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纵横四海2

反间计

1936年3月7日,松室孝良接替土肥原,任华北特务机关长。

松室是一个以华治华论者。他到达华北后,吸取土肥原的教训,开始采用“反间计”。

随着他的到来,“华北自治”**席卷而至。它的核心就是:离间蒋宋,使中国出现新的南北分治。

在萧振瀛的坚持下,宋哲元在“反蒋”这个问题上一直还是把持得住的,特别是从板垣那里,他也了解到这其实是日方为了使“华北独立”所制定的一个分化策略。但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很快,他就和南京政府产生了矛盾。

在探知这一情况之后,松室立刻高兴起来:中国人又要内斗了,快去添把火。

华北驻屯军司令官多田骏找到宋哲元,说要说帮第29军编机械化师,还要派日本教官和顾问,协助训练军队。

所有武器和钱都不要你掏一个腰包,全部由我们来。

宋哲元眼睛都瞪圆了,天上掉馅饼了,还有这种好事。

转念一想,赶紧收敛心神:唉,我要这么多人枪干什么呢,又不打仗。

多田骏截住他的话头:为什么不打,给你武器就是让你打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宋委员长”(政委会委员长)有天子之资,所以你决不能浪费,应该去武力统一中国。

如果你准备这么去做,我们日本不仅提供武器和教练,还会直接派“皇军”进行配合作战。

宋哲元心动了。

自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做华北的老大哪有做全国的老大威风?

多田骏的这番话只不过是松室抛出的一个饵,试探宋哲元的动静,在发现对方意有所动后,他便亲自出马了。

双方连着密谈三天。

在谈话中,他提到了一个过往的风云人物——张作霖。

松室说,以前的张大帅你知道吧,他那时候在东北的情况就跟你如今在华北的样子差不多。

张大帅是靠什么发达的呢?不用说,就是和我们日本合作。

后来怎么样,你也清楚,他打到北京,统一中国了。

现在让我们帮你一把,也给你圆这样一个梦,好不好?

话说到这里,宋哲元内心的激烈斗争可想而知。

虽然表面上转了型,究其实质,宋哲元不过还是一个没有多少政治智慧和远见的武人。渐渐地,他的心眼儿就活转开了。

可是光他自己动心还不行,必须“聚义亭”的兄弟都赞成才好,最重要的一个人就是如今实际的二把手、军师萧振瀛。

萧振瀛坚决反对。

现在天下大势不比从前,是做民族英雄的时代,再在自己家里称王称霸是不得人心的。这不过是日本人用的奸计而已。

宋哲元颇不以为然:你是东北人,先前张作霖不也跟日本人合作,才入主中原的吗。

萧振瀛一听急了。

此言大谬矣。依萧某看来,张作霖何曾真心跟日本人搞过合作?

日本人企图不打招呼地搞突然行动,他就派兵把日本领事馆给包围了起来;逼着他答应修铁路,他就自己加班加点筑铁路,有好几条还与日本计划修筑的线路成平行线。

就这样,日本人还拿他没办法,这才是英雄之举啊。

现在日本“所谓助我”,不过是要我们做石敬塘、吴三桂。如果我们还真的听信他们的话,其下场必与石、吴无异。

说到这里的时候,萧振瀛已经把事情摆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了,那意思,如果你宋哲元执意如此,那你就是民国版的石敬塘、吴三桂。

宋哲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脱口而出:这些都是他们自愿给的,我又没求着他们。

这是想方设法地要把双方的话题从“汉奸”这个方面往外引。

萧振瀛却异常执着:那你说,这些教官和顾问,还有日军从旁协助,算怎么回事,到时候我们29军又算什么?日军的附庸?炮灰?

最后他不惜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如果你硬要如此,不仅全国会反对,29军将士也不会答应。

宋哲元闻言色变。

因为后面那句话是他格外在意的。

事实上,松室在酝酿“离间蒋宋”的同时,还暗藏了一个另一个更恶毒的阴谋——离间萧宋。

从土肥原离开华北的那一刻起,萧振瀛就已经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成了他们眼中最大的危险人物。松室很清楚,要想在土肥原的基础上干出“成绩”来,搬掉萧振瀛这块大石头是首要之选。

多田骏在跟宋哲元谈话时,就附带了一个条件:你身边的那个萧振瀛是奸细,是老蒋放在29军中的代理。这个人必须将他弄出华北。

松室说的更是直白:萧振瀛就是要跟你争权,我帮助你“天下争雄”,关乎你的前途。你如果越做越大,萧振瀛一定会感到有威胁,所以我敢断定,他是不会同意这个方案的。

宋哲元表面上说,怎么可能呢,萧振瀛是我的手足兄弟啊,甚至比亲兄弟还要亲。

可这样的话听多了,心里也不由犯起了嘀咕,不过碍于萧振瀛此时在29军中的地位,知道就算想把萧赶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一再说“容从长计议”。

现在听萧振瀛论及“29军将士也不会答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29军会跟你姓萧的走不成?

宋哲元自此就犯下了一个心病,但他虽是武人,却并不是一个粗人,何况萧振瀛说的话也确实有些道理,他便把这件事给暂时搁下了。

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可能结束。

不久,又有人从旁吹风了。这个人叫齐燮元。

组建政委会时,宋哲元和萧振瀛便仿照黄郛的政整会,将一批亲日的汉奸文人都收容进来,但这主要是为了跟日本人打交道,采取的是既不倚重,又不得罪的办法,每人给个虚职,以防止他们捣乱。

日本人非常希望能把齐燮元塞进政委会,但遭到萧振瀛的强烈反对。

萧振瀛一再向宋哲元直谏:日本人最高兴齐燮元入阁,这家伙一向都是个成天把反蒋放在嘴上,希图自利的小人,若我们果真把他给召进来,无异于开门揖盗。

最后齐燮元终究还是没能当成政委会委员。他对萧振瀛当然是又嫉又恨,而小人一旦行动起来,手脚也总是不慢。

他察觉到宋哲元对萧振瀛已有猜忌心理,便故意对宋哲元暗示:你想知道萧振瀛究竟是忠于你,还是忠于老蒋吗?

宋哲元不吱声。

齐燮元的声音越变越小: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看他究竟拥蒋还是倒蒋。

这个测试的机会很快就到了。

对于反蒋,外面有日人怂恿,里面还有国人相邀。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不停地派说客到华北,约宋哲元和山东的韩复榘一道造老蒋的反。

眼见得反蒋已快成气候,宋哲元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电召萧振瀛赴北平相商。

在萧振瀛到来之前,29军高层已基本达成了一致意见,认为应该“反”。宋哲元也希望能从首席谋士兼二把手的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干吧。

可是萧振瀛仍然是那句:“何故至此”——为什么我们非要反蒋呢?

宋哲元忍住性子。

你说不让日本人派顾问,他们现在也答应不派了,就只提供武器和钱粮,难道这也不行?

两广那边都在准备讨蒋,就连我们旁边的韩复榘,据我所知,也在着手准备。

时不我待啊,兄弟,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不同意反蒋了。

萧振瀛还是坚持原来的说法:拥蒋抗日,是唯一前途。

如果29军参与内战,我就死在大家面前!

宋哲元再也忍不住了。

好啊,齐燮元说得真是一点没错,看来你还是忠于老蒋,一试就试出来了。

他气呼呼地对萧振瀛说:我是29军的军长,除了你不听我的话,谁还敢不听?

难怪了,有人说你不听我的,就听那个姓蒋的。

此时29军将领都在场。

宋哲元话音刚落,众人的眼神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萧振瀛身上。

萧振瀛未料宋哲元会出此言,一时惊骇莫名。

此时此地,还有什么能帮自己辨白吗?

只有一死,以全弟兄之义。

萧振瀛拔出手枪,要给自己来一下。

宋哲元没想到对方会动真格的,赶紧上前一步,把手枪夺下。

事情弄到这一步,萧振瀛完全没有想到。他哭了,是那种感觉受了冤屈,痛心疾首的哭,也是一种半真半假,不得已而为之的哭。

因为他已被宋哲元逼得没了退路。宋哲元的那句话无异于是在指责他不忠不义。

对宋,只听老蒋不听“主公”,自然是不忠。

对其他兄弟,背叛团体做“叛徒”,胳膊肘往外拐,那更是要人神共愤的。

他萧振瀛出入江湖,口若悬河,纵横南北,凭的不就是忠义二字吗?

所以他一定得以死明志,倘若不成,也一定得哭,而且得大哭。

这个眼泪,他本来是给土肥原、松室们预备的,可是面对内部重重的怀疑和倾轧,不流,行吗?

宋哲元有些后悔,觉得自己的话的确过重了一些,毕竟对方曾经竭力拥戴过他,如无萧振瀛,何以有他今天这样的地位。

好吧,明天继续研究。

第二天,宋哲元转换了一下策略,打起了“爱国牌”。

宋哲元说,现在外患危急,我们再不从众讨蒋,必将身死国灭。

萧振瀛第一个站起发言,又是不同意。

你都说了,外患危急,怎么还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呢,要这样的话,倒真的可能身死国灭,那才会为天下笑。

我们要救国,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拥蒋抗日。否则,将羞见祖宗于地下。

萧振瀛越说越伤心,越说越委屈,眼泪又落了下来。

底下诸将,有的是被萧振瀛的话所打动,有的则是从兄弟情分上同情萧振瀛,意见开始都倾向于萧的一边。但他们又不能公开驳宋哲元的面子,于是也只好跟着哭起来。

一时间,偌大一间会议室,几乎变成了幼稚园。大男人们一个个返老还童,哭哭啼啼。

会开不下去了。宋哲元的眉头皱成一堆:行了行了,都别哭,这件事改天再说吧。

实际上,他很清楚,由自己出头,“反蒋自雄”、“武力统一”就此泡汤了。

因为萧振瀛,“华北自治”**刚刚掀起,就落了一半。

松室心里纠结得要命,眼看大计将成,没想到姓萧的会从中作梗,活生生地就把好事给搅黄了。

看来这个萧振瀛确实是帝国在华北利益的死敌,不把他赶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好在萧宋之间已经产生了裂缝,剩下的就是再添两把火。

松室要由离间萧宋,发展到借宋驱萧。

在他的暗中运作下,有关于萧振瀛的谣言一时间铺天盖地。

宋哲元听到的是:别看你贵为委员长,其实外面只知有萧,不知有宋。千万当心大权旁落啊,要知道这个姓萧的靠着有老蒋做后台,野心可大得很,将来恐不可制。

能拿出来作为佐证的一个事例就是:萧振瀛在29军,不光和师长拜把兄弟,连一般旅长他都要结纳。

其实萧振瀛本来就以善打交道出名,这也是他的长项,先前宋哲元并不为意,甚至认为这是帮自己巩固军心的一个办法。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在宋哲元看来,萧振瀛无疑是处心积虑在抓军权——如果29军的将领尽被他姓萧的收为兄弟,那这支军队就真的要跟着他走了。

流言亦可杀人,就这么貌似简单的一句话,已经把萧振瀛推到悬崖边上去了。

还有呢。

有人又给宋哲元送上私房话:萧振瀛给他老娘作寿,比你老人家为母作寿的规格还高,排场大得很。这还有没有一点为臣之心,他究竟想干什么?

宋哲元对萧振瀛的看法和成见越来越深,尽快解决这位“潜在之敌”的心情也越来越迫切。

但是,他一直下不了手。

不光是兄弟感情,还有实利使然。

在29军的八兄弟之中,萧振瀛其实并无军权,说穿了,他就靠一张嘴皮子吃饭。真正能让宋哲元感到威胁的,尚另有其人——曾经的“二头儿”张自忠。

29军未建立之前,张自忠的实力就比宋哲元强,在此之后,前者也牢牢地掌握着部队,而他的那个师又称得上是29军中最强悍的一个师。

靠拿枪起家的人,最怕的还是拿枪的。宋哲元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他想的办法就是拉刘汝明。

可是刘汝明在老西北军中的资历,几与宋哲元相当,而且他和秦德纯一样,原本都不属于“八兄弟”,是中原大战后被逼急了没办法,才临时投到宋哲元下面来的。

在29军,刘汝明开始还夹着一点尾巴,后来成为师长,在长城罗文峪一战成名后,便明显有些倚老卖老。尽管宋哲元平时有意识地对之进行偏袒和拉拢,但刘汝明仍时有不服从其调遣的情况发生,你要靠他去阻挡张自忠的强势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两次商议“从众反蒋”,张自忠虽未明说,但他跟着萧振瀛“大哭”,毫无疑义就是一种宣示。这也是宋哲元最终只能选择放弃的一个重要原因。

关键还是看张自忠的态度。

张自忠本来是站在萧振瀛这一边的,不过一件事情使他改变了看法,终于站到了萧振瀛的对立面。

当然还是因为利益。

早在晋东练兵的时候,为了不使底下的带兵之将产生纠纷,萧振瀛征得宋哲元的同意,对四个带兵之将如何“分果果”有过约定,那就是得各师编制得按顺序“排排座”。

今后不管是谁,也不管他的功劳有多大,都得按“张冯赵刘”依次来,从大到小,谁也不许插队。

开始因为总的家底不厚,就算多也多不出多少,四人对此都没什么异议。可是到北平后就不一样了,要说多,那就不是多出一点点,立刻会造成彼此实力的很大差距,这样就没人肯让了。

张自忠每次都要“多”,编制要多,兵员也要多,“冯赵刘”自然很不开心。

他们自己不愿意做这个恶人。一想,萧振瀛是当年“分果果”规则的制定者,应该让他来说。

于是刘汝明找到萧振瀛,说张自忠这样做太过分了,我们都有想法。你是军师,应该帮我们向宋哲元提出来。

萧振瀛便在宋哲元召集的师长会议上,提出了四个师应当同样编制的主张,宋哲元本来就不愿看到张自忠因此坐大,自然乐得点头应允。

张自忠失望之余,十分愤怒。

怒宋也怒萧,而且更怒萧。

当初,让我做“二头儿”的是你,制定“分果果”规则的也是你,到头来,原来不过是拿我寻开心罢了。

自此,驱萧的名单中,除宋之外,又多出了一个张。

聪明如萧振瀛,对此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但对于这种来自于结义兄弟的算计,除了感到痛心之至外,他又能如何呢。

说白了,在中国这个兄弟之国,“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在大多数情况下已经成为了一个铁律。所谓兄弟,不管曾经如何山盟海誓,情比天真,最后大抵都要走上这条路。

对29军的内讧,松室乐还乐不过来呢。他一个眼色递过去,汉奸便在天津附近炸掉了一段铁路。

松室找上门来,提出时任天津市长的萧振瀛应对铁路被毁负有责任,必须离开华北。

宋哲元召开内部会议,讨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萧振瀛从与会者的眼神和表情中都能看出来,他已经被无情地抛弃了。

这个团体已经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他的谋略,他的口才,他的人缘。

好吧,我辞职。

照例,形式主义还是要过一过的。

打了辞职报告上去,蒋介石吃了一惊。

为了第29军,萧振瀛曾经“挟日自重”,乃至“拥宋主冀”,这些都曾造成老蒋相当被动,一度也产生过“拉宋驱萧”的念头,然而萧振瀛尔后的一番举动,终于让他看出了萧振瀛的大局观和不可替代。

黄郛之后,正是因为有这个人在,自己才可以在华北少操点心。

老蒋不肯批复萧振瀛的辞职报告,然而这已不是他能说的算了,反而越是这样,宋哲元越是心生疑窦。

南京政府派代表至北平,商议的结果,萧振瀛辞职,暂时移住北平香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山居生活对爱说爱动的萧振瀛来说,实在有够郁闷。

突然有一天,宋哲元打电话来了,让他过去商议要事。

去了以后才知道,天下之势,或者说清楚一点,是反蒋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动向和变化。

这就是曾让病中的黄郛为之失态的两广事变。

广东的陈济棠、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都磨刀霍霍,打着抗日的旗号,要造蒋介石的反。

两广说客再次出动,在北方竭力游说宋哲元和韩复榘。

说客登门,宋哲元反蒋的心又收不住了。

现在我不做头,有人做头了,我参加一下,从中分一杯羹总可以吧。

韩复榘发来邀请,要与他会个面。

去!

反正现在萧振瀛等于被关了起来,也没人能拦得了他。

宋哲元和韩复榘商量了半天,决定先中立,装和事佬,看看情况,然后再加入讨蒋阵营。

他们联名给南京政府和两广分别发了一份电报,说你们讲归讲,千万不要动手啊。

话是挺好,但蒋介石却从中听出了一番别样的味道。

你们这是想干什么?我是中央,两广是地方,一上一下,给你们俩这么一劝,倒好像中央和地方可以平起平座了,真是荒唐!

老蒋回电斥责,脸色难看得要命。

宋哲元没吃到羊肉,却先惹了一身臊,又气又急。

到这时候,他便把萧振瀛给喊了过去。

当着萧振瀛的面,他朝自己的参谋长发了一通脾气,让后者到南京出趟差。

去干什么呢?

弄了个选择题给蒋老大填:A、我投降日本;B、我死;C、我走。

从A到B到C,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选项。

把自己摆到如此难堪的地步,当然是为了向蒋介石示威。

那你“示”好了,何必把萧振瀛叫过来呢?

其实都是做给萧振瀛看的,因为现在的宋哲元在心思被老蒋完全猜透后,已经进退唯谷,他需要萧振瀛来帮他解围。

令人悲哀的地方在于,宋哲元已经完全把萧振瀛当作老蒋的人了。

如今轮到他来求萧振瀛,可你要让他拉下脸来说软话,那是万万不能的,因此才有了上面这一场戏。

参谋长一走,戏段转场,秦德纯上来跑龙套了。

秦萧共事时间久,宋哲元认为让秦在场,气氛可以不致过分尴尬。

宋哲元的意思,现在情况很紧急了,你萧振瀛愿不愿意替我到老蒋那里给说合说合,或者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挽救不利局面。

先前,萧振瀛已经得知宋韩会晤并且联名发电报的事,再看看宋哲元那样子,真是紧急无疑了。此情此景,不仅没让他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快意,反而越加伤感。

我不是说过吗,拥蒋反蒋,犹如天堂地狱,决于一念之间。我们要保住华北,只能拥蒋抗日。

宋哲元默不作声。

在这位曾经的兄长,自己苦心辅佐过的主公面前,萧振瀛掏了心窝子。

当年我们刚刚进入北平的时候,有人说我帮你是为了投降日本人。听到这个传言后,我母亲连着两个月晚上都睡不好觉,我弟弟也写了信来骂我。后来他们才知道我萧某是何等样人,决不致做这等苟且之事。

现在如果我们棋错一着,真的中了日人奸计,如何对得起他们。

说着说着,萧振瀛触景生情,流下泪来。宋哲元也落了泪。

可是眼前的局面如何收场呢?

当然还是要由萧振瀛出来应付。

秦德纯对萧振瀛说,这些天两广和山东特使一直来找宋哲元,特别是韩复榘派来的山东特使特别起劲,大概就是想让我们参加反蒋行动。

萧振瀛断然表示:我来挡住这些家伙。

他先对宋府看门的交待好,只要看到这些特使来,一律不予通报,更不许对方踏进门槛半步。

先让此辈吃吃闭门羹,杀杀锐气。

然后萧振瀛找到一个山东特使的熟人,请对方吃饭。

三杯两盏之后,他假装无意地说了一句:韩复榘那小子,一向是个军阀,做点事根本不上路子,我们都很恨他,决不容许其反蒋叛乱。

说者装作无心,听者显然有意。

这个熟人一回去,第一时间就把谈话内容“泄露”给了山东特使。

特使连宋哲元的面都没见着,正在纳闷呢,一听还有这种内幕,当下连北平都不敢多呆,赶紧跑回山东。

韩复榘一听,怎么着,原来宋哲元跟老蒋是一伙的啊。

他还骗我说他要和我一道反蒋呢,到头来不过是一个诱人上当的阴谋。

好险,亏得及早发现。

韩复榘立刻先下手为强,发了个电报给蒋介石,说前面和宋哲元的那份联名电完全是宋一个人的意见。

我是没办法,才在上面署了个名,你老人家千万不要以为我会同意他的主张。

在这之前,宋哲元对参与反蒋多多少少还抱有幻想,即使把萧振瀛喊来,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在老蒋那里打掩护,起到麻痹南京政府的目的。私底下,他仍然准备时机一到,就和韩复榘共同起事。

韩复榘发给老蒋的这份电报,却着着实实地给他脸上来了一下,让他知道所谓的“反蒋联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此后,无论是两广特使来访,还是陈济棠亲自打电报来问,宋哲元都再也不回复了。实际上至此之后,他再未轻易提过反蒋二字。

现在的萧振瀛,在更多方面与他曾经的死敌有了共鸣,他让人带信给老蒋,建议对两广决不可用兵,而应政治解决,否则的话,华北的情形很难说,到时南京政府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

萧振瀛与黄郛,一个野路子,一个正路子,然而他们在政治上却都富有远见卓识,二人之所以同样能在华北担负起外交御日的重任,并坚持很长时间,岂是偶然。

由于萧振瀛的再次出手,日本人鼓动的“华北自治”**至此已完全烟消云散,松室忙了半天,仍然只能无功而返。

然而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在萧振瀛帮助宋哲元摆平内忧外患后,后者却反而加重了对萧振瀛的疑虑。

很奇怪吗?一点不奇怪。

一直以来,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秦德纯。

如果把宋哲元比作刘备的话,萧秦二人大致可算作是卧龙和凤雏,尤其萧振瀛,很多29军的老人都把他视为是军中当仁不让的“诸葛亮”。

《三国演义》对卧龙和凤雏的真实关系毫不避讳,那就是凤雏常欲与卧龙争功。推荐他们俩的水镜先生说得没错,二者之中,得一可安天下。不过我还可以帮他老先生补上后面一句:若是得两,天下就要打架了

庞统尚且难容孔明,何况总是被萧振瀛压着一头的秦德纯。偏偏萧秦二人性格完全相反,一个豪放大略,一个工于心计,一个刚烈,一个阴柔。在平时的相处中,大大咧咧的萧振瀛基本上是不提防秦德纯的,有什么话都会当着他的面讲,然而秦德纯却并非如此,最后通过他传到宋哲元耳中的,往往都是对萧振瀛的不利之辞。

当时对萧振瀛的形象具有极大杀伤力,也使宋哲元对萧产生极度反感的一件事,便是萧振瀛为母祝寿,坊间传闻他的排场竟然超过宋的数倍,此事宋哲元始终耿耿于怀。

但据西北军元老闻承烈向人透露,其实这是秦德纯在其中大做了文章。

闻老久历人事风霜,一双老眼果然是雪亮透彻。

另外诸如“萧在军中,手头很大,跟将领们拜把子,拉关系”,以及萧振瀛“言过其实”等流言,除了松室、齐燮元之流不停煽风点火外,也同样少不了秦德纯的一份功劳。

作为身边亲信,秦德纯的话自然更容易为宋哲元所接受。

结果就是如此,萧振瀛的事情办得越成功,对同殿称臣的二军师秦德纯的威胁就越大,特别在萧“失宠”之后,秦更不容许萧有翻身的机会。

在国人性格深处,某些丑陋总是一再重复。

翻翻史书,其实我们从来都不缺智慧,只是这些智慧大多不是被放在治国理政、抗御外侮上,而是被大量地用在了给自己人下绊子上。

此非千古以来之悲耶!

萧振瀛有功不得赏,更不得用,真真假假为他抱屈的人就来了。

新任天津市长张自忠亲自来到香山,陪着萧振瀛一住就是五天。

五天里,张自忠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宋哲元做得太过分了,我看不过去。等着,两个月之后,我要不让他滚蛋,就不姓张。

萧振瀛哭笑不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武人都喜欢学着政客搞计谋了。你张自忠的这一手,我会看不出来吗。无非就是要利用我萧振瀛,达到对付宋哲元的目的。

吃萧振瀛这碗饭的,要在春秋战国时那都是标准的纵横家,一般人在他们面前比划这个,纯属班门弄斧。

当着张自忠的面,却还不能这么说,萧振瀛只能拿早已过时的兄弟大义来推托。

大家都是兄弟,不能这样。为了国事,为了义气,我甘愿牺牲。

见萧振瀛“死不改悔”,张自忠又去串连冯治安和赵登禹,几个人秘密找到萧振瀛,吵吵着要推他为首,举兵倒宋。

萧振瀛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使不得。

不是说没有力量倒宋。事实上,当时萧振瀛只要愿意,倒宋是很有把握的。除了张冯赵之外,29军的骑兵部队都是原来的东北义勇军,那是当初萧振瀛招抚过来的,又是他的家乡子弟兵,只要他登高一呼,自会应者云集。那样的话,宋哲元是抵挡不住的。

可是如此一来,29军内部骨肉相残不去说它,更会引狼入室,使华北丧于日人之手,而这是萧振瀛无论如何不愿意看到的。

鉴于继续留在华北处境尴尬,萧振瀛便以去京开会为由,向宋哲元辞行。临行之前,他流露出想留在南京的想法。可是宋哲元却马上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

不行,你不能留中央,甚至不能留在国内,只能出国。

潜台词就是,我无法用你,别人包括老蒋也不可用。

此时的萧振瀛痛苦至极。也许他在内心里还曾寄望过宋哲元能挽留他,未曾料想对方不仅无此表示,还非要逐他出国不可。

29军,心血所铸成,到头来自己却被第一个鸟尽弓藏,扫地出门。这就是一切有功之臣的必然结局吗?

也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论欢笑还是眼泪,到最后或许全都会失去。

确实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临行之前,萧振瀛唯一放不下的还是这支军队和华北之安危,尤其“举兵倒宋”一说令他后怕,所以他要最后给宋哲元留一个安内御外之策——

29军诸将,可令张自忠在前,刘汝明殿后,冯治安居中,如此应变,可保无忧。

这是萧振瀛苦思多日才设计出的一个用人方阵,也可以说是他留给宋哲元的最后一个“锦囊”。

29军的四个师长,以张自忠为最强,但他又有跟宋哲元别苗头的架势,因此不能放在身边,得让他顶到天津去做前锋。

刘汝明根本就不卖宋哲元的帐,你再怎么拉都没用,不如让他做后卫,最起码还可以保住一个察哈尔。

唯一可以重用的是冯治安!

当初29军建立时,冯治安本人并无一兵一卒,能一下子进入高层,是因为他过去在老西北军时曾对张自忠有保举之恩,后者要报恩,才向宋哲元鼎力推荐,也就是说,没有张自忠的面子,冯治安是做不了师长的。

这也是张自忠搞私下串连,打算造宋哲元的反时,冯治安不能加以推托的原因之一。

冯治安的弱点,就是他的腰杆始终不硬,只要把基本部队交给他掌握,再施之以恩,就能使之成为嫡系心腹。

你可以放心地让冯治安居中,今后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不说进,至少退还是有余地的。

最后还有一个赵登禹。

萧振瀛在他的安内策中并未提及如何安排赵登禹,不过这位华北第一军师其实是看得很明白的:稳住了冯治安,也就稳住了赵登禹。

因为赵登禹和冯治安的私下交情很好,长城抗战时,赵就是在冯的下面做旅长,冯不叛,他也不会叛。如此,宋哲元身边又可多出一个策应前后场的自由人。

虽然宋哲元当时还没想到萧振瀛的布局会影响那么长远,但他对张冯赵等部将“躁动不安”的情况已有所耳闻,而且也知道萧振瀛这么说并未搀杂多少私心杂念,全是为他着想,因此郑重地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萧振瀛很欣慰,这样就好,我们毕竟兄弟一场,如此我就放心了。

终于又听到了一声“兄弟”。

可是如今不是兄弟惜别,而是兄弟相逼,相逼之甚,竟不能容对方在海内有尺寸栖身之所。两人从此只能形同陌路,咫尺天涯。

还记得八拜结交时的山盟海誓吗?还记得29军初创时虽然艰苦卓绝,但你帮我扶,同甘共苦的情景吗?还记得一个曾是心腹手足(萧振瀛),一个曾是长兄骨肉(宋哲元)吗?

一切都是飞花,一切都是流水,一切都会成空,一切都不能作片刻的挽留。

奈何,奈何。

到了分手的最后时刻,萧振瀛无限眷恋地再次环顾了眼前熟悉的景物,在这里,他曾顽强苦斗,这里是他的家,是他的根基,然而现在只能挥手告别了。

何日才能归来?

想到这里,萧振瀛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忽然泣不成声,一旁的宋哲元亦倍感伤心,呜呜地痛哭起来。

哭,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第一次,然而以这次最悲痛,最真实,也最震撼人心。

说离别,离别就在眼前。他们二人谁都不会想到,等到重新聚首见面的时候,世界已变得让他们自己都不可想象。

29军的很多老兵,特别是骑兵师的人后来都说,萧振瀛如果不走,听从张冯赵的话,是可以改变历史的,那样的话,华北和29军就会是另外一种处境了。因此,他们到今天都认为,萧振瀛的离开,是他本人历史上最大的错误。

然而伤心人总是别有怀抱,在那个时候,当事者又能有多少更好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