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战江湖2

一进去,就后悔了。

我说的是松木。

那时的松嫩平原,还没有怎么搞过生产建设,良田没有,沼泽倒是到处都是,草原更是一眼望不到边。

别看没有丛林高山,可是特别容易迷路,在里面转一会就晕。

松木晕,马占山可不会晕。东北骑兵,包括那些“胡子”骑兵就象是在自家门口转悠,别提多适应了。

宇都宫师团以步兵为主,大部分都靠两条人腿走路,哪里撵得上去。刚刚看到马的影子,等到累死累活地跑过去一看,人家早就跑得没影了。

回去吧,四顾茫茫,北在哪都不知道。

时值夏季,按说这种天气,在东北呆着还是不错的。如果能到哈尔滨去避避暑什么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哥们,这是草原呵,你想开心,蚊虫牛虻能答应吗,要知道,这里可是它们的地盘。

你们这帮小子招呼不打一个,就乱哄哄地来这么多人,搅了我等的清静,是可忍孰不可忍,咬他!

东北的蚊子俗称小咬,但其实块头一点也不小,大的足有一寸多长,而且一咬就是一口血,没什么价好还。据说如果一齐上的话,连马都能给你咬死。

那滋味,啧啧。

不过受着吧,谁让你们是狗强盗呢。

要说不好受,松木这样级别的其实最不好受。当兵的还可以手舞足蹈赶两下,他可得正襟危坐,装出一副正宗武士的样子出来,否则何以服众。

可是时间一长,连他也顶不住了。

哇呀呀,着实可恼哇。

身上已经被叮了NN个包,被迫献了NN次血的松木要发飚了。

他得知马占山可能所处的地点后,立即指挥部队赶了过去。

一个旅团从东,一个旅团从西,一东一西进行夹击。

为了怕暴露目标,两个旅团都是黄昏行动,而且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但是包抄的过程异常痛苦。

在沼泽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咬咬牙倒还挺得住。问题是这时候小咬们开始向他们集体冲锋了。

天黑了,蚊子过夜生活的时候也到了,日军出动,它们也出动,大家集体狂欢嘛。

这是秘密行动,大家被咬痛了还不能吱声,连拍都不准拍一下,再苦再累,也得向松木长官学习:咬牙挺住。

天亮了,两个旅团总算都到了目的地。瞧这个狼狈劲,一个个丢盔卸甲,鼻青脸肿——不是被哪位莽汉揍的,而是被蚊子们亲过的。

让他们惊喜的是,果然看到了马占山的部队,证明苦头还没白吃。

那就抄家伙打吧。

口号还没喊出来,人家打马就走,没一袋烟的工夫跑没影了。

剩下东西两边冲过来的日军,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份。

你们就自己拥抱一下对方吧。

千辛万苦的奇袭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

这仗没法打啊,再好的战术也只能落得个被马占山当众调戏的下场。松木想想不是个事,光人多不行,还要有马。

本庄繁把前线作战的这一困难上报至参谋本部,后者派来了高波佑治骑兵第1旅团。

这个旅团身份可不一般,因为它来自于近卫师团。

二战前的日本师团,一般都是按地方征兵,比如第2师团来自仙台,所以也叫仙台师团,第6师团来自九州的熊本,故又称熊本师团。唯独近卫师团是个例外,它是全国招兵的,犹如是中国宋代时的禁军。

近卫军嘛,理论上应该是最能打的部队,当然要广纳贤才,能者居之。

这个师团平时在国内被宠得跟个金宝宝似的,从来不舍得拿出来用。实在是前线缺骑兵部队了,才破例了这么一回。

有了骑兵,还是近卫师团的骑兵加盟,松木顿时胆气大壮。

瞧我的吧。

他把马占山可能活动的新区域分成三块,实行大包干,大家各包一块,按经济责任制分别考核。

松木认为这样一来,马占山就很难自由流动了。

想法是很好,但实际操作起来却还是困难一大堆,因为根本“梳”不着马占山,缝隙仍然到处都是。

被松木寄予厚望的高波骑兵旅团虽然自己也是骑兵,却仍然被马占山的骑兵耍得团团转。

第一天,他们得知马占山部似乎正在东北移动,离此100里,赶紧前去搜索。

第二天,赶到,发现那里没人。有人说是看到马占山在东南活动,不是很远,40里。再赶过去吧。

第三天,东南这儿都搜遍了,只找到一支小部队。人家小归小,可马跑得比他们还快,放了两枪后转身就走,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是最后一次消息,自从小部队“失踪”后,就算挖地三尺,马占山也不出现了。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马占山用了几支小部队,打了一通迷踪拳,然后挥挥手走了呗,也就是说早已从这个围好的圈子里面跳了出去。

对于这个牛得不得了的骑兵旅团,松木气得连劳务费都不愿给,什么嘛,马又不快,人还傻呆呆的,除了一个个养得肥肥胖胖,简直一无是处。

说句公道话,你还真不能怪人家高波。如何追击骑兵,尤其是跑得飞快的那种,向来就是一个兵家难题。想当初,僧格林沁号称蒙古铁骑,以骑追骑,不但没跑得过捻军,连自家脑壳都没能保得住。

马占山么,连“蹬里藏身”都会,你跟他玩马术,那不明着是白给吗?

松木这种“大包干”的办法,以前也有人做过。当年曾国藩对付捻军的所谓“以静制动”之术,就与此类似。

结局都是两个字:失败。

再没心思搭架子了,松木扔掉失败了的“大包干”,开始采用新法子:轻装尾随,跟踪追击。

一般的步兵旅团都不用了,不光跑不快还是累赘。

就用两支人马。

高波骑兵旅团当然少不了,骂归骂,真正派用场还得靠他们。

另一支就是伪军骑兵。

一来这里他们地方熟,二来也是骑兵,能跟得上。

但成效还是归零,总是兴致勃勃而去,两手空空而归,连对方的马屁股都没摸着过一把。

对关东军来说,知道马占山身藏何处,一度成了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我们对着大地喊:

马占山你在哪里?

大地回了一个音: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大步前进不停息。

我们对着沼泽喊:

马占山你在哪里?

沼泽吐了一圈泡: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你不见他的马背上,还驮着刚刚从你们日本人那里缴获的枪支和弹药。

我们对着草原喊:

马占山你在哪里?

草原打了一个哈欠:他刚离去,他刚离去。这兄弟吃了你们日军两肉罐头,觉得味道也不咋的,正准备找个地方好好睡它一觉。

……

马占山不光会兜圈子,他也知道什么时候在日本人身上找便宜最合适。

瞧你一个不注意,冷不防嗖地一个老拳就罩过来,正打在你的面门上,又准又狠,不让你在牙缝里倒吸两口冷气,人家都不姓马。

等你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再找他的时候,马占山已经不见了。在背后?在左边?在右边?谁知道呢。也许他就坐在拳台一角啃鸡大腿也说不定。

表面上,马占山几乎放弃了所有重镇和要隘,能扔的都扔了。

你不是想要吗,给你。

只不过这是为了更好地修理你。

从此,日军到了明处,马占山到了暗处,什么时候要给养了,无枪无炮,无粮无食,简单:铁路上要去,城镇里找去。

反正马占山对哪一列火车上装着给养,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来,哪一座城镇里有粮仓和军火库,日军人多还是人少,都一本帐清楚得很(后面要讲到,他连日军的总结报告都有,还是定期更新版,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好东西放自己身边都不牢靠,让日军给保管是最省心的事。就一大超市嘛,不用付钱,甭管拿多少都行。

美事啊。

马占山还特别喜欢得了便宜又卖乖。

人家奇怪,你这么东奔西跑的,又没有稳定的武器补给,枪支弹药怎么总不见少。

瞧他怎么说的:日本商人手里买去,还有,伪军不是现成的吗,临战时他们把枪扔地上,我们把钱搁那里,各取所需,大家OK。

前面的说法听起来有些不着调,人日商就算再不“爱国”,也不可能追在后面把枪卖给你吧(何况马占山还居无定所),不过第二种解释倒极有可能。

《我的兄弟叫顺溜》里面的吴大疤拉不经常做这种事吗?

然而也未必,马占山就这么随口一说而已。这位马大帅,你知道他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没准就是故意放出风来赖伪军的,要知道像程志远那样的,都是从马占山这里反戈一击后出来的,你要说他们会跟马占山做这种交易,似乎也不大可能。

我只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松木听到这句话后,肯定不会再相信伪军的“良心”和“自律精神”了,一伪军上阵,他都得派两“皇军”给看着,实在看不过来,只好让他们回家。

还是我们自己来搞吧。

而这,也正是马占山想要的。

打游击战嘛,本地人总比外地人难缠,伪军也总是比日军更讨厌。

一方面,是难以找到马占山,另一方面,则是马占山自己常常主动现身。

一出现就杀机毕露。

马占山很懂得用人之长。此地并非江桥,义勇军也不是正规军,阵地上一枪一弹的硬性打法非其所长,他们所擅长的是打一枪就跑,捞一把就走的“好汉打法”。

马大帅交代了:我不管你们怎么打,自己动脑筋想办法去。反正回来后拿鬼子脑袋跟我结帐。

这跟《亮剑》里的李云龙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管白猫黑猫,能赚钱的就是好猫。

于是大家就分头行动,各展其能。

其中表现最出众的是邓文和他手下的一群江湖好汉。

邓文是马占山的老部下,参加过江桥战役,属马家军中的后起之秀。他曾多次用引蛇出洞的办法,伏击过日军。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伏击取胜,那也是要花点本钱的,子弹不长眼,自己同样要损失一些弟兄,所以这个与马占山空手套白狼的要求还是有差距。

那咱再玩儿一把绝的。

第二回,邓文选了一批个人,规定:你们到城里去打日本人,不过别损失自己人,最好是子弹都不要放。

且慢,兄弟,鬼子又不是伪军,你子弹都不舍得花,能搞定吗,没准走都走不脱啊。

或者换句话说,无本万利,世上有这种好事吗?

有啊。

这个世界奇妙就奇妙在,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这批人不是一般的人,全是武林高手,飞檐走壁跟在自家院里散步一样的那种。

他们进城不是在白天,而是晚上。

打探到一家商号里面住着日军,他们就摸了进去,然后一人一刀,把这些鬼子当菜一样给剁了。

剁完后,又没事人一样走了。

出城,到邓文那里交令。

虽然每次最多也就灭掉百来个,但积少成多,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据说关东军在“围剿”马占山期间,平均每月至少需往国内运五十个尸袋回去,那些受伤的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包括邓文在内,跑出来袭击日军的,都打着一个统一的旗号:马占山。给松木的印象,就是马占山好象一个千手观音,哪都看不到他,但又无处不在。

对此,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就送一个字:牛,两个字:忒牛。

躲猫猫

一时间,马占山究竟在哪里,成了这场“躲猫猫”游戏的关键所在。

大家开动脑筋竞猜一下吧。

高波认为自己最有发言权,因为一天到晚跟着马占山转嘛(自认为的)。他认为马占山是朝老家黑河去了。

松木刚想发表意见,本庄繁先说了,还不是在他的关东军司令部说的,是在现场说的。

找不到马占山,不光松木急,本庄繁更急。

江桥之战和包围哈尔滨,已经把这个关东军司令官给彻底弄毛了,因为他知道马占山不是一般的东北军将领,有他存在,就等于一杆大旗在黑龙江乃至全东北插着,即便不主动出击,对关东军来说也是心腹大患。

本庄这厮属于水平不是太高,但却特喜欢自己上场踢两脚的那类人。松木在前面,你在后面遥控指挥一下不就行了,他不,这样没现场感觉嘛。为了找感觉,屁颠屁颠地从沈阳坐飞机赶来了。

作为最高领导,当然要体现层次和水平,所以本庄一来就背着手,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煞有其事地作了一番分析判断。

高波说马占山可能往北去了,本庄竖个手指摆了一摆,那意思:NO,NO,NO。

中国话翻译是:非也,非也。

事情明摆着嘛,马占山穷途末路,他会一直往北去吗?不可能。

黑河一个小城,他是防不住的,只能钻到大小兴安岭里面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如何生存?

这就把高波先给毙了。

那你说马占山会往哪去呢?

本庄繁往地图上的吉林省一指:这里。

Why?

不懂了吧,吉林那边有义勇军嘛,马占山肯定是要往西去找他们的,一旦两支部队会师,我们就麻烦了哦。

所以,当务之急是进行堵截,防其西蹿。

司令官立论高明,松木言不由衷地拍了两句马屁。

下属这么识趣,本庄的兴致更加高涨,他甚至把马占山目前所处的实际位置都指了出来,说是部队只要顺着这个方向,西面一堵死,东北南三个方向一合围,其人必成瓮中捉鳖。

接下来,一般程序应该是:高波服从松木的指挥,松木听本庄的话,堵住马占山“西进之路”。

但实际操作过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高波是什么人,朝廷派来的近卫部队,官品虽然不高(少将旅团长),但地位高啊,怎么能听你们两个瞎指挥呢?

当下,他招呼也不跟松木打一声,就点起本部骑兵往北去了。

日军的指挥官人人都认为自己牛。松木也有主意,认为马占山往东的可能性更大,但他对高波和本庄繁这两个牛人都不愿得罪,毕竟一个是有路子的,一个位居老大。

那怎么办呢?

这兄弟脑子倒也活络,他来了个三全其美,把部队拆三份,朝北、西、东三个方向去,一样也不少。

恭喜三位,贺喜三位,都猜错了。

马占山三个方向都没去,他偏偏是往南,准备沿松花江东进和李杜的吉林自卫军会合的。

一个吉林,一个吉林自卫军,虽然只差三个字,但一个往西,一个往南,南辕北辙,两个概念好吧。

真够丢脸的。

事实上,就在三个小子胡蒙瞎掰的时候,马占山早已穿过他们想像的“活动区域”,正走在南行路上。

但这条南行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就在通过铁路时,大部队终于被驻扎路边的一支日军大队发现,后者跟只苍蝇一样叮在后面,怎么赶都不走。

我们还记得,在江桥战役时,每遇危急关头,或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马占山总有奇兵,或埋伏,或包抄,或堵截,往往会使战局发生重大扭转。

这次也不例外。

就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战斗进入白热化之际,一支骑兵部队突然杀了出来,从日军侧背。

日军大队长一阵惊喜:一定是高波骑兵旅团。

兄弟撑到现在,总算是把你们给盼来了。

敬礼。

对方回的礼是劈头一刀。

是马占山的部队!

日军大乱。

能不乱吗,千盼万盼,望眼欲穿,来的却是对手的援军。没点心理承受力,根本接受不了啊。

马占山趁机脱身。

虽然暂时转危为安,但并未完全脱离险境。

松木后来能做到大将,当然并非笨蛋一个,他终于发现了马占山行军的方向和意图。

再次拉网,围追堵截。

真正的高波旅团快马加鞭,终于赶来了,隔着一条河,他们看到了马占山。

马占山没溜,等他们渡河。

莫非他想半渡而击?

半渡而击是个好打法,但那也是需要资本的,起码要有点火力配备吧,马占山现在全是轻装上阵,没有重武器,想“击”缺乏条件。

不过他有替代品:骑兵的冲击力。

高波旅团的前锋刚刚离舟登岸,还没来得及跨上马背,马占山已指挥骑兵,挥舞着马刀,旋风一样地冲了过来。

狠着劲砍啊。

日军被打懵了。

我说,都是近卫师团的一流部队,别哭丧着个脸,拿出点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来嘛,long long ago,我们中国有位将军叫项羽的,就这么干过,还成功了呢。

日兵甲:你倒说得轻巧,典型地站着说话不腰疼,项羽那有多少人马,而且他是有备而来,砸个烂锅,毁条破船都在计划之内,不一样。

日兵乙:马占山没打招呼,我们也没准备,马鞍还没摸着呢,怎么打啊。

日兵丙:快给我一条船,让我划回去,准备好了再来……

马占山告诉他们:不要想了,有本事游回去吧。

日军除了江岸上被砍死的外,河里面淹死的也不在少数。

真该在家好好学习一下游泳技术再来的。

对岸的日军骑兵很多,可是只能看着干着急。等他们咋咋呼呼地划了船赶过来,马占山和他的骑兵们又跑得没影了,剩下的工作就只能是给自己人收尸。

吃了亏以后,人的心情难受哇。

这里需要探讨一个技术性问题,为什么日军在拥有一个骑兵旅团之后,马占山仍然能够这样“自由而随便”呢?

这就好象老师在给学生上课,有一位调皮的同学,老是走进走出,偶尔还翻翻老师课本,拿拿小朋友作业什么的,但其他人就愣是看不见,也没人举报。

教室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可能吗?

要知道马占山可不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小鸟,随他一起行动的骑兵部队也动辄就是几百甚至几千,论人数不可谓不多,论规模不可谓不大。

怎么也想不明白啊。

找关东军司令本庄繁问问。

这位老兄早就红着个脸跑回沈阳去了。

论大道理,没有比他更会讲的。

没办法,领导嘛,冒号:

“恢复黑龙江稳定,靠什么,就是抓住马占山!”

“搞好治安,没有别的捷径,就一条,全力捕捉马占山!”

“活捉马占山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如今压倒一切的大事!”

知道了,不就是要搞定马占山吗,那你老人家倒说说怎么搞定呢?

本庄繁在前面分析了一把,结果错到天边外国去了。

后来又分析了若干把,把把错,没一个对的。

真可怜,老天你就让他对一个吧,算是小小安慰一下。

如果不是踢足球的贝利晚生了那么几年,他那大嘴乌鸦的光荣称号估计就可以让给本庄繁将军了。

对于松木和高波来说,不照着领导说的做,当然不对,属于疚由自取,但改弦更张以后,照着做了,也次次扑空,疲于奔命。

基层官兵怨声载道。

大哥,你错一次,差不多也就是脸红一下,我们不一样,领导动动嘴,我们要跑断腿的好吧。

再说这又不是普通的田径赛跑,是越野障碍跑。难度实在太大了,遇到的不是沼泽,就是荒山,气候偏偏还古怪的很,白天狂热,晚上狂冷,想把我们当野兽整是吧。

本庄繁属于胡说八道,不能听他的,松木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系统,但他这个系统有相当大的问题。

给他提供情报的是我们的老朋友——齐齐哈尔特务机关长林义秀。

有的兄弟可能会认为我这个称呼不太恰当,侵略者能称老朋友吗?他有什么资格?

除了我那爱拿小鬼子开开心的老习惯外,我认为,至少林义秀在这一段时间内的表现,还是够得上“朋友”二字的。

林义秀这小子,江桥之战前也假模假式,和领事清水一起扮过负责“调解”的角色,看起来活像个和平使者,但其实他本人也是个好战分子。在来满洲之前,身份说起来吓你一跳——跟高波是战友,近卫师团步兵大队长。

和任何一个日本特务一样,林义秀平时的兴趣和爱好就是收集满洲的各种资料情报,尤其是对黑龙江的军事经济人物,简直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称得上是一个地道的“北满通”。不让他来弄情报,那真是有点屈才了。

但林义秀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有一个人对情报比他更感兴趣,而且更精于此道。

此人就是马占山。

喜欢搞情报与指挥打仗矛盾吗?一点不矛盾。

古往今来,会打仗的一般对情报都很重视。

《三国演义》中说诸葛亮能掐会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因此总能打胜仗。这孔明先生也不是火星上派下来的,更没有“百度”和“狗狗”帮忙,能做到这一点,当然跟他平时善于收集和分析情报有关。

马占山搞情报,和他“搬”日军在齐市的金库差不多,属于老少不管,大小统吃。

关东军在江省各部队的作战资料,他那里全都有,不客气地说,有可能比松木本人的都全。

宇都宫师团到了哈尔滨,马占山有“实力统计”,多少人,多少枪,多少人是走路的,多少人是骑马的,全都一清二楚。

本庄繁、松木、高波他们是怎么进行形势分析,又是怎么下达作战命令,包括一场作战后,如何在总结中大吹其牛,并隐瞒日军伤亡数字,这些马占山统统有。

他自己看过研究之后,又装订成册,发给各部队。

所以宇都宫师团和高波骑兵旅团的一举一动,马占山都了如指掌,有时还扼腕叹息哩:应该走这条路线嘛,你从那边走就错了,真是好笨的人啊。

对马占山而言,日军就是一透明人,他能看到五脏六腑。你说这个仗还怎么打。

至于马占山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老实说,我也有点捉摸不透,只能说路子广,池子深,是为牛人。

如果你现在已经在啧啧称奇,我劝你没有必要,太早了点。

知道松木对林义秀和他掌管的特务机关的评价吗:他会不会是马占山派来打入我们心脏的?

我想,林义秀要是亲耳听到这句话,不剖腹自杀,也非得气得吐血不可。

我千辛万苦弄点情报容易吗我,怎么能这样污蔑好人。

但是,小林兄弟(或曰小林同学、小林朋友),你先别激动,也不要惊慌,咱们这里毕竟不是在上演《风声》之现实版。

事实上,松木这样说不是平白无故的。不要怪别人有看法,先瞧瞧你那些情报的成色吧。

远的咱就不说了,反正已经糊里糊涂那么多回了,就说最近的。

例一:

林义秀向松木传来情报,告知马占山准确位置。

这个位置他说得斩钉截铁,有鼻子有眼,那架势,像是亲自用望远镜看见的,你说不信他都要跟你急。

松木哪敢不信,即刻命令驻防于附近的日军一个大队出击。

可是去了以后,根本没有马占山的影子。据当地人说,马占山的确在这里呆过,不过他们早在前一天晚上就离开此地北上了。

松木可能最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么巧,马占山前脚走,我后脚来?

这个我没法跟松木解释,我只能告诉他,如果你前一天到的话,请教“当地人”,他们必定会告诉你:“马占山”曾在这里呆过,不过呢,昨天晚上就已经走掉了。

就气气你,怎么的。

例二:

松木又从林义秀那里得到情报,并根据附近日军的现场报告(这次不能光听林义秀的了):马占山再次出现。

由于这次是综合消息,所以松木格外重视,想想步兵跑起路来实在太慢,索性也不要他们出力了,转而把骑兵部队集中起来,全部打马赶了过去。

这次的气势和规模都很大,但结果和第一次没什么分别,也是他们后脚来,马占山前脚走,就好像已经计算好的一样,分秒不差。

步兵跑得慢,赶不上马占山的脚步,这个松木可以理解,所以也不派他们了,可是第二次,全是跑得快的骑兵,结局竟然一模一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几次三番,虽然松木还不至于真的疑心林义秀是马占山安插的“日奸”,但已经不敢再相信后者情报的可信度了。

在这里,我要帮“老朋友”林义秀说句公道话:这哥们确实是马占山的人!

不过是被迫的。

见过木偶表演吗,马占山就是老艺人,林义秀就是那提线木偶,当然木偶不止他一个,他只是离松木最近也最重要的那个。

要搞马占山的情报,林义秀不可能自己去装乞丐,扮路人,他只能以机关长的身份,要求下面的一群大特务,大特务再派活给中特务,中特务再联系小特务,小特务则去找“线人”。

问题就出在“线人”上面。

很多“重要线人”先去听取马占山的指示,然后去特务那里领赏钱。马占山给“线人”的情报有真有假,真的不太重要,假的非常重要,有实有虚,实的是真有其事,虚的是子虚乌有。

其实这木偶里面,还得把松木,甚至本庄繁一块搭上,因为就连本庄司令瞎掰出来的“时事分析”,很多也来源于林义秀提供的“情报”。

松木不敢再相信林义秀的情报了,那信谁呢?

信自己,信手下们的眼睛。

人少看不过来,松木要求本庄繁再给他调兵,调骑兵。只要有匹马的,全给我拉过来。

本庄繁在黑龙江丢了面子,知道围捕马占山的难度有多大,所以对派援的要求满口答应。这次他当然不好意思再向参谋本部开口了,要不然后者没准会惊得跳起来。

给你一个近卫师团的骑兵旅团都不够?搞什么你们!

只好自己挖潜。

关东军每个师团里面都配有骑兵,本庄繁把它们全挖出来,派到黑龙江,加上整天在空上寻找线索的日机,一天一地,人马可谓浩浩****,差不多可以用人海战术来形容了。

人多了,耳目就多,马占山被发现的机率自然大大增加。但这还不是最危险的,最危险的,是马占山部队中本身出现的漏洞。

马占山复出后,由于力量薄弱,不得不收编了相当数量的“胡匪”。这些“胡匪”本身素质参差不齐,有的作战纪律较为松散,由此暴露了行踪。

松木按图索骥,终于发现了马占山的秘密:一本本情报册子。

面对那些熟悉的作战命令和通报总结,松木震惊了,他这才意识到,马占山不仅在跟他打一场追逐战,还在暗中进行情报战的较量,不仅比体力,更比智力。

太厉害了,本庄司令说得没错,这样的人物,一定是今后关东军和日本帝国在满洲的大敌,此患不除,永无宁日。

松木迅速对部队进行整顿,所有口令、次序以及部队作战规律都重新过滤了一遍,确保不被马占山再钻任何空子。

位置暴露,情报失灵,使马占山失去了灵动的特点,被日军重重包围于罗圈甸子

在山穷水尽,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罗圈甸子,它将成为马占山最后的葬身之地吗?

坐镇大本营的松木虽未亲自到场,但他比谁都紧张和激动。两个多月的苦追,眼看马上就要有眉目了。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几天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个让他心花怒放的消息。前线部队报告,马占山已被击毙,并已摄影存照,同时从尸体上搜出关防印信、随身烟具以及名章。

照片送上来,松木咪缝着眼睛看了半天。

看不出来。

原因是死者生前受多处枪伤,已面目全非。不过其人身形瘦小,与马占山倒是很像。

松木把照片一扔,还看什么看,向关东军司令部写请功报告。

弟兄们累死累活这么多天,不能白忙活。

收到报告,本庄繁比松木还乐,“九一八”以来,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他赶紧向军部和天皇报捷——连裕仁都知道北满的马占山厉害厉害的。

日本国内报纸欣喜若狂,皆认为是关东军在满洲取得的一次大捷。为了增加视觉冲击力,他们还把“马占山被击毙”的照片要了过去,作为重点猛料登了出来。

这个世界上,红眼病的发作率总是同感冒一样频繁。

看你立了大功,有人就不乐意了,说这种相片算怎么回事,又看不清楚,谁知道究竟是不是马占山。

风言风语传到松木耳朵里,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东西又不可能进行DNA检验,没法辩白啊。

把马占山的脑袋割了,让他们去认。

结果还是有人说不像。

不就是不想让我爽吗,松木再不管那么多了,一口咬定,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马占山。

一个多月后,他被结结实实地扇了一记大耳括子。

真的马占山现身了。

松木和本庄繁都从头凉到脚,感觉又被马占山给摆了一道。

其实这一次倒不是马占山又用了什么计谋,一切纯属巧合。罗圈甸子突围时,牺牲在日军枪下的是马占山的义子韩述彭少将。

韩少将身材跟马占山差不多,身上又携带着马大帅的随身物品,所以才会被日本人误认为是马占山本人。

马占山本人经历千难万险,令人难以想像地突破重围,又在另一个地方重举义旗。

本庄繁都要崩溃了,眼前这个对手究竟是人还是神?

不过一胡子出身,打正规战,他创造了江桥之战的经典,打游击战,他攀上了这一领域的巅峰,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不挪窝时你翻遍黑龙江都找不到他,一旦出来又可以打得你浑身难受。

你说本庄繁对马占山不重视吧,本庄繁自己都要急得哭起来了:冤枉啊!

关东军一共4个师团,2个在这里和马家军打,几乎用上了关东军的一半力量,还不行,又厚着脸皮,从国内走后门,调来近卫师团骑兵旅,就这样,仍然徒然无功。

本庄到这里,也真是急了眼,关东军里面只要被他看见是根葱的,都要拔过来,插到黑龙江去对付马家军。驻辽吉的2个师团本来追当地义勇军就追得上气不及下气,他还要从中调最能跑的骑兵联队出来。

对那两个可怜的师团来说,这哪里是在调他们兵,分明是在抽他们的血。干脆,大家都别玩了,我们也躺着睡觉,门外面的义勇军吵翻了也随他去,反正出来了也追他们不上。

能押的赌注这回全押上了,总算,下面报捷,说马占山被打死了。本庄繁还为此难得地露了一回笑脸,以为这下子可以轻松一点了。没有想到,所谓“马占山被击毙”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大笑话。真相被揭露后,一堆人都表情尴尬,除了松木、本庄繁,竟然还包括天皇裕仁。

下课!

弄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本庄繁再不下课,就没天理了。

为此倒霉的除了本庄繁,还有关东军司令部的那些大小参谋们,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关东军大改组”。

本庄繁以下,从板垣到石原,不是调任,就是调出,没有一个能够避免。

历史总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关东军前后两套制造事件的班底,村冈和河本,因为张作霖而下课,本庄繁和石原,则是因为马占山而出局。

他的离去,实际上代表着东北抗战一个阶段的结束。回国之前,这位东北战神由中国政府安排,去波兰、德国等地转了一圈,沿途皆人山人海,仰慕者众。

只要是英雄,在哪里都会得到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