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时不我待,买个秀才考举人

因为天资聪颖,又勤学刻苦,所以对于左宗棠来说,日后登堂入室、科场高中或许是必然的结果,但是有时事情的发展不全是按照既定的方向往下顺延。《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大凡能人志士,功成名就之前往往会历经重重磨难。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受市井宵小之辱;朱元璋起于贫贱;李自成出身微末;一代大师蒲松龄屡试不第,71岁方才当上贡生。

在十四岁院试之后,左宗棠三次考秀才皆是付诸东流。究其原因,可以说他十分“不走运”,除了一些客观原因,但更多的,则与他个人性格、志趣有着分不开的联系。

清代的科举考试简单说来分为四步:童生试、乡试、会试和殿试。童生试考过称秀才,乡试考过称举人,会试考过称贡士。而最后的殿试是由皇帝钦点,从中选出状元郎。

道光六年,也就是左宗棠十四岁那年,他参加了湖南学政主持的童生试,清代的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等级。在长沙府试的时候,主持考试的知府张锡谦对左宗棠的文章十分喜爱,原本想把他列到第一名,但是继而又看到旁边同考的一名考生年纪已大,出于同情,便把左宗棠放到了第二位,第一头衔给了那名年长的童生。左宗棠轻松地通过了县试和府试,然而正当他踌躇满志地准备参加次年夏天举办的院试、迎接自己的秀才称号时,母亲病重的噩耗传来,这使他不得不放弃考试,回家照顾母亲。殊不知,这次退出后,他彻底与秀才的称号无缘。

清时科考,规矩甚多,童生们在报名的时候,都得为自己在县里找一个廪生做中间保人,证明自己家世清白,且在应考之时,不在三年守丧居孝之期。但凡在丧期内应考的,均属“匿丧”,不但考生会被除名,连同保人也要一同受罚。左宗棠的不幸就在于此,他初次考秀才,恰逢家母病重,他赶紧回家照看母亲,在看到爱子之后,余氏欣然离世,左宗棠也循例在其后的三年内都不能应考,此时的左宗棠刚刚十五岁。在现在很多人看来,十五岁还是一个孩子,但古人历来当家早,成婚早,寿命短,因此十五岁看上去也不是一个“葱之青青”的年纪了。

在左宗棠为母亲守孝期满之后,他本来要再一次踏入考场,这一次,依旧是童生试,考秀才。此时左宗棠虚岁已满十八,然而正所谓造化弄人,这一次左宗棠甚至连踏入考场的机会都没有——左宗棠守完母亲的丧期之后,父亲左观澜又在这一年亡故,于是他只能紧接着为父亲守孝,考秀才的事,三年之内又是一场黄粱美梦了。如此三年之后又三年,转眼间,曾经天资过人的左宗棠已经二十多岁了,却还是个童生,古人三十六岁即可对外称“老夫”,二十岁出头的左宗棠也必然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与冷酷。官府科考三年一举,假如下一次还去应童生试,考秀才,那么何时才能金榜题名,一展雄才呢!想到此,素来志存高远的左宗棠如坐针毡,这一次他真的忍不住了,四处求亲问友,凑了108两银子,捐了个秀才名号,终于可以前赴长沙应乡试,考举人。就左宗棠的性格来说,他历来自视甚高,自尊之心超于常人,按理说来他本不会走这样的“交易路线”,但历史上的道光十二年正是大清朝最高统治者爱新觉罗·宁人生的第五十个春秋,于是这一年皇帝开“恩科”,对于诸多学子而言是一个莫大的喜讯,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样的时机,实在是不容错过!

于是,在亲友的帮助下,左宗棠随同哥哥左宗植一道,赶赴长沙参加乡试。这一次,从结果上看,左宗棠虽然考中了举人,然而过程却是一波三折的。

由于自幼年少疏狂,左宗棠的考卷文辞粗疏,虽然其中思想、意境了得,但这终究是与文辞缜密、严谨的八股文格格不入。当时参考的秀才有五千之众,错综繁复的各类考题带来七万余封考卷,规定的时间是二十五天内评阅完毕。如此除去主考之外,还需要些许副考,即“同考官”来帮忙审阅。当时左宗棠的卷子是先给同考官胡鉴审阅的。这位胡鉴乃是翰林院编修,编修们整日论撰文史,稽查史书,论经作典自然是好手,而他对于文章的偏好也自然是喜欢文辞通顺、语句华美、合乎程式的。因此在看完左宗棠的卷子之后,胡鉴摇着头给出了一个评语“欠通顺”。这样一来,左宗棠就被否定了。原本左宗棠考举算是失败了,但是道光帝一高兴,榜还没发,又下令增加了六个举人的名额。于是考官们又在未中举的五千多人里找。当看到左宗棠的卷子时,主考官眼前一亮,觉得文章十分的好,于是拿去给胡鉴重批。胡编修一看是自己批阅的那份“欠通顺”,不禁哑然失声,这卷子还值得重批?哪有一点做学问的样子!于是他拒绝重新评判。

主考官名叫徐法绩,是前朝进士,从前也被授过编修职位,但是由于父母年迈,辞职回家赡养,后任御史,在朝中素有清誉。按理说来,徐法绩也会从文卷中寻找合乎体制的卷子,然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徐法绩个人也喜爱实学,不拘泥于文章词句。徐法绩想要重判,可是胡鉴也分毫不让,这一点让徐法绩着实为难,都是读书人,谁跟谁都不好撕破脸说话,眼看重判之事就要作罢,胡鉴却突发急病,在未定榜之前死了。于是徐法绩就把卷子拿去让其他同考官批阅。一开始,其他同考官也不愿意改评语,还说道:“大人是主考,中与不中都是您说了算,您说中,他就中了,但是要改评语,恕难从命。”巧的是,左宗棠在长沙湘水校经学堂的老师、晚清著名学者、书法家吴荣光当时被新调做巡抚一职,当日吴荣光临闱中,打开封糊后,一看是左宗棠的卷子,想起当时在长沙湘水校经学堂,此生曾七次考试夺魁,便当场起身离席,说了几句赞扬学生的好话,并恭贺徐法绩选中了人才。其他几个同考官看到徐法绩对这份卷子如此推崇,原本就在暗自揣测:这莫非是一份温卷?

温卷者,人情卷也。眼前巡抚大人的表现更证实了这一点,于是诸位同考官便小心翼翼地将评语改成“尚通顺”,并向上推荐了左宗棠的卷子,左宗棠也因此得以被第十八名选中。颇具戏剧化色彩的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二哥宗植以头名解元的身份中举,这在左宗棠心里,不知道是欢喜哥哥的高中头名多一点,还是对自己近乎受人施舍而中举的境地失望多一点。

李渔叔在他的《鱼千里斋随笔》中这样记述当时的情况:乡试考罢,左氏兄弟都待在旅馆中候榜。一天晚间,兄弟二人还在睡觉,就有人来敲门报喜了,说是左宗棠中了第十八名举人!左宗棠一听很是高兴,跳起来就往外跑,急急忙忙中,有一只袜子怎么也找不到,直到最后,这只袜子才在枕头边上给发现了。左宗植见此很不满意,斥责弟弟说:“这么点事就忘乎所以,仅仅中个举人没有什么好高兴的,看你那点肚量!”左宗棠听了很惭愧,又回头倒下来接着睡觉。到了黎明时分,又有喜报传来:左宗植中了头名解元!宗植喜不自胜,也是只穿了一只袜子,另一只怎么也找不见。到了最后,大家冷静下来了才发现,左宗植把两只袜子穿到一只脚上去了!在功名这件事上,可以说兄弟二人都失态了。而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左宗棠是一个喜怒形于色、很难藏住心事的人。

从现代的眼光看来,左宗棠初时买来一个秀才头衔,不久后又中了举人,社会地位应该会比较高,生活也应当有所改善。然而很多事都不是这般简单的。明清秀才是带有些许特权的。他们可以免徭役,见了地方长官也可以不下跪,只拱手相敬,以“老师”称之。若受官府传讯,即便真的犯法,也不能随便动刑,要报省学政批准方能执行,并且,这些板子是可以花钱抹掉不挨的,如此等等。表面上看来,秀才们确实高人一等,但事实上除去“免徭役”这一点,秀才得到的实质性优惠并不多,古代读书人挤破头一门心思考功名,哪有那么多闲情去惹是生非,传讯受审自然不会是他们生活的主色调,而见地方长官不下跪,只是个脸面问题,没有太多现实意义,可以不谈。举人在秀才的基础上会更进一步,简单说来,举人属于官场候选,考上进士当然可以直接做官,中举之后也是有一定机会的,但这需要有“缺”,才能“补”,而左宗棠所处的晚清时代,卖官鬻爵之风日盛,没有门路很难补上个一官半职,所以,就左宗棠中了乡试第十八名一点来说,他的生活还是不能得到实质性的改变。走在纷扰的长沙街头,他依然是一个穷书生,还会因为看上了一部好书却买不起而独自欷流涕、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