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二人纵下长安城的城基,是在未时初刻。

日当正午,可是长安城中已不复往日的平静。远远的大门开处,羽林、神策千骑身背代表在神京长安执行圣旨的长羽短旗不断头地奔驰往来。城中擂鼓动地,就在他们离开高大的城墙不久之后,城墙上便出现了守卫者的身影。

权倾数十年的贵妃、皇次子,在长安城众目之下被掳换作则天天后时代,只怕已有数十官吏将校为此掉脑袋了。当然,在天后时代,天下政局稳固,岂可能有此种荒谬之事?也只有在当今天子的治下,发生这样的事,反倒令人觉得不足为奇了。

人都不欲与大队千骑碰面,离开城墙后便远远地避开大路,跑进了田野中。

还有数日便到收获之季,田野一片金黄,连绵到看不见的远方,二人顶着烈日,在田野中望东而行,跑得浑身大汗。李华婉似乎又换了一种轻功,一蹬一蹬的,大半时间都飘在空中,有时候掠过田野的风大了,李华婉便顺势转圈,双臂张开,长长的衣袍展开,像飘飘****的纸鸢一般被风送出去老远。谢云流全神贯注,施展开凭虚御空,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

“托住我!”纵跃在空中的李华婉忽然叫道。谢云流不假思索地向前急冲,李华婉落下来,正落在他的肩头。谢云流身体微纵,将一股强劲力道送到李华婉的足上,李华婉向上急升,一下子升到了五六丈的空中。

谢云流凝步不前,狂冲之势骤然停顿,啪的一声,周围三丈内金黄的稻谷同时深深地弯下了腰。

李华婉落下来,纤足踩在他肩头,叫道:“瞧见了!他们也穿过了这里,向那边去了!”

“!”

二人继续前冲,每纵跃五六次,李华婉便跳到谢云流的肩上,眺望远方。二人暗自默契,几乎不用交语,便知对方心意,越跑越快,很快便穿过了田野,进入一片葱郁的树林之中。

这片松林是长安城边的田野中常见的短松,通常是在田野中稍稍起伏的缓坡中,只是这片缓坡比较大,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松树望不到头。松林的地面,通常都很坚硬,二人一进来,便发现那坚硬地面上的蛛丝马迹。

血迹,和人马踩踏、乱七八糟的松针。

二人心中沉甸甸的,却都不言语,一路寻着痕迹往前,走了半日,李华婉忽然一拉谢云流,二人同时闪身,隐入一片密集的短松背后。

前面视线开阔,松针间隐隐露出一片黄瓦和一段短短的黑基白墙,传来钟鸣之声。

“道观?”

“是鸡鸣寺。”李华婉更正道。

谢云流讶然。连他这个外地人都听说过京城东郊鸡鸣寺,乃是前隋长安八寺之一,据说前身曾是佛学大师鸠摩罗什的居所,在北朝时期一度是长安最繁华的寺庙,其后衰落,隋末时,成了反乱朝廷的武林人士聚集之场所,大唐立国之后,禁私相殴斗,鸡鸣寺便渐渐地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眼前的这片黄瓦、白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黄瓦的一部分已经坍塌,白墙墙面上也满是裂痕,已变得灰败不堪。

二人从树两边探出头去,只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对视,眼中都深有忧色。鸡鸣寺的周围,林中,到处都可见到黄衣人的身影。这周围重重布防,不用问也知重茂和上官昭容定在寺中。

二人远远地围着鸡鸣寺转圈。李华婉甚为敏锐,总能一眼瞧出林中布防之人,二人的武功都远在这些喽嘤之上,只要抢先发现对方,便绝不会被对方发现。但越往里走,布防的人数和布防者的武功便直线上升,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围着鸡鸣寺走了大半圈,也未发现明显的漏洞,可以让二人不被发现地渗透到寺中。

忽听水声淙淙,两人转过一道陡峭的山石,便见一条黑幽幽的溪水,淌过松林,再往前看,便见这溪水源头正是从半塌的白墙之下流出的。

谢云流半跪在石上,警惕地注视着林中的细微动静,却听下面传来“哗哗”的水声。低头一瞧,李华婉坐在溪边,抄起微冷的溪水洗了洗脸。谢云流以为她洗过了脸便要起来,她却呆呆地坐在溪旁。

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穿透松林林冠,投射到溪水上,溪边明晃晃的满是水波**漾的光影,李华婉身上、脸上,亮晶晶的光芒闪烁,谢云流不由得虚了眼,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却见李华婉拍拍手,站起身来,道:“谢大哥。”

“嗯?嗯?”谢云流忙转开眼睛,听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想好了。”

“嗯?”

“你会水吗?”

谢云流为难地摇摇头。

“那咱们俩分开。我潜水进去,你在外面等着,”李华婉道,“我去瞧瞧动静,咱们再做计较。”

“不行!”谢云流道,“如果里面的人都有那人的武功,你一人进去,凶多吉少!”

“若是如此,那里面必起大的动静,这周遭的人便会被吸引过去,”李华婉道,“你便有了机会。”

“那你怎么办?!”

“你会来救我,是吧?”

谢云流哽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李华婉拔出一把短剑轻轻割去长袖,又将长裙下半截干净利落地撕下,全身结束得紧紧扎扎,向他嫣然一笑。

谢云流一声“别!”还未出口,她便向后倒去,谢云流伸手疾抓,哪里抓得到?她在空中灵巧地一转身,“扑哧”一声,游鱼般地扎入深深的溪水中。

李华婉水性了得,水面上只一线波纹,迅捷地向着数十丈外的断墙而去,若不是谢云流事先知道,断断不会有人在溪水反射日光的情况下看见。

谢云流生怕有人误打误撞碰上了,不敢多看,转身离开大石,绕着圈子向东走了一箭之地,随手捡起一颗松果,用手指屈射而出,啪的一声,甚是响亮。

几名黄衣人立刻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周围,四下晃动。谢云流岂能被这些家伙发现?猫着腰又走数十丈远,依样画葫芦又来一次。

他绕了大半圈,估摸着李华婉已经潜了进去,心头怦怦乱跳。那溪水在院子里是个什么出口?院子里的黄衣人又是作何布置?正是正午时分,毒日头底下哪里藏得住人?心头乱得慌。但里面一直安安静静,周围搜寻的黄衣人也无人惊跑,又似乎一切顺利……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一一在寂静得可怕的林中,这蹄声简直如奔雷一般。谢云流本能地往树上一隐,便见四面八方的黄衣人同时向一个地方奔去,他悄悄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索性从树上下来,紧跟在最后一名黄衣人身后。

那黄衣人奔了几步,听到身后脚步声,奇怪地回头一瞧,谢云流一掌便将他打倒在地,又跟上最后一名黄衣人。那人奔了几步,也觉奇怪,回头一瞧,便即人事不省。

这两个家伙之脆弱,远超他想象,人被一击便倒,他便伸脚将他们一一勾住,再慢慢放下,众黄衣之间隔得老远,竟无一人回头瞧瞧。

谢云流突发奇想,忙将其中一个个头高的拖到一道矮坎下封了他的数处穴道,又一拳砸在他头顶,让他三五个时辰醒不过来。扒下他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倒也蛮合体。

那人腰上还挂着一把长剑。谢云流一碰到那剑,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手,临行时师父的话尤在耳边:“此番下山,护卫重茂事小,不为重茂惹祸事大。重茂身处嫌疑,皇家无亲,一旦惹祸,重茂必死。慎之,戒之!”

“慎之……戒之……”

他稍一犹豫,还是抓起了剑,系在腰间,匆匆地将那黄衣人蒙面巾蒙在脸上,赶上众人。众多黄衣人已停在一条林间小路两旁,眼见松林中数骑狂奔而至,众黄衣人不言不语,挺身而立。

谢云流退后两步,心中发冷一一来人浑身金甲辉煌,手持长戟,竟是一名羽林军大将!

眼见那大将带着数名羽林军士,毫不迟疑地穿过一众黄衣人直入寺中,谢云流不再犹豫,后退数步,转过院墙的转角,忽地提气上纵,一手在高高的院墙上一搭,翻过了院墙。

这里面是寺中前廊尽头的一处封闭的墙角,这么闭塞之处,居然还有一名黄衣人站在这里面。那人见谢云流飞身落下,略微恍惚,道:“你……”一个你字出来,谢云流已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手掌斩颈,那人倏地就倒了。

谢云流冲到封闭角落的口子,向外看看。这寺庙虽破旧,昔日恢宏气势犹在,前院便有将近十亩,是所谓前堂。这座百年老寺还留着强烈的六朝古风,院落庞大,围绕着中间巨大的大殿一一这大殿比之后代的所谓大殿,大了起码两倍有余,是古代皇宫四面坡顶大殿的复制,整个大殿虽不算高,却足足占地八九亩之大,四面坡顶从上方压下,占据大殿高度的三分之二,将大半个殿堂一一近乎所有的支柱、门、窗一一都深深地隐藏在巨大的屋顶之下。朴素的屋顶,碎石铺就的前院,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却透露着佛家禅寺深刻的“无我两执”的禅意。

此刻,大约二十多名黄衣人聚集在前院,列为两队。那将领昂然而入,几名千骑一进院子便翻身落马,冲到他马前为他挽住缰绳,那将领冷冷地打量四周,这才慢慢地从马上下来。

黄衣人列队两旁,冷冷地看着这些神策将校,既不说话,也无动静。羽林千骑们倒一个个颇为紧张,将那将领围得死死的。谢云流见那将领扫视院落,目光精气四射,当是深有武功之人,不敢多看,缩了回来。先将那黄衣人一脚踢进角落中倾倒的树枝下,然后顺着小巷往前走,这小巷原是列在前院两边长廊中的一条,是用来给礼佛者遮蔽风雨的,年深日久,大半坍塌,被爬山虎等植物遮蔽得像一堵墙。

小巷的尽头,大殿恢宏的屋顶已经延伸到头顶。屋顶上既宽且大,自然是布满了看守,不过这可难不倒谢云流。他走到屋檐之下,仰头望去,宽大的梁、、斗密密麻麻,相互穿插、铆接,像一张巨大的网,层层叠叠地将厚重的屋顶撑起。

谢云流轻身纵起,直接越过第一层,单手攀上第二层梁果然听见下面有动静,有人悄无声息地从昏暗中出来,搜向这边。只是谢云流梯云纵跳得又快又高,超出那人的预料,那人看了半天,始终不曾抬头看一眼,转了几圈又回到黑暗中。

谢云流暗吸一口气,攀住第二层猛地向上一蹿,如幽影般又直接越过第三层,攀上了第四层梁。果然第三层亦有人,谢云流轻得像道烟,那人竟无察觉。

第四层已到了四面坡顶的顶端,再上面的第五层梁,已经无法站人了,这一层便无人看管。谢云流轻轻地走在梁上,看得清楚,下面的大殿,被三道墙分隔成了前后厅、左右廊四块整个殿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当是数十年破败不曾有烟火的缘故。

前厅中供着石刻金装弥勒,那金装是早就被扒了个一干二净,露出灰青色的石头本色。后厅门窗紧闭,黑咕隆咚的啥也瞧不分明,前厅则殿门大开,阳光射人殿中,在那光滑如玉的金砖上反射光芒,照得整个厅都明晃晃的。

有人在前厅中说话,声气儿不小,整个殿上屋析都听得清清楚楚。谢云流多听得几句,不由得变了脸色。

“……地支、府要两支,一共是十六人,”一个声音不徐不疾地道,“我等一共出动了三十六人,现在只回来二十一人,这笔买卖,可亏得很哪。”

“那是你们算计不周,”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城中防卫可是已经一减再减,天策军也好不容易被借前日的事赶回营中。谁晓得你们这么不经事?”

“独孤大人,这本账可不是这么算的,”光是听前一人的声音,都能让人眼前浮现出一幅牢不可破的笑吟吟的模样,“代国公主李华婉,不当出现在杂戏之中。队伍之中,还混了不少好手,那个纯阳来的小子谢云流,可当真是个扎手的硬点子。”

谢云流轻手轻脚走到梁中间大厅的正中,往下望去一一石佛像前,两个人正在争执,其中一人明光铠反射阳光,耀眼不可逼视,正是刚刚从外来的那员神策大将,另一人身穿朴素的黑袍,圆圆的脸,团团的肚子,却不正是长安城外、枫华谷中、小溪桥畔,那位开店的老黄?!

谢云流惊讶得无以复加,扶着梁拄的手心渗出了汗。却听那独孤将军道:“废话!世上岂有一厢情愿之事?皇室中人出巡,是由右神厢军负责关防,那些宦臣中自有高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则天天后仪凤二年,你们谋刺相王,不也被打得落花流水?至于那谢云流……哼……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愣头青,这我们可真没料到。”

老黄并不着恼,依旧慢吞吞地道:“大将军说得是。生意上本来就是有赔有赚,天公地道。这笔生意,我们亏了不少,但是想来,所赚的,嘿嘿,太子爷必不会令我等失望。”

独孤将军冷哼一声,手一伸,一名侍立在旁的千骑上前一躬,双手捧上一只扁扁的檀木匣子。老黄笑吟吟地接过匣子,却不打开,只看着独孤将军。

“范阳道军额千二百,平卢道军额千六百,”独孤将军拖长了声音道,“怎么样?上军州两千八百的军额,太子够意思了吧?”

老黄吞声一笑,转身将檀木匣子递给一名黄衣人,拱手道:“世人都贪金银宝货,我等独爱那刀光剑影,这两千多的军额,确是承太子的情了。既如此,咱们银货两讫,大人军伍繁忙,就不远送了。”

“等等,”独孤将军道,“你……想这么就走了?”

“不是我走,”老黄笑道,挥挥手让身边那黄衣人退下,晃眼一瞧,正是那比狗辈分还低的小黄,“是大人要走了。”

“我不能走,”独孤将军摇头道,“你也不能走,太子殿下的事,还没有完。”

“不是已经银货两讫了吗?”

“怎么?”独孤将军冷笑道,“挣钱,还有嫌多的?”

“生意做得再好,也就七成利,”老黄笑道,“再多一分也不成,那成了与老天爷争利,这钱咱们不挣。”

“事到如今,你想抽手,只怕晚了!”

谢云流在梁上,越听越是心惊,扶住析的双手都紧张得嵌入木中。事情竟然牵涉太子!?太子下令,劫掠上官昭容、李重茂!?事情的真伪、曲折且不去说它,但这是真真正正事涉皇室秘辛!想起下山之前师父严令,绝不许牵涉进皇室内斗,前面无意间救了李华婉,倒是事出无奈,师父必不深究,但眼前所听所见的一切……

他骤然惊觉,绝不能再待下去。但是重茂被掳至此,又是毫无疑问的,生死未卜,又怎么离去?

谢云流咬牙切齿,心中纠结,一时竟忘了听下面的动静,忙又凝神去听——下面的动静没有听到,却听身后极轻微极轻微的点动静。

谢云流不假思索,一招“老猿探桃”,向后击去。这不是纯阳的武功,却是他奉师命下山游历时,从万花的朋友那里见来的招式。这一招去势极缓,昏暗之中无声无息,极是杀招。

暗中一只又滑又冷的手接上来,两掌相交,那手轻转,将谢云流的暗劲尽数化开。谢云流不由得暗自惊讶,左手化开,右手化为掌,直插那人胸口。梁上狭窄,根本无处可躲,那人身子不可思议地一扭,谢云流手掌划过他胸前,他身上又湿又滑,堪堪让过,左掌横击谢云流脖颈,不让他有横臂将他击下的机会。

梁上昏暗一片,什么都瞧不分明,两人听风辨形,连交数招。谢云流自打倒那黄衣老者后,再不动用一招纯阳功夫,好在他这二年代表纯阳在江湖上行走,见识也算广博,别人演的招式,他只看过一遍便永不会忘,这时候临时用来,全是随心所欲,一招万花、两式少林,再夹杂着几招杂门小派的武功,倒是应付得像模像样。

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由内驱外,外在的招数都是假的,真正重要的是内息、气脉和肌肉的流转扭动,光看到外头展现出来的招式就学会了该门派的武功,说出去谁也不信。纯阳武功重内虚外,内功的修炼扎扎实实,谢云流以纯阳内力催动外门武功,乍看之下似是而非,但浑厚的内力却可借助外招发挥出乎意料的威力。

那人的功夫却极是刁钻,似乎不同于世上任何一门。一般而言,江湖上人与人过招,心中容易有定势一一比如第一招接的是万花招式,这人难免会用应对的招式和套路,来应付下面的招式,谢云流换招奇快,一般的人跟不上他的速度,很容易就被打倒了,再说,普通的黄衣人在他手下过不了一招,但这人却一直用他那套奇怪的武功,见招拆招,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在梁上越打越快,除了脚下梁不到七寸宽,周围还满是支棱着的析架,给人留下动手的空间,还没有一辆马车的车厢宽敞。不知为何,两人都默契地尽量避开析梁,竭尽全力地不发一声。堪堪过到第十招,那人的招数越来越偏向小擒拿手,施展的范围越来越小,靠谢云流也越来越近。他身上湿漉漉的,手臂又滑,谢云流跟他正面展开小擒拿手,滑溜溜的竟是接连失手,谢云流退无可退,双手自然地一划太极,一招纯阳心诀“天地无极”,硬生生将那人的震开一步。

那人低声惊呼一声:“谢大哥?!”谢云流本已上前一步,待要追击,闻言不禁大震,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大梁被震得吱的一声响。下面第三层的黄衣人立刻抬起头来。那人反应急速,手一扬,一道黑影向那黄衣人射去。

论到机智善应、待人接物、政争权变,谢云流与平生所见之人都差得甚远,连李重茂都比他有头脑得多,跟什么李华婉、李隆基等等比起来更是天差地远。但论到武学上的机变,却是人所罕及。那人一扬手,谢云流便知他要做什么,手掌在离头顶不到三寸的梁上一击,踊身便向下扑,瞬息间便到了那黄衣人身旁。那黄衣人大惊,转身向他,那人射出的东西才击到黄衣人头顶,噗地一下,黄衣人白眼一翻,软软倒下。谢云流随手扶住他的身子,还伸手将那个击中脑门弹起来的东西抄在手里,然后将那人身体轻轻放倒,一纵身又上了四层梁。

所有这一切都在一呼一吸之间,无声无息地完成,楼上楼下这许多高手,却无一人听见。

四层梁上狭窄,自不必多说。谢云流一站上来,已与那人站得近在咫尺。那人上前一步,整个身子都贴在了谢云流身上,两人挤在一起,实在没多余的空位,谢云流自然而然地将手圈在那人身后,放在她软软的腰上。

下层躺着的黄衣人,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仿佛突然间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都能听见两个人“砰碎砰,砰砰砰”的心跳声。

“谢大哥,还好是你。”李华婉任他扶住纤腰,低声道。

谢云流一颗心脏几乎要蹦出胸腔,却不开口,将手摊开,原来李华婉情急之下射向那人的物事,却是一枚圆溜溜的珠子,正是她一直戴在手上那串链子上坠着的稀世海珠。李华婉伸手接过,自然地退了一步,两人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

屋顶之下,一时间静得针落可闻。只听下面老黄和独孤将军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上来:

“天下苦武氏之祸已久!”这是独孤将军的声音,“则天祸乱高宗,夺我大唐国祚,三十年间,李氏皇族飘零江海,忠臣孝子,家破人亡!乱天下者武氏!如今虽称大唐复辟,可是庙堂之上,却仍是武氏天下!武三思祸乱朝纲、**宫闹……大唐天下,不日必将大乱。”

“则天天后世代,天下不曾乱,”老黄仍是那不紧不慢的声音道,“倒是太平了几年……说句打嘴的话,如今天子要是再坐二十年龙庭,那天下才真要大乱一一您不要急,我们这是随口说说吗。”

独孤将军粗重地喘息了几声,才道:“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国势艰难,武氏和韦后苟且勾结天子又暗弱至此……天下安危,在于太子!必须要辅佐太子,除掉武氏,天下才能转危为安!”

“老朽还是那句话,皇室危,则真是危险,要说天下危,将军倒也小瞧了天下英雄,祸乱天下的,到底是老而昏聩的武三思,还是另有其人,老朽也不是不知道,”老黄淡淡地道,“我等与太子签下契约,该做的已经做了,要杀权倾天下的武氏,嘿嘿……那要看太子开什么价。”

大殿中,人人都能听见独孤将军粗重隐忍的喘息之声,几名羽林千骑心领神会,同时拔刀喝道:“好大的胆子!”殿中的几名黄衣人动也不动,但瞧那架势,大约并不太将这几名羽林千骑放在眼里。

谢云流正自侧耳倾听,身边忽然一个软软的身子靠过来,李华婉在他耳边轻声道:“待会儿……”

“……”

“不要救我。”

谢云流迷惑不解地转过头去,却见昏暗中李华婉展颜一笑向他挤挤眼睛,然后一转身双手抱在胸前,直直地向大殿中落去。

谢云流被她黑暗中优美得无以复加的风姿所惑,待得她直直的落下了三层梁才骤然惊觉,伸手去抓,却哪里抓得到?李华婉落在半空,双手打开,呼呼生风,大殿中诸人都已察觉,便听那独孤将军厉声喝道:“谁?!”

李华婉轻轻巧巧地落在大殿正中,原地转了几圈,将下坠的势头卸去,笑道:“独孤伯伯,你不认识我了?”

独孤将军一怔,忙抱拳道:“原来是代国公主殿下。独孤祎之失礼了!”

“哪里,这不算什么失礼,”李华婉笑吟吟地道,“独孤伯伯今日大开杀戒,鱼龙杂戏一百多年,连大业末年天下纷乱,都没有终止过,被你一举袭扰,全城混乱,实在是神来之笔,咱们长安城经此一闹,大概要子子孙孙传唱下去了,嗯,是了,上官昭容夸街巡游,独孤镖骑白刃劫道儿一一这曲目儿可好?”

独孤神之脸涨得通红,哽了一下,直起了腰,道:“公主谬赞了,独孤祎之倒觉得没什么不好。为了大唐,为了李氏天下,独孤祎之就算被千夫所指,也笑纳了。”

“独孤伯伯忠贞凛然,好比比干、伍子胥了?”

“不敢,但得如本朝英国公那般,独孤祎之亦万死不辞。”

李华婉陡然拉起了脸,冷冷地道:“徐敬业打着恢复大唐的招牌,却做着割据称王的丑事,算盘打得响亮,却死有余辜,还丢尽了老英国公的脸。独孤将军打着李氏天下的招牌,心里头想的什么,只怕也没那么正大光明吧?”

独孤祎之并不讳言,拱手道:“公主殿下既然这么说,独孤祎之也不敢反驳。总之上无愧于天,中无愧于大唐列祖,下无愧于万民,就是死留臭名,独孤祎之也甘之如怡。”

“一张利嘴,倒是会说,难怪太子爱重你,”李华婉冷笑道,“可是今日袭击鱼龙杂戏,劫掠昭容、温王,你这套玩意儿,还是去跟天子说吧!”

独孤祎之绝无脾气,每说句话都要先拱手行礼,道:“待得此间事了,独孤祎之自然会在承天门外自尽以谢天子、昭容,不劳公主费心。”说着一挥手,道,“请公主殿下也去休息,不可怠慢。”

“慢!”李华婉道,“独孤祎之,我问你,为何要对重茂下手?他可是太子的亲弟弟!”

“独孤祎之绝无相害温王之意,只可惜温王殿下当时正好与昭容在一辆车上,这帮家伙,”独孤祎之朝老黄一努嘴道,“就把殿下和昭容一起请来了。”

“殿下年纪虽小,却大义凛然,见人劫持昭容便挺身而出令人佩服,”老黄谦卑地弯了腰,“咱们的人不敢乱动,怕伤了温王殿下,所以便一起带过来了。老黄是忠义之人,并不敢乱来。”

李华婉瞧也不瞧他一眼,盯着独孤神之道:“重茂是天子之子,我是相王之女。相王也是做过天子的!你劫持天子子女,还口口声声说为了李氏江山,说什么昏话!”

“并不是昏话,”独孤祎之道,“独孤祎之并非造乱之辈,今日如此,只为上官昭容。”

“却是为何?”

“如今,韦后和武三思勾结,整日想的便是学那则天模样待陛下千秋万代之后,再出一个女皇,再夺一次大唐江山。独孤伟之受先高宗皇帝、太子之命,立志铲除此天下二恶,所以不得不请上官昭容出宫一趟。”

“哦?你要杀了上官昭容?”李华婉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这么多年来,宗室飘零,全靠上官昭容在则天天后面前周旋,当今天子和相王才得以幸存。韦后当权以来,又全靠了昭容,相王才保存性命……杀了上官昭容,这就是你说的对天子、对相王、对李氏皇族的忠贞?”

“公主殿下明鉴,”独孤神之道,“神之二十年前为则天天后提拔栽培,昭容就是宣诏之人,神之胆子再大,也不敢对昭容无礼。神之请昭容做客,只是不愿亲眼见到自已尊重之人卷入祸事,岂是要为难于她?不过是要请昭容在舍下住上一段时间而已。”

“住?住多久?”

独孤神之沉吟片刻,道:“这个,独孤祎之不能说。只请殿下放心,天子、相王都是独孤祎之的真命主子,独孤祎之绝不相欺!韦后虽然擅权,却是又蠢又笨……昭容聪明决断,宫中之事,决于昭容。太子殿下有朝一日,总要问罪官中,昭容留在宫中,对谁都不是好事。”

李华婉点点头,道:“好……好得很。你们撺掇着做大事,却把相王的安危置之脑后。好得很,这才是忠良的臣子哪!”

独孤祎之低头道:“不敢,不敢。公主殿下既然已经来了,说不得,独孤祎之也只有得罪了。还请殿下和昭容、温王一起,在舍下同住几日,待此事一了,独孤祎之自然拿自己的头颅来谢罪。”

两名羽林千骑同时上前一步,将李华婉夹在中间。李华婉倒也不挣扎,只冷哼一声,转头看看周围,又似有似无地抬头看看,转身便走。

独孤神之不敢失礼,躬身道:“独孤祎之恭送殿下。”

老黄在旁边看了多时,倒也不着急,待李华婉下去,这才微微一笑,道:“将军,咱们合作多时,恩情犹在。太子殿下若是出得起价钱,枫华谷,姚家老铺,咱们随时恭候大驾。时日已不早,现在神策军大概已经全城大索,咱们在这里也待不长久,索性散了罢。告辞。”说着一拱手,转身出殿。小黄跟在身后,只听院子里“汪”的一声,果然大黄也来了。

大殿上上下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十余名黄衣人从隐身之处出来,一言不发地出殿。他们也不跟着老黄,而是一个个分头散去,转眼之间,鸡鸣寺中黄衣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干羽林千骑。

独孤神之站在殿中,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默然出殿殿外的千骑牵马等待,众人随着他一起上马,蹄声隆隆,出寺向西而去。

谢云流待众人都去了,这才从梁上跳下。太阳已经西斜,微黄的日光直射入大殿,照在时刻弥勒身上,石头缝里那些还未被抠干净的金箔碎屑闪闪发光,映照得整个大殿都亮了起来。

谢云流站在光影之中,茫然四顾。

华婉去哪里了?重茂呢?羽林军士骑马而去,并没有带走那三人,那他们被关在哪里?他是一个善于见招拆招的人,论到直面硬钢,绝不输人,可是需要费尽心思去想的事,谢云流却还总是茫然以对。

李华婉临走时的那一眼,总算将事情说得清楚。她故意投身独孤讳之,便是要他将自已和上官昭容、李重茂一起关起来,就中便可动手救人。她临走时说的那句“不要救我”便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