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关头

可是宋张都没有想到的是,“秦松协定”其实只不过是日方的一个缓兵之计,是为等待后续援兵到来而特地设置的一个幌子。

当然,在这之前,在日本国内对是否出兵也有过激烈争论。

华北驻屯军毕竟是根据“辛丑条约”长驻华北的部队,如果要继续调其它部队进入华北,那就涉及到日本国策究竟向何处去的问题了。

按照日本特殊的国情,政府的指挥棒是跟着军部转的,而军部里的“强硬派”首领,则非杉山元莫属。

灭华交响曲

杉山元,毕业于陆大第22期,时任内阁陆相。

据说在陆大时,杉山元曾被其同学称为“傻瓜元”,言其长相老实,一脸傻不拉几,但其实此人性格异常执拗冲动,属于一个十足的好战分子。

杉山元对“七七事变”的反应,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叫做大喜。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真的近了。

在军部召开的内部紧急会议上,傻瓜元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形势一片大好啊,诸君。

看看外面的行情吧,苏联不会干涉我们,英国受到德国牵制无暇东顾,美国呢,国内那一堆烂事就够他忙的了,根本管不了远东。所以说“卢沟桥事件”(日本对“七七事变”的称呼)来得正是时候,给我们出兵支那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此岂非天意哉。

说到这里,他竖起了三个手指。

3个师团,我们只要出动3个师团,中国支那这个不堪一击的“东亚病夫”必败无疑,并不得不向我们俯首称臣。

杉山元这番话立刻煽起了室内的“热情之火”。

参谋本部作战课长武藤章大佐跟着手舞足蹈,像吃了鸦片一样兴奋:知道中国支那还能存在多久吗?

3个月!

不,3个月都高估了,应该说绝不会超过3个月。他们那样脆弱的军事力量,那样混乱的政治组织,怎么可能长期抵抗我们“皇军”呢。

与板垣这些人不同,武藤章喜欢的不是直接跃马上阵,他爱的是做“军师”和搞情报,绥远抗战时,他就曾经跟田中隆吉一起在绥远帮德王搞过策划。田中翻船后,他也喝了好几口水,心里面恨死了中国人,就恨不得立刻起兵把中国给灭掉。

在杉山元起头,武藤章帮腔之后,“灭华交响曲”的调门越弹越高,都快收不住了。

陆军省次官梅津美治郎、参谋本部中国课长永津佐比重等人随后发言,一个比一个能吹。

这个说,只要日本国内一动员,你就看吧,运兵的列车一过山海关,中国军队铁定望风披靡,溃不成军。

那个说,不能这么讲,他们没那么弱——

不过也强不到哪去,只需在保定和他们打一次会战,最后准保把他们打得躺地上起不来,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一帮人拿中国之弱当消遣,个个满脸兴奋且充满憧憬,似乎已经提前把中国给“拿”下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

在强硬派发表高论的时候,有一个人始终镇定地坐在那里,似乎跟这片热闹气氛完全融合不到一块。

但是等他站起发言,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室内鸦雀无声。

这个人就是石原莞尔。

当年由于对仗马占山和东北义勇军不力,关东军实行大改组,石原也被一个巴掌打回凡间,到国内去做了一个小小的联队长。

但是只要日本人想继续“九一八”那样的“神话”,他们就不会忘记这位“民族英雄”。果然几年之后,石原就如同空降一般,被直接调到参谋本部,先是担任作战课长,接着又升任作战部长,可谓春风得意。

在刚刚听到“七七事变”爆发的消息时,石原也曾像杉山元那样激动不已,甚至喜极而泣,但是在抹干眼泪之后,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在侵华这一点上,石原和杉山元其实并无本质不同,也可以说,在整个日本军界,就没有不想打中国主意的,只是具体的策略有异罢了。

如果说杉山元是强硬派老大的话,石原就是稳健派的头。他懂得一句中国的名言,叫小不忍则乱大谋。

按照石原的设想,日本的“大谋”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集中力量对付苏联,而对中国是完全可以“小忍”一下的。

对于官职、军阶、资历甚至年龄都大于自己的前辈杉山元,石原也毫不客气,兜头浇过来一盆冷水:谁说3个师团就能灭支那的,这是空想!

那依你之见,需要多少个师团才能完全解决“支那问题”呢?

石原冷笑一声:别说3个,15个师团都不一定有办法!

一座皆惊。

听我道来。

如果听任“七七事变”扩大,战局极有可能演变为中日之间的全面战争。到时就麻烦了,很有可能陷入一个可怕的泥潭。

石原随即扳开手指算起了细帐。

我们现在有17个常备师团,经过全国总动员,可以扩大一倍,达到30个,但是其中只有一半,也就是15个师团能部署到支那大陆去,再多就不可能了。

另外,国内准备的军需,得动用一半。军费没个50亿(日元)拿不下来。

说3个月就能打垮支那,那是扯蛋,最乐观的估计,也得用半年时间。就这样,作战地域还只能局限在黄河以北。

因此,我们不能冒跟支那全面作战的风险,这个仗打不起。

说到这里,石原提到了一个人——拿破仑。

那个曾经打遍欧洲无敌手的著名人物,诸君知道他第一个失误失误在哪里吗?

石原老师要给大家授课了,在座的大小将佐只能洗耳恭听。

拿破仑在他事业最鼎盛的时候,选择攻入西班牙,并让自己的大哥做了国王。他以为,一个欧洲都拿下了,小小的西班牙有什么了不起。结果这却成了他军事生涯中的一大败笔,不仅没有能够征服西班牙,反法同盟还趁势而起,把法军逼入了两线作战的困境。

显然,在石原的故事里,那个无敌的拿破仑是日本,而中国无疑就是亚洲的西班牙。

分析完“不能打”,石原开始说“怎么办”。

赶快把包括天津驻屯军在内的驻华部队统统撤到关外,也就是伪满境内,然后呢,由首相亲自坐飞机到南京去一趟,跟蒋介石认真地谈一谈,把中日当前存在的根本问题来个一揽子解决。

如何解决?

石原主张中止“华北自治”,并退还除伪满以外日本在中国的一切政治军事特权,那什么治外法权、“华北特殊利益”、陆海军驻兵权、租界,就连英美老外都不肯轻易松口的“帝国主义利益”,也可以放弃,统统还给中国。

除了一个罐罐,石原舍不得丢,那就是他在赖以成名的“九一八”中捞来的“满洲国”,那是日军备战的基地,有极重要的战略价值。石原说,在解决“中国问题”后,要好好地利用这块基地的资源,进行自我消化,扩充军备,发展工业。

等到我们吃成一个胖子,到时先与苏联斗,等斗完苏联,中国是什么,不过是一碟供我们开胃的小菜,一口吞下,易如反掌!

不过在此之前,决不能贸然发动对华战争。

石原的这个思路已经可以上升到中国古代传统的谋略层次,所谓“不为小利必有大谋”,此君能称得上是日本近现代绝无仅有的战略家,确有一定道理。

长线操作还是短线捞金

一开始,众人都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聆听石原的发言,可是听着听着,不对劲了,怎么话里话外全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

武藤章在陆大只比石原低2届,可是论名气却远远不及对方。都是摇鹅毛扇的,怎么差距这么大呢。不服啊。

终于,他第一个耐不住性子,站起来反驳:阁下的话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有点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

石原连瞧都没瞧对方一眼。在他眼里,武藤章晓得什么,一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黄口小辈而已。

他朝在座将领扫视了一眼,开始对自己的滔滔雄论做总结了。

吾绝非大话欺人。今日之支那非昔日之支那,昔日它一盘散沙,军民皆无斗志,而今日之支那却已逐步趋向统一,能与我们一样,把举国力量都动员出来。

我料中日一旦开战,必将是一场长期持久战,而我日本到时也将陷于泥潭而不能自拔,决不可能做到全身而退。因此之故,必须尽一切可能避免与支那的全面冲突,迅速、简单地结束此次事变。

从日本人大多数“近视眼”的性格特点分析,我们就知道,对石原这一套坚信不疑的人并不是很多。尤其眼瞅着不仅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即将失去,照石原的说法,竟然还要将伪满以外的权利还给中国,那更是有如在挖自己的心头肉了。

当然,稳健派既能成为一派,也说明“吾道不孤”,虽是少数派,但也是有几个毛人的。

在石原的发言过程中,陆军省军务课课长柴山兼四郎等几个人,都听得摇头晃脑,看上去很“然其说”。

石原对自己的不屑态度,弄得武藤章大光其火,霍地站了起来,瞪着石原。

石原君的意思,好象是劝我们不要无事生非,弄出新的“华北事件”,但是好奇怪啊,难道以前的“满洲事件”不是前辈首创吗?我们只不过是沿着您的道路继续前进而已。

这句话结结实实地把石原给堵住了。

是啊,你能发动“九一八”,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制造“七七”呢,都是在江湖上漂的,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见“大腕”石原被武藤章说得哑了火,一旁的永津赶紧卷起袖子上来了:我也认为石原君的论断是不对的。

他把支那想像得太可怕了。我们哪里需要出动那么多兵力,少量部队威胁一下就可以了。到时支那能不屈服吗?

以极小的代价获得极大的收益,谁敢说买卖不划算。这才是日本国防的上上策呢。

两个小鬼讨敌骂阵,强硬派的主帅杉山元随后掩杀过来。

石原的发言,让这位陆相憋了一肚子气,可是慑于石原“民族英雄”和“战略家”的光环,也只得暂时装出虚怀若谷的样子,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现在一看,场上形势似乎要扭转过来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杉山元一拍惊堂木:还商量什么商量,事情到这个地步,就得下决心好好地干它一下。

我们不光是要解决“卢沟桥事件”,从现在开始,就应该着手制定计划,攻占支那的首府南京!

杉山元的言论立即把室内气氛带入了一个新的**,而石原也被深深激怒了。

他坚决反对杉山元的过激想法。

我是主持对苏战略的。我认为,这个时候,我们决不能因为一个偶发性事件,就将力量消耗在支那战场上,必须得分清,谁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什么是日本既定之长远目标。

接下来便是石原和杉山元两个人的“英雄会”,双方各自代表一个派别的山头,展开了互不相让的大舌战。

与石原惯于长线操作不同,杉山元爱的却是短线捞金。照他的看法,中国这块肉,要是再不下嘴的话,眼看着就连油腥都要沾不上了。

石原说,我们可以等到把苏联搞定之后,回过头来再与中国计较。

杉山元却说,这哪里来得及啊。你自己都说了,中国统一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连国共两党都快走到一起去了,而且目前还在加紧备战,如果再“姑息养奸”,以后还有什么机会吞并中国。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在中国做好准备之前先发制人,打中国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回过头来再与苏美争雄未为迟也。

这就叫做,鱼与熊掌,吾可得而兼之。

本来是集体讨论,等到石原和杉山元一吵开了,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了,就看见两个人的口水在漫天飞舞。

既然“吵架的”争不出结果,他们就想起要找一个“评理的”。

应该让参谋总长出来说句公道话。

参谋总长载仁亲王也感到很难办。面前的这两位,一个是“九一八”时的“民族英雄”,一个是参加过日俄战争的两朝老将(杉山元),一个是参谋本部当仁不让的“天之骄子”,一个是陆军省手执权柄的头牌大佬,偏向谁都不合适。

再听听两人的言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道,难以决断是非。

载仁想了一会说,要不这样吧,对“卢沟桥事件”暂取“不扩大方针”,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再议。

请战报告

在载仁作出裁断之后,杉山元当着面不敢表示异议,但其实内心是很不服气的。

一回寓所,他就把武藤章和永津这两个“知己”找来,三个人一道商量,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一机会。

石原的调调完全是书生之见,说什么就是派15个师团也没用。那是地道的胡说,目下之计,应该紧急派出3 个师团去华北作战。

说到这里,杉山元不由长叹一声。

可恨现在的陆军高层都听信石原的邪说,不纳我等之计,如之奈何。

不过他很快就转忧为喜,因为他收到了两份极有份量的请战报告,一份是关东军的,一份是朝鲜军的。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当时关东军是以苏联为主要战备目标的,部队也重点部署在北满和东满一带,本来抽不出多余精力来窥视中国关内。

不过,在“七七事变”之前一个星期,日苏曾爆发过一次冲突,这就是干岔子岛事件,正是这一事件,改变了关东军高层的想法。

干岔子岛位于黑龙江境内,号称江省“第一黄金岛”,面积是我们熟知的珍宝岛的近30倍。更让人称羡不已的是,珍宝岛名字里虽含珍宝二字,其实并没有真的奇珍异宝,而干岔子岛却是货真价实的黄金之岛,上面有的是金矿。

和珍宝岛一样,干岔子岛也位于中苏界河主航道的中国一侧。按照“航路中线”的国际公认标准,它跟苏联没有什么关系,可老毛子却不这么认为,听说岛上到处都是黄金,他们马上派了部队过来,越界上岛,把正在埋头采金的伪满官员和工人都赶走了。

伪满在帮谁采金?

当然不是中国人,而是身后的日本人。所以关东军听了马上不干了,双方舰对舰,艇对艇,炮对炮,在干岔子岛附近形成了对峙。

事件发生后,日本政府和参谋本部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觉得为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岛跟苏联人干仗不值得。可是关东军却抢先出手,第一个向苏联炮艇猛烈开火,结果击沉一艘,击伤一艘。

苏联人吃了亏,不但没有反击,还由政府出面服了软,正式确认干岔子岛属于“满洲国”,并从岛上全部撤军。

这个结果大出关东军意料之外。

分析下来,主要还是斯大林正在搞内部大肃反,没有多少热情和精力来顾及边境纠纷。

等到“七七事变”爆发,关东军高层得出一个判断,那就是日苏之间短期内不会爆发新的战争,所以无需对苏联作过多戒备。此时正好利用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华北的中国军队进行猛击,以消除身背后可能出现的隐患。

与关东军相比,朝鲜军还要起劲,在请战报告中,他们甚至都提出来要“治理中国”了。

听说由于石原的阻挠,国内暂时派不出兵,两边大佬都一拍胸脯:参谋本部不肯派,我们来!

关东军和朝鲜军本属驻外藩镇,管好自己那搭就行了,现在居然堂而皇之地“干涉朝政”,其做法着实出格,但在杉山元看来却正好相反:此真忧国之将也!

有关东军和朝鲜军支持,杉山元的胆壮了。

问题是参谋总长刚刚说过要不扩大,得找个理由自圆其说才行。

理由很快就找到了。

所谓不扩大,那是说的不扩大到整个中国,不是说华北,如果不向华北驻屯军增派兵力,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第29军给歼灭吗?

好了,载仁亲王那里可以有所交待了,第二步就是得到内阁的同意。

橡皮图章

在日本,内阁不过是橡皮图章,但是再橡皮,总得也要拿来盖一下,更何况杉山元本人也是内阁成员,不能完全不给首相和其他同事面子。

内阁会议,在杉山元说明意图,喷完唾沫星子之后,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近卫首相身上。

近卫文磨,出身于贵族家庭,父亲是贵族院议长。

十四岁时,近卫就已经从老爸议长那里承袭了公爵的封号。以后的名气越来越大,三交九流,左派右派,军人政客,都争着来拜见,他自己也很得意,颇有点中国春秋名公子孟尝君的味道。

近卫组阁那年才不到五十岁,如此年轻的首相在日本政坛是很少见的,因此得到外界热捧,称之为“青年内阁”。包括元老西园寺在内,都曾对近卫寄予厚望,认为他一上台,将会为中日问题的解决找到新的有效办法。

可是人们不知道的是,近卫的眼光,其实比那些军人还要来得浅薄。这么说吧,把他那漂亮脑盖打开来,里面就一碗豆腐脑,脑仁跟松子一样大小。

军人喊打喊杀,近卫内心里其实也爱这个,所不同的只是,他给加上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他的“资源决定论”——

日本资源少,所以必须对外侵略,这叫国际主义。

中国资源多,所以必须被侵略,又因为靠日本最近,理所当然要由日本“单独享受”,这叫爱国主义。

可想而知,作为日本式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的结合体,“青年政治家”近卫会把日本引向一个什么样的道路了,所以自他当政以来,中日矛盾不仅未得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不仅目光短浅,近卫公子还胆小怕事,属于那种外表看着华丽,内囊却很不匹配的无担当之人。

现在内阁成员都看着他一人,只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向杉山元提了一个问题。

向支那增兵是件大事,倘若因此引起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却如何是好?

杉山元打心眼里就从来没瞧得起这个首相。不过通过在军部会议上的争论,他吸取了一个教训,那就是千万不要在众人面前说中国人会接招,那样说,比较麻烦,保不准又得像石原那样引出什么陷入泥潭之类的“谬论”了。

杉山元清了清嗓子。

怎么可能发生全面战争呢,他们根本就不敢跟我们打!

支那那个国家,从来都是一盘散沙,南京的所谓“中央政府”不过管管长江流域的几个省而已,华北、西北、西南的那些个省,谁服他?谁肯服他?

那些地方军头,我们还不了解吗,成天都想着要保住自己的地盘,什么抗日啊,都是嘴上空喊喊的,一旦“大日本皇军”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吓得屁滚尿流才怪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杉山元很希望自己的“冷幽默”能引起反响,甚至阁员们会像他们这些强硬派一样,来个轰堂大笑,在笑声中再次嘲弄一下中国的“散”、“软”以及“可欺”。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内阁跟军部不一样,里面很多是文官,而文官的志趣和思维跟武将又多有不同。

不仅没人笑,还有人继续质疑。

内务大臣马场瑛一是内阁元老,他问自我感觉正极度良好的杉山元:你既然把这些地方军头说得这么不济事,那我倒要问一句,这宋哲元也是北方一军头,他为什么不肯好好与我们合作,而偏要不自量力地向“皇军”进行挑衅呢?

杉山元愣住了,没想到马场平时不声不响,提出来的问题却如此刁钻。

马场大臣的提问,实际就是在点他。

你前面说军头怕我们,不敢跟我们打,可“卢沟桥事件”却表明,他们连挑衅都敢,怎么会不敢打仗呢?

这就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杉山元很痛恨这老头,可是一时又想不到拿什么别的说法来搪塞,只好自欺欺人。

其实……

其实宋哲元原本是想同我们合作来着,问题是我们嫌他不够资格,不想要他。

这个回答真是无厘头得可以,属于公众场合会被人扔烂桔子香蕉皮一类的答案。

马场当然极不满意。

杉山元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逻辑混乱,不值一驳,老脸腾地就红了。

然而内务大臣还没打算放过他。

我只想问一句,要是支那真的敢和我们打,你有多少胜算?

提到这个话题,杉山元重新变得神气十足,又拾起了武藤章的牙慧。

3个月,他们要是敢于反抗,最多3个月,我们就能予以全部解决!

让杉山元感到悲哀的是,会场一片沉默,没多少人认为他说的是事实。

会议无果而终。

出兵中国

连橡皮图章都没能盖得上,太让人气馁了。在一般人也许就躺倒不干了,但傻瓜元生就的就是一个花岗岩脑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内阁有什么了不起,我只要用参谋本部来倒逼就可以。

杉山元从华北前线召来“地方强硬派”,加上军部的“中央强硬派”,两派合流,浩浩****地去向参谋总长进行请愿。

从载仁内心来说,其实也是好战的。现在一看,民意汹汹,又有对“不扩大方针”的最新解释,自己说出去的话也能自圆其说,那就照你们的意见办吧。

军部那里一旦名正言顺,内阁再开会议,气氛就完全两样了。

内阁五相里面,文臣已经没人敢吱声,那个在杉山元看来尖酸刻薄的内务大臣马场瑛一也把头低了下去。

唯一还能唱点反调的却是内阁中另外一位武臣——海相(海军大臣)米内光政。

他提醒近卫首相,你别听傻瓜元忽悠,什么不扩大,如果真的往中国派了兵,那就不是局部战争,而极有可能演变为中日两国的全面战争。

米内不是石原,他不一定真的认同陆军稳健派的主张,他这么说,并非来自于什么个人的真知灼见,而大半是出于海陆军之间的门户之争。

在他的认识中,管你们是强硬还是稳健,反正一个德性,都是吃大蒜的,我们海军喝的是咖啡,怎么能跟你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呢。

再说了,华北一向是陆军的势力范围,像“九一八”那样,就算立功,海军也分不得半点,凭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为了给首相施加点压力,米内摊开双手,告诉近卫,如果真要开战的话,海军可没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

言下之意,你们硬要打,我不参加,看你们怎么办。

“吃大蒜”的杉山元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就知道海军会不同意。这些人除了会装孙子,屁事都干不了。别的不说,就说当年的“一二八”吧,点了火却打不了,软蛋一个,后来还不是我们陆军去给你们擦的屁股,亏你还有脸在这里作清高状。

给米内这么一逼,近卫却有些为难了。他本来就是优柔寡断的一个人,这下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见此情景,杉山元嘿嘿一笑。

诸位,少要担心,休要害怕,这回打仗,根本就不需要海军参与,甚至都不需要动用国内兵马。

那派谁去呢?

关东军和朝鲜军。

我告诉你们,这还不是我硬性摊派,是他们主动请缨的!

杉山元的这番话,让近卫转忧为喜,内阁会议也自此完全走上了被杉山元牵着走的基调。

向华北派兵这一决策在会上得以顺利通过,中间还修改了两个词,原来叫“事件”,现在叫“事变”,表示事态严重。原来叫“出兵”,现在叫“派出”,却是欲盖弥彰。

7月11日下午4点,首相、陆相、陆军参谋总长、海军军令部长先后进入皇宫,奏请裕仁天皇出兵中国。

这个裕仁,平时一副不理国政的无为模样,其实骨子里跟那些躁动的日本军人相比并无不同,一样的鼠目寸光,一样的缺乏远略,一样的喜欢见到小利就上,能够称得上区别的,只是他平时装得更加道貌岸然,做事更缺乏担当而已。

对四位将相的上奏,他无一不核准,因为他也认为,这确实是一个到中国割肉的大好机会。

在接见的过程中,裕仁还特地问陆相杉山元:若出兵的话,卿以为多长时间可以结束战事?

杉山元本来想说3个月,话刚到嘴边,一想,天皇问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希望速战速决,3个月是不是太长了。

那就1个月吧。

启奏陛下,1个月即可!

裕仁“龙颜大悦”,准卿所奏,钦此。

在得到天皇允许派兵的旨意后,参谋总长载仁亲王即刻下令,命关东军和朝鲜军按照原先承诺的兵力,将人马开赴关内,并受华北驻屯军一体指挥。

如梦方醒

7月11日,宋哲元还在赶往天津的路上,关东军和朝鲜军却已经出发了,你说那个什么“秦松协定”能有多少诚意?

然而从张自忠到宋哲元,却全都被蒙在鼓里。

由于考虑到原华北驻屯军司令官田代皖一郎正在病中,载仁在派兵的同时,又从天皇那里请得“圣命”,宣布由香月清司中将接替田代的职务,马上前去天津履职。

香月清司,毕业于陆大第24期,此前任教育总监。

这个教育总监,可不是教育部部长,而是管理陆军教育训练的负责人,陆军三个顶级主官,除参谋总长、陆相之外,就是它了。由此也可见香月的资历和日本对此次作战的重视程度。

香月到天津时,日本的关外援军尚未能到达华北,所以他表面装得和颜悦色,以便与“秦松协定”相配合。

宋哲元被眼前假相所迷,真的以为香月是新上任的“和平使者”。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恳,他宣布解除北平戒严,释放开战以来抓到的日军俘虏。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7月14日,香月派人找到宋哲元,提出了新的严苛要求,其中甚至要求29军撤出北平,这就是“香月细目”。

香月之所以这时候揭开假面具,当然是因为他的援兵快到了——关东军酒井第1混成旅团已逼近华北,朝鲜军龙山第20师团也将随后赶到。

宋哲元大吃一惊,仿佛一下子从梦境中被震醒了过来。

不是说有“秦松协定”,不是说事情可以了结了吗,怎么又跑出来这么一个东西?

他立即给张自忠打电话,要求后者火速赶回天津。

7月15日,宋哲元在天津主持召开29军主要将领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一个:既然“秦松协定”沦为画饼,究竟是和,还是战?

会上再次出现重大分歧,将领们分为两派,一派以冯治安为首,主战,另一派则以张自忠为主,主和。

宋哲元表面上不置可否,但其实他只是为了附和张,以便使29军内部不致分裂。

打个比方,宋哲元要把29军团体做成一根韧性极大的弹簧,一旦事急,虽乏它器,亦可凭此起到保命的杀手锏作用,因为它打在人身上仍是疼的,而要维系这根弹簧,其关键所在就是团结张自忠。

在这一设想中,宋哲元以“不战不和”的姿态居中,“主战”的冯治安居于一端,“主和”的张自忠居于另一端,宋在中间玩平衡,若战,就遣冯治安,若和,就用张自忠,如此维持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的局面。

事到如今,宋哲元内心已明显倾向于冯治安,但是他也不能当众与张自忠闹翻,怎么办,只能避开张自忠。

7月16日,宋哲元下达密令给冯治安,要其确保北平,同时出兵迅速扑灭卢沟桥、丰台之敌,主战姿态毕露无遗。

只是由于先前的那个“让”,致使时机错过,卢沟桥和丰台的日本驻军今非昔比,冯治安已经没有办法将其连根铲除了。

金蝉脱壳

7月17日,蒋介石发表“庐山谈话”,提出了一句非常著名的口号——

“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蒋介石的这次演讲是很成功的,他在讲话中沉痛而坚决的表情语调,深深打动了在场的几乎所有人。

但鲜为人知的是,其实在国民党高层,“庐山谈话”还是曲高和寡。汪精卫等人都认为,内部这样讲讲可以,正式发表出去很危险,会坏事的。

据老蒋说,当时就他老婆宋美龄一个人赞成公开发表演讲稿。

你们都不让发,我却一定要发。

这篇稿子是老蒋一个字一个字亲自写出来的,实际上是他这么多年积压在心头的话,不吐出来不痛快,而且他将此视作是给“倭夷”服用的最后一剂汤药,能不能管用都在此一举。

从讲台上下来,老蒋马上捎话给宋哲元,告诉他:大战则小安,小战则苛安,不战则不安。

但宋哲元不仅没从正面答复,而且还拉着张自忠去给香月“道歉”了!

无论“秦松协定”还是“香月细目”,都说要道歉,那我就亲自来给你道一下。

对于宋哲元此举,连张自忠都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宋哲元素以自尊心强著称,对于丢面子的事向不肯为,而且这种事其实也并不用他亲自出面,以秦德纯代之即可。

回来之后,宋哲元逢人就说,这下好了,我们和香月谈得非常成功,“和平解决”已无问题。

不知内情的还真以为中日双方谈得其乐融融呢,哪里知道香月的刀已架在了宋哲元的脖子上,就等他对“细目”答是或否了。

这是7月18日的事,第二天,即7月19日凌晨,宋哲元“失踪”了。

所谓道歉,不过是宋哲元故意放出的一颗烟幕弹,以便为成功逃出天津城做掩护。

不走不行了。

张自忠曾与七个门客结拜过兄弟,这七个人几乎全与日本人有着一腿,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宋哲元施加压力,无非是说如果不答应“香月细目”,日军就会如何如何,你姓宋的就可能如何如何。

宋哲元成天遭到这些家伙的逼迫和围攻,连说话都变得很不自由,可想而知是一个什么样的处境。

所以,他一定要逃出去,而且一定要逃得不动声色,让周围的人都浑然不觉。

宋哲元出走天津,去的仍不是保定,而是北平,这表明,他还是不愿意蒋介石涉足华北。

宋哲元原本以为自己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他的行踪其实早在香月的监视之下,后者见宋哲元不肯就范,便立刻动了杀机,想仿照当年对待张作霖那样,用暗杀的方式除掉对方。

香月在铁路上放了炸弹,只是他的运气不好,炸弹没有按时爆炸,宋哲元逃过一劫 。

人既没困住,也没杀掉,两个阴谋双双落空,香月因此气急败坏,他找不到宋哲元,就找张自忠。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自忠本是出色武将,但因“战而优”而冒冒失失进入仕途后,则明显缺乏政治智慧,给周围的小人一包围,脑子就变得晕晕乎乎,不知南北西东了。

在他眼里,宋哲元其才其德,哪堪重任,还跟日本人打交道呢,一边去吧,这些事情,只有我张某人才能办得到,办得好。

在“把兄弟”的鼓吹和作陪下,张自忠竟然自己在“香月细目”上签了字。

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孔老夫子曾说过一句这样的话: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你要买房子,最好选择跟有仁义的人做邻居,那样才会“美”,而如果整天跟一些不仁义的家伙混在一起,天长日久,你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搞得不仁不义,这就太不聪明了,哪里还有什么“知”可言。

字虽是签了,可是当时在29军中,能够直接谈判签字的,仅宋哲元和秦德纯两人而已,张自忠是没有这个权限的。类似这样的重要文件,即使签了字,若无宋哲元或蒋介石的认可,还是不能作数。

香月当然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他其实另有用意,那就是借机拖张自忠下水。

宋哲元外和内战,早被老狐狸瞧出了端倪:你要把29军做成弹簧,我偏要弄断这根弹簧!

香月要做的,就是一面不惜代价打压宋哲元和冯治安,另一面拼命把张自忠往自己这边拉,即“压宋拉张”,逐渐加大力量,最后可促使这根弹簧瞬间崩断。

当然,现实世界很难做到这一点,谁有这么大的力,可以立马把一根弹簧给搞坍呢?问题是,此弹簧本非真弹簧,里面原本就存在着散架的可能。

松室当年通过离间萧宋,差点使“华北自治**”修成正果,香月继之而起,他要以离间宋张的办法,使29军陷于内斗,从而对外失去还手之力,在反间计的使用上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