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

——一九五六年二月

一月四日深夜

对你的音乐成绩,真能欣赏和体会的(指周围的青年人中)只有恩德一人。她究竟聪明,这两年也很会用头脑思索。她前天拿了谱,又来听了一遍《玛祖卡》,感触更深,觉得你主要都在节奏上见功夫,表现你的诗情;说你在一句中间,前后的音符中间,有种微妙的吞吐,好像“欲开还闭”(是她说的)的一种竞争。学是绝对学不来,也学不得的,只能从总的方面领会神韵,抓住几个关键,懂得在哪些地方可以这样的伸缩一下,至于如何伸缩,那是必须以各人的个性而定的——你觉得她说得不错吗?她又说你在线条走动的时候,固然走得很舒畅,但难得的是在应该停留的地方或是重音上面能够收得住,在应该回旋的开头控制得非常好。恩德还说,你的演奏充满了你自己特有的感情,同时有每个人所感觉到的感情。这两句就是匈牙利的Imre Ungar[伊姆雷·温加尔]说的,“处处叫人觉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于逻辑的。”可见能感受的艺术家,感受的能力都相差不远,问题是在于实践。恩德就是懂得那么多,而表白得出的那么少。

她随便谈到李先生教琴的种种,有一句话,我听了认为可以给你作参考。就是李先生常常埋怨恩德身子往前向键盘倾侧,说这个姿势自然而然会使人手臂紧张,力量加重,假如音乐不需要加强,你身子往前一倾,就会产生过分的效果。因为来信常常提起不能绝对放松,所以顺便告诉你这一点。还有李先生上回听了你的《玛祖卡》,马上说:“我想阿聪身子是不摇动了,否则决不能控制得这样稳。”

无论你对灌片的成绩怎么看法,我绝对不会错认为你灌音的时候不郑重。去年四月初,你花了五天功夫灌这几支曲子,其认真可想而知。听说世界上灌片最疙瘩的是Marguerite Long[玛格丽特·朗],有一次,一个曲子直灌了八十次。还有Toscanini[托斯卡尼尼],常常不满意他的片子。有一回听到一套片子,说还好;一看原来就是他指挥的。

去年灌Concerto[《协奏曲》]时,不知你前后弹了几次?是否乐队也始终陪着你常常重新来过?这二点望来信告知。我们都认为华沙乐队不行,与solo[独奏]不够呼应紧密,倒是你的solo常常在尽力承上启下的照顾到乐队部分。

我劝你千万不要为了技巧而烦恼,主要是常常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发掘自己的毛病,寻找毛病的根源,然后想法对症下药,或者向别的师友讨教。烦恼只有打扰你的学习,反而把你的技巧拉下来。共产党员常常强调:“克服困难”,要克服困难,先得镇定!只有多用头脑才能解决问题。同时也切勿操之过急,假如经常能有少许进步,就不要灰心,不管进步得多么少。而主要还在于内心的修养,性情的修养:我始终认为手的紧张和整个身心有关系,不能机械的把“手”孤立起来。练琴的时间必须正常化,不能少,也不能多;多了整个的人疲倦之极,只会有坏结果。要练琴时间正常,必须日常生活科学化,计划化,纪律化!假定有事出门,回来的时间必须预先肯定,在外面也切勿难为情,被人家随便多留,才能不打乱事先定好的日程。

一月二十日

昨天接一月十日来信,和另外一包节目单,高兴得很。第一,你心情转好了;第二,一个月由你来两封信,已经是十个多月没有的事了。只担心一件,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对身心压力太重。我明白你说的“十二小时绝对必要”的话,但这句话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倘使你在十一、十二两月中不是常常烦恼,每天保持——不多说——六七小时的经常练琴,我断定你现在就没有一天练十二小时的“必要”。你说是不是?从这个经验中应得出一个教训: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动,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练八小时的,在心绪不好时减成六七小时,那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碍整个学习进展。超过这个尺寸,到后来势必要加紧突击,影响身心健康。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孩子,千万记住:下不为例!何况正规工作是驱除烦恼最有效的灵药!我只要一上桌子,什么苦闷都会暂时忘掉。

……

我九日航挂寄出的关于肖邦的文章二十页,大概收到了吧?其中再三提到他的诗意,与你信中的话不谋而合。那文章中引用的波兰作家的话(见第一篇《少年时代》3-4页),还特别说明那“诗意”的特点。又文中提及的两支Valse[《圆舞曲》],你不妨练熟了,当作encore piece[加奏乐曲]用。我还想到,等你南斯拉夫回来,应当练些Chopin[肖邦]的Prélude[《前奏曲》]。这在你还是一页空白呢!等我有空,再弄些材料给你,关于Prélude的,关于肖邦的piano method[钢琴手法]的。

《协奏曲》第二乐章的情调,应该一点不带感伤情调,如你来信所说,也如那篇文章所说的。你手下表现的Chopin,的确毫无一般的感伤成分。我相信你所了解的Chopin是正确的,与Chopin的精神很接近——当然谁也不敢说完全一致。你谈到他的rubato[速率伸缩处理]与音色,比喻甚精彩。这都是很好的材料,有空随时写下来。一个人的思想,不动笔就不大会有系统;日子久了,也就放过去了,甚至于忘了,岂不可惜!就为这个缘故,我常常逼你多写信,这也是很重要的“理性认识”的训练。而且我觉得你是很能写文章的,应该随时练习。

你这一行的辛苦,当然辛苦到极点。就因为这个,我屡次要你生活正规化,学习正规化。不正规如何能持久?不持久如何能有成绩?如何能巩固已有的成绩?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万万不能“空”与“忙”调配得不匀,免得临时着急,日夜加工的赶任务。而且作品的了解与掌握,就需要长时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这些你都明白得很,问题在于实践!

一月二十二日晚

今日星期,花了六小时给你弄了一些关于肖邦与德彪西的材料,关于tempo rubato[速度的伸缩处理]的部分,你早已心领神会,不过看了这些文字更多一些引证罢了。他的piano method[钢琴手法],似乎与你小时候从Paci[百器]那儿学的一套很像,恐怕是李斯特从Chopin[肖邦]那儿学来,传给学生,再传到Paci的。是否与你有帮助,不得而知。

前天早上听了电台放的Rubinstein[鲁宾斯坦]弹的e Min.Concerto[《e小调协奏曲》](当然是老灌音),觉得你的批评一点不错。他的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不自然;第三乐章的两段(比较慢的,出现过两次,每次都有三四句,后又转到minor[小调]的),更糟不可言。转minor的二小句也牵强生硬。第二乐章全无singing[抒情流畅之感]。第一乐章纯是炫耀技巧。听了他的,才知道你弹的尽管simple[简单],music[音乐感]却是非常丰富的。孩子,你真行!怪不得斯曼齐安卡前年冬天在克拉可夫就说:“想不到这支Concerto[《协奏曲》]会有这许多music!”

今天寄你的文字中,提到肖邦的音乐有“非人世的”气息,想必你早体会到;所以太沉着不行,太轻灵而客观也不行。我觉得这一点近于李白,李白尽管飘飘欲仙,却不是德彪西那一派纯粹造型与讲气氛的。

二月八日

早想写信给你了,这一向特别忙。连着几天开会。小组讨论后又推我代表小组发言,回家就得预备发言稿;上台念起来,普通话不行,又须事先练几遍,尽量纠正上海腔。结果昨天在大会上发言,仍不免“蓝青”[18]得很,不过比天舅舅他们的“蓝青”是好得多。开了会,回家还要作传达报告,我自己也有许多感想,一面和妈妈、阿敏讲,一面整理思想。北京正在开全国政协,材料天天登出来;因为上海政协同时也开会,便没时间细看。但忙里抢看到一些,北京大会上的发言,有些很精彩,提的意见很中肯。上海这次政协开会,比去年五月大会的情况也有显著进步。上届大会是歌功颂德的空话多;这一回发言的人都谈到实际问题了。这样,开会才有意义,对自己,对人民,对党都有贡献。政府又不是要人成天捧场。但是人民的进步也是政府的进步促成的。因为首长的报告有了具体内容,大家发言也跟着有具体内容了。以后我理些材料寄你。

二月一日来信,六日晚就到了,这样快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去捷克录音,单录肖邦,在我们总觉得美中不足。我还是鼓励你到那边跟他们商量一下,坚持一下,别的作品多少录一些。哪怕单是巴赫或韩德尔[19]或贝多芬的一个曲子也好。希望你不要太不好意思!不要太随便让步!他们和艺术家接触多,艺术家的意见比较肯尊重;但若艺术家本人不坚持,那他们当然只凭他们的计划了。

二月十三日

一般小朋友,在家自学的都犯一个大毛病:太不关心大局,对社会主义的改造事业很冷淡。我和名强、酉三、子岐都说过几回,不发生作用。他们只知道练琴。这样下去,少年变了老年,与社会脱节,真正要不得。我说少年变了老年,还侮辱了老年人呢!今日多少的老年人都很积极,头脑开通。便是宋家婆婆也是脑子清楚得很。那般小朋友的病根,还是在于家庭教育。家长们只看见你以前关门练琴,可万万想不到你同样关心琴以外的学问和时局;也万万想不到我们家里的空气绝对不是单纯的,一味的音乐,音乐,音乐的!当然,小朋友们自己的聪明和感受也大有关系;否则,为什么许多保守顽固的家庭里照样会有精神蓬勃的子弟呢?

二月二十九日夜

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intellectual[理智],偏于cold[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须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作“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绝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sentimental[滥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不论是作曲家,是文学家,是画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遍的人间性。我们只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再若能细心揣摩,把他独特的个性也体味出来,那就能把一件艺术品整个儿了解了。当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与感受完全一样,了解的多少、深浅、广狭,还是大有出入;而我们自己的个性也在中间发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缺少真诚。因为不够真诚,一切都在嘴里随便说说,当作唬人的幌子,装自己的门面,实际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们对作家决不能深入体会,先是对自己就没有深入分析过。这个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册内)也好像说过的。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而真诚是需要长时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

好像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

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干净]?日常琐事要做得neat,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的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四月二十九日

很奇怪你四月十八日写的信,内容很重要,为何隔了三天才寄呢?邮戳是四月二十一日,到上海是二十八日,路上倒很快;你自己为什么耽误呢?节目单、招贴、明信片等等都没到。过去你也是用航空寄的,怎么此次信到了一天多,那些东西还没到呢?

你信上第一段,很可作为一篇通讯,我想抄下来寄给《中国青年》半月刊。可惜内容还是不够些;例如南国风光,还要写得具体些;与当地人士及艺术家的接触也要多写些才好。你能再补些材料来吗?第一次在Belgrade[贝尔格莱德]弹两支协奏曲中的肖邦协奏曲是e min.[e小调]还是f min.[f小调]?望告知!

……

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但切勿急躁,妨碍目前的学习。以后要多注意: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心。万万不能动火,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

经历一次磨折,一定要在思想上提高一步。以后在作风上也要改善一步。这样才不冤枉。一个人吃苦碰钉子都不要紧,只要吸取教训,所谓人生或社会的教育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看看文艺创作上所描写的一些优秀党员,就有那种了不起的耐性,肯一再的细致的说服人,从不动火,从不强迫命令。这是真正的好榜样。而且存了这种心思,你也不会再烦恼;而会把斗争当作日常工作一样了。要坚持,要贯彻,但是也要忍耐!

五月十五日上午

五月八日我们到了杭州,住大华饭店。那在解放前算是杭州最好的旅馆之一,靠在湖滨,不用出门就能玩赏西湖景色。现在是公家的招待所,高级干部和外宾都住这儿。但居住的条件不很好,侍应人员晚间也不知低声谈话。倒是吃的饭又便宜又精美。十日清早六点从杭出发,公路车到下午五点半抵屯溪,过宿。十一日晨六点半离屯溪,十时许抵黄山脚下的汤口站。步行一小时到温泉。这是山上的中心据点,好比牯岭之于庐山;不过温泉地势低,只有九百英寸高度。二十年前我们在黄山住一个月,就是在这个地方。此次却是来得不巧。温泉一带正在大建设,宾馆没有造好;原有的招待所,下面也在重砌温泉浴池。到处是沙土、洋灰;四五百工人的工作声,吵得人头昏脑胀。我们在杭州一点不知道这种情形。胡乱住了一夜,第二天(十二日)就乘轿登山,下午二时抵文殊院,这是位于天都峰下的玉屏峰顶,高四千余英尺。住在“玉屏楼”(新建的招待所)上,右望莲花峰,左望天都峰(黄山两大最高峰),形势雄奇壮伟。可惜上午走在路上还有太阳,下午到了目的地,就是弥天云雾,什么都看不到了。十三日清晨,有晴朗模样,六时许起来赶拍了几张照,八时许动身下莲花沟,十时登莲花峰。妈妈由向导搀扶之下,居然也到了峰顶。路虽不及天都之险,但有些地方也够惊心动魄的了。若遇睛空万里,可远望九华山,或许还能见到庐山。那天上了峰顶,又是浓雾,等了半小时仍是白茫茫一片,一无所见。不得已下峰,过百步云梯,鳌鱼背,十二时抵光明顶,忽然太阳从云际露面,居然看到了天都莲花二峰对峙的胜景。两峰同时并列在眼前的景致,只有在光明顶上可看到;二十年前我们过光明顶却是一片云雾。别的事情,我都不大信运气,惟有游山玩水,真要碰机会:上次看得见的,这次偏看不见;上次看不到的,这回却见到了。可是从没有每次都能欣赏同样的美景的。下午一时抵狮子林,不一会又是遍山遍谷的白雾,所以狮子林附近的西海门与始信峰,都没有能去游玩。妈妈走了两天,脚肿得很,脸也虚肿得厉害。虽是我们都有轿子,但山坡陡峭处都得自己步行。所以两天之中上下坡路都走了不少。妈妈平日在上海比我能走路,一出门却远不如我了。一则她心脏不大好,到了相当高的山上,就容易疲累;脸与脚的虚肿都是心脏的表现。二则心情不同:我在上海,便急于干完事情回家,走路不耐烦,所以容易累;出门游山,我兴致特别高,也就不大觉得路太长太陡了。

十三日夜宿狮子林,遇《人民画报》记者丁一先生。他是留德的,少年时就喜欢摄影。中年参加了革命,做地下工作。这次来是拍黄山彩色风景照片的。他与庞伯伯夫妇、郁风等都熟。我们谈了许多艺术方面的问题。他很博,见解也不俗;国内水平落后的许多措施,他也批评得很多。对于绘画、电影等等一味重思想、轻艺术的倾向,他不胜愤愤,说中央已经注意这些,周总理也要大家竭力结合政治与艺术;但是人才寥落,一时还难以办到。十四日晨七时离狮子林去松谷庵,九时许下雨,九时三刻到目的地。从那时到此时我写信的时候,雨一直没停过,闷坐在松谷庵的小客座中,无聊透了。附近的风景,一处也不能去玩。看样子,这阵雨还不会就停,真是焦急。因为六个轿工,一个挑夫,一个向导,跟着我们,不出去玩也要每人每日贴一元伙食。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空开支。山上正值采茶季节,大家都忙。且山顶上临时找不到轿夫,不能到了一处把轿工挑子打发走。我本打算在狮子林住几天,把未完成的一篇文字写完,可是等到要下山,就没法叫山下温泉地区的轿夫(山上只有那里有轿子)到山顶来接我们。所以一到黄山,弄清了这种情形,就改变计划,决定只游山,游完就走。不料天公不作美,一天一夜大雨不止,八个工人跟着我们,照样要花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急坏了人。一天每顶轿要八元四角,两顶轿就是十六元八角;挑夫与向导每人每日二元五角,一天总开支就得二十一元八角。自己吃的饭与住的房,开支还在外。山上住的条件还不差,就是厕所设备不好,都在露天,而且不干净;下了雨更是苦事。吃在黄山,素来清苦。菜蔬是山上种不出的,有的也是又瘦又小,品种又少,餐餐都有炒蛋与蛋汤,真是倒胃口。

温泉地区新建的房子,都是红红绿绿的宫殿式,与自然环境不调和。柱子的朱红漆也红得“乡气”,画栋雕梁全是骗人眼目的东西。大柱子又粗又高,底下的石基却薄得很。吾国的建筑师毫无美术修养,公家又缺少内行,审定图样也不知道美丑的标准。花了大钱,一点也不美观。内部房间分配也设计得不好。跟庐山的房屋比起来,真是相差天壤了。他们只求大,漂亮;结果是大而无当,恶俗不堪。黄山管理处对游客一向很照顾,但对轿子问题就没有解决得好,以致来的人除非身强力壮,能自己从头至尾步行的以外,都不得不花很大的一笔钱——尤其在遇到天雨的时候。总而言之,到处都是问题,到处都缺乏人才。虽有一百二十分的心想把事情做好,限于见识能力,仍是做不好。例如杭州大华饭店的餐厅,台布就不干净,给外宾看了岂不有失体面?那边到处灰土很多,摆的东西都不登大雅,工作人员为数极少,又没受过训练;如何办得好!我们在那边时,正值五一观礼的外宾从北京到上海,一批一批往杭州游览,房间都住满了。

这封信虽写好,一时也无法寄出。要等天晴回狮子林,过一夜后方能下至温泉,温泉还要住一夜,才能到汤口去搭车至屯溪,屯溪又要住一夜,方能搭车去杭州。交通比抗战以前反而不方便。从前从杭州到黄山只要一天,现在要二天。车票也特别难买。他们只顾在山中建设,不知把对外交通改善。

五月二十四日下午

一回家就看到你本月九日的信,及杰老师十五日信。今天又收到你十五日信(邮戳是十七),我急急忙忙把杰老师的信打字抄了三份,又译成中文,也是一式三份;又附了我的意见,一齐寄给文化部去,与此信同时付邮。

我完全赞同你参加莫扎特比赛:第一因为你有把握,第二因为不须你太费力练technic[技巧],第三节目不太重,且在暑期中,不妨碍学习。

至于音乐院要你弄理论,我也赞成。我一向就觉得你在乐理方面太落后,就此突击一下也好。只担心科目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则分做两年完成也可以。因为你波兰文的阅读能力恐怕有问题,容易误解课本的意义。目前最要紧的是时间安排得好:事情越忙,越需要掌握时间,要有规律,要处处经济;同时又不能妨碍身心健康。

Paci[百器]送的旧日本谱上的符号,早由妈妈抄在另一本上。今晨也寄给你了。

作品四五六号的《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遍查各出版商目录都没有,又是一支冷门曲子吧?我今日就去信勃隆斯丹去找,直接寄你。

回家以后,马上就紧张了。来信堆了半桌子,都要处理。为你的事情已经费去了一个上午,整整五个小时,故暂不多写,先复这几句,让你心安。

杰老师信中对你莫扎特的表达估价很高,说你发见了一些前人未发见的美。你得加倍钻研,才能不负他的敦敦厚望!

六月十四日下午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你深思。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松不得的。至于报道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今天急急写这封信,为的是要问你需要什么东西。史大正下月中旬出国到波兰学习,他来信问我要带东西给你吗。望你细细想一想,赶速来信,只要写好就寄,也许还来得及。

勃隆斯丹太太有没有乐谱寄你?收到时务必来信,把名称告知。黄文友回信说,礼服衬衫已于四月底带到华沙。是否确实,亦望告知。

你的学习问题是否已完全肯定?杰老师收到了我的复信没有?他认为你一年之内能赶完那么多的理论课吗?近来你在technic[技巧]有什么进步?都望细谈。别忘了我前信提的话,一年来不及,就分两年读。上月底又寄出音乐理论书一包,普罗科非耶夫Sonatas[《奏鸣曲集》]一册,收到否?

看到内地的建设突飞猛进,自己更觉得惭愧,总嫌花的力量比不上他们,贡献也比不上他们,只有抓紧时间拼下去。从黄山回来以后,每天都能七时余起床,晚上依旧十一时后睡觉。这样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因为出门了一次,上床不必一小时、半小时的睡不着,所以既能起早,也能睡晚,我很高兴。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七月一日晚

五个星期没接到信,有点焦急。首先想到你是否太累而病了。今日接二十五日来信,心里的石头才算放下。

这一晌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出门,家里就积起一大堆公事私事。近来两部稿子的校样把我们两人逼得整天的赶。一部书还是一年二个月以前送出的,到现在才送校,和第二部书挤在一起。政协有些座谈会不能不去,因为我的确有意见发表。好些会议我都不参加,否则只好停工、脱产了。人代大会在北京开会,报上的文件及代表的发言都是极有意思的材料,非抽空细读不可;结果还有一大半没有过目。陆定一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很重要,已于二十九日寄你一份。届时望你至少看两遍。我们真是进入了原子时代,tempo[节奏]快得大家追不上。需要做、写、看、听、谈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政协竭力希望我们反映意见,而反映意见就得仔细了解情形,和朋友商量、讨论,收集材料。

是否参加莫扎特比赛,三天前我又去信追问,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来信说的南斯拉夫新闻记者关于宗教问题事,令我想起《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事。记者老是这个作风,把自己的话放在别人嘴里。因为当初我的确是吓了一大跳的:怎么你会在南国发表如此大胆的言论呢?不管怎样,以后更要处处小心。

……

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一协奏曲》,勃隆斯丹说本月中可以寄出,是加拿大当地的乐谱商向别处去定的,所以时间长一些。你要准备秋天的国际近代音乐节,为什么不把手头现有的Ravel[拉威尔]的两支协奏曲准备起来呢?我们做事一定要顾到客观环境,不能老凭主观。手头的东西不练,要练的都不是一时能到手的;岂不白白耽误了时间?——这一点望下次来信提及!

为了争取时间,我提议你想法借一份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一协奏曲》先练起来,不要老是空等。

已有的英文本乐理及音乐史,也该抽空——但要加紧——看起来,免得当真要学习时逼得太紧。希望一切学习都有计划的及早准备,不要专门的一味的单想着练琴。平均发展仍旧是你主要的学习方针。

七月二十九日

上次我告诉你政府决定不参加Mozart[莫扎特]比赛,想必你不致闹什么情绪的。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练的东西,艺术上的体会与修养始终是自己得到的。早一日露面,晚一日露面,对真正的艺术修养并无关系。希望你能目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富贵”之列。

八月二十二日午

昨夜十一时许,音乐周办事处一位姓许的打长途电话来,说你二十五日后还有一场演出,日期未定,大概要排到下月内。他约我们到北京与你相会。我事情多,怎能分身?我便写了封信给夏衍先生,说明:一、你十月十五日以前要向华沙报到的;二、你回上海后也要准备演出,工作紧张,休息不了几天;三、你回来有许多关于音乐、艺术、政治问题与我谈,这些都非短时期能谈出头绪;四、从今春起你就希望能回国一次;我因顾到留学生制度,并为节省国家的钱——来回旅费——从未向中央提出;今既蒙主动给予休假,希望能让你多几天真正的休假。若果如此,我们更感谢政府;五、在京音乐周既参加过了,又已有数次演出,与群众交流也已充分,可不必在京多留时日。结论是要求他大力照顾,与有关方面说明情形,让你二十五日后即回家。

今天早上又发了一个电报给夏部长。(电文如下:恳大力照顾,令聪过二十五日后即回家。)

……

孩子,我们真急着等你回家!

敏二十五日离沪,是专车,但是特别慢车,要四十八小时至五十四小时才能到京。大概二十八日中午必可到校了。外交学院听说在阜成门外苏联展览馆路。也许你还能在京看到他;也许在路上交错,要等你十月初回京时见到他了。

匆匆祝你早归!

十月三日晨

你回来了,又走了;许多新的工作、新的忙碌、新的变化等着你,你是不会感到寂寞的;我们却是静下来,慢慢的恢复我们单调的生活,和才过去的欢会与忙乱对比之下,不免一片空虚——昨儿整整一天若有所失。孩子,你一天天的在进步,在发展:这两年来你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又跨了一大步,我愈来愈爱你了,除了因为你是我们身上的血肉所化出来的而爱你以外,还因为你有如此焕发的才华而爱你:正因为我爱一切的才华,爱一切的艺术品,所以我也把你当作一般的才华(离开骨肉关系),当作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爱你。你得千万爱护自己,爱护我们所珍视的艺术品!遇到任何一件出入重大的事,你得想到我们——连你自己在内——对艺术的爱!不是说你应当时时刻刻想到自己了不起,而是说你应当从客观的角度重视自己:你的将来对中国音乐的前途有那么重大的关系,你每走一步,无形中都对整个民族艺术的发展有影响,所以你更应当战战兢兢,郑重将事!随时随地要准备牺牲目前的感情,为了更大的感情——对艺术对祖国的感情。你用在理解乐曲方面的理智,希望能普遍的应用到一切方面,特别是用在个人的感情方面。我的园丁工作已经做了一大半,还有一大半要你自己来做的了。爸爸已经进入人生的秋季,许多地方都要逐渐落在你们年轻人的后面,能够帮你的忙将要越来越减少;一切要靠你自己努力,靠你自己警惕,自己鞭策。你说到技巧要理论与实践结合,但愿你能把这句话用在人生的实践上去;那么你这朵花一定能开得更美,更丰满,更有力,更长久!

谈了一个多月的话,好像只跟你谈了一个开场白。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你跟我两人的思想和感情,不正是我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吗?清清楚楚的,我跟你的讨论与争辩,常常就是我跟自己的讨论与争辩。父子之间能有这种境界,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除了外界的原因没有能使你把假期过得像个假期以外,连我也给你一些小小的不愉快,破坏了你回家前的对家庭的期望。我心中始终对你抱着歉意。但愿你这次给我的教育(就是说从和你相处而反映出我的缺点)能对我今后发生作用,把我自己继续改造。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说来说去,我仍抱着“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心愿。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

这几日你跟马先生一定谈得非常兴奋。能有一个师友之间的人和你推心置腹,也是难得的幸运。孩子,你不是得承认命运毕竟是宠爱我们的吗?

十月十日深夜—十一日下午

这两天开始恢复工作;一面也补看文件,读完了刘少奇同志在“八大”的报告,颇有些感想,觉得你跟我有些地方还是不够顾到群众,不会用适当的方法去接近、去启发群众。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作为一面镜子,随时使你警惕。感情问题,务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坚定,要从大处远处着眼,要顾全局,不要单纯的逞一时之情,要极冷静,要顾到几个人的幸福,短视的软心往往会对人对己造成长时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这些话千万记住。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

十月十日深夜

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见恩德,听了她弹琴,你说她简直不知所云。这说话方式当然有问题。倘能细细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当头一压,听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吗?有一夜快十点多了,你还要练琴,她劝你明天再练,你回答说:像你那样,我还会有成绩吗?对待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办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不是亲姐妹,便是亲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勉之!从这些小事情上推而广之,你我无意之间伤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也难怪别人都说我们骄傲了。我平心静气思索以后,有此感想,不知你以为如何?

留波学习问题,且待过了明年再商量。那时以前我一定会去北京,和首长们当面协商。主要是你能把理论课早日赶完,跟杰老师多学些东西。照我前一晌提议的,每个作家挑一二代表作,彻底研究,排好日程,这一二年内非完成不可。

十月十一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