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决战上海滩

1932年2月8日,野村乘坐旗舰“出云”号到达上海。

跟一般人印象中日本人总是又矮又锉的印像不一样。野村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而且脸上总是挂着笑,不笑不说话,不像那些陆军军官一个个满脸横肉,一看就是杀猪的出身。

这人确实见过点世面,因为他不光会指挥海军,还涉足外交,曾出席巴黎和会,并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美国大使馆副武官。虽然官不大,但却混得有头有脸,认识不少华府要人,连大名鼎鼎的罗斯福(就是那个瘸腿美国总统,时任海军次长)都跟他有交情。

仅此一点,也可以看出为什么海军总是看不起陆军。人家层次在那里摆着,就是不当兵,也可以干点别的(野村二战后下岗再就业,曾被松下幸之助聘为企业经理),而你陆军除了打仗还能干些什么?

博恭用野村来换盐泽不是没道理的。

中将和少将的区别,不光是军衔,连眼界和阅历都不一样。

换句话说,野村比盐泽更有脑子。

船还在海上的时候,他已经对上海战局作了一个基本判断。

蔡廷锴和他的第19路军非等闲之辈,要搞定他们,海军陆战队不行,久留米旅团也不行,只有靠后续的金泽第9师团等大部队到来才有希望。

因此眼下只能采取守势,待援兵到齐后再全力出击,毕其功于一役。

应该说,野村的想法是好的,也顾全大局,很为陆军着想。

在巡洋舰上,他向久留米旅团的旅团长下元熊弥少将发出了第一个电令:进攻吴淞,然后直接登陆。

那里炮台已废,守军也不多,一个旅团上去肯定能解决问题。

更重要的是,攻克吴淞要塞,不仅可使来往日舰不用再担惊受怕,而且还能为后续大部队建立一个良好的登陆点。

吴淞南面就是淞沪铁路,大兵一到,只要沿此打通铁路线,包括第9师团在内的援兵,就可以通过铁路源源不断地运往上海市区。

先前野村让佐世保陆战队进攻吴淞,就出于同一考虑,只是陆战队打仗实在太烂,使他的“锦囊妙计”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可是这陆军能听他的吗,虽然只是一个临时组建的步兵混成旅团。

我看悬。

凭什么听你的

如果我是一个日本人,可能会对日本海陆军这种互不卖帐的混乱状况感到焦虑和痛心,但我是中国人,所以绝不会不开心,实话说了吧——还有点兴灾乐祸。

苦大仇深的陆军弟兄们,既然海军如此不把你们当人,那就别听他们的,跟他们干到低。

事实证明,我一点没有低估日本陆军的觉悟。

因为下元少将就是这么想的:凭什么听你的?

久留米旅团跟佐世保陆战队是前脚后脚,佐世保刚上岸,久留米也来了,而且登的都是同一个码头,即张华浜。

为什么不依野村的命令,从吴淞登陆呢?

小小一个吴淞,陆军少将志不在此。

按照野村的命令,必须拿下吴淞炮台,但下元却觉得这个临时上级蠢极了,还不是一般的蠢。

打吴淞炮台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要进攻上海市区吗?现在我们已经成功登陆,还理那个破炮台做甚。

会不会打仗啊你。

于是下元挥笔给野村起草报告。

你不是让我进攻炮台吗,对不起,我攻坚材料不足(不知道他需要什么材料,难道是攻城的云梯?),打不了。

随后又给参谋本部发去一份电报。

对着他的娘家人,下元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气愤——那个叫野村的瞎指挥,乱弹琴,真是干不下去了。

市区的情况那么紧张,这厮不让我们去支援,却派我们打什么吴淞炮台,这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吗?

参谋本部收到电文,觉得下元说得十分有理。

早就猜到海军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果然。

参谋本部便向军令部提出,部队归你指挥没错,可你得指挥正确才行,象这样连作战方向和重点都搞不清楚的糊涂决策,我们陆军恕不能奉陪。

军令部听了心里当然不服。可是现实比人强,上海要打开局面,只能靠陆军帮忙。

博恭只得通知第3舰队,要求野村改变原先的命令。

接到电报,野村愣住了。

下级竟然能改变上级的决策,究竟谁指挥谁啊?

我看还是你来指挥我吧——既然不打吴淞炮台,那你说,准备打哪里。

下元很快就报来了自己的作战方案。

分出一路监视吴淞炮台,主力则进攻上海市区附近的江湾,以与市内的陆战队形成内外呼应之势。

在下元看来,这应该算是一份很“人性化”也很够意思的方案,既照顾了彼此的面子,也能实现想达到的作战效果。

没想到野村不同意。

作为日军在沪的最高指挥官,野村综合了各方面情报,认为江湾已成险地,有中国军队重兵驻守,且水网纵横(这个很重要),易守难攻,是块硬骨头,很难突破。

还有一点,这位海军中将指挥官没好意思说得太破。

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旅团,一共也就几千人,还要分两拨,够用吗你?

野村说得没错。这时候的战场形势,与刚开战时相比已有了较大变化。

蔡廷锴调兵遣将,19路军的三个师全部都已开至上海战场,警备江湾的是原驻南京的毛维寿第61师。

换而言之,如果日军早一点动江湾的脑筋,或许还有空子可钻,但现在,已经晚了。

野村认为,即使加上海军陆战队,久留米旅团仍显力量太弱,要想在江湾一线取得突破,非常之难(战役没打响之前玩把突袭还差不多)。而一旦屡攻不下,在缺乏强力后援的情况下,后果会很严重。

最有胜算的其实还是进攻吴淞要塞,即使暂时难以攻克,也可以等第9师团上来了一起打。

可是野村越是苦口婆心,这下元就越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陆军和海军那种根深蒂固的矛盾,使他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要么又是在瞎指挥,要么就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夺了你的功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还等什么?

既然给脸不要脸,下元就决定抛开领导闹革命,带着自己的部队直奔成功之路而去。

归根结底,别人可以没有信心,下元不能没有信心,因为他们是从久留米这个地方出来的。

久留米位于九州岛北部。南部的熊本,就是那个超级杀人狂的大本营——熊本第6师团的诞生地。

日人有谚:天下日本兵第一,日本九州兵第一。

上半句绝属吹牛,后半句还是有些影子的。

半江瑟瑟半江红

怀着不多杀些人难以对江东父老的心情,久留米旅团迅速进兵江湾。

但是等到真正打起来,下元才发现野村确实是个好人,至少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因为人家真的一点都没忽悠他。

毛维寿第61师不强。

不强的意思是——不是一般的强。

19路军有三个师,能把它单独挑出来去拱卫南京都城,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19路军的头块牌子,第一主力师,部队里清一色都是广东老兵。有的人跟着部队一路打过来,究竟打了多少仗恐怕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作战经验那是相当丰富。

前面的区寿年师算见识过了吧,跟毛维寿师还差那么一点。

与此相对应,久留米旅团的运气就不是一般的差了。一开场就遇上了这么强悍的对手,也真够它受的。

再回头跑吴淞去打炮台?或者等第9师团来帮忙?

还不得让海军的那帮家伙笑掉大牙,以后还怎么出来混。

下元终于明白进退维谷、逼上梁山是什么意思了。

闭着眼睛打吧,打到哪里算哪里。

在连战四天都无法取得一点进展的情况下,下元决定强渡蕴藻浜,对毛维寿师发动奇袭。

强渡的地点叫做纪家桥,当然,名为“桥”,其实早就没桥了,非得搭浮桥过去不行。

就在发起行动的前一天,下元向已在途中的第9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发出一份急电。

在这份给陆军自己人的电报中,他说了一句实话:“上海方面告急!”

在发出电报后,下元就准备在蕴藻浜实现他最后的机会。

下元选择偷渡的时机恰到好处。

渡河,特别是在敌方部队已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强渡,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特别是如果对方倾全力半渡而击,河中间的人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成功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微乎其微,失败的例子倒不胜枚举。

那两天忽然起了大雾,并逐渐弥漫了整个河面。

中国守军严阵以待的心理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松懈。好天鬼子都没敢渡,何况这么恶劣的天气?

而这正是下元所想要的。

2月13日拂晓,利用大雾和烟幕弹的交相掩护,工兵在河面上搭出浮桥。

除留下少数部队及归其指挥的海军陆战队据守南岸外,久留米旅团精锐尽出,从浮桥上冲到了对岸。

等北岸守卫部队发现时,已经迟了,最有利的阻击时机一错即过。

短兵相接,守军并不占优势。原因是在蕴藻浜岸边建工事,与在闸北路口建工事完全是两个概念。

河边又湿又潮,由于地面无足够支撑,你就是在上面再多堆几层沙包,也谈不上有多么牢靠。这也成为河岸工事的一个致命伤。

毕竟是九州这个鬼地方出来的,强渡成功后的日军好象子弹不会打在身上一样,一个个亢奋得不行,哇啦哇啦地怪叫着,横着就一路冲杀过来,没有肯轻易退却的。

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包括纪家桥、姚家湾、钟家宅等在内的数道阵地被久留米旅团先后突破。19路军前沿部队伤亡很大,形势岌岌可危。

这是淞沪开战以来最激烈,也是最艰难的一仗。蔡廷锴在军部坐不住了,他亲自带着参谋副官等数人赶到庙行督战。

有军长在后面看着,前线指挥官更加不敢怠慢。

这位指挥官,是一位旅长,叫张炎。

张炎出生于越南,和蔡廷锴一样,他也是从当小兵一点点做到将级军官的。

蔡廷锴组织西南义勇军,19路军战将中有两个人报名最为踊跃,一个是翁照垣,另一个就是张炎。

张炎以代理师长身份身先士卒,终于夺回了钟家宅。

为了一个钟家宅,双方肉搏达七八次之多,从手榴弹互甩发展到直接拿刺刀互捅,让人恍然以为又回到了过去的冷兵器时代。

入暮,下元鸣金收兵,命令部队暂时停止进攻,就地驻扎于姚家湾。

从发起强渡到现在,日军一路狂飙,也需要喘口气了。

下元本人还是很笃定的。

他知道强渡蕴藻浜是一个关键。如果照今天这个样子打下去,不仅能击败张炎,而且离包抄吴淞也不远了。有什么必要再急吼吼地往前赶呢?

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如果大家都能这么安心睡觉,当然没事,问题是有人睡不着觉。

张炎睡不着觉,全师官兵也都睡不着。

军长蔡廷锴就在不远的庙行,江湾这边却无法击退敌军。怎么办?

苦思无策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则以前听来的故事:火车阵。

参军之前,张炎曾在广州做过很多杂差,什么伙计、工人,全都做过。在那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的地方,除了可以混口饭吃,对评书演义之类的东西自然也是经常耳濡目染。

“火车阵”大概就是此中所得。

这个故事上说,战国时代,齐将田单曾在夜间布下奇阵,他不用兵,而用牛,几千头牛。每头牛的牛角上都绑有刀刃,然后尾巴点着火,被赶着就去冲杀敌军了。

故事在正史中可以找到,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明确收入。

可是它的真实性仍然让人起疑。不信的话,你可以弄几头牛,看看它红着眼睛的时候,究竟是想捅你,还是要捅“敌人”。

如果把牛换成人,那就不一样了,因为人有主动性,牛没有。

但是谁肯干呢?

有人,有很多人。

当张炎把他的“火牛阵”战术说出来以后,立即有60个人自愿加入,甘当“火人”。

报名的士兵都很清楚,成为“火人”有死无生,但是眼下要想取得胜利,已别无它法。

只有抵死一拼,才有希望。这是一个无奈的决定,也是一个悲壮的决择。

敢死队员在出发前用炸药枪弹缠满全身,人人视死如归,义无反顾。

我只能说,他们是一群真正的勇士。

在夜幕的掩护下,敢死队摸掉岗哨后,分批潜入姚家湾日军营房。

危险袭来,这帮九州鬼子却还毫无察觉。

白天打累了,睡得很香是吧,正好收拾你们。

虽然只有区区60个人,但这是60个猛人。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大不了把身上的引线一拉,跟你们这帮龟儿子同归于尽。

一场暴风雨过后,60勇士无一生还,而且没有一个留下姓名。

阿难闻沙罗树林周围十二里之间,虽一毫发之尖,亦无插入之地,然刚强之灵魂,遍及各处

——大般涅槃经

遭此“飞来横祸”,尚睡眼朦胧的久留米旅团顿时炸了窝:自己营里都在到处爆炸,这阵势,十面埋伏啊,赶紧跑吧。

正在观察动静的张炎见敌军阵脚大乱,遂令旗一挥,命令全师从外围对日军发动总攻。

久留米旅团溃退,很多人都往蕴藻浜逃去。

这是自然,那里近,又有河面隔挡,比较容易脱身。

可你倒是跟对岸的弟兄们打个招呼啊:我们回来了。

一声招呼也没打。

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这是吃了败仗跑的,又不是什么好事,打什么招呼。

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来得及。

这边的日军白天打了一天,累得半死。那边的却不用打仗,精神还好得很。

他们没轮到上前线,正在后方郁闷着呢,忽然听到对面人喊马嘶,站起身一看,浮桥上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大帮人。

看不清楚。但八成就是支那人。因为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或命令,说前锋部队又撤了回来。

那还等什么,枪炮一齐上,给他们来个半渡而击!

浮桥上的日军惨了,糊里糊涂地就被南北岸的“中日联军”前后夹击,包了饺子,光掉到河里淹死的就有上百人之多。

半江瑟瑟半江红,用来形容这帮倒霉蛋的下场再恰当不过。

时任19路军参谋长的赵一肩事后巡视蕴藻浜战场时,称“倭寇之尸,有如山积,河水为红”——岸上的日本兵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而河水也变成了红色。

此情此景,令这位见惯刀光剑影的将军也生出了“惨不忍睹”的感慨。

当然说的是下元和他引以为豪的九州子弟兵。

陆军长老

19路军在蕴藻浜一役中虽然也付出了重大牺牲,但在野战中能转危为安,击退日本成建制陆军,对于部队士气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

同一天,千呼万唤的金泽第9师团终于登陆上海。

本来按预定计划没这么快,是师团长植田在接到下元的急电后,命令所乘船舰加快速度才心急火燎赶过来的。

这边刚瘫倒在地,那边人就到了,接力配合得倒还算默契,可是已经晚了那么一点。

在蕴藻浜“意外”遭到重创后,久留米旅团已经一蹶不振,失去了单独再战的能力。

不管野村多么冤枉,既然败了,板子就还得打在他屁股上。

陆军可不会说它的久留米旅团是不听招呼才吃败仗的。责任还在海军,这帮人根本就不会打仗,自己打打不赢,给他部队指挥吧,却把我们给的那一份也搭进去了。

海军的存在,真是帝国军人的耻辱。

听说上海那边又败了,军令部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这回连他们也没了自信:是不是我们海军真的陆战不行?不会吧……

打仗可不是请客吃饭,参谋本部一点没客气的,连思想工作也不做,就立即宣布走马换将,任命植田为日军的第三任主帅。

植田和下元同为陆大毕业生中,但植田比下元要高上2届,算是他的师兄。此人在军队里向有“陆军长老”之称,劲儿劲儿地,比较会摆谱。他引以为豪的业绩,便是参加过一战,作为随军参谋,到西伯利亚打过仗。

这位老兄走马上任后,先威风八面地到阵地视察了一番。

当众秀了一把后,他让人分别给19路军和上海市政府送去了“哀的美敦书”(即最后通牒)。

内容是要求19路军撤出原防线,并且必须离租界边境有40里距离。如果不干,就要乱来了。

植田还“通情达理”地留了两天时间给19路军,以便他们早点“自行撤走”。

蔡廷锴哼了一声,将通牒拿给总指挥蒋光鼐看,问他怎么答复。

蒋光鼐都懒得给植田写回信,说就用我们的迫击炮给这位牛哄哄的陆军中将送个信吧。

19路军可不是吓大的,你尽管放马过来。

站在植田的角度,能这么鼻孔朝天地讲话,倒也不全是做给对手看的。

那是相当有点底气(盲目不盲目先不去说它)。

金泽师团战史悠久,早在日俄战争时就参加过旅顺口战役。加上原有的久留米旅团和海军陆战队,日军总兵力已接近2万。

植田认为,这么多人马投入上海战场应该绰绰有余。

然而,19路军能做到寸步不让,同样是因为腰杆很硬。

重新上台掌握军权的蒋介石派来了预备队。

当时南京政府已迁都洛阳,原先代替19路军拱卫首府的近卫部队就可以抽出来了。这就是第87、88师和中央教导总队,可称为“两师一总队”,共计3万多人。

2月14日,在得知金泽师团已经登陆后,作为总预备队的“两师一总队”合编成第5军,由张治中任军长,开赴上海战场,正式统归蒋光鼐一体指挥(实际仍由蔡廷锴负总责)。

无论资历,还是级别,张治中都不在蒋蔡之下,而第5军作为中央军的绝对精锐,似乎也不应该归第19路军统辖。

看上去,这是一个有些让人费解的安排,但却称得上是老蒋的得意之笔。

因为直到此时,他仍然认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冒跟日本全面开战的风险。

对上海战场,增援一定要增援,而且要把中央军的主力派上场,但这个秘密不能让外界知道。

19路军作战,你可以把它解释成为广东部队和日军的冲突,这个事情它就大不起来,也不可能扩大为中日间的全面战争。可要是中央军明着参与进去,那性质和后果就大不相同了。

我们现在看看这个理由好象很牵强,那时候却连日本人都深信不疑。因为在他们眼里,中国一盘散沙,中央归中央,地方归地方,是可以不搀和到一块去的。

第5军归19路军指挥,既能增强防守实力,又可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在实际作战当中,张治中和他的第5军都拥有相当的军事自主权,对于这种特殊的上下级指挥关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予点破而已。

两军分工明确,第19路军主守江湾,第5军则主守庙行。

2月20日,在自说自话的“哀的美敦书”到期后,植田下令发动进攻。

新一轮攻守开始了。

陆军长老自然来者不善,他是有自己的一套经的,名字就叫“中央突破计划”。

其实这个作战计划并没什么新意,更谈不上是什么奇招,基本上就是沿着下元跌过大跟斗的那条路继续走下去。

所谓“中央”,指的就是19路军据守的江湾。

俗话说得好,哪里跌倒的,就要再从哪里爬起来。毕竟师兄弟一场,做大哥的总要帮小弟把失去的面子给捞回来。

新官上任三把火。植田当然比谁都想赢,而且想快赢,晚了都觉得没意思。他随身的宝贝太多了,全是“要你命三千”的类型,所配属的大炮坦克这些特种部队一应俱全,随便拿一样出来,都够你眼晕半天。

可是令植田没有想到的是,一连两天,他的金泽师团竟然毫无建树,打起仗来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撼不动中国军队的防线。

两天了,战局还没有进展。把面子很当一回事的植田脸上也挂不住了,不得不思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到底是以进攻见长的陆大出来的,这么一捉摸,竟然给他捉摸出味道来了。

为什么自己进攻会失利?

因为重蹈了下元师弟的覆辙。

乍一看, 19路军的火力配备很差,江湾离市区又近,无论从防守力量还是战略位置考虑,把这里作为第一攻击目标似乎都应该是最合适的。

但其实不然。

江湾水塘纵横,地形复杂,对机械化作战而言,是相当不利的。这个地方,管你什么野战炮、攻城炮、平射炮、曲射炮,一炮打过去,很可能就是把水塘的坑炸深一点而已。退一步说,就算把炮弹侥幸扔到了守军阵地上,19路军也有的是时间整修工事——日军还得过水塘不是。

曾被寄予厚望的坦克车则更是一筹莫展,这里土质疏松,连卡车一不小心都会陷进去,更别说笨重的坦克了。要是遇到前面有水塘挡路,它们更是比步兵还要头大,因为坦克无法做到水陆两用。

一句话,这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从扬长避短的角度来看,也只有利于扬守军之长,避守军之短。

蔡廷锴巧妙地利用了这里水塘川流多的地理优势,在河堤、道路、竹林旁边建造了不少工事,其中甚至不少是以钢筋、水泥制成的暗堡,通过它们来控制道路,足可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平原上耀武扬威的大炮坦克到此都束手无策。

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

说是蔡廷锴有一天突发奇想:都说小鬼子矮东洋矮东洋,为什么不在这上面多做点文章呢。

于是他下令部队将掩体挖深,同时做了几百只小木凳,上面系着绳子,打仗时一人一个,踩在上面向外打。打了一会,不打了,提着绳子,拖着板凳就往后撤。

日军冲上来,他们马上又来一个反攻。日本兵得躲子弹啊,往旁边一瞅,呵呵,现成的掩体就在这里,都不用自己挖。

还等什么,跳下去。

结果一跳下去就出不来了。

因为那个掩体比他们高出几个头,根本看不到外面,一时间也爬不出来。

19路军省事了,只要记得从腰里摸出手榴弹往掩体里扔就OK。

如是者三,掩体竟成了日军的坟墓。

故事非常精彩,而且富有中国人特有的智慧和幽默,但我要很煞风景地说一句,它的真实性其实很值得推敲。

至少在我所能接触到的史料中,从没有看到过有此记载。即使是在蔡廷锴本人对“一二八”会战的回忆里,也未对此提到过只言片语。倒是金庸的老乡张乐平先生在《三毛从军记》中给过三毛这样的机会,三毛和他所在的部队就是这么耍弄日本兵的。可那毕竟是戏说。

很遗憾,用不着把掩体挖到传说中那么深,日军就已经陷在里面,叫苦不迭了。

黄埔老师

植田的沮丧自不待言。

枉费我多吃了这么多年的盐,竟然跟着下元这个笨蛋走了夜路,真是失策啊。

他开始另外想招。

为什么不从庙行着手呢?

那里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显然更有利于机械化作战。

恍然大悟后的植田认为自己的“中央突破理论”没错,错在这个“中央”选错了。

它不是江湾,而应该是庙行。

于是植田的对手便由蔡廷锴,转为了第5军军长张治中。

张治中,字文白,安徽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3期,他的正式身份是黄埔军校教育长。

张治中的戎马生涯是从参加学生军开始的,以后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军校教书。实际上他后来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战将,倒更不如说是一个老师,一个恨不得把每个学生都捧在自己手心里的好老师。

最初,张治中在桂军军官学校执教,几个月下来,学员精神面貌便焕然一新。桂系军官素有排外倾向,但在亲眼目睹张老师的教学水平后,也个个称赞不已。

当时蒋介石做着黄埔校长,正为找不到好老师而发愁,听说张治中如此了得,赶紧去广西把他给挖了过来。

张治中进黄埔之后,从总队长做到教育长,可谓平步青云,一度到了发红发紫,别人不嫉妒都不行的地步。

黄埔是一个上课和打仗经常搀一块儿的学校,所以在教学的间隙,张老师也经常会出来带兵打仗。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纯粹属于临时玩票性质,仗一打完,仍然要回去继续拿他的粉笔和课本。

出征时,每到一个地方,张治中就要先把士兵给安顿好。他自己从不带行军床,只带一件雨衣,到了睡觉时间,情愿跟士兵们挤一块,心里才觉得格外踏实。至于吃饭,更是不挑不拣,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种带兵方式,其实就跟在学校里一样,而他的部队,实际上也大部分都是黄埔学生。

张老师常读圣贤书,自然忧国忧民。看到19路军在上海孤军奋战,他急得不得了。

正好蒋介石重新出山,在迎接时,张治中便毛遂自荐,主动请缨,愿意亲率第5军征战上海。

蒋介石只回答了两个字:很好!

第5军的“两师一总队”里,将官以上十有八九都来自黄埔,让教育长带着他们,犹如在课堂上课,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自然是“很好”。

可是真正的战场,其实是杀人场,那种气氛绝非校园课堂可比。在内战中,张治中所率领的学生军被称为精锐之师,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其制胜原因,然而怕就怕遇到狠的。

比如跟西北军作战,张治中就很吃亏。西北军最擅近战,尤其喜欢用刺刀和手榴弹解决战斗,学生军却最不擅长此道,所以很快就会败下阵来。

第5军是国内最早的德械部队,其武器装备可称第一,但那也就是在自己家里比,到了淞沪会战,张老师和他的学生们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装备精良”。

2月22日,具有决战性质的庙行大战打响了。

金泽师团的机械化优势果然得到充分发挥。一两个小时之内,落于庙行守军阵地的炮弹竟有三四千发之多。

俞济时第88师一侧,战况很快就进入了极其惨烈的阶段,不喜欢白刃格斗的也得主动找机会格斗了。

流传最广的是一名叫万羽的上尉连长,此君很有些侠客风范,大概是拜过师傅的,别人打仗端着枪,他则喜欢操一把剑在阵前横冲直撞。

在部队出征前,他专门请人给自己画了一幅肖像,然后送给妹妹,并对她开玩笑似地说了一句话——

“好好收藏这幅肖像吧,因为这很可能将是一幅英雄的遗照!”

兄弟,什么时候不能开玩笑。这要命的当口,你顶得住,别人顶不住哇。

果然,这句话立刻成了他妹妹的催泪弹,当时听了就大哭起来。

此情此景,想来谁都难免内心酸楚,然而剑客毕竟是剑客,史书留下的不是英雄的眼泪,而是他的朗朗笑声(“羽一笑,挥鞭而去”)。

在庙行前沿,万大侠扬眉剑出鞘,手执宝剑,带头发起冲锋,与日军玩起了剑道。

凭着大侠身份,他对面前的小兵理都不理,专捡军官单挑。砍死两名日军军官,狠赚一把后,自己也战死沙场,从而成就了一幅真正的英雄照像。

包括万羽在内,俞济时师从旅长以下,重伤的重伤,战死的战死,仅营长就牺牲了9个。在付出巨大代价后,该师才勉强稳住了防守阵地。

俞济时这边攻不进来,植田又增兵庙行以北,在形成突破后,已渐渐对第5军形成合围之势。

缺口得失非常重要,双方都不断往里加薪添柴,谁也不敢轻易退让半步——道理很简单,这个时候就象拔河一样,任何一方只要再多使一把劲,绳子就可能要被倒拽过去。

张治中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他手上有教导总队,然而军事常识告诉他,暂时还不能动这张牌,因为这是他最后的一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动。

如果教导总队不能动,还有谁能动?

环顾左右,只有宋希濂第261旅尚有余力。

强渡蕴藻浜

庙行激战犹酣的时候,宋希濂旅已与19路军换防,此时驻扎在蕴藻浜北岸。

一个多星期前,这里正是19路军给予久留米旅团以重创的地方。那场战斗给日军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至今仍未散去,以致于他们虽然在南岸屯有重兵,却再也不敢轻易发动渡河攻击。

考虑到宋希濂据河防守的责任也很重,张治中计划从他那里抽调一个团,但是宋希濂却提出了一个疑问:

这个团真的能解庙行之困吗?

从路线上来看,该团援兵需要绕道渡河,路途很远不说,大白天的,日军轰炸机也不会闲着,肯定要一路跟着凑热闹,所以就算赶到目的地,也得是四、五个钟头以后的事了。

现在战场形势如此紧急,双方打得你死我活,守军别说四、五个钟头了,恐怕连一个钟头都等不起。

也许还没等援军走路走到一半,阵地就早已易手,一切都白忙活了。

张治中沉默了。宋希濂说的一点没错,可是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的。

围魏救赵,绝地逢生。

宋希濂提出,他可以倾全旅之力,强渡蕴藻浜,从侧背打日军一个措手不及,如此,庙行之困必解。

计是好计,连张治中听后也为自己的学生拍案叫绝(宋希濂、俞济时等人皆为黄埔一期生)。

问题是蕴藻浜就那么好渡吗?

关于这个问题,曾在这里吃过大亏的下元熊弥少将应该最有发言权。

我们让他来说说。

下元(表情忧伤):这哪里是一条河,你干脆说它是一条害人的坑算了。

别看河面不宽,水却又深又急,游过去、淌过去都行不通,就只能架桥过来。我们那天借着下大雾,早上四点就从**爬起来了,就这样,我还放了好多烟幕弹呢,生怕被守军发现坏事,你说容易吗我。结果呢,不仅没捞到便宜,还在回来时被自己人坑了一把,部队都给打残了。

如果老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说,我一定不会再跳这个坑,如果要在上面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

反正打死我也不去渡那条害死人不偿命的河了。

你看,连哭哭涕涕的下元都说了,他是天没亮就过河的,而且还下着大雾,打着烟幕弹。

以上条件,宋希濂都不具备,他凭什么敢提出强渡蕴藻浜的建议?

这就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它也暗合了出奇方能致胜的兵家要诀。

架设浮桥是不可能了,且不说工兵根本来不及做准备,没了大雾和烟幕弹作掩护,对岸的日军也不可能躺在阵地上看风景,让你们顺顺当当地把桥搭起来。

只有用船。

这次宋希濂用于强行渡河的部队计有两个团,近2千多人,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是10人一艘的小木船,也要2百多艘。

一时半会,到哪里去弄这么多船?

出于同样的看法,南岸的日军也很放心,光天化日的,难道你们还能飞过来不成。

飞是飞不过来,不过接着蕴藻浜河面上出现的一幕场景让所有日军都惊呆了。

前面漂着的是小船、木筏,后面跟着的是木桶、浴盆,甚至连门板都有,上面坐着的不是来赶庙会的老百姓,而是持枪瞄准的中国士兵。

有没有搞错?!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宋希濂旅已经杀到眼前。

从旅部驻地到河边,半个小时就能走到。他本以为,在这半个小时里面,能让先头小股部队抢渡过去就算不错了。没有想到的是,两团人马,除留下一小部分在北岸阵地作为戒备外,其他人早已一个不剩地到达了对岸,而且已向敌人纵深杀去!

想想看,自从黄埔毕业后,一路领兵打仗过来,从来也没见这帮小子这么亢奋过啊。

这一切就发生在一个军人懂得为何而战之后。

因为要“为国家争人格,为民族求生存”,有此一念,虽千万人,吾往矣!

宋希濂过了河,映入眼帘的,除了岸边日军的尸体,还有抢运我方伤员的担架队,就是看不见自己大部队在哪里,举着望远镜也看不到。

这帮小子,不像是在打仗,倒像在赛跑。

坐镇指挥部的张治中一直在紧张地观察着战场的风云变化,日军正面进攻力量陡然减弱,使他心里一动:有戏。

一个消息传来,宋希濂强渡蕴藻浜并站稳了脚。

好消息接踵而至——

在蕴藻浜中曾经重创久留米旅团的19路军张炎旅也已杀到。

太好了,这正是发起反攻的最佳时机。

在三面夹攻下,日军战阵大乱,不得不放弃庙行仓皇撤退。

庙行之战是公认的中国军队战绩最高峰。为了争取胜利,第5军这个国内装备和训练最好的部队全部投入战场,他们拼武器,更拼热血,战场之上肉搏厮杀的惨烈场面随处可见。

指挥这场战役的张治中后来很动情地说,庙行一役的胜利,是官兵“滴滴鲜血的结晶”。

此役给日军的心理造成了极大震憾。有不少被打散的日军士兵,甚至趁天黑跑到汇山码头一带,企图找船偷偷逃往国内,胆寒之状毕露无遗。

金蝉脱壳

日本方面,继海军之后,陆军也噤声了。

海军先后用过盐泽、野村,陆军先后用过下元、植田,从少将到中将,一级高过一级,还有谁行?

为了寻找上海方面的第四任指挥官,参谋本部次长真崎甚三郎中将真是伤透了脑筋。

要比植田的资格还要老,能力还要高,上阵了还要确保能赢,一时半刻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神人?

况且到了这一步,上海战事已真正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一般功成名就的将领就是达到条件,也没几个肯冒着风险去上海。

这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闪失,弄到身败名裂的下场,到时候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上穷碧露下黄泉,总算让真崎找着一个符合条件,而且不怕的。

他就是白川义则大将(陆大12期),曾担任过关东军司令官,又在田中内阁里做过陆相。无论带兵经验还是资历声望都够格。

让白川出马也是没办法。老的不愿上,小的不能上,就只有他了。

这么大年纪还惦记着为国效力,而且不计较名利得失,从真崎次长的角度来看,这人可真够意思。

当然,那时候的他和白川本人恐怕都没想到,上海确实是块邪地方,白川虽然不致于搞到“名裂”,“身”最后还是“败”在那里了。

2月29日,白川以上海派遣军司令官的身份,乘坐巡洋舰到达长江口的第一停泊点。

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点用在白川身上并不为过。在听取汇报后,他马上意识到,如果继续跟着自己的前任们的脚步走,短时间内很难真正结束上海战事。

上海海岸线绵长,为什么不用包抄迂回。

这恰好符合白川经常说的一句话:“只要能够迂回攻击敌人,就不正面攻击敌人”。

问题是从哪个方向包抄,或者换一种说法,部队从哪里登陆。

上海的地貌决定了它可以有很多个登陆点,这就好象有一道多重选择题摆在了白川面前。

如果粗看,南面的杭州湾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这里几乎没有防守。

但白川很快就自己进行了否决。原因是这里离淞沪主战场较远,等日军部队一登陆,中国部队会有足够的时间反应过来,并组织防守,不符合此类战术“迅速、突然”的特性。

另外,白川从家里出来时,头上还有一个紧箍咒。

那就是内阁再三关照的,不能把战火扩大到租界区,以免引起英美等国的抱怨和干涉。

如果登陆杭州湾,势必要向北进攻。到那时候,刀枪不长眼,保不准炮弹失了准星,也会一不小心跑到租界里去闯点祸出来。

如果杭州湾不行,那选哪里呢?

我现在眼前就有一张上海的地理图,它可能没有白川所用的军事地图细致,但基本轮廓总是一样的。我可以想像这位倭军大将当年的思路:南面不行,那就往北面看看吧。

一路看过去,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一个地方。

七丫口。

我相信,如果不是淞沪战争,谁都不会在意这样一个地方。

它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落,位置十分偏僻。像我用的这张地图,你就是搬来显微镜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但是后来的事实表明,白川的这个选择是对的。

从中国守军的部署来看,它属于后方,是第5军的防区。如果在这里登陆,将具有相当的突然性。同时,由于这一带河滩平坦开阔,也便于登陆部队上岸。

最主要的是,抢占七丫口后,往南,可完成对淞沪守军的迂回和包抄。往西,可切断沪宁线,从而把中国援军挡在包围圈的外围。

看着地图,我也不得不感叹这个老鬼子的思路是何等清晰。他所构想的包围圈一旦从思路完全变成现实,中国的淞沪守军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3月1日凌晨,善通寺第11师团在七丫口登陆。守军的多处防线被突破,再想反击已是力不从心。

接下来究竟怎么办,何去何从,多少人的生死,尽在一人判断与选择之中。

蔡廷锴,你必须尽快做出决择。

第一个是判断:在这一回合中,中方败了。

第二个是决定:宁小败,勿大败。

某些时候,打仗也像在炒股票,如果你眼见形势不妙,还把股票紧紧地握在手上不肯抛售,蒙受的损失也许会更大更惨。反过来,如果你有自认晦气的清醒和勇气,栽了就是栽了,能抛的赶紧抛抛掉,那样说不定还能剩下一点本钱。

捡柴的机会以后还多的是,只要你能把青山留住。

尽快撤退。

但退,是一门艺术,甚至是比进攻更为复杂的艺术。

如同进攻时亦左亦右一样,蔡廷锴也必须在撤退前搞出比进攻还要大的声势来。

他用的办法是玩了命似地跟日军死磕到底,状若疯狂。

直到3月1日下午,日军根本看不出中国部队有一丝一毫要撤退的迹像。因为战斗已经打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连经过补充的金泽第9师团都弄到了无预备队可用的程度。

蔡廷锴的玩命死拼,给白川这个老狐狸造成了一个错觉,他认为守军还会在庙行大场一线继续苦撑。

趁着夜色掩护,全军西撤至第二防线。

金泽师团打了一天,累得要死,晚上这个觉是睡得真好,根本想不到中国军队会进行转移。

第二天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感觉不对。要在平时这个时间段,大家就得做做广播体操,用枪声彼此问候几句了。怎么今天的黎明这么安静。

过去一瞧,对方营寨空空****,蔡廷锴早就完成了金蝉脱壳的大转身。

孤独

撤至第二防线后,中日两军形成了对峙。蔡廷锴在整顿人马,准备重新再战的同时,也非常关心正拟举行的停战谈判。

是不是要割地,要赔款,那是绝对不行的,谁敢这么做,蔡某跟他誓不两立。

这么想着,忽然浑身发热,喉咙口疼痛难忍。军医一诊断,才发现是煤炭中毒。

多少天终夜不眠,听报告,做决策,晚上又冷,军部的简陋房子丝毫挡不住寒气,不得不围炉取火。

时间一长,煤火过多,蔡廷锴就中了招。

打仗的时候精神紧张,不知不觉撑住了,现在稍一放松,便给你来个反攻倒算。

蔡廷锴住进了医院,医生要求十日之内不得下床,可是他哪里能躺得下来。

当总指挥蒋光鼐来看望他时,蔡廷锴紧盯着这位老上司兼老搭档,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三天之内,和战问题仍无法解决,我决定向敌人发起反攻!

蒋光鼐却躲开了他的眼睛:

凡事你都不要看得太容易,平心静气听候政府处置吧。政府要我们进就进,不要进就不进,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蔡廷锴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但是等蒋光鼐一走,他就掀开被子,从医院里跑了出来。

阅兵,检阅部队。

蔡廷锴看到,经过这些天的补充,第19路军又呈兵强马壮之势。

他再一次坚定了信心:万一谈判决裂,我仍然可以与敌再战,甚至比以前还要强。

可是蒋光鼐所说的“政府”并不一定这么想。

蔡廷锴是一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某种程度上,他跟自己的部将翁照垣在性格上倒有所接近,只是更内敛沉稳一些罢了。

现在的行政院长是汪精卫。蔡廷锴生平最讨厌这个人,偏偏汪精卫还要来前线慰问,作为军事主官,不想陪也得陪。

一共陪了两个小时,对蔡廷锴来说,却犹如过了两年。尤其从汪精卫的言谈举止中,已处处流露出对日妥协的味道,这更让蔡帅甚为不快。

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蒋介石召见他了。此时的老蒋已就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是全国军队的当家人。

和“文人政客”汪精卫不同,蒋氏是北伐时的总司令。军人对军人,他一定会像迎接北伐将士归来那样,开心,微笑,然后赞上一句:好样儿的,继续干。

然而没有,都没有。

蒋介石似乎并不高兴,说话时有气无力,临近会谈结束时,最后一句倒很有力,不过却是一句硬梆梆、冷冰冰的话:以后须绝对听从政府命令!

走在回营的路上,蔡廷锴忽然发现他是多么孤独。在领导、同事,很多很多人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狂人,一个完全不顾及后果的狂人。

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现实让蔡廷锴疼得差点要大声叫喊出来:仗不是我挑起来的,我一片赤诚,为国家争自由,为军人争人格,究竟有什么错?

四周没有回声。

就像那些天的深夜,一个人坐在炉火边。

然而那时候还有暖意,还可以运筹帷幄,现在身旁围绕着的却只有无边的寒冷和寂寞。

这种痛楚,谁能够承受?

停战谈判终于结束了,这就是“淞沪停战协定”。虽然没有割地赔款,但有一个条款对蔡廷锴来说却特别剌目:第19路军调离上海,中国不得在上海及郊区驻兵。

我们的血是不是白流了?

蔡廷锴悲愤莫名,却又无可奈何。

一切都结束了,生活就是这样。

在英国1964年出版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蔡廷锴被列为世界名将之一,言其以少敌众、以弱胜强,阻击优势日军达数月之久,为世人所一致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