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公学1

在位于贝克街的这个小小舞台上,我们看到很多人物的出场与退场都极不平凡,可是细细回想起来,只有那位曾经获得硕士、博士学位的桑尔尼克夫特·贺克斯塔布尔的首次登台最显得突如其来、最令人惊叹。那张几乎容纳不下他所有学术头衔的小小的名片刚送来几秒钟,他本人就跟着进来了。他身材十分高大,气质不凡,神情庄重,冷静与稳重似乎全集于他一身。可在他走进屋子随手关上房门以后,却立刻倚着桌子摇晃起来,然后就四肢无力地栽倒在地,那高大的身躯就趴在壁炉前的熊皮地毯上,不省人事。

我们连忙站起来,须臾之间,我们无比惊讶地、默默地凝视着这艘沉入海底的大船,很显然,在他无边无际的生命海洋上掀起了剧烈的、致命的风暴。福尔摩斯急忙拿来一个座垫垫在他的头部下方,我赶紧把白兰地酒送到他嘴边。他那阴郁而又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带有忧虑的皱纹,双眼紧闭,眼窝发暗,嘴角松弛并且下垂,胡须没有经过修整,有些凹凸不平。他的衣领和衬衣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灰尘,头发十分凌乱。毫无疑问,在我们面前躺着的是一个忧伤过度的人。

“华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问道。

“他极度虚弱,大概只是因为饥饿和疲劳的缘故。”我一边说着一边摸着他那细微的脉搏,感觉他的生命力已由奔腾的泉源变成了涓涓细流。

福尔摩斯从这个人装表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火车票,说道:“这是一张从英格兰北部麦克尔顿到伦敦的往返车票。现在不到十二点钟,他一定很早就动身了。”

片刻之后,他那紧紧闭合的眼皮开始颤动了,他抬起头来,用一双灰色的、呆滞的眼睛望着我们。紧接着他爬着站了起来,羞愧得满脸通红。

“请您原谅我的虚弱,福尔摩斯先生,我有些过度疲劳。希望您能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饼干,这样我一定会好一点。太谢谢您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亲自来到这里是为了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跟我走一趟。我觉得电报并不足以使您相信这个案子万分紧急。”

“您还是先恢复恢复……”

“我已经彻底恢复过来了。没想到我竟会如此虚弱。希望您能跟我乘坐下一班火车到麦克尔顿走一趟,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摇摇头,表示否定。

“我的搭档华生医师会告诉您,我们现在忙得很。费尔斯文件案正等着我去处理,阿巴加文尼家的谋杀案很快就要开庭审判。现在,除非是特殊重要的案件,否则我是绝对不会离开伦敦的。”

“非常重要!霍尔得芮斯公爵的独生子被劫一事,您一点儿也没有耳闻吗?”我们的客人摊开双手放开嗓子说道。

“什么?你说的是那位前任内阁大臣吗?”

“就是他。我们已经尽力不让新闻界知道此事,可是昨晚在环球戏院已经出现了流言。我想这件事大概已经传到您耳中了。”

福尔摩斯连忙伸出手,从众多的参考资料当中取出了“H”那卷。

“‘霍尔得芮斯,六世公爵、嘉德勋爵[21]、枢密院顾问……’他的头衔实在太多了!‘伯维利男爵、卡斯顿伯爵……’天哪,有多少头衔!‘自1900年起,任哈莱姆郡郡长。1888年与爱迪丝·查理·爱波多尔爵士的女儿结婚。他是萨尔特尔勋爵的继承人及独生子。拥有二十五万英亩的土地。在兰开夏和威尔士等地都有矿产。地址:卡尔顿住宅区;哈莱姆郡,霍尔得芮斯府宅;威尔士,班戈尔,卡斯顿城堡。1872年任海军大臣,曾任首席国务大臣……’他自然是国王最伟大的臣民之一啦!”

“他不仅是最伟大的而且可能也是最富有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就知道您是业内精英,而且您愿意为了自己的事业而竭尽全力。我不妨告诉您,公爵大人已经亲口对我说了,谁能告诉他他的儿子被劫持到了哪里,谁就将会得到五千英镑的巨额奖赏,如果还能说出劫匪的名字,还会再加一千英镑。”

“噢,这样的酬劳简直太优厚了!”福尔摩斯说,“华生,我看咱们还是跟随贺克斯塔布尔博士到英格兰北部去一趟吧!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您先把牛奶喝了,然后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何时、怎样发生的。再有,您这位修道院公学的博士跟本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在事发后的第三天——您那未修剪的胡须表明过了三天——才来到我这儿,并要求我们贡献微薄之力。”

我们的客人喝完牛奶、吃完饼干,他那双眼睛重新放射出光芒,面颊也逐渐变得红润起来。这时,他便开始铿锵有力并且字句清晰地陈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两位先生,我首先要告诉你们的是,修道院公学是一所预备学校,我是学校的创始人,同时也是校长。《贺克斯塔布尔对贺拉斯[22]之管见》一书或许会让你们想起我的名字。一般来说,修道院公学是相当不错的,在整个英格兰,这是最优秀的预备学校。布莱克沃特的莱瓦斯托克伯爵和卡其卡特·索姆兹爵士等人都把自己的儿子交到我手上。就在三个星期之前,霍尔得芮斯公爵派他的秘书王尔德先生前来告诉我说,他要把他的独生子兼继承人,十岁的萨尔特尔勋爵托付给我管教。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学校已经到达巅峰了。可是万万没想到,这竟是我一生当中最悲惨的命运的前奏曲。

“这个孩子在5月1日那天来到了学校,那时正值夏季学期刚刚开始。他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孩子,他很快就适应了我们的生活。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相信我说话向来是非常谨慎的,可是发生了这件不幸的事以后,我就不能再把一些事情留在心里了——他在家里并不十分快乐。公爵的婚姻很不平静,这已经成为一个人所共知的秘密。后来,两人同意分居,公爵夫人就到法国南部定居。这件事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我们知道,这个孩子对他的生身母亲怀有更深的感情。自从他的母亲离开霍尔得芮斯府之后,他就整天闷闷不乐,于是公爵才打算把他托付给我们学校。他到学校才两星期,就和我们很熟了,而且他看上去非常快乐。

“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5月13日晚上,也就是这个星期一的晚上。他的寝室在二楼,是个里间,需要穿过另一个有两个孩子居住的大房间才能进去。当天晚上,那两个孩子没有察觉到任何动静,因此可以断定小萨尔特尔并没有从这里出去。他房间的窗户是敞开的,窗户上有一根茁壮的常春藤一直垂到地面。地面上也没有发现足迹,可是这个窗户是出去的唯一通道。

“星期二早上七点钟,大家发现他不见了,他的床是刚刚睡过的。在临走之时,他已经完全穿好了衣服,也就是他经常穿着的校服——黑色的伊顿上衣[23]和深灰色的裤子。没有迹象表明曾经有人进过这间屋子,如果有喊叫或厮打的声音一定能听得到,因为住在外间屋的年纪较大的孩子康特睡觉向来很轻。

“在我发现萨尔特尔勋爵失踪以后,就马上召集全校人员点名,其中包括所有的学生、教师和仆人。直到这时,我们才确定萨尔特尔并不是独自一人出走的,因为德语教师黑底格也同样不见了踪影。他的寝室在二楼的尽头,与萨尔特尔勋爵的房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他的床也是刚刚睡过的,但是很显然,他还没有完全穿好衣服就离开了——因为他的衬衣和袜子还落在地板上。可以断言,他是顺着常春藤攀缘而下的,在他落地的那块草地上,他的脚印清晰可辨。当时,他平日里放在草地旁边小棚子里的自行车也不见了。

“黑底格跟我在一起共事已经有两年了,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带来的介绍信对他的评价很高,可是,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师生当中并不怎么受欢迎。出逃者的行踪一点儿也没有查到,现在已经是星期四上午了,情况还和星期二一样,我们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当然,出事以后我们立即到霍尔得芮斯府找过。府宅离学校只不过数英里,我们原以为他可能由于思家心切而突然回到他父亲那里了,可是在那儿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公爵焦虑万分,至于我本人,你们二位也已经看到了,这一事件的责任以及由此引起的忧虑把我折磨得跌倒在地,神智不清。福尔摩斯先生,我恳请您在这件案子上使出您全部的力量,在您一生当中,恐怕很难再遇到能给您带来如此大的好处的案子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位不幸的校长的陈述。他那紧锁的双眉,表明他对这件案子已经开始了认真思考,完全用不着我来劝说了。因为除了报酬十分丰厚以外,这件案子本身也引起了他对于复杂的、离奇的案件的兴趣。他拿出笔记本记下了几个重要的情况。

“您真是太大意了,”他十分严厉地说道,“没有早点儿来找我,直到出现了巨大的障碍才开始让我侦查。一个内行在常春藤和草地那儿竟然找不到一点线索,这是无法想象的。”

“福尔摩斯先生,这也不能怪我。公爵大人想避开那些流言飞语,他怕这会使他家庭的不幸被大众知道。他对流言一类的事情简直是深恶痛绝。”

“警方不是已经进行了一些调查了吗?”

“没错,先生,可是结果却很令人失望。那些明显的线索找得倒是很快,这是因为有人报告说,在附近的火车站看到一个孩子跟着一个青年乘坐早班火车。可是昨晚我们才得知,他们两个被人跟踪到了利物浦,最终查明他们与这个案子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心情无比沮丧和失望,结果彻夜未眠,然后就乘坐早班火车直接来到了您这里。”

“我想,在追寻这个虚假线索的同时,当地的调查一定松懈了吧?”

“完全停下了。”

“因此三天的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对这个案子的处理实在太不妥当了。”

“我早已感觉到了,而且承认这一点。”

“不过,这个案子应该可以得到最终解决的。我非常愿意研究此案,您知道这个孩子和那个德语教师之间的关系吗?”

“一点儿也不清楚。”

“这孩子在他的班上吗?”

“不是的,据我所知,这个孩子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这种情况确实很少见。这个孩子有自行车吗?”

“没有。”

“那他丢失过一辆自行车吗?”

“也没有。”

“确实如此吗?”

“确实如此。”

“那么,现在您的意思就是,这个德国人没有在深更半夜挟持这个孩子骑车出走。对吗?”

“对,肯定没有。”

“那么,您认为这应该如何解释呢?”

“这辆自行车极有可能是个假象。车子也许被藏在某个角落,然后这两个人步行离开。”

“这倒很有可能,不过拿自行车当幌子好像十分荒谬,是不是?那个棚子里还有其他自行车吗?”

“有几辆。”

“如果他想让人认为他们骑车走掉,他难道不会藏起两辆车吗?”

“我想他会这样做的。”

“他当然会这样做。幌子的推论解释不通。不过,这一情节倒是可以作为调查工作的良好开端。总而言之,一辆自行车是很难被隐藏或毁掉的。再有一个问题就是:在这孩子失踪的头一天,有人来看望过他吗?”

“没有。”

“那他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呢?”

“是的,有一封。”

“是谁寄来的?”

“是他父亲。”

“您平常拆看他的信件吗?”

“不。”

“那您是怎么知道信是他父亲寄来的呢?”

“信封上面有他们家的家徽,文字出自公爵特有的刚劲手笔。另外,公爵也记得他曾经写过这封信。”

“在这封信之前,他还有什么时候收到过信?”

“在接到这封信之前的几天。”

“他有没有收到过从法国寄来的信?”

“从未有过。”

“想必你一定知道我提出这一问题的意义所在。这个男孩若不是被人劫持,就是自愿出走。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您会想到应该有外界的唆使,才会令这么小的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来。假如没有人来看过他的话,那么教唆一定在信里,因此我想弄清都有谁和他通信。”

“我怕是帮不了太多的忙。据我所知,只有他父亲与他通过信。”

“而他父亲恰好就在他失踪的当天给他写了信。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很亲密吗?”

“公爵不管跟谁都不是很亲近。他的内心完全被公众的重大问题所包围,对于一般的情感问题,他根本就无动于衷。不过就公爵本人来讲,他对这个孩子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这孩子的感情偏向于他母亲那边吧?”

“是的。”

“他这样说过吗?”

“没有。”

“那公爵呢?”

“天哪!他也没有。”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公爵的秘书詹姆士·王尔德先生跟我私下聊过。是他告诉我这个孩子的感情问题。”

“那我就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公爵最后寄来的那封信——孩子出走以后在他的屋子里找到了没有?”

“没有找到,他已经把那封信给带走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想我们应该去尤斯顿火车站了。”

“我会叫上一辆四轮马车。一刻钟之内我们就会再次跟您见面。贺克斯塔布尔先生,您要是准备往回发电报的话,最好让您周围的人以为调查行动仍在继续进行,而且地点是在利物浦,或者是在这个虚假线索能让你们想到的任何地方。与此同时,我请您在您的学校周围悄悄做点工作,痕迹也许还没有完全消失,我和华生这两只老猎犬还可以闻出一点气味来。”

当天晚间,我们就抵达了贺克斯塔布尔博士那所著名学校的所在地皮克镇。这里空气清新,令人感到十分爽快。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大厅的桌子上有一张名片,管家对主人低声耳语了几句,博士转过身来,神情非常激动。

“公爵就在这里。”他说道,“公爵和王尔德先生现在正在书房。先生请进来吧,我要把你们引见给他。”

对于这位著名政治人物的照片,我自然颇为熟悉,可是他本人与他的照片大有不同。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神态端庄的人,衣着十分考究,脸型又瘦又长,鼻子有些奇怪,长得又弯又长。他面色苍白得犹如死人一般,在又长又稀的鲜红色胡须的映衬下更加令人恐惧,胡须飘到白色的马甲上,马甲前面还有表链的链坠在闪闪发光。公爵就是如此庄重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立在壁炉前面地毯的中央冷冷地望着我们。在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我猜他就是那个私人秘书王尔德。他身材不算太高,神情紧张而又警觉,一对淡蓝色的眼睛流露出聪慧,面孔则很容易流露感情。他马上就用尖刻而又肯定的语气开始了谈话。

“贺克斯塔布尔博士,今天上午我就来过一趟,可是当时已经晚了,未能阻止您前往伦敦。我听说您想请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来破这个案子。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您还没跟公爵大人商量就采取这一措施,这可是大人始料未及的。”

“这是在我知道警方已经无法……”

“公爵大人可从来没有觉得警方已经无能为力。”

“可事实上,王尔德先生……”

“您非常清楚,贺克斯塔布尔博士,大人很担心这件事会传到公众耳中。他的想法是,了解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这个问题很容易处理,”受到威吓的博士说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明天就可以乘坐早班车返回伦敦。”

“不必这样,博士,大可不必。”福尔摩斯毫不介意地说,“北方的空气令人精神异常振奋,并使人感到爽快,因此我打算在你们的草原住上几天,尽可能地利用好我的头脑。至于住在您的学校还是住在村中的旅馆,自然是您说了算。”

看得出,这位可怜的博士非常犹豫,但是红胡子公爵那低沉而洪亮的声音——简直就像午餐的皿形铃声——救了他的急。

“我同意王尔德先生的意见,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您如果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就好了。既然您已经把机密告诉给了福尔摩斯先生,那我们就不能不请他提供帮助。福尔摩斯先生,您千万不要住到旅馆去,您来霍尔得芮斯府跟我住在一块儿,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大人的好意。不过为了便于调查,我想我还是留在事发现场更为合适。”

“随您的便,福尔摩斯先生。您如果想向王尔德先生或是我了解什么情况的话,请尽管提出。”

“将来我也许要到您的府中见您。”福尔摩斯说道,“现在我只是想问一下,先生,对于您儿子的神秘失踪,您是否想到了什么起因?”

“没有,先生,我没有想到。”

“恕我冒昧,我要提出使您更加痛苦的问题,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您认为公爵夫人与这件事有关系吗?”

看得出,这位伟大人物正犹豫不决。

“我认为不会。”他最后说道。

“劫持这孩子的另外一个明显的动机是为了勒索赎金。您有没有遇到勒索这类事呢?”

“没有,先生。”

“公爵大人,还有一个问题。我听说在事发当天您给您的儿子写过信。”

“不,我是在前一天写的。”

“确实如此。可是,他是在事发当天收到信的,对吗?”

“是的。”

“在您的信里面,有没有什么话让他情绪不稳定,致使他这样做呢?”

“没有,先生,绝对没有。”

“信是不是由您亲手寄出的?”

公爵正要回答,他的秘书立刻抢着说:“公爵大人从不亲自寄信。这封信和其他的信件一起放在书桌上,是我亲自放进邮袋的。”

“您敢肯定这封信就在这些信件当中?”

“是的,我留意了。”

“那天,公爵大人一共写了多少封信?”

“二三十封吧。我的书信往来数量很大。可是,这不会和本案有什么关系吧?”

“并非完全无关。”福尔摩斯说道。

“至于我自己这边,”公爵继续说,“我已经建议警方把注意力放到法国南部。我说过,我绝不相信公爵夫人会教唆孩子做出如此荒唐的事,但是这个孩子有些刚愎自用,在这个德国人的诱导和协助下,他极有可能前往公爵夫人那里。贺克斯塔布尔博士,我们得回霍尔得芮斯府了。”

我可以看出来,福尔摩斯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想要提出,然而这位贵族大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却表示会谈结束了。很显然,跟一个陌生人谈论家庭隐私,是与他那浓厚的贵族气质相抵触的,而且他也不想造成这种情况:随着问题一个一个地提出,他精心掩盖的某些历史事实会被无情地公之于众。

在这位贵族和他的秘书离开以后,我的朋友马上投入到紧锣密鼓的侦查之中,他一贯这样急迫。

我们认真检查了那孩子的房间,却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不过我们愈发相信,他只能通过窗户出逃。德语教师的房间及财物都没有提供更多线索。他窗前的一根常春藤的枝杈,因承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而折断了。在灯光的照射下,我们看到绿油油的草地上,在他着地的地方有一个脚跟的痕迹。草地上的这个脚印证明,德语教师在夜里出走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独自一人离开了住处,过了十一点才回来。他弄到一张很大的该地区的官方地图,带进我的屋子,放到**展开,并把灯放到地图的正中央摆好。然后,他一边观察一边抽烟,不时地用烟味浓烈的烟斗指点那些需要我们注意的地方。

“华生,这件案子让我颇感兴趣。”他说道,“从案情上来看,我们可以断定地图上的一些地点是值得加以关注的。在办理这个案子的初始阶段,我要让你弄明白,与我们的侦查关系密切的,就是这些特殊的地形。

“请看这张地图。这个深颜色的方块就是修道院公学,我在上面插一根针。这条线是大路。它是东西走向的,从学校门前经过。你还能看到,在学校东西两面一英里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小路。如果他们两个是沿着大路出走的话,就只有这一条路。”

“确实如此。”

“我们非常走运,可以大致查清在事发当晚没有什么人从这条路上走过。在我放置烟斗的这个地方,有一名乡村警察从十二点到六点一直在站岗。你可以看到,这里是东边的第一个岔道口。这名警察说他始终都没离开过他的岗位,而且可以肯定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只要从这条路经过,他是不会看不到的。今天晚上我跟这个警察聊过,照我看,他是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这样看来东边就没什么事了。我们现在再来看西边。这里有一家旅店,店名叫‘红牛’,女店主病了。她派人前往麦克尔顿请医生,可是正赶上医生出诊看另外一个病人去了,因此第二天上午才到。旅店里的人一整夜都很留神,等待医生到来,而且一直有人注视着大路。他们说根本没有人从那里走过。如果他们的话可信,我们就可以幸运地认为西边也没事。由此可见,出逃的人根本就没有走大路。”

“那自行车呢?”我反问道。

“是的,我们马上就要说到自行车了。先来继续我们的推理:他们如果不走大路,那么一定是穿过乡村往学校的北面或是南面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来权衡一下这两种情况吧。你也看得出,学校南面是一片面积很大的耕地,分成许多小片,中间有石墙相隔。我认为在这种地方是没有办法骑自行车的。我们现在可以不再考虑南面了。我们再来看看北面。这里有一片小树林,被标为“萧岗”,再远一点是一大片起伏不平的荒野,被称为下吉尔荒原,延伸十英里,地势逐渐增高。霍尔得芮斯府位于这片荒原的一边,从大路走有十英里远,而从荒野穿过则只有六英里。那是一块异常荒凉的平地,有几个农夫的小棚子,他们在那儿养殖牛羊之类的家畜,另外还有睢鸠和麻鹬。除此之外,在你到达柴斯特菲尔德大路之前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另一边有一座教堂、几间农舍和一家旅店。再往远处走,山势就变陡了,很显然,我们应当在北面寻找。”

“那么自行车呢?”我又一次问道。

“好吧,好吧!”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一个自行车骑得很棒的人,未必非得在大路上才能骑。荒野上有许多小路纵横交错,而且那个时候月亮正圆。哦,什么声音?”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贺克斯塔布尔博士跟着便进来了。他手中拿着一个蓝色的打板球时戴的帽子,帽子上面有白色的V形花纹。

“我们总算找到了一条线索!谢天谢地!”他叫道,“我们至少弄清楚了这位少爷所走过的路!这就是他戴的帽子。”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上找到的,他们曾在这片荒野宿过营。他们是在星期二离开的。今天警察把他们给追上了,并仔细检查了他们的每一辆车,结果找到了这顶帽子。”

“他们对此是怎样解释的呢?”

“他们又是搪塞又是扯谎,说是星期二早上在荒野里捡到的。这帮坏蛋,他们知道那孩子在什么地方!感谢上帝,他们都被关起来了。法律的权威,或是公爵的财富,总会让他们如实说出他们所知道的情况。”

博士走了以后,福尔摩斯说道:“好极了。这至少证明了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一定要在下吉尔荒原一带寻找才会有结果。警察除了把这些吉卜赛人抓起来之外,也确实没做什么。华生,你看!有一条水道横穿荒原。地图上在这里已经标出来了。有些地方水道逐渐变宽,变成了沼泽,尤其是在霍尔得芮斯府与学校之间的一块区域。在这种干燥的天气条件下,到别的地方去找痕迹是没用的,可是在这里,却极有可能寻觅到留下的痕迹。明天早上我来叫你,你跟我一块儿出去试试,看能不能为这个神秘的案件寻找到一线光明。”

天刚蒙蒙亮,我一睁开眼就看到福尔摩斯那细长的身子立在我的床边。他早已穿好了衣服,而且显然已经出去一趟了。

“我已经去看过窗前的那片草地以及自行车棚,”他说道,“还在‘萧岗’随随便便走了一圈。华生,可可已经煮好了,就放在里屋,我不得不请你快点儿,因为今天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的双眼神采飞扬,双颊由于过度兴奋而变得红润,就好像一位巧匠看到他精心打造的杰作就要完成一样。这是一个灵敏而又机警的福尔摩斯,和贝克街的那个内向、多虑、脸色苍白的福尔摩斯截然不同。我一看到他那灵活的身体、摩拳擦掌的样子,就预感到迎接我们的肯定是相当劳累的一天。

不过,这一天的开端却极其令人失望。我们怀揣着希望大步走过富含泥炭的黄褐色荒野,中间经过数不清的羊肠小道,终于到达一片开阔的绿色沼泽地,这正是将我们与霍尔得芮斯府隔开的那片湿地。当然,如果那孩子回家了,他一定会经过这里,而且也不可能从这儿经过却不留任何痕迹。可是,不论是孩子的还是那个德国人的脚印,全都看不到。我的朋友沉着脸在沼泽边缘踱来踱去,焦虑地观察着湿地上的每块污泥有没有痕迹。到处都是羊群的蹄印,在一二英里以外的一块平地有牛的蹄印。此外就没有什么别的痕迹了。

“前面还有一块湿地,”福尔摩斯神情忧郁地望着起伏不平的广阔原野说道,“咱们过去看一下。看,快看!这是什么?”

我们来到一条狭窄的黑色的小道。在这条小道的中央,在湿润的泥土上,印着清晰可辨的自行车的轨迹。

“啊!我们找到它了。”我叫道。

可是,福尔摩斯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显示出喜悦之情,反而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像是期望着什么似的。

他说道:“这固然是一辆自行车,但绝对不是失踪的那辆自行车。我所熟悉的车胎轨迹有四十二种。你能看出来,这是邓禄普牌的车胎,外胎是经过加厚的。而德语教师黑底格的车胎却是帕默牌的,上面有条形花纹。数学教师爱维林对此了解得非常清楚。所以说,这并不是黑底格的自行车经过时所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