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火红的太阳正在缓缓下沉。天空大地,所有被夕阳照射之处,无不绯红如血,挡住阳光的林、木、残缺的城墙,则变成漆黑的剪影,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黄昏中。

一切假得像梦中一般。

在这片假的画面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冒着青烟的枯树,歪斜的战旗,一动不动的人影和孤独的战马。夕阳缓缓下坠,天上云朵聚了散散了聚,大地上光影流动,如雾如梦,惨白的脸庞、血肉模糊的躯体,时而化作剪影,时而清晰地**在阳光中。只有战马,偶尔移动,鬼魂一般在战场上游**。

这一切都不过是梦而已。

那幼童躺在一堵断墙之下,背对着夕阳,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炼狱般的世界。他一动也不动,一方面,是因为他已经饿了三日三夜,除了眼球,全身早已失去动弹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被十余具交叉横叠的尸身压住了下半身,以他小小的年纪,也根本挣脱不出。

或许,死在他眼前的这些重重叠叠的成年人,正是他还活着的原因。但是临时之前拼死遮蔽他的这些大人,看样子只不过比幼童早走那么几日而已。

几只不知在哪里啄食了死人的乌鸦,扑棱棱地飞过来落到倒了一半的墙头上,呀呀地叫着。

听着头顶乌鸦的声音,幼童那几乎凝固了的眼神,忽然又活动起来。他吃力地从身旁的女人身下抽出手,捏着一块小石头,向上抛起。可惜他的力气实在太小,石头只往上抛了不到一尺就落下来。

乌鸦们本能地跳起,呀呀地叫着。人说乌鸦乃鸟中最为狡猾,专食活人的眼珠,只要人还有口气,乌鸦就不会靠近,可是人在落气前的一瞬,乌鸦就会扑到人脸上,活生生地把眼珠子扯出来。

幼童知道这传说。即便已经无力动弹,但他还是坚持着,将那块不停落回他身边的石头捡起来,吃力地向上扔。每扔一次,石头都比上一次更低。每跳一次,乌鸦都比上一次更加欢悦。越来越多的乌鸦,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像一团乌云般聚集在断墙之上。它们轮流扑打着翅膀挤挤攘攘,喳喳呀呀,时而升起,时而俯冲。

幼童的挣扎越来越无力。他现在只剩下动动手指的力气,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盯着天空。天顶上越来越红夕阳大约已经落到地平线上了吧?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那时候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到乌鸦扑下,也就不知道何时会被啄去眼球。

乌鸦比他更清楚他何时会断气,所以……所以他必须坚持到看见乌鸦扑下的那一刻。

有一刻,乌鸦叫得特别凶残,已陷入半昏迷中的幼童挣扎着抬起头,眼前一片黑云,乌鸦们扑面而下……

到时候了。幼童坦然地想。他仰起头,等待带着血腥恶臭的锋利鸟喙插入面孔……

暮色四合,乌鸦尖声嘶叫,羽翼扑打声仿佛暴风来袭四下里一片血肉撕裂之声,温热的、腥味十足的雨,打湿了幼童的面孔。

他一动不动地仰面等待,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

眼睛还在。他还能看见天顶最后一抹绯红的云霞。正是这抹云霞微弱的光照亮了大地,才让他看清自已周围一乌鸦的尸身、血和羽毛,布满了他身旁,连他背靠的断墙上都全是淋漓的血迹和羽毛。乌鸦的脑袋、内脏,抛酒得满地都是,腥臭扑鼻,幼童呆呆地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当然他其实什么也吐不出来。

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头,把他的头从污秽的泥地中抬起。幼童摇摇晃晃,意识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他感觉到自已正在升起,仿佛灵魂正在脱离,晃晃悠悠地飘**在空中,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还在,被一双大手抱在怀中。那人正在行走所以他总觉得在晃**。行走?他睁开眼睛,顿时吓了一大跳。

他差不多是在飞。抱他的人大步而行,每一步都如腾云驾雾一般,他看得见落日的余晖照亮的大地在他脚下飞驰,他看得见一排排白杨树,一座座断垣残壁,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一一这些都在身下快速飞驰,离他远去。

他转过头来,便看见那人的面目。

“你醒了?”

“……”

“我给你饮了一点儿水,不过,你不要说话。”

“对,”那人仿佛知道他说什么一般,“村庄已经烧毁了。你的家人大约无人幸存。三十里地,我来回寻找了一整天,你是唯一一个还有气的人。”

“……”

“契丹人已经走了。可恶,可恨!”

“我带你到下一个市镇……”那人在奔跑中沉吟了一下又道,“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

“你叫什么名字?”

“……”

“不,不是小名。你死里逃生,就算是成人了。你有名字吗?”

“……”

“你姓什么?你爹、娘,姓什么?”

“……”幼童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凝聚,又咽下,凝聚又咽下,始终没有一滴眼泪流下。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天空中的余晖映在他眼中,满满地只有恨,没有悲。

“很好,看来,你活得下去。”

“……”

那人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眼这孩童的眼睛。漫天云霞映照在他眼中,随着他飞快地起落,云霞变幻,如影流光。

那人终于长叹一声,在一处小丘边停了下来。他将幼童抱在怀中,掏出一块冰冷的饼,递到幼童手上。

幼童用满是血污、泥渍的手接过饼,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你姓谢?”

“……”

“谢,不错的姓,”那人道,“你是该谢,不过,不是谢我,是谢这天地,给你留了条命,满天的云霞给了你活下来的勇气……你没有名字……你就以云为名吧!云,高高在上,变化万端,有晚霞,也有霹雳。很好,很好。”

幼童拼命吃着饼,似乎是食物带来生气的缘故,他眼中饱含已久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淌了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边,和着饼一起吞下。

那老者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道:“从此以后,你就叫做谢云流。”

谢云流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仿佛师父吕洞宾的声音还在屋中回**一般。

不管他做多少次关于自己前辈子的可怕的梦,最终都会在一片祥和宁静中醒来。因为梦的结尾,师父永远都会将他抱在怀中,温暖得仿佛被冬日的暖阳所包围。

他静静地躺了片刻,然后坐起来。

屋子里一直回**着一种低沉的声音,但那并非人声,而是钟磬之声。

这声音倒是熟悉,过去的十余年中,谢云流几乎每日都是在这样的声音中睡去,又在这样的声音中醒来。难怪他会梦到师父!

修行了纯阳心法的坐忘经,睡觉亦是一种似睡非睡的境界像昨晚这般做梦,已经很少见了。只不过乍一醒来,谢云流还是立刻清醒得目光炯炯,全无疲意。

再侧耳听去一一那其实并非观、寺中终年不绝于耳的梵音钟磬之音,而是一种充满了异域风情与节奏的音乐,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听上去好像音乐之声蔓延了很长的距离。

他站起来,推开窗,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天空半黑半红,十分诡异。长窗之下,是一片黑压压的屋顶,蔓延到差不多一里之外,在那之外,一整条街灯火通明,喧闹无比,照亮了半个夜空。

现在已是午时,可是那条十余里长的大街上似乎正在迎来白昼。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不时还有一阵阵惊叫,继之以哄堂大笑。街两边的高楼中灯火通明,甚至还能看见高过屋檐的篝火照亮了半个夜空。整个长安城连同皇城在内,都被这条异常明亮的大街衬得黑乎乎的。

谢云流知道,那里便是长安城正中的畿道,亦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大街,神道东厢,因为繁华若市,长安人称之为“东市”自当今天子下诏为皇后做七夕之乐开始,神道东厢便成为沸腾的海洋。长安城自古便有庆七夕的传统,先朝隋炀帝大业年间,每年光是庆祝七夕之乐,便能耗去七分之一的国赋,在神道东厢上演鱼龙戏、杂戏等等动辄千余人、数百头兽共同表演的庞大节目,便是自此而始,隋炀帝以此向征服的狄夷、突厥示威,结果反倒搞得国力丧尽,文帝留下的偌大帝国,十余年间便灰飞烟灭。太宗文皇帝惩前隋灭亡十宗罪,鱼龙戏位列第七,因此大唐开国直到高宗病逝,并无鱼龙之戏。

则天天后时代,为藻饰天下太平,便以为天后庆生的名义恢复了在神道东厢的大型表演和狂欢,时人称之为“浴寒”,其中的“走火龙”“观鱼”等当街表演的大型戏法,乃是前隋鱼龙戏中的节选和变种。即便如此,表演起来也要占去大半条神道东厢。

为了讨皇后一笑,当今天子特别下诏,今年在神道东厢上演“太平通天鱼龙杂戏”,名字取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为了将太宗皇帝禁止的鱼龙戏彻底恢复而已。自三月以来,来自全国各地一有可能是来自整个已知的世界一一的乐工们就开始在京城附近进行排练,进入六月,庞大鱼龙戏的各个部分已排练完成,开始在神道东厢附近昼夜不息地进行合演——其实也就是正式开演了,只不过不到七月七之夕,天子和皇后不御驾亲登朱雀门观赏,便只能称为预演。

对于这些烈火烹油、纸醉金迷之事,谢云流不过淡然一笑,便转开了目光。他今年才十七岁,从全族老小被屠戮一尽的北边惨地上被救起,亦不过刚刚十年而已,十年前他在北地凄寒之地,十年后他在纯阳宫清修之所,长安城中的繁华于他,不过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虚幻之影。

他收回目光,注视着眼前一大片黑压压的屋顶。

这一大片几乎没有灯火也听不到任何响动的建筑群落,在长安城中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至圣高乐通天钦造紫金观”乃是长安城中第一道观。

别看眼下一片漆黑,这座名字不凡的道观存在的时间,竟然比现在的长安城还要长久。北周大统七年,权臣宇文护为了庆祝从北齐接回母亲,下令在当时的旧长安之东建造通天观,彼时此地还是一片荒原,长安城还在四十多里外的渭河河谷中。

开皇四年,雄才大略的隋文帝下令建造新长安,通天观才莫名其妙地成为了新长安的中心,有传言说,深信鬼神之道的隋文帝是以通天观为新长安的“良位”为标准,建造的长安城,长安落成后,文帝赐通天观“钦造通天观”的名号。

贞观二年,太宗文皇帝亲自驾临通天观,带发修行三日,并出宫中财帛重建通天观,太宗亲赐名“至圣高乐通天钦造紫金邃观”,通天观从此改名紫金观,并成为李氏皇族家观。百余年来,不知有多少皇子、公主在此地出家、修行,虽然自高宗、则天天后年间,皇室尊崇佛教,身为国教的道教势微,但对于数十年间惨遭屠戮的李氏皇族而言,紫金观仍是维系太宗文皇帝嫡脉的重要所在。

这些,在谢云流看来,也不过是云烟一般。他是特意住进紫金观来,却并非因为这里曾经是太宗文皇帝、高宗、孝敬皇帝章怀太子以及当今天子的带发修行之所,而是因为隋大业十-年,这里曾经住进来一个人,在这里住了长达一年又六个月之久。

这个人便是纯阳宫真正的创始者,《纯阳心法》《开元典论》和《大统典论》的作者,道藏心法的集大成者,钟离权。

当日钟离权阅尽三千道藏,从浩瀚道法中学到一身惊人绝艺,又将天下治理的大道,浓缩成了《开元典论》和《大统典论》两本经书。隋大业年间,钟离权游历天下,当时的太原太守李渊请他家中做客,钟离权便给当时还在褪裸中的太宗文皇帝取名“世民”,说他将来必济世救民,十余年后,他又亲赴长安给当时还在长安游学的李世民送去《开元典论》,并在李世民的邀请下,在彼时十分破旧的紫金观中一住半年,为李世民讲解大道,直到他领悟痛彻,这才飘然而去。自他去后,李世民果然打下一个大好江山,扭转隋末的混乱,并在其有生之年生至太平,成为当之无愧的千古一帝。

谢云流也并不关心这些。人间至治之道,不在出家修行者的心中。他只关心并且猜测着一件事:

钟离权仙师在紫金观中一住十八个月,那传说中的《纯阳别册》,可是留在了此观之中?

根据师父吕洞宾亲自写的《大圣至成先师钟真人记》,钟离权一生都在距离如今的纯阳宫不到百里的华山北峰下修行,唯一一次离开华山的记录,便是这趟充满传说的长安之行,而在长安中,据说他也寸步不离紫金观,当时的太宗皇帝要请教他便在紫金观中一住数日——后来太宗皇帝登基,便下令封闭紫金观内院,以纪念钟离权的教授之恩,时人称钟离权为“紫金学士”。

如果那本别册真的存在于世间,它应是无论如何也与紫金观撇不开关系。谢云流默默地想着,目光朝黑压压的屋顶慢慢扫去。

昨日近晚,他们才匆忙赶到长安。李华婉令窦约亲自带着她的名帖,将谢云流送来紫金观。谢云流本打算以挂单的方式,在紫金观求得一席安身之地,却不料李华婉以相王之女、代国公主的名义,轻而易举地便在紫金观为他寻了一间位于三层楼上的上房。

谢云流这才知道,如今的紫金观已非当日太宗皇帝时神圣清明之所在,已变成天下著名的风水道观,每日来求签、参拜的人数以万计,来观中短暂出家、修行的也日以千计。当年不过十六亩大小的紫金观,现在已经拓地至一百六十余亩,绵延了四条街道。

不过,据窦约所说,紫金观现在其实是分为两层——一层是自高宗神龙四年以后扩建的外院,平日里宾客盈门、喧嚣无比另一层则是当年的旧院,自太宗皇帝驾崩后,高宗于神龙0四年驾临,拜谒了太宗皇帝遗迹,此后便封闭了此院,号称“贞元内院”,只有紫金观中一定职位之人,才得以出入该院。

他望向西北方一一两里之外,黑压压的厢房尽头,是一片更加黑暗的高大建筑,四座近七丈高的通明阙矗立在黑暗中,随着夜间的微风,阕上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铃音。

那必是贞元内院的所在。谢云流瞩目良久,终于忍不住轻轻跃起,翻过栏杆,伸开双手,飘飘****地向黑暗扑去。

此时此刻,在距离谢云流驻足的楼台两里之外。

一个身影站在厚重的婆金铜扣大门前,负手而立。他身着一件暗色长袍,在门上两盏灯笼昏暗的光影中,好似一抹淡淡的影子。

他好像刚刚才到。送他过来的仆人的灯影,还未从门前那条小巷子尽头消失。不过他也无须等待太久。身后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小缝。

那人从容走去,侧身进入小缝,大门又徐徐关上。

前来开门的,是一位须发皆白、弯腰驼背的老道士,他一丝不苟地关上门,便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二人都不发一言,不一会儿便穿过了不大的内院,上三级台阶,来到贞元内院的核心紫金殿前。

来人在门口稍稍站了一下,回头望去。老道士也不言语,只弯腰推开殿门,便静静地站在门前。

“呃,”那人注视着远处明亮的街道,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道,“真是热闹得烈火烹油。天后到底是做过皇帝,三年之丧也没人理了,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可是亲儿子啊,也迫不及待地歌舞升平了。”也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那老道士说。

老道士腰弯得更低,一言不发地垂头等着。那人微微摇头,抬脚迈进大殿。

这座建造于将近两百年前的紫金殿,于今已经有些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大殿正中的三清塑像,披金戴银,也都已被重年累月的灯油熏得发黑。殿内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无,高大的落地长窗上也挂着从天花板直垂到地的厚毡毯,将外界的一切音声都隔绝于外。按理,道观的核心殿堂应该开放,至少也应是经书铺地、经文垂悬,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太宗皇帝当日向钟离权取经时的布置,从那时起到现在,毡毯、绒毯年年更换,却永远都是一模一样的布置。

一名中年道士站在三清像前,见那人进来,便挥挥手。几名按八卦方位站在殿中的小道士一起躬身行礼,无声地退出殿外,将大殿门轻轻合上。

“您一回京就急着找您过来,真是失礼了。”中年道士起身,对那人弯腰行礼道。

“大师客气。武某人多年来寓居贵观,大师不嫌弃,武某是感激在心的。”

“延平郡王入居蔽观,乃蔽观上下之福,哪里敢说嫌弃二字?”

“不可,”那人举手止道,“贵观乃先太宗皇帝钦命之观,在天下万民眼中,都是至高无上的皇室之观,不可用蔽字,大师身为紫金观观主,岂能如此言语?”

“是,是是,是贫道失语了,”中年道士一惊,连连道,“该死,该死!”

“大师,你我相交多年,有话不妨直说,”那人客客气气地道,双手背在身后,却是十分的从容霸气,天下闻名的紫金观观主在他面前,便如同仆从一般,“是不是最近观中又出了什么事?”

“观中……倒是清静……”

那人静静地站着,并不言语,只抬头打量着略显陈旧的三清金身。

紫金观观主忐忑不安地立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叹息道:“这事说来惭愧,其实本不当动问延平郡王的……”

“哦?那武某这便告辞了。”

“但是老朽在京所能依靠的,除了郡王,还能有谁?”紫金观主忙道。

那“延平郡王”直直地看着他,道:“自然还有太子。”

紫金观主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上皱纹跟着**,表情极其精彩。延平郡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这,并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你身为紫金观主,若不是太子的心腹那才令我遗憾。你既忠于太子,自是皇室忠臣,又在疑神疑鬼什么?”

紫金观主念了声“无量寿佛”,道:“既然郡王这么说,那老朽也不敢隐瞒。正是……正是因为事涉太子,老朽才老着脸,前来求郡王。郡王虽是武姓,可是这么多年来忠于大唐,连先天皇天后都是知道的。”

“我忠于大唐,从来都无愧于任何人,即便不在这暗室之中,亦无不可告知天下,先天后在时招我上殿,我亦着大唐朝服,天后还赐我座,说要给唐朝老臣体面,”延平郡王冷哼一声,“你有何话,直说便了,勿需遮遮掩掩,也勿需拍我的马屁。”

紫金观主沉吟半响,直到外面传来一声子时的打更声,才低声道:“事情正是事关太子!”

“?”

“太子……太子与皇后不睦。”

“这我知道。”

“太子与梁王不睦。”

“这我知道。”

“太子与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交往甚深。”

“这我知道。”

“七夕之时,太子恐不利于梁王,伤天子之心。”

“这我不知道。”

延平郡王惊讶地看了眼紫金观主,那中年道士忙忙地弯腰行礼,不敢抬头。

“太子……太子要不利于梁王?”他低声道,“恐怕……恐怕不只是梁王吧?”

紫金观主深深地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声。

延平郡王禁不住背着手在殿中走动起来,道:“太子……他疯了!他真的……”

“……”

“你!”延平郡王忽然站住,指着紫金观主道,“你既忠于太子,这种时刻,为何要说出来?”

“贫道既忠于太子,更忠于大唐。”紫金观主急道,“郡王!太子此行,必大伤天子之心……贫道担心……担心……”

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延平郡王死死地盯着他,冷冷地道:“担心……怕伤天子……之身?”

紫金观主像被马蜂蜇了般浑身哆嗦一下,脸色顿时白如死灰。

“太子……他说什么了?”

“他……他……他什么也没说,”紫金观主道,“但是前日,曾经派了宫中的太监李延年过来,问别册的事儿,又问了神策军——”

延平郡王忽然一挥手,止住紫金观主气喘吁吁的话头。

“郡……郡王?”

“你这里,”延平郡王走到三清金身前,伸手拿起一根香,在烛火上点燃了,伸手扇去明火,才继续道,“一向都照应得好吧?”

紫金观主不知就里,道:“是……郡王……”

“这座大殿里香油多,可别招些偷油的耗子。”

紫金观主本就惨白的脸刹那间白得近乎透明,道:“不……不敢!此乃先太宗、高宗参修之所,从从从来都都都……”

“嗯。”延平郡王点点头,走到香炉前,作势要将香插入香炉。也不知他怎么插的,双手明明合拢了往下一插,却见昏暗的大殿中一点红光一闪,啪的一声,那根香竞深深地插入了殿顶三层藻井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延平郡王身躯一晃,游鱼般地晃到三清金身之后,紫金观主吓一大跳,再看时,延平郡王的身躯已如游龙般上到六丈高的殿顶,快得简直不似活人。

再一眨眼,延平郡王已不在殿中。殿外一片大乱,门开了,名小道士慌慌张张进来,叫道:“观主,刚刚……”

“闭嘴!住嘴!出去,叫所有的人都不准闹!”紫金观主厉声喝道,“今晚宿夜的人,统统都给我叫到前面大殿里,我有话说!”

昏暗之中,紫金观主声色俱厉,小道士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忙不迭地在地下叩了个头,爬起来便跑。

紫金观主跟着他后脚便出了大殿。抬头看时,远处神道东厢的灯火已渐熄灭,天上黑蓝昏暗,看不见云层,却也看不见星月。

他心头狂跳地站在那里,直到前面大殿传来钟声,紫金观中数百道士已集合完毕,才缓缓地步下台阶,一脚深一脚浅,梦游般地向前殿走去。

谢云流迈开长腿,飞一般地奔跑。

说来真是晦气。他花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摸清了黑暗中贞元内院的结构,还在几名紫金观道士的眼皮子底下细细研究了东、西二厢房中的物事,连墙上的字画题跋都细细地看过了。

紫金观名气震动天下,却只是一个普通的道观,观中道士虽会武功,但谢云流在暗中看了看他们走路、坐卧的身法,便知不过是些道藏中所载的《老君丹炉手》《紫阳真人先天步》等粗浅功夫,实在上不得台面。看来师父吕洞宾所言确是真事,钟离权先师除了吕洞宾这名直系弟子,再无其他分支传下。

贞元内院中,并没有道士们休息的场所,全部都是藏经、念经和修行的暗室。这也确实与其皇家修行内院的传言一致。从墙上的字画看来,皇室历年都有给紫金观大量的赏赐,并传下皇室珍藏的字画作为凭证,但从题跋来看,此类的赏赐自则天天后垂拱二年之后,便再无来自天子皇后等至尊的赏赐,只有太子、皇子、诸王的,而从长寿元年起,连这些人的赏赐都不见了。紫金观萧条了十余年,最近一次来自皇室的赏赐,是六个月前由东官赏赐而来,谢云流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一李重俊。

他本是忽然性起,决定夜探紫金观,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碰到与传说中的《纯阳别册》相关之物,但是一路看下来,几无所获,直到看到“李重俊”三个字,真正是大失所望。

李重俊受封太子,还不到一年,连他的赏赐之物都已摆放在这里,显然已无其他更有价值之物。他看着李重俊的名字,忽然忍不住从旁边香炉灰中抓起一把灰,恨恨地抹在太子殿下的名号上。

在做此事的同时,两名道士还在离他不到两丈外的同一间厢房中。谢云流艺高人胆大,怕得何来?那两名道士坐在那里,被他鬼魅一般地将整个厢房都翻了一遍,居然毫无反应,只管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其中一人道:“这二日,街上真是闹得沸反盈天,再过两日,天子、天后出来,那可不知要热闹成什么样子,啧啧……咱们长安城中,怕得有二年没这么热闹了吧?”

“嘘……你我清修之人,又管他什么热闹不热闹?再说,那是天子、皇后,可不是什么天子、天后。皇后受封天后的诏书,还卡在中书省呢!你没听这一个月来长安城中都闹成什么样儿了!大伙儿都说,先则天天后虽然暴虐,杀皇室和大臣不眨眼,可是这天下呀,嘿……除了她老人家,谁还配称天后二字?这段时间,皇后韦氏求天后称号一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连纯阳宫中都知道了这消息。却不料现在的中书省倒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居然敢将如日中天的韦后硬生生挡住。”

“你少把天子、天后的事当玩笑挂在嘴边。中书省能卡多久?迟早都是天后。”前一人沉重地道,“天子如今家事多,事多嘴杂,最后倒霉的都是嘴巴欠的!咱们观好容易才从则天天后手下熬了过来,小心折在这位‘天后’手里!”

另一人沉默了半响,道:“那有什么法子?太子爷和天后关系不好,尽人皆知,太子爷又爱来咱们观里……”

“噤声!你不要命了!”

“师叔,不是我多嘴,你刚刚难道没瞧见?观主都急成什么样儿了?深更半夜,还在大殿里见客人,据说这回急得,连别册之事都要拿出来当筹码了。”

“你少跟我叽叽歪歪,再说我……”

忽然,密闭的厢房中刮起一阵风,点在二人周围的四盏油灯中的火头同时深深地弯下了腰。二人吓了一大跳,忙跳起来去遮住火头,忽听轻微嘎的一声,天花板上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妖风顿止。

道观里头,封禁森严,像紫金观这样的百年老观,道士们是绝不相信有什么鬼怪的。在长安城中,半夜梁上君子,多不是偷盗,而是偷听,一朝出首告密得官,胜过夜盗十金。二人想起自已刚才说的话,顿时都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僵直。

谢云流好容易才从别人口中听到“别册”二字,哪里还忍耐得住?从东厢房里出来,便直奔大殿而去。大殿位于贞元内院的正中,足有三层楼高,自是容易辨识。他轻飘飘地掠上大殿周围的花墙,果见大殿四周,按八卦方位,站了十六名年轻的道士二人一组,一人持火把,一人持剑,都背对大殿而立,只听见火把猎猎的风声,半点咳嗽声也无。

此时,神道东厢那边的灯火已暗,天上云层反射的光也已籍淡。十六名道士手持火把,其实也不过能照亮内院中八块小小的区域。谢云流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到了内大殿的顶上。

紫金观内外防守,对他而言如同摆设一般,谢云流心中早已满是轻满之意。不料他在大殿上只停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耳朵边刚刚听到“别册”二字,脚下稍稍用力踩在梁上,下面便听见了。

那一支香箭一般射来时,谢云流便知大祸临头。将软软的香掷入钦造大殿的楠木主梁,谢云流自己不做此幻想,只怕在师父那里也难得一见此手法。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向大殿外狂奔而出!

只一步,他便跨过了大殿四面坡顶与花墙之间十丈的距离一一从空中扑下,身体在空中缩成一团,连转了七八个滴溜溜的圈子,正落在不到一尺宽的花墙上。

从那么高的空中落下,冲力之大,空心的花墙顿时被压塌,但谢云流已借这一力向前蹿出,一纵便又是五丈之远。

这是借了下坠之力,以纯阳心法中的“生太极”心法将之化作向前的冲力,其力量之大,谢云流自身岂能承受?双臂一振,将那力量化解而出,啪的一声,竟然将两只袖口同时震破。

就这么一瞬间,他已掠去十余丈。箭一般冲刺的结果,除了全身如遭重锤一般,心脏亦传来酸涩之感。他长吐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以纯阳心法化去心头的酸楚,这么缓得一缓,又去了十丈。

从楼上躲开香的一击,到此刻不过过去了三五个呼吸,他已掠过三十丈距离,穿过了大半个贞元内院,前面便是内外院之间的高墙,谢云流脚下不停,一面拼命换气,一面用尽全身力气纵身而起。

第一脚,他便踩在了高墙的二分之一处。但是力气渐竭,第二脚竟然只上到三分之二处,他拼命伸出手向上一探,勉勉强强手指探到了高墙之巅。

三根手指之力,将他从墙下拉扯上来,谢云流心中暗叫“侥幸!”对自己在危急之中所爆发出的力量也深感意外。身后院中钟声大响,无数人奔走往来,谢云流看一眼地形,才发现自己逃出时错估了方位,自己的住所正好在内院的对面。

他跃下墙头,沿着内院与外院之间的一条狭窄小巷飞速奔跑,前面灯光一亮,几名紫金观道士从一道小门出来,众人忽觉劲风扑面,手中火把火头猛地向下一压,众人唬了一大跳,一起东张西望,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谢云流一通疾奔,轻轻巧巧便过了几拨紫金观的道士,回到自己住的楼下。此时整个紫金观都已惊动,众道士不敢再鸣钟,一拨一拨到处搜索。谢云流到楼下时,三四个道士正要上楼,他伸手在楼梯上一撑,众道士被晃得“哎哟”一声,几个人吓得手脚发软地上了楼,却见谢云流打着大大的哈欠站在房门前,道:“几位道兄,怎么回事呀?大半夜的,到处都在闹,真是京城,与别处不同。”

当头的道士打个哈哈道:“没什么。是蔽观离外头街近,这几日神道东厢金乌不禁,怕走了水,到处都看一下。”

“怪不得听到有走水时敲的钟声,”谢云流惊道,“几位,且进来好好看看?”

谢云流昨日是代国公主手下的千骑亲自恭送到门口,紫金观的知客道士都是眼睛里有水的人,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只要这儿没有外面烟花飞进来的火种便好天晚了,道兄且安睡,安睡。”

“无量寿佛。”

几个人相互见礼,便匆匆退下。谢云流站在小楼的楼梯上,看着几人走远了,这才拍拍胸口,让死自狂跳不止的心脏平息下来,转身进屋。

屋中油灯已经灭了,窗口大开着,冷清夜色洒满屋中。谢云流走到桌边,忍不住又深深地喘了口气,从桌上拿起火石,凑近油灯。

“刚不可久,力不可猛,你每隔七步就气血逆流,这岂是练武长寿之道?”一个人淡淡地道。

从第一个“可”字开始,谢云流的身影便已扑到,“啪啪啪啪啪啪”,平均每说一个字,他和那站在黑暗中的人就交手四次,在这么狭窄的空间和电光火石的时间内,二人都根本不及拔剑但一招一式,皆是以手代剑,他的攻击密如骤雨,那人的防御却稳如泰山。堪堪交手到“长寿之道”的时候,谢云流忍不住又大大地喘了口气,手下稍微缓得一缓,那人便在这一瞬间长身而出,一掌按在谢云流胸口。

刹那间,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全身麻痹,等着那人内力震碎心脉。

那人手掌在他胸口一触,即向后退去,离开了谢云流拳风的范围,道:“好功夫,真是可惜了。”

谢云流一阵惊心动魄的心悸过去,彼时全身绷紧,劲力反噬,一股内息在身体中急速回转,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剧烈咳嗽起来。

“这便好,”那人淡淡地道,“内息反噬,最是伤身。你咳出来,便去了一半,若是吐出来,那便最好。”

“你……你是……”

“你听我说了半天话,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

谢云流背上炸出一身冷汗,本能地便想转身就跑。但刚刚一轮交手,他已深知,自已若此刻在十丈外,这人也能轻易地将自已置于死地。

但交手中亦有明确的感觉,此人绝非敌人。高手过招,手眼相交,手脚一招一式,内息一吐一吞,都深蕴含义,手一搭,便知有无杀心一一这个人,不是来杀他的。

“你……你刚刚没追上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一步,让外面冷清的光照到他脸上,正是适才所见的延平郡王。

“我……我明明……”

“是,你逃脱了,”延平郡王道,“我也很是意外,竟然有人能以如此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我眼皮底下逃走,以你的年纪来说,这身修为倒也罢了,这份灵气和决断,确是难得。”

谢云流“咳咳咳,咳咳咳”地咳起来。

“只可惜你内功练得似乎不得法,功力有了七成,却总是难窥真正高深的法门,”延平郡王摇摇头道,“你不要摇头,你自己想想,你全速奔跑,全身内力能将你在七步之内送到三十丈以外,这确是惊人之力,连我也无法企及。但你第八步起,气息就开始紊乱,以至无法再持续,得换气、换力,可是如此?”

“你不说话,可你自己也明白。听你的呼吸,我便知道,不光是奔跑,你与人出招,也是七合一停,只不过你与人交手太决,这个停顿,寻常人瞧不出来,”延平郡王淡淡地道,“可与真正的高手过招,这个停顿便是你的死穴。”

“……”谢云流手撑在身后的桌上,惊惶不安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是拔腿就跑?不要命地与之拼命?还是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听他说着自已最最隐秘之事?

“七步一顿,气往上冲,空中纵跃,凭心而动,嗯……纯阳心法的吐故纳新,你练到了第五重,却无论如何也上不到第六重的境界,”延平郡王点点头,笃定地道,“你是纯阳宫的大弟子,谢云流。”

自从出门以来,已经被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毫不迟疑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谢云流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却忍不住苦笑,道:“不知阁下与谢某,可曾有一面之缘?”

“不曾,”那人摇头道,“不过,我与纯阳吕老仙师,却是颇有渊源。吕仙师创建纯阳宫未久,听闻他收徒弟,亦不过十年的事。以你的年纪,纯阳心法能练到这个境界,除了吕仙师的大弟子,还能有第二人吗?”

谢云流万分尴尬,低声道:“这……是……在下……呃……弟子……正是谢云流。”他和李华婉、延平郡王这些人比起来实在是缺乏急智,一切只能顺着别人的话去说。这位延平郡王既然自称与吕洞宾颇有渊源,又能一眼看出自已功法的核心秘密,难道是师门中人?所以连忙改口,自称弟子,想了想,这人武功之厉害,生平所见人物中,只怕只有师父能与之相提并论,忙站直了身子,向那人深深地一躬。

延平郡王默默地站着,受了他这一拜,才道:“以你师父的眼光,你的品性绝非偷鸡摸狗之辈,为何半夜潜入紫金观的内院?”

谢云流知他必有这一问,刚才在内大殿中,又亲耳听到紫金观主口中提到“别册”二字,明知这是颇犯禁忌的事,还是忍不住道:“弟子……弟子是为……别册而来。”

“你也知道别册的事?”延平郡王似乎并不惊讶,淡淡地道“嗯,是了,你纯阳宫与钟离老仙的渊源甚深,知道别册,并不稀奇。”

他沉吟一下,目光在谢云流身上来来回回扫过,道:“你师父并不知道你下山寻别册的事。”

谢云流涨红了脸,却倔强地抬起头,道:“是。”

“在我的此生中,不知被多少人当面提到别册二字,也曾当面问过你师父、师祖这二字,”延平郡王摇摇头,笑道,“可惜,这二字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而已。”

“有过一面之缘。不然,我也瞧不出你武功的路数,,”延平郡王道,“我与贵门派渊源深厚,所以,我要劝你一句话。”

他走前一步,离谢云流不过一尺之远。虽然他的个头远没有谢云流高,浑身劲力充盈,谢云流不由得为之气滞。但他立刻调整呼吸,硬顶着延平郡王逼人的气势,站得笔直。

延平郡王冷冷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弟子不知。”

“我是则天天后陛下的侄子。”

谢云流一惊。猛然间肋下一凉,延平郡王双手叉出,直插向他两肋,谢云流不假思索,双臂回转去别他的双手。延平郡王一招未老立刻变招,左手反扣,右手直插,同时攻向他的太阳穴和膻中穴。谢云流本能地向后一步,却连半步都没退出,腰就直直地顶在了窗边的花瓶架上。

他退无可退,延平郡王双掌来得奇速,谢云流猛一扭身,双手上举,将攻向太阳穴的那一指挡开,啪的一声,延平郡王的右手插在他的左胸,虽也疼得谢云流闷哼一声,却避开了膻中穴上的致命一击。

延平郡王沉声道:“好!”手下不停,攻他左肋,谢云流左肘下击,右掌毫不犹豫地劈向延平郡王的脖颈,延平郡王举手架开,继续攻他小腹。

噼噼啪啪,两个人须臾之间,便连攻六招,谢云流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便不再一味防守,与延平郡王有来有往打得不亦乐乎,只是二人同时默契地既不出声,也不动脚,全是手上招数,延平郡王的招式近于小擒拿手,谢云流的招数却全是纯阳心法中的太虚剑意虚化出的剑招。

二人越打越快,延平郡王的每一招都是向着谢云流心、肺腹而来,谢云流背部顶在窗台上,避无可避,下意识地闭住呼吸,拼命收腹。电光火石般的几下过招,忽然之间,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闭气已久,已透不过气来。

延平郡王知他气息已绝,双掌一翻,速度骤然增加一倍,双掌在昏暗的屋中已快得全然看不清楚。谢云流拼尽全力,死死防住,不知不觉间自己的速度也提高了一倍有余。

但是一一气息马上就要中绝了!谢云流脑中一阵眩晕,胸口憋闷得如同火烧一般,便如他适才全力以赴狂奔时一般。他拼命地想要呼吸,可是上三路被延平郡王的掌风封得死死的,胸口自然而然地内陷,根本无法吸入一口气。

延平郡王双掌奔雷般的直击谢云流胸前,谢云流眼前金星乱冒,用尽全力去格挡,忽听延平郡王大喝一声:“劲透气海,抱守府宫!蠢材!连气也不会透吗?!”

谢云流已然浑浑噩噩,暴喝声中,不由自主地气跟着往下一沉,忽然之间,那股在胸口奔涌的热流从膻中、鸠尾、巨阙一路直透下去,直抵肚脐,他腹部本能地向外鼓起,“哈!”一股凉爽至极的空气直透入肺中,忽然之间,内息奔涌如潮,他双手用力向前直出,一招太虚剑意的“夺魄”应掌拍出。

楼下一人大声道:“何事?何事?”旁边不知谁说了声什么声音立刻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觉之间,本来喧闹的紫金观已经安静下来,透过开启的长窗,只听得见远远神道东厢传来的打更之声。

谢云流呼哧呼哧,全身大汗,可是心头却远比打斗最危险时还要跳得厉害一一刚刚是怎么回事?延平郡王忽然暴喝一声,为何他本已接不上来的气息,忽然转化为如此威力,连袖口都撑破了?

纯阳心法,只有练到最高境界,才是所谓的摘花伤人,一拳一剑出手,后劲绵绵不绝,袖口鼓**,如风如雷。去年上元节久已不在弟子们演练武功的吕洞宾,曾趁着月色在太极广场打了一套先天八卦拳,普普通通的一套入门拳术,被他施展开来,劲气如虹,弟子们甚至无法在十丈之内站稳。打到“坤卦十七”一拳,吕洞宾缓缓出拳,两只袖口被劲气生生憋成了絮状,弟子们震惊不已,都说是生平仅见的师父绝学。

怎么自己被逼到了绝路,气息已绝,却又忽然有如此功力?

他心中怦怦乱跳,一片混乱。

“你的七步之息,我已经给你解了,”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延平郡王低声道,“这心法,本是你家祖师给我说起的,现在也不过是还给你。希望你以后善学善用,不要……再找什么虚妄的别册了。你本纯良,奈何入此世间?你认识的人,认识你的人,周遭的一切……恐怕你根本无力招架,又何苦来哉?”

说着手一扬,一枚铁钱啪地打在油灯上,进出几点火花,油灯的火苗噗地一下燃起,谢云流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看了眼灯火,再回过头来,角落中空空****,哪里还有延平郡王的影子?

他深吸一口气,习惯性地便要咳嗽一一以往每次如此大战剧烈奔跑之后,都要咳个死去活来,可是这会儿用力咳了两下,却是咳不出来一一胸中气息充盈,绝非往日剧烈翻滚之相,认真要咳,还真是无力咳嗽。

他弛然坐下,望着跳动的火苗,心中纷乱如麻,一时竟是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