方,却是在雁门关,对平型关战场的情况两眼一摸黑,根本不了解,却还要瞎指挥,几乎把老天赐给晋军的所有好机会都给白白浪费了。

从放入关内扎口袋,到坚守平型关,再到平型关外决战,作战思路和策略变了又变,出击时间调了又调,弄得一地鸡毛,结果却等于什么也没有改变。

平型关的预备队本有两支,那个“6个团”的预备队此前并无与日军作战经验,出击出到了钻山沟的程度,也并不显得特别突兀,倒是由陈长捷指挥的另一支预备队具备较强的实战能力。

然而老阎又听信了孙楚的话,后面这个“神经”向他献计,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得把陈长捷藏着掖着,以便机动使用。于是,在南口战役中有上佳表现,也可以说是当时晋军将帅中最擅长打仗的陈长捷便被闲置在了一边。

平型关之战中,老阎始终抱着侥幸心理,以为高桂滋还能再顶一下,顶到最后却真的把人家给顶折了。

本来说是要到关外去决战的,还没“决”成,平型关就被突破了,这意味着“坚守平型关”也成了一件悬案。

要不,索性把板垣放入关内,再退回起点,玩口袋阵?

老阎一时间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幸好这时他收到了一个情报。

从中原大战开始,老阎就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在“听风”、“看风”方面颇有心得,他在日军后方设有秘密军事电台,每天收听特工人员从那里传来的情报。

情报证实,当天林彪115师在平型关东北方向打了一次伏击,此战对日军震动不小,一度有板垣也被击毙的传言,而日军统帅部获悉后,也连续急电华北方面军司令部,要求火速查明,阵亡的军官究竟是谁,是不是板垣本人。

老阎生性多疑,对自家的前线军事报告,他都要掂来掂去,打上一百个问号,唯独从日本人那里打探出来的消息,他才认为肯定准确,没有水份。

至此,终于弄清楚了,原来平型关才是主战场,而雁门关只是次战场,八路军也早就抄到日军后面去了。

这时他才想到了那个被其“雪藏”的陈长捷。

快点拿出来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所谓战机,往往都是一瞬之间的事,比如林彪现场指挥平型关伏击战,就是在两股日军辎重队未会合之前打的,如果等对方合兵一处,肯定还要难打的多,指挥官高明不高明,说到底就是一个对时机的把握问题。

老阎指挥作战,从头到尾,都是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而且总是慢那么一拍。

股市低迷时,不敢投钱,指望市情上涨以后再投,等到曲线终于往上走了,才抖抖索索地把钱投进去,没料想,投进之时,正是股市下跌之日。

老阎这个人,居家理财做稳当生意绝对是把好手,却不适合于到股市去搞投资,因为后者是要有点“活着干,死了算”的气魄的。

某种程度上,战场跟股市一样,没有起码的冒险精神和敏锐感觉,哪里能玩得转?

早上几天,平型关之战刚刚打起来,要是把第一支预备队如期派上去,不光平型关能守住,还能出击。

哪怕早上一天,出击仍有希望。

到第六次更改时间的这一天,其实派第一支预备队已没什么用了,因为高桂滋瘫倒在地,预备队本身又不是什么强力部队,负负加一起得不了正,即便后者没有钻山沟,平型关也很难守住,更不用说出击了。

此时就该派陈长捷上。

老阎想到陈长捷,却是平型关伏击战结束以后的事,时机又过了。

板垣已将半个师团的主力全部调到平型关,现在才派陈长捷,人太少了,并不足以对板垣师团形成绝对优势。

其实,人还是有的,而且很多,但都停留在雁门关一线。

雁门关那里本来是用不着这么多人的,因其北面有两座山,均可作北面屏障,若凭险据守,可节约大量守备兵力。

负责防守雁门关的指挥官,是晋军大将王靖国,这位老兄跟他的大多数同事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菜鸟的不能再菜鸟,你给他的兵再多都觉得太少。

面对这么密集的兵力屯集,东条迟迟不敢从正面发动进攻,但为配合板垣行动,他还是时不时要做出一些佯攻动作,而他只需拿巴掌在空中虚晃了那么几下,就把王兄给吓住了,顿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然后一个劲地对老阎吹风,说是东条兵团极可能大举而入,因此最好一个兵都不要调出去。

老阎听了这番话,虽然明知平型关已成主战场,却还仍旧置重兵于雁门关,整整三个军的兵力,全都扎堆挤在那里动都不动。

甚至傅作义的绥军,那样一支生力军,千里迢迢,长途跋涉从绥远赶来,竟然也被老阎控于雁门关后,说是要用于策应。

陈长捷一马杀出,不仅击退了平型关正面的日军,而且在后面穷追不舍,像是不把鬼子脑袋都一个个扳下来就决不罢休,这派气势,让晋军同僚看了都不禁为之咋舌。

此时,若其余部队能紧紧跟上,陈长捷即可将日军断为两截,到时板垣必危,然而反之,那个最危险的人就会是陈长捷。

陈长捷往身后看去,没有一支部队能跟上来。

板垣何等样人,很快集中全力,夹击陈长捷。

陈长捷本想一锤定音,不料孤军深入,还导致一位爱将折戟,有利战势亦随之转眼消失,一时痛得呲牙咧嘴。

有利之机

老阎同样十分失望,陈长捷出击失利,看来至少在平型关外决战的想法又要成泡影了,还是缩回来防守吧。

可是有人却惊喜地叫了一声:不可,此正有利之机也!

这个人就是傅作义。

平型关战役打到现在,可以说是混战成一团,一般人都看得眼花缭乱,莫知所以,可是名将却不同,他反而会看得更加清楚。

傅作义发现,经过高桂滋和陈长捷的轮番上阵,对板垣杀伤很大,而且后者实际也已倾其全力,再无后续部队。

也就是说,板垣的力量用到了极限。

要是我再挥一重拳过去,他还能站得住吗?

决战,这是最好的时候。

傅作义立即奔赴雁门关,面谏阎锡山,请求将绥军调出,用于平型关。

前方一天天吃紧,计算一次次落空,心里最不好受的其实还是老阎。他甚至都要猛抓自己头皮了,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真的已经沦落到不会打仗,只会拨算盘的地步了?

傅作义这么一说,无疑又给老阎带来了新的希望。他不仅同意了傅作义的方案,还准备主帅亲征。

不过,雁门关虽说也是前线,但毕竟离东条兵团还远得很,平型关则是要和日军天天见了,所以在去之前,老阎还有些犹豫,这倒不是说他有多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这么豁得出去,能不能给前线战况带来一丝转机。

那一天清早出来,老阎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这时旁边忽然有人对他说,你不要犹豫,前线得去。

何人如此大胆,非逼着“主公”去犯险?

此人叫张培梅,时任第二战区执法总监。他在山西军政两界,是个有名的黑脸包公式的角色,在战场上,不管是谁,看到有敢畏缩不前的,二话不说,上去便是一刀。

张培梅对老阎说,你就是不会打仗,到前线走走,干嚎两声给当兵的看看都是好的,大家会更舍得拼命一些。

这话虽然不无道理,可要不是从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包公”嘴里说出,老阎非得急眼不可:谁说我不会打仗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培梅却不依不饶,他见老阎没有反应,又加重语调:快走吧,还犹豫什么,莫不是你怕小日本的飞机?

这一激将法上来,老阎就再也顶不住了,好,去就去,我怕个甚啊。

当下,老阎就和傅作义同到平型关,并召集军事会议,重新定下了决战平型关外,歼灭板垣师团的决策。

傅作义拿到令牌,立即将绥军从雁门关调往平型关。一时间,主帅亲临,精锐出击,参战将士人人振奋,都认为斩板垣于平型关下已为期不远。

打仗不是游戏

失败正一步步向板垣走去,可是关键时候,他又得救了,因为雁门关忽然被东条兵团突破。

雁门关密密麻麻摆了那么多部队,东条也不会傻到拿脑袋去撞墙,因此他开始坐立不动,就是希望板垣从防守力量更为薄弱的平型关先取得突破,然后自己随后跟进。

就在林彪打响平型关伏击战的这一天,他得到报告,说板垣师团已完全控制平型关并继续西进。

这当然是一份内容出错的报告。

那一天,算得上是板垣倒霉的一天,却还有人用这种方式跟他开愚人节玩笑,看来这板垣平时的人缘着实不怎么样。

可是歪倒正着,以为板垣已经得手后的东条却壮起了胆,决定向雁门关推进,以协助板垣师团“击溃守军”。

事后,在得到平型关前线的准确情报后,东条深感后怕,原来板垣君自己还一只脚陷在平型关前拔不出来呢,亏我还想乘势去捞一票,真是好险。

可是他冒险成功了。

不是这位石原眼中的“上等兵”特别勇敢机智,而是我们这边掉了链子。

无论东条,还是老阎,此前都犯了同一个毛病,那就是过于高估雁门关守将王靖国的能力了。

人家都是特别擅长打仗,而我们这位王兄,却是最最不擅长打仗。

打仗,布阵很重要,王靖国脑子都不动,把那么多部队站桩似地排列在原地不动,一副等着被动挨打的模样儿。

你不动,自然就容易被对方看出破绽,东条兵团乘势而入,从缝隙中一穿即过。

9月29日,东条兵团占领了繁峙县城。

繁峙在平型关的侧背,东条占领了这里,显然对平型关守军造成了一定的威胁,但这个威胁却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

事实上,占领繁峙的,仅仅是东条兵团的一小部分先头部队而已,后面的大队人马根本还未赶得上来。

在它两边,尽是雁门关后的大量守军,假使这时王靖国手段辣一点,两个指头捏过去,没准就能把这帮人给捏死,从而重新堵住漏洞。

过于突前,既有可能迎来机遇,也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陈长捷本人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

可惜王靖国太缺乏当机立断的魄力,而更为可惜的是,晋军主帅老阎甚至还不如他的部下。

会上,傅作义提出了上中二策。

上策,就是两头兼顾,那边歼灭繁峙之敌,驱日军于雁门关之外,这边定定心心地以绥军和陈长捷为主力,再配合八路军的抄击,可一举解决板垣师团。

可是除了傅作义、陈长捷等少数人之外,剩下来的晋军将领几乎皆为无胆之人,都嚷嚷着问,要是繁峙的日军一时灭不掉怎么办,要是板垣很坚挺如何说,一旦双方对峙起来,那我们的补给线岂不是要被切断了。

对这些问题,傅作义也没法回答。

打仗,本来就有冒险成分,什么都按照预定的想法走,稳稳当当,轻轻巧巧,那叫游戏,还是得用黑客软件暗中操纵的那一种。

上策无人喝采,傅作义转而极力向老阎推荐中策。

所谓中策,就是退一步,重点顾一头,即由平型关原有守军继续坚守,而集结绥军,趁突破雁门关的东条兵团人数尚少,且立足未稳,将其一扫而尽,以解平型关后方之忧。

较之上策,中策风险要小得多,傅作义认为能被接受的可能性比较大,他甚至表示,愿意请缨出马,亲率绥军出征。

可以想见,以傅大将军之威名与绥军的作战能力,此一击,必能予繁峙日军以致命打击,如此,战局将一片光明。

老阎动心了,可是他刚想点头,一旁的孙楚马上就叫起苦来,不行不行,平型关防守正面过宽,板垣势大,若无绥军相助,我们守不住哇。

血肉战场方见英雄本色,帷幕里的夸夸其谈都算不得好汉,此时的孙神经可再无一点“必能阻其于平型关外”的豪迈了。

听“军师”这么一说,老阎又犹疑起来,他转过头问傅作义:要不,先稳住平型关一头再说?

傅作义本以为老阎会采其中策,未料对方竟忽然动摇,不由大为着急。

不击繁峙,安能稳住平型关,孙楚之见实不足取,“主公”应速速定夺才是。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于老阎,因为谁都知道,不管孙楚如何巧舌如簧,傅作义怎样声名显赫,最后的定调者,有且只能有一位,那就是眼前这位“主公”。

只是“主公”早已六神无主。

繁峙要击,平型关要守,哪一头都得顾啊。

这时候最好有大批天兵天将下来,让老阎接在手里,拨一半到繁峙,再拨一半到平型关,可除了做梦,这样的美事到哪里去找?

快马到,又有紧急军情上奏。

奏报的是王靖国。

这位老兄没有马上调兵将日军驱出繁峙,而是集中了一部分兵力到代县。

代县者,为繁峙之下首耳。晋绥军要回太原,须先过繁峙,再经代县,很显然,这又是一个被动防守的阵势。

不是吧,难道代县都守不住了,照此说来,我们的后路岂不是要全给截断了。

也许明天早上,东条兵团的骑兵就会赶到代县,把路口一堵,谁都跑不回去了。

老阎不会骑马,只会骑驴,他按照山西驴的速度推算了一下,想想无论如何是跑不过日本人的汽车和东洋马的,再不赶紧撤,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时候的老阎,再也没有在平型关歼灭板垣师团的雄心壮志了,收缩防线跑路才最要紧,遂击案起立:战局无法补救,迟退将陷全灭。

我命令,全线撤退!

军令颁下,傅作义和陈长捷皆为之失神叹息。

苦战半月,牺牲逾万,众将士艰苦忍耐,方迎来出关围歼板垣的一线曙光,奈何因担心陷于敌后,而坐失此良机乎?

要知道,此时的八路军一直在敌后,人家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失,概因此时无论是板垣,还是东条,力量都极有限,并不是想灭谁就能灭谁的。

就在晋绥军全线撤离的过程中,板垣始终坐而望之,并未能急起直追,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经过前段时间的反复搏杀,关内进不去,关外又受到八路军的袭扰,板垣师团已经疲惫至极。

板垣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脱困,建功是根本就不去想了。见前面的中国军队主动撤离,这才长吁一口气,我的妈呀,再晚几分钟,都要窒息休克了。

繁峙日军很少,当他们看到大批守军从城门口经过时,连眼睛都发直了。

要是这么多人直接来攻城,谁能挡得住哇。

幸好不是来攻城的,只是过个路而已。

在“目送”晋绥大军通过之后,日军就像接收部队一样,跟在屁股后面“接收”了无人防守的代县。

傅作义苦心孤诣想出的上中策,老阎都未采信,即如孙楚那样大家一道守平型关的下策亦不能纳,最后用的竟然是“全线撤退”这样一个下下策。

太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