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耕背着麻袋,小心翼翼地由枫杨树皱纹密布的树干后走出来,脸上斑斑点点溅着晴狼血。他可不知道这是一对奇异父子古怪的告别,两个人对着别人有说不完的话,单独遇到一起,就是两根木头。之前,两人在亭中枯坐,讷讷无言,枫杨树上的一对灰喜鹊差一点就要冲下来在他们的头发上做窝。

“你叫吴耕,你昨天吃了万花果,你现在是帮你宇晴师父去找晴狼舌、鹿茸、花猴肉做飞龙卧雪,对吗?”东方宇轩盯着这个孩子,之前他们四个由万花因秘道钻出来,他五感俱失,被送去聋哑村,算是运气最差的。现在,他得到第一枚万花果,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吧,这可是孙思邈老神仙也求不到的好运气。

“是的,谷主,我已经在晴昼海边猎到十五匹晴狼,现在来逍遥林,还要找十五头麋鹿与十五只花猴,它们藏在树林深处,并不好找,打扰到谷主与这位爷爷,抱歉。”挺懂礼貌的小子嘛,看样子并没有被聋哑村的那一批恶仆带坏。

“这个爷爷可以帮你找!”方乾睁大了眼睛,之前在东方宇轩面前,他都板着一张苦脸,但是在宇晴和其他孩子面前,他的苦瓜脸一下子就跳闪出慈爱的光辉。

“谢谢爷爷!”那小子将麻袋放到亭子中间,乖乖地坐到方乾旁边,方乾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说:“你看这逍遥林,几万棵树,阳光照着,风吹着,被大路与小路串连起来。你闭上眼睛,想象这片树林被淹没在水里面,你会听见各种不同的声音,鸟叫、虫鸣,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每一种树,被风吹响的声音都不一样,大树与小树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你能听出它们离你有的远、有的近,对不对?”方乾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内力通过吴耕的肩井穴一丝一缕传入他的经脉里,嗯,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内息之强,如海潮一般,万花谷随便钻出来一个孩子,都有这么好的资质,宇轩自己武功尚可,识人之能却百倍于我嘛。

东方宇轩听出来了,是的,这是海岛武学中的“海龙眠”。小时候,他带我去沙滩上游泳,也教过我,说海龙雌雄一对,常常翻转身子,将肚皮朝向蓝天,在大海上漂浮,在海浪里睁开眼睛,张开耳朵,去看,去听,去了解大海,人在大海里,也可以这样的,好像你溶入了整个海洋,而海洋也溶入了你,所以是练内功一个好办法。我按照他教我的办法去试,慢慢地,就可以看到铺满细沙的海底,各种海鱼一层一层在水中嬉游,看到红红绿绿的珊瑚上,水母缤纷,海蟹与海龟小心地爬动,海虾忽然跳出来,搅起一片沙尘;可以听到海浪摩擦着海浪,在不远的地方,啃咬着海岸,而在更深的深海里,大船由海面上经过,鲸鱼与海豚一群一群地游过去,它们会唱着歌,慢慢地,你听得出它们分属蓝鲸、白鲸、虎鲸、抹香鲸,有白海豚,也有鼠海豚,它们谈话、吵架,在和天丽日与狂风暴雨之下的大海里游弋。它们喜欢唱歌,不同的曲调,又繁复又好听。鲸鱼的歌,海豚的歌,只有拼命去听,才能隐约听到几个乐句,如果不是这样用“海龙眠”的内力去听,平时是根本听不到如此美妙的歌声的。那时候,他与母亲刚刚成亲,生下我,我们在蓬莱岛上,的确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

吴耕依言闭上眼睛,去听树林。果然,夏风吹过一棵一棵树,发出不同的声响,每一棵树上,都有不同的甲虫、飞蛾、鸟,在树林的深处,藏着不同的动物,随着它们的大小、种类不同,呼吸的声息、发出的声响也完全不一样。在整个树林之上,风吹着云,呼呼地南来北往,在树林之下,蚯蚓与蚂蚁翻动褐色温润的泥土,泥土之下,是哗哗流动的泉水。这些声响,又被各种各样的气味缠绕,丝丝缕缕,厚薄不一,像一张网,网上的每一个结点,就是一棵树,一只动物,一只飞鸟。它们稍一动弹,就会让整张网颤动起来。多么奇妙的世界,这是昨天在聋哑村外的水稻田里举着镰刀满头热汗收割稻子的吴耕无法想象的。

“你知道鹿的叫声,鹿的皮毛的气味的,再听听看?”方乾道。

果然,吴耕发现了鹿!在离亭南三五十丈的地方,有三五只鹿正在小口小口地啃着青草,再往南去二三十丈,又有五六只鹿,在几棵大树围成的一片空地上散步,将身体唰唰地蹭到树背上,好大的树,风都很难吹动它们。再往南去,七八只鹿,它们好像……是在为争夺一头母鹿打架吧,好几只鹿都呼哧呼哧喘着气,啊啊啊地叫着,它们身上也有一股特别浓的香气,深远绵长,沁人心脾,缠绕在幽暗的林樾!

吴耕点点头,对方乾说:“爷爷我听到了,在我们亭子周围一百丈的范围里,一共有二十只麋鹿,我去用点穴截脉法点翻它们。”一边说罢,提起麻袋,提气跳上亭顶,消失在树林中。

“不要找小鹿,一头鹿折一只鹿茸就够了!”方乾朝吴耕的背影喊道。

“这孩子吃下了生死树长出的第一枚万花果,他六识可能是全谷第一。”东方宇轩对方乾说。

“难怪他一学就会,唉,我年纪大了,剑法上求胜负的心思也淡了,不然我也要去吃一枚万花果,再去找拓跋思南那小子比试比试,对,他大概,也是与你这般年纪的中年人了,剑圣也会老的。”方乾微笑着说。

“父亲您还记得剑圣的那半招剑法吗?”东方宇轩问。

“梦一般的剑法,很难忘记。但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拓跋思南他只有剑,他就是一把剑。其实,他跟刑天没有区别的。我还在人间,我有自己的岛,有你母亲,你,还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吃过苦,受过罪,流过泪,笑着过来,这才是重要的。你的万花谷很好,它是有情感,有温度的,有义气的。”

方乾说着,一边竖耳去听:“不说这些了。你押上赌注的这四个小徒弟,现在有三个扑通扑通掉进了揽星潭里,有一个呼哧呼哧,点倒了十五头麋鹿,正狗熊掰棒子一样在掰鹿茸呢。”

说话间,吴耕背着麻袋,已由亭后的大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明显变鼓了嘛。“爷爷你的办法真不错,我花了一两个时辰,才猎到十五只晴狼,这十五只鹿茸,一转眼就掰到了。”

方乾一脸慈爱的表情注视着他。

“我们接下来听一听猴子,你可能要听到更远,才能听出在逍遥林里出没的那三四个猴群,猴王领着三五十只母猴、小猴和被他打败的公猴,由一棵树贼头贼脑地跳向另一棵树,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蚕吃桑叶似的。你去抓它们的时候,放过小猴子与母猴子,只在那些垂头丧气的公猴子的手臂上割一条肉就够了,它们被你惊吓一场,后面的几天就会老实很多,你们聋哑村种的西瓜也会丢得少一些。”

吴耕背着麻袋,站在亭子中间,阖目听了半晌,脸上露出喜色,点墨山河,跳上亭顶,朝逍遥林西北奔去。

“你的弟子都很好,裴元、阿麻吕、紫晴、谷之岚他们也很好,万花谷的弟子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治病救人,为别人活,为这个盛世活,这个很好。我差一点也变成了刑天,为自己的天下第一,没心没肺地活着的刑天。也许,是该与九天君那些老伙计好好说说了,九个大刑天,真的有意思吗?”方乾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倾耳朝向水月宫的方向。

他发现了万花谷,他并没有置身谷外,其实,他与孙思邈老神仙、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一起,像从前的商山四皓一样,是谷中四老,是这个万花谷的根基吧。

“父亲,我已经想明白了,就是刑天赢了,万花谷也不会输,无非是我们再找一个地方,再建一个万花谷。”

方乾点点头,将慈爱的笑脸给了四十多岁已经头发花白的儿子。放下执念并不容易,就像他当年放下天子峰,放下蓬莱岛。将少年意气与骄傲沉埋,中年的壮志与决心就会像万花果一样长出来。他有了自己心中的侠客岛,东方宇轩也会有真正的万花谷,那将是风雪无法掩盖、世界板**也不会摧磨掉的万花谷。

“吃了晚饭,明天早上再走吧。您还没有尝过宇晴做的飞龙卧雪,其实飞龙卧雪的秘密,就是多放几个柠檬。宇晴跟王知味学做菜,她的厨艺长进不小。”东方宇轩郑重地提议。

“算啦。算啦。飞龙卧雪夜归人,今宵梦醒人不在。我对南方菜举不起筷子。你妹妹曲云的事,以后你要多担待,我老了,该回侠客岛了。我一次一次地发誓,不要再回中原,又一次一次地破誓,已经被江湖人耻笑多年了。”

母亲元沧鸾听到他这句话会高兴吧,母亲也该放下她的执念了,海鸥声声,海浪阵阵,她等候的人,终将回来。

“十五只花猴的肉,我也齐活了。那些被打败的公猴子由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像梦游似的,肩上割下一块肉,才好像被惊醒过来,都朝猴王与母猴子扑过去,撕扯在一起,它们有得闹的了!”吴耕由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果然已经装满了,殷红的血由粗麻布里渗出来,腥气扑鼻,不知得宇晴姑娘用多少只南国秘传的柠檬、多少串巴蜀风云的藤椒才能够克服掉这股子腥气。

“小子,你莫急着去找你宇晴师父,你来帮爷爷我一个忙!”方乾让吴耕将麻袋放到亭子边上,坐到他身边来,春泥护花,清心静气,发动养心诀。

“你刚才听到的,是这片逍遥林,你再试试看,能听到整个万花谷吗?”

“可以。我能听到碧玲阿姨在绝情谷里织布,孙思邈老神仙躺在赏星居的**咳嗽,风吹着摘星楼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我还能听到我们聋哑村稻田里布谷鸟在叫,溪水环绕着谷地在哗哗地流,风吹着云由万花谷上空过去,好像吹着大地上的一个笛孔。”

“黑小子你听听水月宫试试?”

“一群人围在水月宫的门前,他们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出。在门前的空地上,有三个人与另外两头巨兽在打斗,一头可能是鹏,另外一头,我听不出是什么。它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经脉跳动,那感觉……好像就是大海的潮汐,一涨一落。它散发出淡淡的龟甲的臭味,还有铁锈的味道,檀木的味道,嗯,还有石头的味道,就是我们在万花因秘道里闻到的石头的味道。”神奇的万花果,它令吴耕的视觉、听觉、嗅觉都变得无比敏锐,无比清晰、鲜明、细微,不可思议。

“那就是木人刑天,它面对的是大鹏鲲和骑在鲲上的三个少年,昨天我在生死树上见过他们。他们非常了不起,已经被木人打倒了两次,又重新站出来了。你想帮助他们战胜木人吗?”

原来木人这么厉害,比十五只晴狼、十五只麋鹿、十五只花猴加在一起,还要厉害。袁安、李离、上官星雨,难怪你们不让我去,你们是担心我刚刚恢复过来,不是这个木人的对手。

吴耕眼眶一热,毫不思索地回答方乾:“我这就去水月宫,您帮我把这只麻袋带给宇晴师父吧,小心血滴到了您的袍子上!”

“你不用去,黑小子。你听得出这个木人经脉一涨一落的声音对吗?”方乾问。

吴耕点着头:“很低很低,但是又很厚很厚,一层一层的,像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对,就是万花因的山洞里,那朵绯石刻印的牡丹花的感觉,仔细去听,觉得好寂寞,一个叹息接着一个叹息。”

方乾站起身,走出亭子,站在逍遥林的林间路上,由肺腑里发出长啸。吴耕点头:“对,爷爷,木人的经脉就是这么跳动的。”一边东方宇轩运起“海龙眠”谛听父亲的那常人无法听见的啸声,心中已经明白,这就是小时候他在海边听到的鲸鱼唱歌的声音。

“我们一起来。”

方乾、东方宇轩、吴耕三人站在大路中央,周围是逍遥林茂盛的林木。他们运气,气自丹田,由肺腑冲向喉头,高低错落,一层一层,像大海中的波涛,星空中的涟漪,回环成一个一个漩涡,奔涌向前,如此低沉,如此浑厚,如此悲伤,如此孤单,久久不绝,由逍遥林扩展到万花谷,好像山谷与谷外一层一层的山峦,都像莲花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在回应着他们的清啸。

方乾的啸声老成,东方宇轩浑厚,吴耕清亮。

方乾历经世变,少年时横扫中原,遇剑圣而受挫,七战败北,天子峰的失败实则是最好的醒酒药,让他由天下第一的迷思中惊醒,退回侠客岛潜心苦修,终于将蓬莱武学融会贯通,成就苍天君的果位。每一分内力都是我们过去修行的印迹,每一种变化都是对江湖达成的了解。东方宇轩能听懂父亲啸声中的起伏与变化,贯入的浩然之气,他就是在东海里修行出来的龙。

东方宇轩的啸声却是金声玉振,是白马鸣于谷,是凤凰啼于林,他的花间游内力,得到了万花谷、终南山、秦岭的山川之助,得到了万花七圣种种绝艺的启发,又回应了父母所授的蓬莱武学,自是清峻浏亮,雄秀奇丽,大雅和俗,苍天君又岂能听不出?

父子两人将内力提升到十分,全神贯注于长啸里,两股长啸或交织,或分开,若即若离,如剑舞,如棋弈,如兵阵,如书法,亦敌亦友,五行生克,仿佛苍龙与灵凤游戏于茫茫宇宙。

东方宇轩心里想,由父子到朋友,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惺惺相惜过,这是一种奇妙的狂喜的感觉,我应该对碧玲讲一讲。我终究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挑战,我没有输,对他也没有畏惧。他接受了我这个儿子,就像我接受了这个像天神一样的父亲。我们终于讲和了。

是因为这一枚万花果而讲和的吗?吴耕的啸声如清亮的小溪,如嫩红的根芽,如新生的蛙卵,细微却生生不息,隐现在方乾与东方宇轩的两股长啸里。

可惜这样的海龙眠鲸歌,在绝情谷里忙碌着择菜做饭的方碧玲与宇晴听不见。

对战中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听不到。

万花谷中屏息围观的几百人听不到。

万花谷外盛世繁华中的几万万人也听不到。

千万里之外的鲸鱼,听得见,它们会在深海里回应。

他们自己听得见,祖孙三辈人,山垂海立,山呼海啸,热泪盈眶。

木人刑天,也听得见。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如果刑天的身体里也有一艘船的话,它绝不是下万重山的轻舟,而是在滟滪堆中破碎的航船。

小鲲黑云一般俯冲下来,翅膀挥动起旋风,夹着灰土,刀子一样刮过水月宫边众人的脸,处在风眼中的刑天,猝不及防,也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袁安在前,指挥鲲往还飞翔,上官星雨与李离由两侧顺势出腿,他们处在高处,鲲又比站在地面上的刑天要灵活得多,所以两人每次都可踢到刑天的头,虽然踢到一堆石块与龙甲上,将脚尖硌得生疼,但是,真解恨。失去了身高与灵活先机的刑天,只好双手抱头,在空地上踉踉跄跄,好像被他的主人司徒一一灌了几斤烧刀子酒似的。事实上,刑天不吃饭,不喝水,也不喝酒,它玄铁在身,运行不息,不眠不休,只是被司徒一一刻写了感觉到疼痛与麻痒的龙筋,它被人家公子小姐踢得不爽罢了。弟子们见到刑天挨打,每一脚落到它的头脸上,都会引起一阵欢呼,只有颜真卿、司徒一一等人,黑着脸,继续观战。这时候太阳已经越过头顶偏向了水月宫西侧,光辉渐减,大半个白天的时间,就在他们的缠斗中堪堪逝去了。

鲲再次冲下来,它回转的时候,头朝着西方,阳光正好射入它的眼眶内,鲲稍一迟疑,它身下的刑天,忽然站直了身体,两拳格开李离与上官星雨的腿,收回双拳后,向上一跃,一手一个,紧紧地握住了鲲的脚跟!鲲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上怒飞,将刑天带离地面,李离与上官星雨一左一右,下探身体,去踢刑天的手臂,刑天计算周密,双手紧握,腰上用力,左盘右旋,双脚暴风骤雨一般,一会踢向李离,一会踢向上官星雨,连在前面控鹏的袁安,也着实挨了几下。

弟子们的欢呼变成了惊叫,局面完全倒转过来了。他们三人在天上踢打地下的刑天,固然是有地利,可等到刑天也来到天上,抓住鲲脚,向他们连环踢打时,他们却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鹏背上的腾挪终究是有限,各挨了刑天十几脚,三人用花间游内力护住身体,饶是如此,也是被刑天的一双巨脚踢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腰臀间血肉模糊。

鲲愁眉不展,没想到由水月宫的屋顶上站出来,加入战团,反而帮了三个孩子的倒忙,它拼命蹬腿,想将刑天甩脱,奈何刑天的双手铁爪似的,又热又烫,让它心慌意乱,它又不敢过分摇晃,担心将那三个孩子由背上颠簸下去,刑天是石头木头做的,可这三个孩子是肉做的啊!

与其让刑天将我们沙袋一样,踢到吐血暴亡,不如我们跟它拼了,袁安咬紧牙,示意鲲往三星望月的三根山针飞去,小鲲,你撞到那陡峭的山岩上去吧。运气好的话,将刑天撞倒。运气不好的话,我们会死,你也会死,但是刑天,也就散架了,它一身的龙甲与石头会被撞得粉碎,与我们的身体一样,会掉进三星望月下的山石与溪流里,我们赢不了,司徒一一也赢不了,但是万花谷会留下来,再不会变成木人谷。

李离在袁安的身后,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上官星雨抱住李离的双手也夹得更紧。三人一身血汗,在刑天狂暴的踢打里抱在一起。

死,没有什么的。

兰摧玉折,玉石俱焚。鲲一声悲吟,毫不犹豫。作为一头鹏,它从来没有违背过控鹏者的心意,只是可惜了这一肚子的玉石,花了那么长时间将它们五光十色地攒起来,现在又要重新回到万花谷的溪水与青草中去了,唉!

还有那只没有等来的公鹏,还有那些蛋……

鲲已经闻到了摘星楼下山石间青草的气味,它的头离崚嶒的石针也只有几丈远了,它觉得爪子上的刑天虬曲的身体猛然松弛下来,握着它双爪的手也失去了炙人的热气,腰腿直直地下垂,竟是老老实实地挂在了它身下。

它害怕了?它也怕死吗,变得这么老实,好像一条龙,被在大海边嬉戏的哪吒将龙筋抽掉了。

鲲犹豫了一下,一偏头,身体绕摘星楼的飞檐擦过去,檐角如刀,间不容发,只在毫厘之间。

上官星雨睁开眼,往下看垂吊的刑天,刑天的身下,是绵延不绝苍翠如碧的逍遥林。她看到方乾爷爷、东方谷主、吴耕三个站在林中的大道上,引颈长啸,可是,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在帮助我们。并不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只鹏在战斗。

他们难道是在念什么咒语,让刑天的心智混乱了?

万花谷是不相信魔法与符咒的啊!

“鲲,你现在可以像摔死一只晴狼一样,将它摔碎在山岩上了,但请你再等等,你绕着三星望月继续飞,我们看看,刑天到底遇到了什么,它会不会认输。”袁安拍着鲲的脖子,低声对它说。

刑天抓着鲲的爪子,它的头立在鹏腹的右侧,脸向上微仰,瞪着眼睛,仿佛一脸惶惑与迷茫的神气,头发被风吹得上下飘飞。

上官星雨弯腰将双手放到刑天的头上,它也没有避开。袁安将双手放上来,接着是李离的右手。就像昨天晚上,他们在宇晴师父的指导下,去内视生死树,他们运起花间游内力,闭上眼睛,让灵识进入刑天的身体。

它的大脑千回万转,散发着透明的红光,真像去年那个雪夜,他们进入的万花因秘道。多么严密,精巧,司徒一一将千百个孤寂的夜晚,都花了这里,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天工坊内,一个字符,一根线条,如何将大小不一的龙甲串连放置在一起,如何让它们互相转动,互相刻写,互相记忆,这大概是我们盛唐最细微、最精妙、最孤单,又最疯狂热烈的一件事吧:造出一个木人,让它成为我们自己,超过我们自己,难道最高的技艺,不就是复刻出我们自身吗?只是现在,好像狂潮四起、飓风吹散,刻写在一片片龙甲上的线条与文字好像都消失掉了,龙甲变得光滑洁白,就像武则天皇帝立在乾陵的无字石碑一样。离开迷宫一般的头脑,往下,是千百条龙筋串连起来的身体。由喉咙穿过去的时候,粗的有指头粗细,细的龙筋比发丝还要细,它们伸曲盘绕,将由绯石刻成的骨节钩连铆接在一起,这些都是司徒一一向一行和尚学到的法门,他们搭起来骨架,比人天生长出来的都要好。它没有我们需要的胃、肝、脾、肾、肠,也没有我们怦怦跳动的“心”,只是在脊柱的中央,有一块玄铁,正在荧荧发光,这是它力量的来源吧,就像七绝逍遥阵的阵眼一样,第一场我们有刀、剑与判官笔的时候,就应该攻击它的后腰的。它的手臂、它的腿,精妙的双手双脚……上天造出了生死树,司徒一一在一行大师的基础上造出来的刑天,和生死树一样神奇,它的确是万花谷的骄傲、奇迹,一个能说话、能打架、能思考、有情感,而且一往无前的木人,但是,这是人的世界啊,一个没有“心”,却有着精密头脑的木人,已经被我们三个证实,就是一场梦魇。

“你们能感受到它的脉息吗?”袁安问。

上官星雨与李离点点头。

是的,能感觉得到的。来自玄铁块的力量,通过龙筋,进入脑部的龙甲与身体中的绯石骨架,自反而缩,一张一翕,层层叠叠,如歌如泣。

“它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一支曲子在回旋,很低很慢,我听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它。”星雨说。

“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它可能被方乾爷爷、东方谷主、吴耕他们发出的长啸覆盖了,然后,刑天脑袋中的龙甲上的字符,被一页一页地互相涂抹掉。它由《万花秘笈》里学到的那些武功都丢失了,好像盐一样,溶进了水里。”李离一身是伤,左腕也痛彻心扉,这样的好消息来得及时,是能够缓解疼痛的。

“你是谁?”星雨盯着刑天,问。

刑天摇动它硕大的头颅。

“你知道七绝逍遥阵吗?”

刑天摇头。

“你知道万花谷吗?”

刑天继续摇头,一脸茫然。

“你想到哪里去?”

刑天一脸悲伤。司徒一一并没有给它安排好眼泪。

这其实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它并不能完全理解。

家,它的家在哪里?是天工坊吗?

我的家是在川中吗?八台山的春天多么美,鲸鱼一样跃起来的山峰,野花野草密布在山岭上。我父亲名叫司徒经南,被唐门的大总管唐怀智所害。我的母亲名叫宋思,父亲死后,她也撒手尘寰。我不为他们报仇雪恨,誓不为人。

它关于武功的记忆,关于万花谷的记忆,关于它自己的记忆,已经被谷中激**的清啸涂抹得干干净净,但这一段记忆的刻写却还在,无法磨灭,它是由一片一片的龙甲拼合起来的记忆。

这是由这些龙甲拼出的最初的命令,也是司徒一一在它的头脑里留下的第一句话,它本来就是按照司徒一一的样子造出来的,它就是理想中的司徒一一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仇恨像火焰一样烧烤着那个矮小的其貌不扬的川中汉子,就像他在天工坊里锻造龙甲与绯石的洪炉,炉中火焰愈烧愈烈。万花谷不是他的新家,仇恨才是,虽然他已经不太记得父母的样子,但是,为了这一段仇恨,他可以与天下人为敌。

刑天的手已经抓不住鲲的爪子,它身腹中的玄铁块的光芒变得黯淡。鲲只好反过来,自己用双爪将它提着,由三星望月返回,朝水月宫飞来。等它站定在水月宫前,将刑天摆直平躺在地上,让三个少年依次由背上跳下来的时候,万花弟子们终于爆发出了欢呼声。

颜真卿方正的脸上也绽放出一丝微笑,他向司徒一一揖首道:“袁安、上官星雨、李离三位弟子通过了万花七试第七试,可擢升为我谷正意弟子。多谢司徒兄玉成。”

司徒一一叹了一口气,也不回话,由怀里掏出他的“鲁班尺”走到空地上,蹲在倒入尘埃的刑天身边。

巨大的木人平躺在地上,闭合眼睛,脉息奄奄。司徒一一在斜阳中凝视既久,默然翻转鲁班尺,将有锯齿的一侧架到刑天粗壮的脖颈上。矮小的匠神拉动鲁班尺,上下飞舞,动作轻盈优美,他刚学会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父亲就教他拉锯,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过去了,他锯过无数木头,包括给父亲做棺材的那一棵金丝楠木。

袁安牵着鲲,与李离、上官星雨离开水月宫的时候,回头去看,司徒一一已经锯下刑天的头,拎着它的头发,将头颅背在背上,一手拎着他的碧落黄泉棍,朝另一侧的天工坊走去。幸亏刑天没有眼泪,也没有血,要是有的话,这一路淅淅沥沥,也够明早聋哑村的木头叔来清扫冲洗大半天的。看着看着,三个少年的眼眶就湿润了。

刑天没有头颅的身躯躺在已经变得微红的阳光里,之上是水月宫的白墙黑瓦,再之上是无垠的蓝天。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你站起来啊,来与我们继续打架……你归根到底,并不是神话里的那个天神刑天,被人砍掉脑袋,还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提着刀片砍人。

小鲲跟在袁安的身后,终于长吁了一口鸟气,它的鸟脑袋里忽然想到的是,也许我应该去啄几片刑天的龙甲吃,这样,说不定我也可以变成一只能说话的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