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致命的秘密

如果你已经一无所有,你还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来掩盖一个致命的秘密?

01

2019年4月4日,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阳光明媚。

犯罪心理学讲师李晓伟抱着一大堆讲义走出阶梯教室,抬头见到章桐站在走廊上,便惊讶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章桐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几乎从不在李晓伟面前穿警服,哪怕来警官学院找他时也都是一身极为低调的便装。

此刻的她却警服笔挺,裤管上一丝褶皱都没有,帽子拿在手里,神情有些落寞。

“我今天去送一个局里的同事,回来的时候路过这里,就顺道来找你了。”章桐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胸口的白花,“小九的车在门口等我,过会儿我还要回单位。”

李晓伟脸上刚浮现出的笑容消失了,他往走廊边上站了站说:“是不是刑警支队的丁然警官?我听说了,太突然了。”

章桐的声音有些沙哑:“心源性猝死,才41岁,还很年轻。”

“你没事吧?别太难过了。”李晓伟关切地打量着她脸上的神情。

“我没事,只是刚才在告别仪式上的时候,丁然家属那哭声……唉,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听哭声。”章桐一声长叹,眼眶中竟然有了些许泪光,“元凯酒店那个案子,刑侦大队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抓捕的时候伤了好几个不说,现在案子破了,丁警官却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就走了,别说他的家属,就连我们这帮同事一时半会儿也是无法接受的,更何况那孤儿寡母。”

李晓伟轻轻叹了口气:“我认识丁警官,他是个好人。”

“你见过他?”章桐有些意外,“他可是个做事比我还低调的人。”

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起来,走廊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李晓伟把讲义换了只手抱着:“走吧,我们去办公室聊聊。”章桐点点头,两人并肩顺着走廊向前走去。

“那是前年初冬12月份,我还记得他那天来找我的时候都快下班了,外面下了好大的雪。”李晓伟伸手推开办公室的门,房间并不大,都不到4平方米,桌椅都是最简单的,灰白色的墙壁没有一点儿生气,虽然装修寒酸了点,但是好在安静,位置在走廊的尽头,窗外还有一株盛开的山樱花树。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丁然应该是3年前被调到刑侦大队的。”章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在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了办公桌上那个夹着两人合影的小相框,她的脸微微一红,赶紧把目光移开。

“是的,他来找我的时候就刻意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李晓伟给章桐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后,便坐下接着说,“在这之前我都没有机会和他认识,他说自己是从看守所的赵军那里打听到了我的联系方式,所以才来找的我。前年7月初警官学院有个通知,不是基层上来的讲师都要下去锻炼一段时间,我就在市看守所待了3个月,赵军是那里的管教,工作之余我就顺便帮他解决了一点小问题。”

章桐明白李晓伟所说的“小问题”是什么,便问:“难道说丁然也是因为私人问题找的你?”

“不,”他摇摇头,“一个案子,差不多9年前发生的,那时候丁然还在基层派出所里,据他所说那是他第一个接警的案子。”

“你说的是不是发生在2010年9月27日市老文化宫门面房里的母女被害案?”章桐上身前倾,目光紧紧地盯着李晓伟。

“没错,就是那个案子,包括报警人在内一死两伤,那女孩的情况有些糟糕。”李晓伟突然话锋一转,“你今天特地跑来找我应该也是为了这个案子吧?”

“那是一起悬案,但我很感兴趣。”章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丁然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现在还记得吗?”

“也没多少有用的信息,基本上就是这个案子至今没破,虽然他离开了基层派出所,也把它移交了,但要彻底放下不太可能,所以就想让我帮忙看看,能不能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锁定犯罪嫌疑人。”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这是心结,每个干过刑侦的人几乎都会有。”

“他说这个案子的凶手当时来看应该岁数不大,属于冲动型的暴力犯,法医的验尸报告里都有提到,犯罪手段非常残忍,所以丁警官很担心这个案子拖久了,凶手会再犯案。”李晓伟轻声说道。

“你的意思是这种案子凶手再犯的可能性非常大?”章桐问。

“是的,绑架不是为财,凶手的目的很明确。”

“那丁然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案发现场的事?”

“说了。”李晓伟靠着椅背,十指交叉叠放在椅子扶手上,陷入了回忆中,“那地方离工业园近,周围除了酒吧一条街和一些其他娱乐场所外,配套的居民小区还没入住满,所以一到晚上行人就比较少。当时报案人急着救人,想办法去打开玻璃门的金属链条锁时,无意中触发了门口连接着金属锁头的一个小型爆炸物,据说是用炮仗改装的,虽然过火面积不算太大,房间内装的喷淋头很快就把几处零星火势给扑灭了,但是大门旁受到波及被炸裂的水管喷涌出大量自来水,把现场弄得一团糟,导致很多重要的证据都被损毁。据说受害者的女儿虽然捡了条命回来,脑部却受伤严重,事后对当时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印象。女孩出院后没多久就被她父亲接到老家海东小县城去休养了,风雷新村的老房子也卖了。几年后,听说女孩的父亲因车祸去世了。为此,丁警官很自责。”

“自责?”

李晓伟点点头:“死者的丈夫王志山只报过一次案,是丁然接手的,时间正好在命案发生前一周,后来听说他女儿找到了,好像是因为母女不和,叛逆期的女孩子嘛,可以理解,王志山也去警务站打过招呼并且撤了案。谁都不会想到一周后事件再次重演,只是这一次王志山没有去报案,因为他每次在家只待不到两天就又走了,而这一次出事的时候,他被证实还在苏川。没办法,作为供销科长,他工作忙碌也很正常。丁然警官却觉得如果自己在警务站接警时就能意识到这将会是一起刑事案件并且足够重视的话,或许就能挽回一条无辜的生命。”

“这是不可能的,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犯罪预言家。”章桐微微皱眉。李晓伟听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那你给了他什么建议?”章桐问。

“等!”

“等?”她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李晓伟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等凶手再次下手。”

“都已经隔了快9年了,你确定凶手还会再犯案?”章桐也站了起来,她拿过自己的警帽戴上。

“会的。”李晓伟的回答斩钉截铁。

“动机呢?会不会是复仇?”章桐问。

“我不知道,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房间里一片寂静。

“好吧,那我先走了,我还要回单位去。”章桐正要离开,李晓伟却转身叫住了她:“等等。”

“怎么了?”

“你今天来找我,肯定不是单纯来听我灌鸡汤的。那几张验尸相片我看过,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所以……你注意安全,有需要我的,随时找我,我手机24小时都开着。”

章桐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李晓伟的办公室。

窗外,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粉红色的花瓣被风吹向了空中。李晓伟的目光落在了面前那张两人的合影上,许久,嘴角终于洋溢起了一丝暖暖的微笑。

警官学院外,正午的阳光洒满街头。

痕检工程师小九从车窗里探出头招呼:“章姐,我在这儿。”

章桐紧走几步上前拉开车门低头钻了进去,警车应声启动开上了马路口。

“车怎么挪位置了?”

“那保安把我撵走了呗,说那墙根儿底下不能乱停车,除非我是在执行公务,否则都要贴罚单的。对了,李医生咋说?”小九边开车边问。

去警官学院教书之前,李晓伟在市第一医院心理门诊部上班,可惜的是三甲医院的待遇和清闲的部门都没有能够真正留住他的心。尽管如此,小九却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李医生”。

章桐嘀咕:“丁然找过他。”

“你说啥?”小九双眉一挑,“真没想到啊,姐,老丁那个闷葫芦还挺会找专家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了,算起来应该是2017年的时候找的他。”章桐斜靠在后座的椅背上,目光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街景,“他不是为了我们手头这个案子,他是为了2010年9月份的那个案子去的。”

“是不是老文化宫门面房那个?”小九一脸的疑惑。

“没错,一死两伤,活下来的是死者的女儿和一个刚下中班的机械厂工人。由于第一现场发生过小面积的爆炸,炸裂了水管,房间里到处都是水,联防队员赶来救火时又用了二氧化碳灭火器,这来来回回一折腾,很多证据都被破坏了,也是够倒霉的。周围又没有有效的监控探头,而那两个活下来的根本就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从技术层面上来讲,这个案子的破获难度相对比较大,时间就拖下来了。

“尸体上的伤痕和被严重损毁的性器官,还有用刀的手法,我都仔细比对过,基本能排除有医学背景,但也是个熟练用刀的人,并且和我们手头上南江新村的这起案子相似度很高,凶手完全戳烂了死者的性器官,上身和下体的,死者身上却没有明显受到性侵的迹象。

“我昨天晚上对过去10年内,发生在本省的8起相似案件中的每个受害者身上伤口的详细记录相片进行了逐一梳理,最后除了2010年这个案子,我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和南江新村的案子这么像的。”

“所以老丁才会想到去找李医生,此路不通那也真是没办法了。”小九轻轻叹了口气。

“去找他也没用,这种证据大量缺失的悬案他那儿也没什么办法,线索太少了。”回想起李晓伟刚才所说的那个“等”字,章桐的心瞬间被揪紧。

“姐,从作案手法来看,你说这次会不会又是那家伙干的?”

“严格来讲只能说‘手法相似’。”章桐转而问道,“小九,说句题外话,你们办公室和丁然他们的靠得近,每天见面机会多,他有跟你提到过这个案子吗?”

小九抬头瞥了一眼后视镜,尴尬地笑了笑:“姐,我们男人在一块儿私底下一般很少讨论工作上的事的,更何况我们分属不同部门。”

章桐听了,点点头,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市公安局大院里静悄悄的,古铜色的啄木鸟铜像矗立在午后的阳光里。

市局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幻灯片机正在不断地展示着案发现场的相片,单调的咔咔声在房间里四处回**,最终停在了案发现场南江新村小区西北口的那张监控截屏的照片上。镜头中是个男人的背影,不是很清晰,他身穿一件条纹T恤衫,咖啡色外套,深色裤子,平头,手里提了个黑色塑料袋,屏幕一角显示的时间是上午9点28分。

刑侦大队的童小川沙哑而又沉重的嗓音响了起来:“天凯宾馆的案子我们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也知道大家都很累,巴不得能好好休息几天,但是案子不等人,尤其是南江新村出租屋的这起命案,刚才现场的相片大家也已经看到了,作案手法实在凶残,前期城南分局那边做过现场勘查,也对周边进行了走访,但是结果不容乐观。现在他们正式向我们求助,死者遗体在昨天就已经和材料一起送过来了,由我们局刑科所接手。邹强,你详细介绍一下案件情况。”

邹强是局里的专案内勤,所有案件的一手资料都必须经过他的手进行整理汇总。

“南江新村地处我市城南,属于城南分局管辖范围。小区建成于上个世纪末,因为周边各种交通都很便利,所以小区里住了很多外来人员,登记在册的租户目前为止共有892户。

“4月2日中午10点03分,南江新村1栋有住户打电话给市燃气管道公司,说楼道里有异味,疑似管道燃气泄漏。消防部门会同燃气公司检修人员在15分钟内赶到现场,疏散住户后,经过检查,在楼内确实发现了燃气泄漏迹象,尤其是在3楼和4楼之间。3楼和4楼总共有4家住户,电话落实了其中3家,都确定不在家,唯独302的租户始终联系不上,敲门也没有反应,而燃气公司仪器显示302门口外泄的燃气浓度最大。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消防员通过阳台破窗进入卧室内,这时候才发现的尸体。死者没有穿衣服,整个人呈仰卧状,半个身体在**,双脚搭在床沿外,头东脚西,浑身上下都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邹强把幻灯片退回到了第三张卧室案发现场全貌。

“经过房东辨认,死者正是302室的承租户宁小华,23岁,生前是市第三医院急诊科ICU病房护士,因为工作时间不长,又要三班倒,所以社会关系非常简单,无论是同事还是病患,对她的评价都很高。她是个非常热心的姑娘。”说到这儿,邹强轻轻叹了口气,“我认怂,我真的不忍心再说分局法医做的尸检报告了。”

副局长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声音低沉:“我听分局的老张说,凶手是在受害者还活着的时候直接下手的对不对,章医生?”

章桐点点头:“在体表没有找到任何抵抗伤,这一点是很反常的。后来在死者体内检出了大量吸入性麻醉药物的痕迹。而根据伤口附近组织生活反应,可以判定受害者的濒死期发生在性器官受到攻击的时候,从濒死期经历临床死亡期直至最后的生物学死亡期出现,通过总出血量结合室温,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凌晨5点到早上8点之间。死者十指指甲缝隙中的人体组织属于男性,目前匹配不上。”

“她有没有受到性侵害?”

“不好下结论,”章桐摇摇头,“不只是胸部**,死者下体器官也被严重破坏。盆腔动脉被割断,死者的血几乎都流干了,地板上到处都是血,还蔓延到了卫生间附近。我对主要死因‘创伤失血性休克’没有意见。”

副局长把目光投向了邹强:“现场门窗呢?门锁有没有被破坏?是不是直接进入?”

“是的,除了被消防破拆的那两扇阳台窗户外,别处都没有发现暴力入室的迹象。可以确认凶手是直接进入的房间。案发现场是一室一厨一卫的结构,外屋地面是仿大理石塑料布的,现场的痕迹报告显示屋内和玄关处的足迹比较凌乱,但是经过比对可以肯定来源都是死者鞋架上的鞋子,而且成趟,推测是死者自己平常穿鞋走过所留下的。

“整个公寓内除了死者的足迹外,还采集到一组陌生的尺码为41码的网状软底鞋印以及几枚模糊的血鞋印,后者因为覆盖了大量死者的血,又是在床的边角,所以提取有难度,只能确定大概是39码左右,奇怪的是这几枚血鞋印没有成趟的迹象。

“而那双41码的鞋子无论是在死者家的鞋架,还是单位的鞋架上,都没有发现。”邹强把幻灯片拉到现场鞋印的部分,接着说道,“该41码鞋印只出现在案发现场302公寓内的玄关处,并且有完整的进出痕迹,鞋印上没有覆盖血迹,周围地面上也没有发现明显血迹,目前可以考虑排除这是死者的。因为鞋架上死者平时穿的鞋子都是39码的。”

“这现场的血迹过于凌乱,我建议对血迹成因做进一步分析,而且鞋子方面还不好下结论。”章桐拿出了自己文件夹中那张鞋印复印件,“你们看,足尖用力明显偏向于大拇指,这双41码鞋子的主人年龄在25到30岁,和死者的年龄是差不多的。”

“可以确定性别吗?”童小川问。

“现有的状况下难说,”章桐伸手比画了一下,“虽然是41码,排除掉大脚穿小鞋的概率,还有一种可能供大家参考,那就是从事特殊工种需要长期保持站立姿势的女人,大多数都会备着第二双软底鞋上班的时候用,尺码会相对较大一点,鞋子重量也轻一点。就说我吧,因为要长时间站立工作,足弓、脚掌和脚踝都容易浮肿,所以我上班需要解剖尸体的时候都习惯穿大两号的工作鞋,软底网状斜纹,我现在穿的就是41码。”她指了指墙上的幻灯机屏幕,“再加上鞋印成趟出现在玄关,而死者又是一个护士,这样就更无法完全肯定这是凶手留下的鞋印还是死者的。小九,你们痕检应该抽空再去趟现场和死者单位看看死者的鞋架,并且询问一下周围的护士,看看死者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双特殊的工作鞋。”

“没问题。”小九在打开的工作笔记本上记下了概要。

“这死者的背景未免也太完美了。”童小川在一旁嘀咕,“年轻,性格阳光,生活中没有与人交恶,也没有与人有经济纠纷。若凶手尾随进屋的话,房间里怎会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明显清扫过的痕迹,而尸表也没有任何抵抗伤?你们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单纯为了杀人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政委抬头看了看他说:“难道是熟人突然袭击?”

邹强摇摇头:“走访报告显示她并没有男朋友,甚至连异性朋友都没有,家人都在海东,一年回一趟老家。死者因为刚工作没多久,又是在最忙碌的ICU病房,社交圈就几乎都集中在了单位的几位当班同事那里。还有她的规培老师,也是个女的,分局的同事都了解过了,排除了作案嫌疑。”

“那她会不会给陌生人开门?”

“不会。”童小川指着幻灯机屏幕上那张现场门锁的相片说,“除了正常的防盗锁,她还加了一道插销锁和一道链子锁,分局那边问过房东,证实防盗锁是死者要求换的,插销锁和链子锁也是死者自己加的,应该是周边治安不太好的缘故,死者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刚到现场的时候,除了插销锁和链子锁外,剩下的防盗锁是好好的,显然凶手是直接离开的案发现场。”

副局长目光深邃:“你们派人再去案发现场楼里走访一下,我总觉得死者被凶手盯上的概率比较低。如果只是随机性挑选谋杀的话,那就难了。对了,这最后一张相片中的人能确定身份吗?他是不是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只能说是疑似,”邹强回答,“分局那边走访回来说,案发楼栋1楼102公寓的住户张阿姨向民警反映,4月2日上午9点15分过后,她带着自己的小孙子去小区游乐场玩,当时就看到楼上下来这个男人,因为面生,所以就多看了一眼,那时候的时间不会超过9点20分,而符合衣着特征描述的人,就只有镜头中这个8分钟后出现在小区西北口往外走的男人了。可惜的是,小区周边的监控不多,从仅存的这个摄像头看,这是目前为止他在小区里唯一的影像。”

说着,他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A4纸递给身边的人:“这是分局那边根据张阿姨的描述找人画的模拟画像,辨识度并不高。我已经通知图侦组对那个时间段内,从西北口出去的所有途径,包括停靠的公交车、出租车以及周边商铺监控资料进行汇总追踪了,希望能有进一步的消息,不过别抱太大希望。”

“他是什么时候进入的南江新村?”

“早上7点30分左右,他是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的,城南分局曾经想找到这辆出租车,但是因为周边监控太少,出租车公司也没有硬性规定要司机开GPS,所以尽管问了一大圈,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目击证人张阿姨怎么对自己的出门时间这么敏感?”副局问。

邹强咧了咧嘴:“走访的同事也提到了这个问题,张阿姨说她孙子最近迷上了一部动画片,而这部动画片播放的时间是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早上8点45分到9点10分,接下来她就会带着孙子去小区游乐场玩,这是她雷打不动的日程表,即使是下雨天也会出去,说实话这位张阿姨带自个儿孙子可用心了。”

副局长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也会对尸体做进一步复勘。”章桐合上工作笔记,“还有就是我总觉得这个杀人手法似曾相识。”

童小川顿时来了兴趣:“难道你说的就是丁然跟我提到过的2010年那起案子?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像。”

章桐点点头,神情严肃地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现场有爆炸物;第二,同样的手法,即损毁死者的两处性器官,就连使用的凶器也是高度类似。”

“很好,我们下一步的重点工作还要加上一条,有关宁小华和当年的受害者一家有没有交汇的可能。”政委站起身,一边整理会议记录本一边说道,“童队,你们的人要好好查查,如果我们这次能顺带着破了2010年那起案子,那就太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散会。”

02

凌晨1点,窗外夜风呼啸。

看着满桌的尸检相片和前后相隔将近9年的案发现场模拟图,章桐睡意全无。她拿过笔,开始在纸上飞速写下自己的想法。

第一,南江新村的案子,死者宁小华的身上并没有发现抵抗伤。

第二,第二,市老文化宫门面房中被害者赵秀荣的身上,除去死后因爆炸物产生的冲击波所造成的严重挫裂伤和表皮并不严重的烫伤外,颅骨左侧颞部出现了十分严重的外伤性硬膜外血肿,受害者的一只眼球更是几乎被打出了眼眶,从颅骨骨折形成的创面状态来看,能造成这种伤害的凶器必定是棍棒类质地坚硬的钝器。

第三,由于圆柱形棍棒表面是圆弧形,打击在人体上仅有部分能够接触,并且各部分的受力压强也不同,因而造成的损伤有明显的特征。最常见的就是伤口边界不清。受害者的这些伤口都集中在身体正面,由此可以确定她在生前受到了一个手执圆柱形棍棒的凶手的正面袭击。这些袭击行为终结于颞部的那一下重击。对这个结论,章桐没有任何异议。

但是看到死者赵秀荣后背的那张相片时,她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笔,紧锁双眉。这是一道非常特殊的伤痕——同样是棍棒伤,但是伤口边界非常清楚。这是均匀的带状挫伤,形成于受害者还活着的时候,伤口的宽度与凶器的接触面宽度几乎一致,而造成这种伤害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方柱形棍棒快速猛击受害者后背平坦且肌肉组织丰富的部位,只有这样才会造成有别于圆柱形棍棒的带状中空型挫伤。诚然,受害者在临死前曾经和人发生过激烈的搏斗,颅骨颞部那一击直接就把受害者打倒在地并使其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但是后背这一击应该发生在受害者倒地之前,否则的话,平躺的受害者是无法在后背形成相片中这种特殊角度的伤口的。

凶手怎么可能在变换攻击角度的同时迅速变换手中的棍棒类型?仔细看去,后背这一击力道也是非常大的,足够让人无法站稳身体从而迅速前倾。受害者身高168厘米,体态中等,章桐拿出尺子开始计算大致攻击的力度和角度,最后看着纸上的结论,她越发陷入了疑惑之中。因为在能造成受害者身上此种伤口的前提下,颞部的创面角度所对应的攻击高度与后背所对应的高度有很大的差异,哪怕是双手举高,后背的攻击者也不可能换了棍棒然后迅速制造出前者的攻击角度,那么,现场会不会有两个凶手存在?

反复计算几次后,章桐很快就排除了受害者在跪着的时候受到两次致命打击的可能,因为角度完全不对。

看着技术部门从现场找回的各种可能成为凶器的物证相片,她不断地摇头,低声自语:“不,不,不,至少有三种,都不在里面,都被凶手带走了。”

受害者身上的锐器伤集中在性器官所在的位置,其余的都是棍棒伤,但是没有必要准备两种不同形状的棍子,而且两种棍伤几乎是同一时间段形成的,难道是案发现场临时换棍子?有这个必要吗?看现场,也没有什么设施有被人为损坏的痕迹,这排除了凶手就地取材作为凶器的可能。

相片中显示,现场因为喷淋头和水管爆裂造成满地狼藉,章桐又转头看向那张南江新村几乎到处都是血迹的案发现场相片,突然心中一动,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李晓伟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了,尽管半夜三更,那头的李晓伟却仍然精神抖擞:“你在哪儿?”

章桐哑然失笑:“别紧张,我没事,我找你只是想问一个问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杀人犯第一次杀人时会很匆忙、紧张,甚至于犯错,但是后来就不会了,对不对?”

“是的,毕竟杀的是同类,情绪有波动很正常。要知道人性这个东西是人生来就固有的,哪怕经过特殊训练也无法做到完全抹杀。”顿了顿,李晓伟接着说道,“但是第二次开始的话,那就是单纯地追求个人感官刺激了。”

“那刻意伤害女性特征的器官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李晓伟不假思索地回答:“针对女性的仇恨吧。”

“9年前的伤害是在死者死后形成的,但是9年后却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这意味着什么?”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半晌,李晓伟才低声说道:“说明他的犯罪人格现在已经完全成熟了,已经不再满足于在尸体上下手,他渴望看见痛苦。他现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社会人格障碍者,对生命完全采取物化的态度,而不会有一丝同情。你要小心。”

“为什么要我小心?我是警察。”章桐看着窗外夜空中的星星,笑了,“警察不应该感到害怕。”

“但是在他的视角里就只有女人和男人,没有好坏,也没有警察,更没有畏惧,你明白吗?”

“我没事的。”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应声挂断了电话。章桐并不希望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个人干的,可是,相同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单刃刺切创,菱形的刺入口,创缘也非常整齐。这种情况发生在两具尸体身上,章桐没法说服自己这不是一个人干的。

这个世界上几乎人人都会用刀,刀具的种类也有上百种,但是再怎么改变,用刀的手法属于个人习惯,而人的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再有所改变。

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再次睁开双眼时,章桐的目光落在了死者女儿王佳的颈部相片上——对称且呈深紫色的瘀血疤痕,这是两个大拇指印留下的痕迹,卡在舌骨的位置,双手虎口正好扼住了两边的颈动脉和颈静脉,用力之大,以至于王佳被救后24小时拍下的这张相片依旧清晰可辨。而这样的伤痕只有成年人的手掌才能造成。

真可惜自己没有办法亲眼见到这个扼颈痕,如果当时能详细测量的话,完全可以知道凶手的手掌大小,从而推算出凶手的性别和年龄,但是现在看来,自己只能放弃这条线索了。

回到案件上,为什么母亲死得这么惨而女儿只是被掐昏?难道说凶手不忍心对王佳下手?母爱的天性或许可以解释母亲身上的伤口,但是差距这么大,未免也太难以让人信服。

而南江新村案件中,凶手已经变得非常冷酷。照他这样的作案手段,9年前的案件中,王佳就绝对不会存活。

除此之外,案发那晚王佳被送往医院抢救后,本该在她身上做的各种证据固定却因为第二天上午她的监护人,也就是她父亲王志山的坚决反对而没有做。

最后一处疑点,就是死者十指指甲缝隙中的残留物。章桐翻遍了所有的已知报告数据,却并没有发现这两起案件中有相关的检验报告被递交上来。前者可以理解为赵秀荣活着的时候没有和凶手近距离接触,而制服宁小华的凶手只要速度够快,两者之间也不会接触,王佳却不同,她是被扼颈窒息的。为什么连王佳手指甲缝隙里的DNA检材样本都没有做?王志山难道不希望早日找到杀害自己妻子的凶手吗?

在整理桌上的相片的时候,章桐无意中看到南江新村案发现场玄关处的鞋架,她顿时愣住了,盯着相片半天没有说话。

杀人现场到处都是血迹,几乎各种状态都有,但并没有溅到鞋架处,那么鞋架上那双浅黄色软底雨靴后帮处的深棕色污点到底是什么?难道也是人血?什么时候留下的?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案头的闹钟,心里琢磨着今晚要不要去南江新村案发现场看看。

正在这时,案头的手机发出了刺耳的铃声,章桐猛地回过神,迅速拿过手机。

电话那头是值班员微微有些发颤的声音:“章医生,我市与苏川交界23千米界碑处花桥镇地界半小时前发生列车爆炸事故,有人员伤亡,需要法医和痕检支援,请你尽快到市应急指挥部报道,由市领导统一调配。”

“好的。”章桐脑子一片空白,她挂断电话,关掉台灯,抓起外套和挎包,在玄关处利索地换了一双轻便的防水鞋后就出了门。

很多住宅小区只要位置不过于偏僻,门口总是会有夜班出租车司机在等活儿,日子久了,这些司机自然就对一些时不时在特殊时间点出现的客户有了一定程度的熟悉。

“章医生,又去加班啊?”热情招呼章桐的是一位身材偏胖且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司机,车辆工作牌上写着“赵胜利”三个字。他从驾驶座旁的车窗里探出头,“上车,我送你去。”

章桐也不推辞,拉开车门就钻进了后排:“麻烦师傅了,市政府应急指挥部。”

出租车迅速开出了岔道,向不远处的城市立交桥开去。

章桐拨通了小九的手机。

——“你接到通知了?”

——“是的,姐,我正准备出发。”

——“鞋架和单位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提取了上面的样本,所有鞋子也都带回了实验室,目前还没出结果,不过今天下午5点之前应该就差不多了。至于你说的那双41码的工作鞋,我问过她单位的同事了,说不知道具体码数,也没怎么关心这事儿,因为死者上夜班的次数比较多,夜班也比较忙,见面聊天的机会就很少。”

——“得继续寻找这双41码的鞋,还有,需要重点关注鞋架上左手方向第二层第三双浅黄色低帮雨靴。我刚才看相片发现这鞋子后跟处好像有问题,那块污渍你们留心一下。”

——“没问题,我马上通知实验室。姐,我们爆炸现场见。”

挂断电话后,章桐长长地出了口气,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今天的老赵师傅似乎有些异样,不止一声不吭,还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瞅一眼车后座的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啦,赵师傅?”

“你不是急诊医生吗,怎么去应急指挥部?我以为你要去花桥镇呢。”老赵师傅有个心梗的毛病,上次也是夜班开车,途中突然发病,恰巧章桐坐了他的车,就一边给他做心肺复苏,一边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送他去医院,在临走时还做了非常详细的医嘱,老赵这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自打那时候起,他就认定了章桐是急诊医生。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要去花桥镇?”章桐抬头好奇地问。

“听说那里火车爆炸了,就在半个多小时前吧,声音可响了,都传出好几千米去了。我老乡刚才在微信群里说,他送个客人回来时亲眼见到有很多120的车过去,还有消防队的,现在出城的路上几乎全是急救车辆和医护人员。”老赵师傅嘀咕,“应急指挥部在市政府那边,两个方向不同……”

“我是法医,没机会去救活着的人。”章桐把目光看向了窗外。

安平虽然已经和省城海川之间通了动车,但是地处靠海的山区,周围地势险要,动车轨道只能走单向,照顾到一些偏远小城和南向长途线路的需要,所以依旧保留了一些红色K字头列车和绿皮普通短途慢车通行。

这次出事的就是一趟红色K字头列车K3278,从海川至川东。开出起点站海川进入安平市境内没多久,位于车头行进方向的第二节车厢突然发生了爆炸。

获准进入被封锁的现场时已经是早上7点,虽然地处野外,周围都是农田和山坡,但是空气中依然能够闻到刺鼻的橡胶和金属的烧煳味。

章桐对所有的气味都是很敏感的。

站在警戒带外,她费力地给自己穿上隔离服,突然,不远处乡间公路边上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女人号哭声从背后响起:“快放我进去,我老公在里面,快放我进去,我要去救他……”

听声音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女人,身材高挑,身形瘦弱,头发披散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上身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短风衣外套,下身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此刻,她正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试图冲进警戒带,一边依旧拼命地尖叫着。

章桐微微皱眉:“她怎么就能确定自己的丈夫在这儿?”

“大概是去过医院了吧。”分局的法医老洪重重地叹了口气。老洪是个中年男人,因为长时间弯腰工作,他的脊柱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弯曲前倾。“章医生,我先去B号区域。”说着,老洪便冲着章桐点点头,拿着工具箱朝右手方向走去。

“应该是在医院里没找到人吧,不在名单上的只要确定上了车那肯定就在这儿了。人嘛,只要活着总是离不开希望的。”小九摆弄着手中相机的镜头,因为把工作马甲套在了防护服里,所以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臃肿不堪。

“活着的、伤了的都送走了。”章桐无奈地环顾四周,右手方向不远处就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存放尸骸的行军帐篷,“这里剩下的可都是遇难的人了,唉。对了,咱们负责的2号车厢总共有多少乘客?”

“112个。”小九头也不抬地回答。

章桐震惊不已:“满员?”

“差不多吧。”小九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两个身穿铁路工作服的人,“那是铁路机务段的人,他们说这是当天最后一趟从海川开往川东的快速列车,开车时间是凌晨0点27分,计划到达终点站的时间是上午11点22分。虽然发车时间比较晚,但是因为价钱便宜,再加上睡一晚就能到达目的地,所以很多要去川东进货的人都会选择这趟车。出事的2号车厢、1号车厢和3号车厢是座席,除了7号车厢是软卧、8号车厢是餐车外,剩下的8节都是硬卧。所以这算得上是一个移动的火车旅馆吧。

章桐摇摇头:“我仔细看过了,血迹没有拖擦痕迹,属于滴落型,所以需要做个血迹形成的实验,弄清楚是在什么样的高度才会形成这样的状态。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卧室内床边只有一种明显的带有血迹的鞋印,属于死者的拖鞋,玄关处除了死者的拖鞋就只有一种41码的软底鞋鞋印,而鞋架上又只有一双雨靴的后帮处有血迹滴落的痕迹。鞋架高120厘米左右,第二层距离地面也有将近100厘米,进深40厘米左右,这样的高度就有点意思了。”

“为什么这么说?”

“结合尸体的伤口深度来看,如果鞋帮上的血是从凶手的凶器上无意间滴落的话,不可能伸进鞋架至少5厘米的距离而不让鞋架沾染上,除非他是穿着这双鞋,并且凶器是拿在手里的,作案后把这鞋子小心翼翼清理后放回鞋架,根据视野角度,鞋后帮那个位置又偏下,不是刻意去看的话是很容易被忽视的。照这么推算,凶手身高应该和我差不多,在165至168厘米,不会超过170厘米。”章桐说着,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出事地点。

“咱手头这起事故处理完了,尽快去趟现场再看看。老文化宫那个现场是没办法去了,毕竟过了9年。但是还好我们有南江新村这个现场,也算是有点曙光。”她转头看向小九。

“没问题。”小九咧嘴一笑,“听姐差遣。”

这时候的铁轨附近就只剩下发生爆炸事故的2号车厢的残骸,相隔20米范围外用警戒带包围。为了不影响后续车辆的通行,铁轨上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就在章桐费力地从后门爬进残破不堪的2号车厢骨架时,一辆红色的列车缓缓驶过事发路段,车速明显比以前慢了许多,车窗里探出了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朝残骸的方向张望着。

虽然先期救援部队已经仔细搜索过整个事发车厢骨架了,但他们毕竟是为了幸存的人去的。章桐不一样,她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的工作区域内,固定爆炸现场分散的每一块疑似人体组织所处的位置,拍照,编号,然后小心地取走、归档。人体所受到的爆炸损伤可分为原发性和继发性两种,前者离爆炸点最近的人才会承受到,包括炸碎伤、炸裂伤、烧伤和冲击波伤;而后者则针对相对较远位置的人,包括由爆炸物所引起的投射物伤、抛坠伤和挤压伤,属于二次伤害。

进入车厢骨架数个钟头后,章桐便在后门附近收集和固定了大量的人体组织碎片与断肢,有些部分不得不用随身带着的木板把它们从车厢壁上刮取、收集起来,可见当时这块区域内的爆炸力度有多猛烈,而不动用DNA技术辨别的话,是没办法为这些残骸判定身份了。最终,数不清的塑料证据收集袋和小型裹尸袋被堆放在了列车残骸旁的草地上,等待被收集走。

章桐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车厢:“小九,寻找爆炸中心和投射物的话,我们需要把整节车厢做个复原才行。”

“没问题,我去找人。”小九边掏出手机边往外爬,半道上他突然停了下来,“等等,姐,实时人数帐篷那边传过来了,按照乘客名单上的人数汇总,到目前为止还有6个人处于失联状态。”

6个人?面对眼前这堆积如山的证据收集袋,章桐无奈地摇摇头,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的后脖颈由于数小时保持不正常的弯曲状态而开始产生钻心的疼痛。

6个被炸得肢体离断、残缺不全的人,他们瞬间失去生命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到恐惧?章桐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的乳胶手套,陷入了沉思。

爬下车厢残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章桐只感觉自己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她疲惫不堪地坐在草地上,正要伸手拉开防护服的领子透透气,不经意抬头间,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身穿藏青色风衣的长发女人,这时候女人明显已经安静了下来,正站在警戒带外默默地朝这个方向看着,双手插在风衣兜里,身体一动不动,身后临近傍晚的阳光几乎和她融为了一体。

“她——”章桐诧异地站起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女人的身旁并没有别的遇难者家属,她的出现显得极为突兀,章桐反而有种不安的感觉,因为她总是无法看清这个女人的脸。

眼角余光一晃,小九的白色防护服出现在了车门口,他冲着章桐招招手:“章姐,都尽量把它们按照原来所在的位置给复原了,我拍过照了,你可以先进来看看。”

因为楼梯无法复原,章桐还是只能费力地爬进了车厢。

“这个座席车厢是经过改装的,内部陈设和以前的绿皮车没多大区别。”小九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原来连接2号车厢与3号车厢之间的地板上的那个大洞,然后蹲了下来,伸手指指黑漆漆的洞口,“我仔细看过了,这块区域附近的车厢壁上有明显的黑色燃烧物痕迹。我已经取样了。”

章桐没有吱声,这时候周遭的光线开始有些减弱,车厢外的几盏大号应急灯均已悉数到位,很快便把车里车外都照得一片雪亮。她开始从后门处缓缓朝车头行进方向走去,目光几乎在每一处残缺的缝隙间滑过:“我们需要弄清楚三点:第一,炸点及爆炸中心高度;第二,何种爆炸物,引爆方法和爆炸物数量;第三,确定犯罪嫌疑人与爆炸物及爆炸中心的关系。”

小九一听就乐了:“是我警校的同学曲浩,姐,你不用帮我了,你先过去吧,我们这边拉完标尺记录后就去帐篷那儿找你。”

帐篷那儿有很多现场尸检工作等着,章桐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下去,便答应了小九,临走时再三叮嘱:“有需要核实的,马上和我联系,我戴着蓝牙耳机,通话方便。”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章桐这才放心地离开了车厢。

帐篷在另一个方向,但是那个女人还没走,她几乎没有变换自己站着的姿势。章桐便向她走去,来到近前,说:“你是失联人员的家属吧?”

年轻女人点点头。

“我是法医,你在这儿等下去没用,先回去吧,后续医院那边有消息了,自然会有人通知你。”说完这些后,章桐刚要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了年轻女人微微颤抖的声音。

“他……是不是死了?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章桐没有回答,穿过农田走进了浓浓的暮色中。直到将要走进帐篷的刹那,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还在,只是变成了一动不动的影子。

“怎么就不死心呢?”章桐摇摇头,转身之际差点和李晓伟撞上。

“你怎么来了?”她感到很意外。

李晓伟双眼布满了血丝,身上穿着蓝色的防风服,没戴帽子:“我临时被通知来做心理疏导,知道你也在,我就顺道过来看看。”

“我好着呢。对了,那个女人,”章桐转身朝不远处一指,“你来的时候见过吗?她应该很需要你的帮助。”

“哦,我知道她,来的时候就见到了,随便谈了几句,她说她叫王佳,是失联人员家属,她的丈夫裴小刚就在这趟出事的列车上,买的是座席票。”

章桐愣住了:“王佳?”

“对呀,王佳,三横王,佳节的佳。”李晓伟低头疑惑不解地看着章桐,“你认识她?”

“奇怪了,她和我跟你提到过的2010年那起案件中的女幸存者是同一个名字,那时候的她只有16岁,现在应该有25岁了吧。”章桐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的人影,许久,果断摇摇头,“不可能的,我在瞎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