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约好第二天早上八点一起从汤野出发。我将学生帽塞进书包里,换上一顶在公共浴池旁买的鸭舌帽,然后出发去了他们住的那间街边小客栈。二楼的纸拉门全都敞开着,我无意间走了上去,却看到艺人们还躺在被窝里。我仓皇失措,呆呆地杵在走廊上。

小舞女就躺在最靠近我脚边的那个被窝里。一看到我,她便满脸通红,猛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她和年纪较小的那个姑娘睡在一起,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妆,唇角眼梢仍有少许晕染的红色。这花冠不整的睡相十分有情趣,直叫我心旌摇曳。她像是感到晃眼似的,一骨碌翻了个身,依旧用手掌遮住脸颊,从被窝中蹭了出来,跪坐在走廊上。

“昨晚太感谢您了。”她说着,冲我端庄地行了个礼。我就那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子和那个年龄稍大的姑娘睡在一起。在看到这情景前,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夫妻。

“实在对不起,本打算今天启程,但是晚上有个宴会让我们过去表演,所以我们决定推迟一天再走。若是您今天必须出发,那我们就在下田见吧!我们会住到那里的甲州屋客栈,很好找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从被窝里支起身子对我说道。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要不,您也明天再走吧?我先前不知道阿妈推迟了一天。还是有旅伴比较好,咱们明天一同启程吧!”男子说。

四十多岁的女人又应和道:“就这么办吧,少爷!您特意同我们做伴,我却自行推迟了行程,实在是对不起……不过,明天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们也必须启程了。我的小外孙在旅途中夭折了,后天正好是七七,我们早就决定在下田为他做场法事,算是尽些心意。这样匆匆赶路,也是为了按时到达下田。看来咱们缘分不浅哪,后天也请您一起来参加祭拜吧!哎呀,跟您说这些,可能有些冒昧啦!”

于是我也决定推迟启程时间,与他们同行。我走下楼,一边等大家起床,一边在脏乱的账房里同客栈的人们闲聊。这时,男子下来邀请我一同散步。沿着街道往南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座漂亮的桥。靠在栏杆上,他又聊起了自己的经历。听他说,他曾经有段时间在东京加入过新派剧团。时至今日,他也经常会在大岛港表演这种新剧。道具刀的刀鞘会从他们的行李包袱中戳出来,就像伸出一条腿一样。有时,他也会在宴席上表演新派剧给客人们看。他们的柳条行李箱里,装的都是表演服装和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

“我虽然一事无成,落魄潦倒,但家兄在老家甲府把家业照管得井井有条,所以家里并不需要我。”

“我一直以为你是长冈温泉的人。”

“哦,是吗?那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是我老婆,今年十九岁,比你还小一岁。我们第二个孩子在路途中早产,只活了一周就夭折了。她身子到现在都还没恢复过来呢。那个年纪最大的是我岳母,最小的舞女是我妹妹。”

“哦,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可不是嘛。其实我很不愿意妹妹干这一行,可到底还得生活啊!”

男子还聊了很多,说自己叫荣吉,老婆叫千代子,妹妹叫小薰。另一个姑娘名叫百合子,今年十七岁,是他们雇来的,也只有百合子是在大岛出生的。荣吉望着河滩,神色郁郁,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我们走回去之后,却见小舞女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脂粉,正蹲在路边摸一只小狗的头。我想回自己的旅馆去,便对她说:

“过来玩儿吧!”

“嗯。可是只我自己的话……”

“跟你哥哥一起来嘛!”

“那我们马上就来。”

没过一会儿,荣吉来到了我的住处。

“她们呢?”

“她们都怕被阿妈唠叨,所以……”

然而我们玩了一会儿五子棋后,就看到几个姑娘走过小桥,顺着楼梯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二楼。她们如往常一般礼貌地叩首行礼,然后便拘谨地跪坐在了走廊上。后来,千代子第一个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房间,别客气,进来吧!”

玩了大约一小时,艺人们便去了这家旅馆的室内浴池。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因为有三个年轻女子在场,我终究是不好意思,只搪塞说一会儿再去。这时,小舞女上楼来转达千代子的话:

“嫂嫂说要给您搓背,请您下去呢!”

我没有去温泉,而是和小舞女一起下起了五子棋。她竟然是个高手,这让我很是意外。在刚才的淘汰赛中,她轻而易举地战胜了荣吉和其他姑娘。而我的五子棋实力强劲,一般人并不是我的对手。和她交手时,我并不需要手下留情,只觉酣畅淋漓,不亦乐乎。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起初离棋盘很远,一直伸长手臂够着去落子。渐渐地,她便忘我地沉浸其中,全神贯注地趴在棋盘上。那美到不真实的云鬓,几乎快要贴到我的胸脯上。

突然,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啊,对不起,我要挨骂啦!”

她丢下棋子便跑了出去。我抬眼一看,只见她们阿妈正站在公共浴池前。千代子和百合子二人也慌慌张张地从浴池里出来,都没上二楼打个招呼就逃回去了。

荣吉又在我房间里泡了一天,一直到晚上。朴实又热心肠的旅馆老板娘奉劝我说:“请他们那种人吃饭,根本就是在白费钱。”

到了晚上,我去了荣吉他们的小客栈,正赶上小舞女在跟阿妈学习三弦琴。一看到我,她便停下了。被阿妈说了几句后,她便又抱起了琴。每当她唱歌的声音变高,阿妈便会训斥说:

“你瞧瞧你,不是告诉你别扯着嗓子唱吗?”

从我这边可以看到荣吉被叫到了对面饭馆二楼的客厅,正在吟唱着什么。

“他在唱什么?”

“在唱……谣曲呀!”

“谣曲?不太搭调吧!”

“他会的可多了,谁知道会唱些什么呢!”

这时,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拉开纸拉门,说要请姑娘们吃饭。这是个以卖鸟为生的小贩,也住在这间小客栈。于是小舞女便与百合子一起拿着筷子走到隔壁,吃他剩下的那些鸡肉火锅。吃完后,他们一起回到这边的房间。途中,男人轻轻地拍了拍小舞女的肩膀。阿妈立刻板起脸,凶巴巴地说:

“哎!不许碰这孩子!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小舞女“大叔,大叔”地喊着那个男人,央求他念《水户黄门漫游记》的说书本子给她听,可男人没讲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来求我接着给她往下念,只得一个劲儿地去缠磨阿妈,让阿妈来向我开口。我怀着暗暗的期待,拿起了那本《水户黄门漫游记》。果然,小舞女轻快地朝我身边靠了过来。我一开始念,她就立即把脸凑了过来,几乎要贴到我的肩膀上了。她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眼睛眨都不眨,眼神中满是光彩,专注地盯着我的额头——这应该是她请别人念故事时的习惯动作,刚才她求卖鸟小贩念时,也几乎与对方脸贴着脸。我那时一直在看她。她那双眸子是她最美的地方,瞳色深沉,又大又亮,顾盼生辉,炯炯有神,而那对双眼皮的线条,也是美得无法形容。嫣然一笑时,她便宛如一朵娇花。用“笑靥如花”这个词来形容她,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不一会儿,对面饭馆的女佣来接小舞女过去演出。换上演出服后,小舞女对我说:

“我去去就回,请您等着我,一会儿再给我讲吧!”

言罢,她走到走廊上,双手伏地行礼道:

“那我先过去了。”

“可千万不能大声唱啊!”阿妈说。小舞女提着鼓,轻轻点了点头。

阿妈回头望着我说:“这孩子现在正好在变声呢……”

小舞女到了饭馆,我看到她端坐在二楼,手里敲着鼓。我在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背影,好像宴席就在隔壁房间里似的。鼓声阵阵,直入我心,让我感到十分愉悦。

“鼓声一起,宴席上就热闹啦!”阿妈也望着对面说道。

随后,千代子和百合子也一同过去了。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四人一起回到了房间。

“就给了这些……”小舞女张开攥着的拳头,手里的五角银币哗啦啦地落入阿妈掌心。我又讲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后,就听他们又说起了在旅途中夭折的孩子。据说那个婴儿孱弱无比,十分苍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即使这样,他也活了一个星期。

对于小舞女一行,我无猎奇之心,也无轻蔑之意,仿佛并不记得他们是一群四处卖艺的艺人。对于我这种朴素的善意,他们好似能感受到。言谈之间,我已然决定要同他们一道去大岛,去他们的家看看了。

“爷爷那间房子倒还不错,很宽敞呢!让爷爷住到别的地方去,那样能清静些,少爷住多久都行,还可以学习呢!”

他们嘀咕一阵之后对我说:“我们有两间小房子,山上那间还空着呢!”

另外,过年时他们会在波浮港演出,想请我一起帮忙。

我渐渐明白,他们四处卖艺的生活并非如我最初想象的那般艰辛,反而充满了乡野情趣,无忧无虑。因为他们是母女、兄妹,所以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着深深的骨肉亲情。唯有被雇来的百合子总是那样腼腆,在我面前常常沉默寡言。

夜半时分,我方才起身离开。几个姑娘把我送到门口,小舞女为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向外探出头,望着皓月当空的夜空。

“哎呀,月亮出来啦!明天就到下田了,真高兴呀!要给宝宝做法事,要让阿妈给我买把梳子,还要做好多好多事儿呢!您能带我去看电影吗?”

对于辗转伊豆、相模湾四处卖艺的艺人来说,下田港就是他们在旅途中感受到满满故乡氛围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