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离开侠客岛的前夜,所参详的武功,是我们海岛武学中的“若归阵”,阵法繁复多变,已经记不太清楚,“若归”两个字却好像一阵雪风吹进了我的脑子里,清寒中有一丝温暖。世界上会有两种人,一种是生在家乡,长在家乡,最后死了,血肉也埋到家乡的泥土里;还会有另外一种人,他会离开自己的家乡,会在外面想念它,流着热泪,但他再也不会回来,他的骸骨都会埋在异乡,这样,他才会由世界认识他的家乡,认识他自己,明白他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的使命。父亲在第一种与第二种之间挣扎,他的荣耀与悲伤,都来自这里。

我呢?若归,当归,胡不归?开元十五年的春天,侠客岛上的最后一场春雪消融之后,我给母亲与父亲留下书信,离开了侠客岛,我想母亲虽然会哭,但心里会暗暗为我高兴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虽然心头难舍,其实也愿意儿子去外面的世界,去过自己的生活,去做一个在心里牵挂着她的游子,所以才会一针一线地缝儿子的征衣。当然,她会希望她的丈夫在她的身边,特别是当他们头发斑白,已经来到暮年的时候。至于父亲他看到我的信之后,会怎么想,会暴跳如雷,还是心里有一丝宽慰,我不能确定,也不愿多想。只是希望碧玲能够原谅我,此生还长,蓬莱岛上的少侠们也不少,个个英气风华,方鹤影对她痴迷之深,尤胜于我,她移情别恋,终身有托,我自作自受,当然是毫无怨言。

李白有一首诗,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却是在沧海中挂上云帆,直奔中原,去“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我们的行路方向恰恰相反,但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十八岁出门远行,志在远方。

我们应该将年轻的岁月消磨在歧路重重的路上,而不是老死在自己的家乡。

中华大地东西南北中,山河庄严,辽阔无垠,地广人稠,人才济济,比较起来,蓬莱岛与侠客岛就像是一口深井,我们都是井里自鸣得意的青蛙,我们自小就会的“海龙凫”内力,无非就是学来了青蛙在水井中摊开四肢舒服地仰泳的样子。我去看洛阳城池,牡丹花会中的牡丹,去看洞庭湖的明月,湖畔的青草,去西域看黄沙大漠,看绿洲中的牛羊,去闽越看海,吃垂在路边的荔枝与龙眼,去川西看雪山,雪山之下开满野花的草甸。有七八年的光景,我一人一剑,按图索骥,走遍了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由冰天雪地的北国到四季如夏的南方,由日出的东岳到日落的昆仑。我差一点就登上了去南洋的海船,只是到广州的那几天,台风大作,翻珠江,倒南海,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拼命阻拦,只好作罢。

一路上我结识了很多朋友。我已经感受到,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时代,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聚居在东海之滨的这一片大陆上,在和平相处了近百年之后,一个城镇接一个城镇被建造出来,货物山积,人流潮涌,几乎每个城市都会有奇能艺士,三教九流,百业匠作,将人的技艺研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人人向前,不舍昼夜,这就是盛世。“药王爷,本姓孙,提龙跨虎手捻针。孙思邈,医术高,三十二岁入唐朝。一针治好娘娘病,两针扎好龙一条。万岁爷一见龙心喜,亲身赐他大黄袍。”我在长安结识了孙思邈老神仙,他是父亲的老相识了,我周游天下,盘缠花完的时候,常去找他老人家打秋风,反正他常去皇宫出诊,挣下了花不完的钱。我也向他学习医术与医道,好几次我都想拜他做老师,都被谢绝了,按他的意思,他不仅要与我父亲做朋友,还要与我做朋友:“方乾那小子固执骄傲,养的儿子却老实得很,有趣有趣,他是我小友,你也是!”他当年最烦恼的事,就是武后当朝,要他研制长生不老丹,他跑到我们侠客岛上,藏了好几年,等武后逝世,才重新出来行医问药。他自己内丹术成,已为长生所苦,如果人活着真的没有死亡,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觉得这是逆天而行;另外一方面,作为医术大师的他未尝不跃跃欲试,多少名医术士想炼出长生不老药而不得,现在其实已经到了最接近这一痴念的时刻。子虚道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风流道士,烛花掌无双无对,有人讲这是他倚红偎翠时练出来的绝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手抱美人入红罗帐,一手向后一挥,灭掉灯烛。有的人成了风流鬼,他却由肉蒲团上坐出了风流禅。之后他精研道术,就是他力劝孙老神仙不要配制不老药以犯天条,小心被天帝弄到荧惑星上去种地瓜,嫦娥不是因为不老药被天帝弄去月亮上种桂花树了吗。乌有先生李冀是皇族中人,摇着一把鹅毛扇子,点穴的功夫很好,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特别爱说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得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后来是因为他的徒弟李弘被武后下毒,他救治无方,反而令李弘早死,因此十分悔恨,话也变少了,来找孙老神仙的次数也变多了。刚开始我多与这三个老头子来往,后来我们的茶会与酒席上,又多了一个颜真卿。

那年冬天,大雪封城,我常去张九龄先生府上做客,与散朝的九龄先生谈诗论艺,常常是陪他吃过了晚饭,喝下好几碗酒,才会微醺着由丞相府的后门走出来,满脑子都是九龄先生的音容笑貌、卓越学识、优雅风度。我大唐兴起百年,人文荟萃,人杰地灵,才会出现这样优渥从容的人物吧,学医当如孙老神仙,学道当如子虚道人还有吕洞宾先生,要是入朝做官的话,姚崇宋璟诸相之外,九龄先生就是楷模了,就是这样迎来送往尊上容下的俗事,他也能周旋得如此淡定雍容。

由朱雀大街出皇城朱雀门,左拐进入东市,我住在东市放生池边的悦来客栈。起更时分,宫城皇城中的皇家国戚达官贵人已然宴息,东西市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北风如刀,冰天雪地,都无损这万丈软红的热闹分毫,好像由一段奇寒里,盛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烈才能真正地焕发出来。牛羊狗肉混合着西域的香料,在巷边的酒肆里蒸煮炙烤出热辣的香气。纸窗下食客们喝的是嫩绿的三勒浆、漆黑的龙膏酒、鲜红的葡萄酒、琥珀般的绍兴酒,风卷残云般,吃的是烧饼、胡饼、搭纳等风传天下的胡麻饼;往后是供食客们消食的歌舞坊,华阴老腔、碗碗腔、皮影,种种杂剧,霓裳舞衣曲,由外州县与西域来到京城讨生活的汉女与胡姬鲜衣靓衫、抵死作乐、挥汗如雨,引得众人兴发如狂;再往前走,就是闻名长安的妓院“百花谷”,院里灯火楼台,衣香鬓影,娇笑阵阵,妓女们燃起的沉水香的香气隐隐约约地散到街上,香气中又有婉转的歌声,令百花谷缥缈如同天宫。我听说那几年的百花谷,来自山西大同的袁嫦娥唱曲最为有名,婉转刚烈,柔媚清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惜乎无缘得见得闻。在街前的空地上,裹在簇簇新的羊皮袄子中的马夫们点起木炭,为自己与马匹烤火御寒,笼着手,扯着闲话,不慌不忙等着去寻欢作乐的主人归来。我其实是喜欢看这些热闹的,由街坊“鸣锣三百下,夜市千灯照”的繁华里,会理解海岛上寂寞的可贵,可是你不由荒凉的海岛里逃出来的话,又如何能想象出此番万人如海的盛景?

由兴庆宫墙外的洪达巷拐到放生池,就可以看到放生池外的悦来客栈,飞檐下三层客舍,间间灯火通明,温暖如家,后来我在黄梁村兴建黄梁驿,就是仿的它的形制。巷子在东市边上,地处偏僻,行人也少,由坊街转到巷口,就觉得那些五光十色的繁华都转到了背后。巷内积雪未除,两边屋檐下,密密麻麻垂挂着粗大的冰溜。巷子上空裂出来的一线夜空,布满星斗,好像由这条巷子,这些星斗才可以在“千灯照”里显现出来。我甫一转入巷口,就觉得巷中雪光里夹杂着锐利的杀气,丝丝缕缕,迎面袭来,割向我酒意未消的温热的双颊。这些暗巷,是城里的野狗叼来骨头大快朵颐的地方,也是京城里的游侠儿舍命死斗的地方。生死由命,闲事莫问,我转身想走,忽然又觉得,袭到脸上的杀气并非一般的拳掌兵刃,而隐隐缠绕着凌雪阁秘术的阴寒。精通凌雪阁秘术的杀手多半来自凌雪阁,买动他们出手,所费也是以千两黄金计。他们要除灭的,也绝非奸恶之徒。而夹杂在阴寒杀气之中,与之缠斗的另外一股杀气,也并不太弱,刚直坚韧,席卷活跃,隐隐有一点书家挥毫的气势。我将身子贴到巷内的墙壁,心里决心已定,这个闲事我得管管了。

在洪达巷的中段,黑色紧身衣靠的杀手已经与一身绯衣的中年书生贴身缠斗在一起,杀手蒙着头脸,双手持着七八寸长的“吟光匕”,飞雪扯絮一般,条条刀光向书生奔涌,书生双手紧握的却是两根紫竹的毛笔长毫,亦是上下翻飞,毫不畏惧,点向杀手胸腹上的要穴。我自己在长安城的雪巷里走路醒酒,外面歌舞升平的时刻,这两个人在穷巷里闷声死斗大概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巷中的积雪上斑斑点点,如同梅花一样,溅满了血滴,腥热淋漓。看得出杀手武功稍胜一筹,已占上风,再过半个时辰,他的双匕终会洞穿绯衣书生的身体,控尽鲜血,令其僵卧在巷中的积雪里,由明天雪霁的朝晖照亮。这在长安,又算得了什么,暗夜里有多少人狂欢,就有多少人赴死,将命献祭给这个城。

中年书生硬气,明知武术不敌,一声朗吟,后退几步,双毫重新振作,不再拘泥于缠斗,而是前屈后引,左右支离,由技击一改为剑舞。我还以为是他以笔来御时下风行的公孙大娘剑舞的剑气,仔细去看,他依然是由书法里引出来的武功。如果之前,他的笔意是王羲之的小楷的话,现在的笔意却是来自大名鼎鼎的《张猛龙碑》:“君讳猛龙字神冏,南阳白水人也。其氏族分兴,源流所出……”笔随字走,潇洒古淡,奇正相生,风力危峭,气度庄严,只可惜书生习练不久,防守有余,而进击不足,假以时日琢磨,与剑道耦合,这一套“猛龙双剑”,一定会闻名天下、光耀剑宗。书生也知以此剑舞拒敌,心有余而力不足,脸上口鼻血沫吞吐,一身血肉模糊,早已将生死放到一边。他想的是,临死前,好好地仿一下自己心爱的帖,舞一舞自己心爱的笔,至于性命,就由这个鬼魅一样的蒙面客取去吧,牛头马面奈我何,最是一缕墨香难割舍!

那杀手耐性很好,久攻不下,才身形一竦,变招发力,猛攻“猛龙双剑”。只见巷中黑衣人人影一晃,一分为三,左右中布成三角箭头,六支“吟光匕”织成刀网,朝绯衣客合围而上。左边的黑衣人衣袖甫张,披头散发,如被狂风鼓**,右边的黑衣人手引两股清泉,惊涛骇浪,仿佛凭空凿开了银河,中间黑衣人则包裹在一团烈火之中,金刚怒目,热浪炙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正是凌雪阁“炎”“风”“水”三分秘术,移形换影,真假莫辨,分魂夺魄,发动绝杀,下一刻,即可令绯衣客中年书生血肉横飞,绞杀在阵中。

再不出手,更待何时。我背上借力,由巷壁弹射出来,拔足朝两人狂奔而去,来不及拔出腰下的断鬼笔,双手交互摘下雪巷两边垂下的冰凌,运起花间游内力,厥阴指,少明指,清风垂露,浮花浪蕊,二三尺长的冰凌一条接一条,鱼贯飞出,破风惊雷,好像在空中召集起来的鲸群,直奔黑衣人化出的“炎”“风”“水”三个分身。分身秘术虽然厉害,也因要支配诸多幻影,身影应接不灵,猝不及防之下,各自被冰凌插入身体,如同刺猬一般。黑衣人为冰凌所击,犹自不倒,我冲到三影身前,拔出断鬼笔分击三身胸口,黑衣人方才仆倒在雪地里,又三身合一,更见冰凌如麻,贯穿胸腹,只来得及数声痛号,杀手就热血喷涌,蒙着的脸朝下,抽搐着倒毙在雪地里。

“凌雪阁的宋飞果然难缠,他由范阳到长安,一路跟来,差一点就夺去我性命。在下颜真卿,谢过救命之恩。”绯衣书生死里逃生,稳住身形,向我揖手作礼,虽然生死间不容发,他一样淡泊宁静,不以为意,果然是一条好汉子。

待他洗净手脸,用白布裹好刀伤,我们在悦来客栈的前厅里吃饼喝酒,一碗西凤酒下肚,我们就成了刎颈之交的朋友,好像已经结识了很多年。江湖,烈酒,义气,热血男儿,久违了。

“平卢节度使安禄山造反。”放下雨过天青的酒杯,头上裹着白布的颜真卿平静地说。我听了也并不吃惊,九龄先生已经说过多次,说安禄山狼行虎顾,豺子野心,不早加剪除,必贻大患。当日安禄山伐契丹失利,右羽林大将军张守珪奏请朝廷将之斩首服罪,九龄先生也附议上奏:“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圣上却听从杨贵妃的意见,宽仁怀柔,抚慰胡夷,慨然将之放归。此后九龄先生常常叹息:“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真卿兄由北方来,可曾得到安禄山谋反的证据?”

他点点头,由怀里取出来一只纸卷,纸卷在他的怀里,沾染有淡淡的道道血痕:“安禄山李林甫之所以雇凌雪阁杀手宋飞千里追杀我,就是为了这纸卷上的字。”

我接过尚有他体温的纸卷打开,上面伸拳踢腿,如小儿涂鸦一般写着两个大字:“洗唐”。字体随心所欲,又穷凶极恶。我疑惑地问:“难道真卿兄要圣上以字意来判定平卢节度使心中的反意吗?封疆大吏,国之爪牙,以莫须有定罪,何以服天下?”

颜真卿摇摇头,郑重地说:“这是上月安禄山转任平卢节度使,在庆贺的酒宴上喝醉之后,写给手下诸将军明志的。安禄山这厮心中褊狭狠毒、唯我独尊,处事却巧言令色,投机取巧,特别是予圣上贵妃,以胡奴自居,体贴柔顺,卑躬屈膝,无所不用其极。年前他过生日,杨贵妃特意召安禄山进宫,替他这个‘大儿子’举行洗三之礼。贵妃让人把安禄山当作婴孩放在大澡盆中,亲自为他洗澡,洗完澡后,又用锦绣料子特制的大襁褓,包裹住他黝黑精壮的身体,让宫女们把他放在一个彩轿上抬着,在后宫花园中颠来转去,口呼‘禄儿、禄儿’嬉戏取乐。此事传出宫掖,一时朝廷内外无人不知安禄山得贵妃圣上恩宠,又与李林甫交游莫逆,是大唐第一有势力的人臣武将。但安禄山被杨贵妃如此‘洗儿’,表面得意,心中却是视作奇耻大辱的,他幽州的家将部族,也颇为愤恨,觉得堂堂男儿,玩弄于妇人之手,成何体统。因此安禄山特别写出‘洗唐’两字送给诸将,意思当然是,贵妃在澡盆里洗‘禄儿’,我们就以天地为盆,以‘洗唐’来孝敬这样花天酒地中的皇帝与贵妃吧。‘洗唐’两字一出,席间即群情振奋,哄然叫好,河朔诸将、突厥旧部有了新的指望,一时斗拳呼卢,乱成一团,我悄悄在席间找了一张‘洗唐’卷入怀里,一路由范阳赶回长安,就是想将这两个字给宰相李林甫看。可叹我在北地当差既久,糊涂至极,不知奸相与安禄山,为与杨国忠作对,早已暗地里钩搭成奸,安禄山酒醒之后,派人知会李林甫。李相派出宋飞追杀我,不眠不休,渡黄河,过太行秦岭,如入骨之蚹,如果不是宇轩兄出手相救,真卿早已肝脑涂地,去阴曹地府向太宗高宗武后哭诉去了。”

“他是要以鲜血来冲刷大唐的江山了。”我叹息道。我们两个人将字纸小心地卷起来,继续喝酒,只是觉得西凤酒如此之好,绵密凛冽,都去不掉在我们心里生出的寒意。安禄山之能干,座下爪牙之狠厉,我们都是明白的。他们造反决心已下,这眼前的盛世,怕是没得几个年头了。那天晚上,我将“断鬼笔”送给了颜真卿,这是我由侠客岛带来的神兵,长一尺,重十两,由金银铝锡集炼而成,笔杆用血色奇玉,如妖鬼之牙,笔前缨绒中有银片,可写字,也可对敌。笔是当年我父亲由东海海客云断鬼手中夺来、赠我的生日礼物,现在转赠给颜真卿,写字防身,修习他的名帖剑法,得其所哉。

第二天我将颜真卿引荐给九龄先生。九龄先生看着纸条上的两个字,眉头紧锁,沉思良久,却又卷成一簇,将纸条放到烛焰上,慢慢烧成飞灰。他对我跟真卿讲:“贵妃‘洗儿’恶作剧,已是我大唐的秽史,这‘洗唐’两字,心中能解,老夫又如何在朝堂上讲论?如今养虎成患,虎已归山,圣上就是下决心派兵剿灭,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普天之下,又有何人可派,何人是此胡儿对手!你们去学打虎将,早做准备才是上策,盛世不长,乱世不短,治**替,此为天道,罢了,罢了。”所谓老成持国,就是这样的吧。九龄先生将颜真卿收留在府里,我们日常的宴游也变成了三个人。不久,九龄先生因弹劾李林甫,被贬南方。我心中积愤,也离开长安游历天下。真卿则由相府搬出来,官场失意,报国无门,只好寄身客栈练字抄魏碑,将满腹忠正之气,发泄在他的张猛龙碑帖里,慢慢地竟然在书法上有了名气,与隔壁武一郎的烧饼铺、百花谷袁嫦娥的床、梁王府王婆说媒的嘴一样,有了排队求索的回头客。

就像东海之中没有东王公,昆仑山中也没有西王母。我与王积薪是在昆仑山脚下结识的,他那时候才二十不到,青葱少年,风华正茂,比我小十余岁,骑着一头黑驴由苏州出来游历天下。他认为天下就是一盘棋,山川河流是棋路纵横,村落城市是棋子星罗棋布,世事无常如同行棋,不懂天下大势,哪里能懂棋势,不懂天地运行之气,又如何能懂棋局运转之气?我也是喜欢弈道的,也非常赞同他的想法。昆仑山在身后雪峰如铸,他在路边与一个痴和尚赌棋。痴和尚布下棋局名叫“四象数独”,棋盘四行四列,棋子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种,繁复无比。痴和尚黑瘦精干,五短身材,目光如电,一派成竹在胸,坐在棋盘前面,好像是如来派出来下棋化缘的罗汉。棋局开始时,和尚熟悉棋局,稍有领先,不久就被王积薪追赶上来。几盘下地,痴和尚大汗淋漓,将僧衣浸透,先是输掉了褡裢中的百余两银子,王积薪将百余两银子返借给他,又被和尚输得精光。和尚犹自想赌,愿以他主持的小庙相抵押。我见不是事,由围观的人群里站出来,对和尚讲:“大师你出家人,小赌怡情,银钱本是身外之物。现在以佛祖的庙产来赌输赢,就掉进贪嗔痴的火宅了。”痴和尚听得面红耳赤,也不作声,站起来钻进人群走了。积薪见我多管闲事,一把将我扯住,要我赔他的银子与庙——说起来,现在我还欠积薪的一座和尚庙呢。我代替痴和尚给付了银子,代替他跟王积薪赌棋。我提议罢“四象数独”,回头用围棋。王积薪这小子眼睛瞪得溜圆:“老兄你可别犯糊涂啊,今日之大唐,下围棋能赢我王积薪的人,还在他娘的肚子里轮回呢。”我不理他,在棋盘上摆出“珍珑”棋局——父亲在侠客岛收藏有不少珍稀的棋谱,我其实记下不少。王积薪在“珍珑”棋局前坐了三天三夜,他骑来的黑驴在他身后,默默地看星星、啃青草,摇了三天的尾巴。第四天我去看他时,他胡子拉碴,一脸风尘,嘴唇苍白皲裂,语气虚弱地对我讲:“宇宙茫茫,星海无尽藏。弈道无穷,昆仑千万重,积薪有眼不识泰山,贪嗔成性,积习成癖,请宇轩兄赐教。”我哈哈一笑,拉他起来去还了痴和尚的银子,又许诺以侠客岛的棋谱相赠——这些棋谱终于等来了它们真正的主人,那些为这些名谱耗尽心血的弈道前辈们,也等来了他们真正的知音。后来的棋圣并非生下来就比别人强,只是天资好,进步快,一心一意做棋痴慢慢地将我们都超过了,又一个人往前走得太远。我们一起并辔回到长安,在一递一递的驿站里,下棋到天昏地暗,每一局棋好像都是一场比武、一个战局,一个对世界的领悟,一个盛世的缩影,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尽在棋中。我们又由棋理研习武术,觉得棋道与武道一以贯之,气盛而棋术武术皆通,由我们翻阅的棋谱与发明的妙手里,可以发明无穷的拳法、掌法、剑法与刀法,在江湖上闻所未闻,而少林纯阳天策诸阵法剑法等,也可化入棋盘成为妙招,与后人讲论的文史互证一般,所谓棋武互证是也。我们又议论起南屏山天子峰的机甲棋阵,将机甲木人按棋理布置操引,神妙莫测,拒路人以门外,我父亲方乾为之已花费不少心血。王积薪听了,心中也是不胜向往之至,后来他果然常去天子峰,与李尧一道将棋道与工圣的机甲之术合并为赫赫有名的天子峰棋局。在黄沙戈壁绿洲里骑驴赶路,一路东来,驿路梅花桃花海棠蔷薇间谢,不知不觉间自春徂夏,两三个月就过去了,在驴背上望见长安城绿柳掩映的大明宫檐角的时候,我们已相交莫逆,情同手足。

一行和尚则比我要年长十好几岁,我听说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以俗名张遂天下知闻的有名工匠,谁家里要是有张遂攻治的一件木器,可比和田玉与合浦珠。可以拿去给崔卢王谢等名门世族做聘礼。他本来想一心一意做木匠、做机关,在皇宫后院的作坊里和心爱的木头度过一生,没承想武后杀掉了他妹妹一家人,他只好到嵩山的少林寺里做了和尚,庙里也是需要好木匠的,他雕出来的佛好像随时都可以走下木台来讲法。我去少林寺的时候,方丈渡如老和尚知道我喜欢木工,带我看木人巷,说是新来寺中的一行和尚修的。我去看这个一行和尚挂单的小院,他已经完全将院子弄成了一个机关,如果院里供的如来佛想半夜出去一趟,解手方便,或翻墙吃个佛跳墙什么的,回头也会迷路的。我请渡如方丈引荐我与一行和尚结识,渡如摇摇头:“你只要能走到他的方丈室里,他自己就会移座与你喝茶讲论。”渡如走后,我一个人站在小庙前,犹豫半晌,准备硬着头皮闯进去,结果推开庙门走进影壁后的回廊,在重重碑影与廊柱间,在三五个大同小异的平常小院里,在粗壮的松柏中间,我不知不觉走到天黑,嵩山上星斗如海,北风鼓琴一般奏出阵阵松涛,我心急如焚,还是没能找到藏在灯影中的方丈室,想来“鬼打墙”也莫过如此。“庙小乾坤大”,在螺蛳壳里做成真道场,通过宫室、廊柱、松柏更改方位,也更改时序,一行鬼斧神工,真不愧是当今鲁班再世的工圣!诸葛孔明在长江边用几堆石头就拦下了乘胜进击的陆逊,看样子,一行大师是要以几堵墙让我知难而退。我按捺住心头的焦躁,重新回到影壁后,坐在败绳破瓮的水井边凝神细想,发现井边的老桃树下隐约系着一条红线,红线蜿蜒,离开树根伸展向前,我沿着这一条绵绵不断的红线,左绕另转,才在起更时分见到一行。他一脸温和的笑,对着佛桌上的油灯,说已经备好清茶与斋饭,等候我很久了。一行和尚性情温和,佛法也深湛,我没有向渡如方丈求教武功,倒是向一行和尚请教了一个多月的机关术与佛法才离去。他说佛是由木头凿的,木头是佛,佛即木头,他还说经文就是机关,机关也是经文,你去读《楞严经》《法华经》,文字如砖石筑成宫室,你能登堂入室否?不能醒悟的话,去钻一钻武陵山的山洞,走一走黄山中的山道,或者来我这个小庙里,转一转我的迷宫,也是一样。我当即心里就想,有一天,也许可以请他到侠客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也做一座这样神秘莫测的屋宇,不是用来供佛,而屋宇本身就是佛法,佛法就是武学。

转眼我就在中原上游**有七八年了,满脸胡须,来到而立之年,无家无业。和父亲他当年的游历不一样,他是来中原比武的,见一个人就约人家出来切磋武术,在刀刃上见真章,所以他没有什么朋友,他与剑圣交手多次,算是最熟的一个了,武道方面,两人默契很多,互相敬重,但人情上,也算不上朋友。我不一样,我喜欢结识不同的人,为此甚至是稍稍远离江湖的同道,技艺、医道、武道都是无穷无尽的,有一天,如果能够将这些天生异禀、刻苦研习的人聚集到一起,会不会产生更大的奇迹呢?

除了与这些好友诗酒往来,以义相待之外,我与父亲不同的地方,是我没有与中原的女人们产生瓜葛,并不是我没有被她们吸引,中原的女子容色之好、知书达礼,并不比海岛上的女人差,相比于海岛女子的坚毅刚强,她们温柔体贴,柔情如水。后来我自己反省,我觉得原因有两个,一是父亲当年与魔刹罗的交往给我留下了阴影,一想到母亲强忍着悲伤眼泪的神色,我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另外一个原因,我觉得是我自己,其实并未忘情于碧玲,如果她不是出生在海岛上,是我已经出离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一定会狂热地爱上她。她天真无邪,美艳不可方物。不近女色的好处,是我能够集中心力于技艺和武道,这七八年,反而是我自己功力长进最快的几年,我觉得,我再也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方乾的“儿子”,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武功,其实已经到了能与他一较高低的地步。有时候,我甚至想去拜访一下剑圣,这个念头很快被我压制下来,我反复提醒我自己,我离开海岛来到中原,并不是为了比武,为了争天下第一,为了去寻找另外一个女人的……

我到底为什么来中原呢?随着年岁渐长,我反复问我自己这个问题,仅仅是为了与父亲“不一样”吗?难道我小心翼翼地规避他的生活,做出跟他不一样的选择,我的人生就会有意义吗?

直到有一天,我由长安向南,由风陵渡渡过黄河,进入终南山,在一个叫黄梁村的地方,听到村民提起万花谷。我沿着猎户打猎的小道翻过层层高山,发现这一片由湖泊与溪流滋养的谷地,草木繁盛,鸟兽成群,在周围莲花一般的山峰簇拥下,自生自灭,不与外界交通,俨然另一个桃花源。我惊喜地向谷中走去,在湖边发现了一个六七岁的穿着云南六诏服饰的小姑娘,在用木桶提水浇园,累了,就由草地上捡起一根金色的笛子呜呜地吹,那笛子似金似玉,名贵非凡,出自云南大理,据说是用龙鳞刻成。小姑娘看到我有一点吃惊,连忙举着笛子,带我绕湖走到一个小木屋前,一棵枫杨树下,一个老头子正撩起黑袍举着斧头劈柴。

小姑娘高兴地喊他:“方爷爷,来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黑胡子叔叔,我猜是你弟弟!”

没想到离开海岛八年后,我在一片荒谷里,又见到了父亲。

母亲终究是放心不下,让他再入中原打听我的消息。“要是你再去找那个魔刹罗,你就留在南疆不要回来了。”临行前母亲还特别说。早年他往来中原,常到这片谷地歇脚,他说湖边有一棵活了千万年的生死树,荟萃着谷地中的灵气,是可以在树下修习内力的。在立起茅屋之前,他常在那棵生死树上过夜。所以说起来,万花谷还是他最先发现的,我只是冥冥之中,凭着父子之间微妙的感应找到了这里。

那一天晚饭后,我们顶着一天的繁星,沿着清溪在谷地里散步。这是自我出生三十年来,我们父子俩第一次竟夜长谈。这个世界上,父子之间,也许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讲他幼年时刻苦练武,青年时候闯**江湖,少林寺挑战渡如和尚,去苗疆寻找“飞景剑”,与魔刹罗之间爱恨交织的情缘,向剑圣拓跋思南发起的挑战。他说:“我之所以输给他半招,是因为他的人生中只有剑,他自己就是剑。而我,却拥有我自己都无法穷尽的人生。我得不到的,只是天下剑术第一。”我听了,只是点头微笑,但我心里已经不是这样想的,我已经有了江湖阅历,不再是当年听着母亲讲他的英雄故事的那个孩子了,琴棋书画,医学武学,我们在海岛一隅样样精通,但没有哪一项我们能说得上天下第一。我的那些长安城内外的朋友,颜真卿、王积薪、孙思邈,他们才是,他们在每一种技艺上修成的“道”,都将令他们名垂千古,他们的成就也会荣耀这个盛唐。

“我将飞景剑与攻克剑圣的剑谱都留在了南屏山,你去过南屏山吗?愿意去研习这些剑法吗?”他问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是在意的,他在心底期待我回答“愿意”:儿子继承父亲的衣钵,向父亲不能战胜的敌人挑战,会比父亲本人的胜利更胜一筹。

我去过南屏山,是啊,一个人如果不能理解他的父亲,他又如何能了解他自己,天子峰是父亲心目中的圣山。那一年,他三十七岁,拓跋思南二十四岁。江湖传闻是方乾与拓跋思南遥驻峰顶,白衣如雪,拔剑相视,由日出时朝暾浴峰到日暮时彩霞铺地,当长庚星由西边的余晖沉紫中跳闪出来的时候,方乾堪堪出剑,以半招负给其剑后发先至的年轻剑圣,所以江湖上由此故老相传的是:“用剑宁慢不快,后发制人”。我爬上天子峰,正是秋风浩**、万物萧瑟的时节,长长的白茅封住方宇谦隐修的洞穴,一灯、一剑、一席、一被,他长发披拂,胡须如麻,当年与我一起在蓬莱岛上玩耍的孩子,俨然已是南屏山中的大隐士,若论起剑法,他大概也是绝世的好手了。谈及当年他的主人与剑圣的“天子峰决战”,方宇谦的眼睛里奇光大盛,好像二十年前的剑光,一直沉积在他的眼底,如同千万柄吴钩埋在虎丘的剑池。“他们在这山洞前的空地上,花掉七天七夜,进行了五场比试,分别是兵法、棋术、武学、轻功、武试。兵法与棋术,你天下第一奇男子的父亲,自然是无人能敌,但武学与轻功,却又不及刚刚出道的年轻剑圣,特别是剑法,剑圣杀人之剑以天、活人之剑以道、慑人之剑以魔、服人之剑以圣,分别与冬、春、秋、夏对应,与北、东、西、南对应,得宇宙之微,参天地之变,天道魔圣,出入其中,能变幻无穷,又归于一,定于无。你父亲的剑法武学来自蓬莱武库,怪特奇学,蔚然可观,渐渐地由渐入顿,超凡入圣,当然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学,但与西来的剑圣相比,拘泥于方位之东、四季之春、中州之海,稍有偏颇,因此不如剑圣武学圆融无际,太极之无极,天外之有天。两人四试战成平手,自然就是以第五试‘武试’来定胜负。武学轻功之试后,你父亲心中已经明白,他可能不会是年轻剑圣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游历江湖、经验老成,可胜之以‘德’,可是,宇轩少爷!剑法中,守成之‘德’如何能胜开创之‘道’!所以主人等到夕阳西下,太阳落入山脊线时一瞬出剑,他的剑是在海上练成的,动**不息,缥缈无涯,波光淋漓,极于变;剑圣回击,他是在草原、雪山、湖泊、群山中练成的剑,极于中庸,以不变应万变。两剑相交,胜负已判,主人输去半招,其实不枉的。之后,主人心犹不甘,又约剑圣比剑天子峰,世人不知,他们比剑共有七次之多,每一次,都以主人认输告终,最后一次,主人甚至都未举剑,为剑圣剑气所迫,即长叹一声,向剑圣作揖告败。”方宇谦的这一番话,当是为我酝酿好久,其中的武学至理,有他自己闭门精研二十余年的体会,自是无比珍贵。

父亲与剑圣的七次比剑,我却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是少年时代,我知道父亲被年轻的剑圣打败七次,一定会非常羞愧、沮丧,愿意以血来清洗这种“羞耻”,但是那天我听到,心里却对父亲感佩不已,七次求败,足见他一代大宗师的胸怀,武道至道,闻道必有先后,七次求教剑圣,屡败屡战,了不起。他将方宇谦留在南屏山,也是要将自己的影子留在南屏山吧,宇谦在那里自己研习剑法,等待着二十年后我的访问。我抬头看着父亲,他的眼睛里有与方宇谦一样炽热的光芒。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

“我不愿意。”

“你有机会打败拓跋思南的。”

“不,我也没有办法战胜他。”

父亲沉默了,好半天都没说话。我们快走进三星望月的时候,他才淡淡地说:“你也可以回到侠客岛,继承我的衣钵,我知道你的武功已经大进了。你觉得侠客岛太小,回蓬莱也是可以的。”

如果小时候,我听到他这样表扬,会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回绝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母亲在侠客岛听到,也会微笑着赞同我的。

“父亲,我会成为我自己。我想在这片山谷里住下来,我已经想好了这片山谷的名字,就叫万花谷,我会邀请积薪、真卿他们一道,隐居在这里,我们一起向学修道,互相鼓励,我们也会邀请更多的能人异士进来,培育有才干的弟子。更多的人自由而逍遥地生活在一起,发现并创造他们自己,就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好像是随口说出来,又好像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父亲问:“什么是‘真正的奇迹’?”

我想了想,说:“孟子讲为人的境界有四,分别是美、大、圣、神,充实为美,有光辉谓之大,大而化之谓之圣,圣而不可知谓之神。我们而今有书圣、画圣、药圣、剑圣,合而为一,说不定可以自然而然地有‘神’,这就是真正的奇迹。”

父亲何等聪明的人,听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以后你母亲和我来找你,也有一个地方,不必太劳神。宇轩,我与她都老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到中原来,我赞同的,现在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也放心,你好自为之吧。”

我们由今日的三星望月折返,回到湖边的小木屋,小女孩迷糊着睡眼来给我们开门。

“她是曲云吗?”我问父亲。

他说:“曲云十五岁了,在扬州忆盈楼七秀坊,比她要大很多。她名叫宇晴,我过扬州,由十三连环坞的寨子里将她救出来的,你让她也留在你的万花谷吧,这孩子喜欢花花朵朵,不出十年,就能将你这个谷培植成一个花园。”

第二天他就返回了侠客岛,将露水涟涟的万花谷跟同样泪水涟涟的宇晴留给了我。他老了,一头白发,我觉得他不太可能绕道去苗疆。

多年父子成兄弟,那一个星光垂注的晚上的交谈之后,我们的隔阂消除掉了,就像移走了一片山,消除了一坡雾,化掉了一湖冰。

世上从此有了万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