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吕洞宾放下手中的捣药杵,注视着山外的云海,沉吟道:“云流,今年你几岁了?”

“师父,徒儿十七了。”

吕洞宾回头看着谢云流。从死人堆里把他拉出来,似乎还是昨天的事,白云苍狗世事如云,转眼间便已是堂堂的男子汉。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上个月我让你抄写心经全册,你抄到哪里了?”

“师父,徒儿六日前已经抄写完了。”

“抄完了就行了,你说什么六日之前?这要显摆你抄写得快吗?”吕洞宾皱眉道,“你的毛病始终都改不了,喜欢显摆,总是不实事求是、脚踏实地。这样怎么能行?”

谢云流讪讪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知道为师为何要让你抄写心经全册吗?”吕洞宾问。

“是……”谢云流哽了一下道,“是要徒儿学会心静,要徒儿学会克制。大象无形,大音稀声,至道者,无形无质无欲无求,欲求之者……”

“好好好,”吕洞宾笑着打断他道,“你就是说不得。我让你抄写心经,是要在原本心经之外,再造一个经册出来流传于世。你知道此乃何意?”

谢云流手中端着一筐草药,皱眉凝思,呆呆地道:“呃……呃……师父,你是要……要……要再去人间,向帝王进书?”

吕洞宾轻啧一声,道:“笨徒弟。心经早已立世数十年,为师要传与他人,还需要等到现在?”

“呃……”谢云流想要搔脑袋,但双手不得空,只好忍了,道,“徒儿……不知……”

“痴儿!那本经书抄好了,就是你的东西了。你说这是何意?”

“师父是要徒儿终日乾乾,常常温习?”

“胡闹!”吕洞宾一声断喝,捣药杵都扔到了地下。谢云流吓得连忙跪地,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胡说八道,”吕洞宾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连自已错在哪里都不知道,还知错!知什么错!?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徒儿愚驽……”

“这倒是说对了,你就是愚弩,”吕洞宾见他老老实实低头认错,一肚皮“气”倒是散了,不由得又叹息一声,道,“你于武学的智慧,可以说卓然天授,造诣非凡,远远超出为师的预计,将来在武学上超过为师,那是不消说的。可是你于人情世故缺乏急智,就此而言,将来必败于此。唉……为师不知道这回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师父……”

“我要你抄写心经,便是要你另立一册。心经上的功夫,你大部都已修行,如今心经于你,已是可有可无之物,”吕洞宾手微微一抬,让他起身,继道,“从你十八岁开始你就可以代表纯阳,自行授徒,开创你自己的基业了。你懂了吗?”

谢云流又喜又惊,道:“师父,徒儿……可可……可还什么都没学会呢!”

“倒是无妨,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吕洞宾提起捣药杵,叹息一声道,“将来你教授徒弟你想要把什么样的魂魄注入你教授的武学之中?”

“啊?”谢云流茫然地道。

“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又带着你这不说话、不会笑的活死人过了三年,才找回你的魂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教你一件事,存世,”吕洞宾静静地道,“我没有教你仁爱、进取,这些东西你自是不缺。我希望我能教会你存世的信念,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前路如何……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便是我注入武学之中,传授与你的魂魄。”

谢云流心中酸楚。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已都已经记不大清楚当年死人堆中的过往,师父却永远耿耿于怀,决心不让他再入那样的地狱。他心中感动得发颤,低声道:“师父,您教我说话,授我武艺,胜过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徒儿斗胆,以后传授徒弟时,愿传授师门二字。”

“哦?”

“为我徒弟者,即为纯阳门人,所学武艺,一切皆要为师门所用,生死都要为师门而为!”

“狭隘!”吕洞宾喝道,“不过,无妨!这正是你这纯阳官大弟子该有的态度!你身为大弟子,生死皆要以师门为重,懂吗!?”

谢云流浑身一颤,醒了过来,大声道:“是,师父!”

一只温润的小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道:“谢大哥,你醒了?”

谢云流大惊,转头一瞧,不是李华婉是谁?他茫然地坐了起来,道:“我……我死了吗?”

李华婉长长地舒了口气,抿嘴笑道:“纯阳宫的大弟子,想死,哪有这般容易?”

谢云流脑子里喻喻作响,仿佛还在玄武门前喧嚣的广场之上,周围尽是金戈铁马奔腾之声。李华婉见他几自浑浑噩噩道:“不用瞧啰,你在皇姑的格车之上。”

“李……李多祚……陆危楼呢?”

“陆危楼已经走啦,”李华婉笑道,“他于百军之中,割下了李多祚的首级,就那么轻飘飘地飘走了。”

谢云流沉吟了一下,想想昏过去之前最后的印象,倒并不怎么意外。李多祚再强,也不过是名行军打仗的军人,陆危楼要取他首级不难。

“太子……重茂呢?”

“太子已经败阵,逃亡外地,”李华婉语出惊人地道,“多亏你,拼命救下了皇姑和重茂。皇姑回到内苑,便立刻召集了宫人,将躲在地窖中的陛下接了出来,逼迫他亲自上到玄武门城楼向攻城的羽林军士宣谕,赦免羽林军士,只要反贼数人之首级。陛下不过寥寥几句话,羽林军便即大哗,李思冲和李承况等都被部下所杀,李多祚已死,太子无可依靠,只带了沙陀忠义等数十骑逃出城去了。”

谢云流听得目瞪口呆。当时他激于义愤,以及对重茂、华婉的关切之心,才出手搏命,其实心中从来就不对天子报什么希望。玄武门下闹成那个样子,天子都没敢露头,当是时,对太子登基、天子陨于国难的结果,他已经全盘接受,只求能救出重茂和华婉、上官昭容等人,便死而无憾。

可是上官昭容不过让天子登城一呼,沸反盈天的太子造反便一败涂地。原来太子的野望,李多祚扭曲的忠诚,羽林军们丧失道义的蛇鼠两端,在上官昭容眼中,不过是可一口气吹散的飞灰而已。

大事已了,可谢云流胸中的块垒不知为何,仍旧无法松动,他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肩头已经被包扎起来。好在双手、双臂都不过是受了点轻伤而已,内息略有受损,恐怕也无大碍。

李华婉见他目光四处搜寻,便双手将一柄剑捧给他,道:“谢大哥,你那时候实在是……太不要命了,不过你是命不该绝你瞧瞧这个。”

谢云流接过,却是那把“动魄”。只见修长的剑身上鼓起一大团,他惊讶的翻过来,却是剑身的阳面上深深凹陷了一块。只是这把剑乃是用玄铁所造,又是以西域的折返锤炼法所造,刀品极为柔韧、富有弹性,凹陷下去这么大一块,剑身却依旧保持不断,实在是罕见。

谢云流看了半响,猛然惊觉,道:“啊!这……这剑……”

“是了,”李华婉幽幽地道,“李多祚被杀,羽林军惊散,我找到你时,那支铁矢还牢牢地插在这剑身上,剑身上的凹陷也还嵌在你的胸口上。若无这剑,谢大哥,今日你便是金刚不坏也必无幸理了。”

谢云流瞩目那剑一时,便轻笑一声,转过目光,道:“重茂在宫中吧?太子败了,重茂……可别出什么事。”

“重茂,他倒是好得很,”李华婉苦笑道,“陛下颁下旨意,以温王重茂为讨平大将军,奉诏讨伐废太子李重俊及其党羽,现下大将军已经统帅神策、天策各军,出城追捕废太子去啦!”

谢云流心口剧痛,不由得用手按住。李华婉道:“谢大哥你怎么了?可是伤了经脉?你赶快躺下,马上就到我家,家父和三哥已经请了京中最有名的……”

“不!”谢云流挣扎起来,道,“停车!我要去见重茂!”

“谢大哥?”

“不能让重茂犯下杀兄之罪!”谢云流终于了悟自己胸中的块垒所为何来。如果重茂和太子兄弟手足相残,那必将犯下重罪,不仅纯阳宫再也不许他踏足,将来……将来天下人也必将唾弃他们兄弟二人!

李华婉叹息道:“我便知道你会如此说。”身后拍拍车壁,格车微微一晃,停了下来。

谢云流撑起来,只觉浑身酸软,双脚直抖,咬紧牙不吭一声。李华婉拉开车门,跳了下去,谢云流跟着出来,才发现原来格车又已转到了老地方一一神道东厢的杏花酒楼。

天果然已经黑透了。神道东厢大道两侧点起了油灯,显得十分昏暗。若是往日,遍布大道两侧的杏花楼这样的大酒楼早就华灯高照,周围四下都热闹得不似人间。现在却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数十名天策军士守在车旁,见李华婉下来,忙一起躬身行礼。

李华婉也不客气,道:“把我的那两匹马牵来。”早有人牵来两匹神骏,正是霸红尘和李华婉的那匹黑马。

谢云流一见大喜,毫不客气地便跨上了霸红尘,霸红尘轻轻打了两个响鼻,似乎对这位骑士亦表示满意。李华婉骑在马上大声道:“温王出的哪个门?”

“回殿下一一安化门!”

“谢大哥,走!”

两人齐齐拨转马头,向着南门而行。长安城中大闹一日,此刻正是家家户户闭门避祸之时,宽阔的神道东厢上人畜无踪,两人**神骏几乎脚不点地般便直达长安城南边的安化门。

安化门前一片狼藉,门楼已经烧毁了一半,看来日中时这里曾有一场好战。现在数百名神策军士正在收捡满地旗帜、韬重和羽林军士的尸体,远远地望见城门洞里似乎吊着什么东西。

李华婉亮明身份,神策军将领立刻放行。神策军的消息一向灵通得紧,知道相王此次完完全全站在天子一边,又立下奇功,相王和他的子女们眼看在朝中红得发紫,谁敢得罪?

两人从门洞下经过,才发现几盏油灯照亮的昏暗门洞中,豁然吊着一具尸体!

那人披头散发,盖住了面目,全身的明光铠上插满箭羽,从上到下都染成了黑红色,地下还有一摊淋漓的血迹,显然死了已久,吹过门洞的穿堂风刮得他僵直的尸身甩来甩去。

两人策马屏息从那尸体下面经过,李华婉眼中忽然汪满了泪水,旋即又统统收去,冷冷地道:“成王叔叔一世英名,到老却跟着太子作乱……这下身死家灭,只可怜了那些哥哥、姐妹们!”

谢云流这才知道,这是今早与太子——如今该叫做废太子了一一和李多祚一起作乱,率先占据长安外城的成王李千里。看他的样子,是吊在这里活生生让人乱箭射死,谢云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屈指一算,今早与太子同时起事的人,都是当今一时之选,人中豪杰,如今一个个或身首异处,或吊死都门,只剩下太子还在黑夜中亡命……自古天家骨肉,最难周全,天子下诏全国皇族进京参加七月七夕之会时,定然想不到会有如此惨烈的七夕在等待着他。

两人出得城来,沿着南下的道路一路追赶。参与叛乱的一万多羽林军,除大部分在玄武门下倒戈获得赦免外,位于九门、外城、各厢的军士,以及不在赦免之列的羽林将领们自是四散奔逃,神策军和左厢军奉命追捕,虽已是深夜,长安周围百里之内,到处都是火把在晃动着,沿途不时在荒野的农户、山谷边的林子中,见到数十甚至数百人在持刀对砍,神策军大声喝令投降,垂死的羽林军高声诅咒……田间地头,也不时见到成堆的无头羽林军士倒毙路旁。

两人沿着这血淋淋的路标,一路向南,走了大约二十里路连神骏如霸红尘这样的名马都跑得浑身大汗,气喘吁吁。沿途出现的死马越来越多,与之相当的无头羽林军尸体也愈发多起来前方黑沉沉的夜空中,出现一座高大黝黑的山脉,山中星火点点,传来阵阵号角之声。

听这声音,似乎还没有追到太子,两人松了口气,放松缰绳,让马缓缓前行。李华婉看着满山的火光,忽道:“我八岁的时候,太子一一大哥刚刚和天子一起,从房州戎所返回,有一天他带我们在京的兄弟姐妹几个出去游猎,玩要了整整一天,到天黑的时候,太子,咳!我说惯了,怎么也改不过来。大哥下令参与游猎的人,每人点上一支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山谷……便和今日一样。”

谢云流不知该如何接口。今日这些星星点点的火光,猎杀的正是太子本人!可他看李华婉的眼中,既无悲伤,也无激动,不过是一些感慨罢了。她甚至还笑了笑,伸过手来,握住了谢云流的手掌。

两人逆着一条潺潺的小溪流往山里走。清幽的夜风,甘甜的水汽,侵润肌肤。无数萤火虫被惊起,照得小溪中蓝光盈盈,好似一条流淌的蓝色光河,马蹄踏过鲜嫩的野草,萤火虫便成群结队的追逐着马蹄,黑夜中两匹神骏仿佛踏星飞行。

谢云流又累又乏,消耗过度的内息实在难以支撑,便闭上眼,让霸红尘跟着李华婉的黑马走着,心中似睡非睡,只盼着这幽静甜美时光永不结束。

骤然间一声凄厉的号角,在山中深处响起,黑夜中嘶哑如鬼,谢云流吓出一身冷汗,整个人也清醒过来,看着李华婉坚决的表情,他顿时明白过来一一太子,已经跑不掉了!

两人不再迟疑,打马便顺着号角的声音而去。一路翻山越岭,越来越多手持火把的天策、神策军士们,从各条小路上奔来,与他们会和在一起,不久便有数十人之多。看着前面的山谷,更多的光河向着同一个地方流淌而去,光看火把只怕也不下千人之多。太子爷这只老虎,终于落入重重罡网之中。

奔上一座山岗,前面豁然开朗,却是一大片平岗。岗前立着两根高大的黑色柱头,十分奇怪,奔得近了才发现原是一座木牌坊,只是年深日久,牌坊整个朽落在地,只剩下了柱子。看那牌坊的式样,隐隐还留着大社牌坊的痕迹。

大社,古时乃是一国社稷的重地,到后来逐渐演化,已变成了吉壤一一也就是公共坟地一一的代名词。而这大社既已朽坏,自然是一座毁弃已久的坟地。

这里已经集中了不下数百人,个个高举火把,猎猎作声李、谢二人一到,自然人人恭敬闪避。谢云流看着周围,果然是座乱葬岗,遍地坟莹都破败不堪,有些陈年的尸骨、棺木散落在坟地之外。

太子逃亡,竟然慌不择路,逃进了坟地!想来真是令人扼腕叹息。李华婉拉住马头,厉声道:“废太子李重俊,人在哪里?!”

一名神策军士忙上前来,行礼道:“殿下!前面大社深处咱们已经围住了废太子和他的手下!温王殿下和统领李思慎都已经过去了!”

李华婉跳下马,将缰绳往旁边一人手中一丢,道:“带我过去。”

“是!”

谢云流便也跳下马来,跟着李华婉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乱坟头往乱葬岗深处走。有人在周围大声吆喝着,赶来的神策、天策军们不敢怠慢,一队队的忙着在乱葬岗周围布防,定要布下天罗地网,管教废太子决计无法逃出生天。

转过一座低矮的小山岗,阵阵霉腐之气袭来,已进入到坟地后段,一般是穷苦人乱葬之处,处处都能见到曝露于野的遗骸。神策军士们毫不介意地站在尸骨堆中,让二人从一条狭窄的小道上穿过,便见前面一座低矮的破屋歪倒在地一一那当是从前坟地中的社庙,早已在风雨中朽烂倒塌。

数十名神策、天策军士高举火把,将破屋前的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只有几名将领骑在马上。早有军士流水价报了上去,几名将领忙都下马过来行礼。为首的一人年纪已高,双深陷的眸子在火把下闪闪发光,拱手道:“老臣李思慎拜见殿下。”

“大人辛苦了,”李华婉沉声道,“相王令我来瞧一瞧一一废太子呢?”

李思慎稍一沉吟一一如今太子毁废,天子暗弱,相王极有可能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权臣一一便道:“有劳相王殿下牵挂。老臣幸不辱命,已将庶人李重俊围困在此屋中。”

“重茂一一温王呢?”

李思慎瞥了一眼着急的谢云流,没有开口。

“这是家父的座上宾,温王的师兄。”李华婉道。

李思慎这才道:“温王念及骨肉手足之情,已经亲自进去说降庶人李重俊了。”

“什么?!”谢云流一听,举步便向那屋走去。几名神策军士一起举枪,李华婉喝道:“干什么?本宫也要进去。此乃我李家家事,我管不了吗?”

李思慎慢慢地道:“殿下既说是家事,那自然管得。不过废太子之事,既是家事又是国事,思慎不敢不慎。温王和殿下劝降庶人,老臣也只敢多耽误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无论降与不降,老臣都要冒犯了。”

李华婉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与谢云流一起走到那屋前。谢云流见大屋倒了一半,门窗什么的都不见踪影,里面隐隐透出火光,便将动魄提在手中,带头弯腰钻了进去。

啪的一声,昏暗中一箭射来,谢云流用剑轻轻拨开,继续前行,眼前一亮,却又出了屋子,到了露天之中。

原来当年大社向一边倾倒,整个屋顶都倒在前面,倒把后面的殿堂都通通暴露在了露天里。此刻殿中七八支火把,火苗在风中忽闪忽灭,十余对饿狼一般的眼睛都在火光后面瞪着他们。

谢云流扫视一眼,已看清殿中众人一一七八名狼狈不堪的羽林军士,或坐或站,有的持剑,有的弯弓,散落在殿中各处,两名神策军士倒在地下,已气绝多时。正中一堆高高的瓦砾上,人赤着上身,箕踞而坐,一双血红的眼睛怒目而视,正是一日前的太子、如今的废太子、庶人李重俊!

见他们二人进来,李重俊“咯咯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嘶声道:“刚来了个好弟弟,现在又来个好妹妹,哈哈,好,真好!皇帝老子,待我不薄啊!华婉!你来做什么?难道是你的父王,相王他老人家,又想起了什么……”

“大哥,”李华婉冷冷地打断他道,“你失败了。”

“华婉,你……”

“失败了就认栽,不过一死而已,”李华婉道,“何必这番亡命?与其像这般灰溜溜地逃走,被人像狗一样的在路上猎杀,还不如当时在玄武门下,痛痛快快自我了结,那是何其的伟岸!现在又是何其卑微!”

谢云流心中暗叹。李华婉性格果毅,对自己,对家人都不会丝毫怜惜。不过她说得却是事实。李重俊若玄武门下死,还不失一世英名,眼下这般被野狗一般地追猎,死了也不过留下恶名而已,真是令人惋惜。

李重俊面色灰白,嘴唇哆嗦道:“华……华婉……你不懂!你小小的年纪,懂什么!我……我没有失败……我没有失败!”

李华婉冷冷地道:“动手的时候分不清轻重,完蛋了也不自知。大哥你空生了一生好皮囊,不过是个废物!重茂,我们走!你的大哥,今天早上在玄武门已经死了!”

那一团缩在李重俊身后的东西动了动,发出“呜鸣”的声音,却是重茂,被捆得粽子一般,嘴巴也堵上了。

谢云流一动,李华婉早已伸手拦住他,道:“大哥!不说重茂是为了救你,才孤身进来,他还是你的亲弟弟哪!”

“温王……重茂……讨平大将军,”李重俊喃喃地道,“他是讨平大将军……他讨哪门子的平!?他竞敢来追杀我,华婉!他要追杀我!”

“他奉天子之诏,追讨今日攻打玄武门的反贼,何错之有!”

“华婉!”李重俊面红筋涨地吼道,“这么说你也是来追杀我的,是不是!?”

“不,”李华婉道,“我来看我的大哥死了没有。”

“我不死,华婉……我不会死!”李重俊嘶声叫道,“我要活给你看,给天下的人都看看!我这就要走了……去……去……”

“去哪儿?”

“去一一安西都护府!到了那里,我还是太子,还是太子!”

李华婉冷冷地扫视一眼众羽林,众人一个个垂头坐着,面如死灰,没有人敢抬头看上一眼。

“都起来,喂!都起来!”李重俊跳起来,在殿中冲来冲去,嘶声道,“我带了黄金,我有的是黄金!你们都是忠义之士,只要谁送我出了玉门,我便会给他一千两,不,一万两黄金!快起来!”

一片可怕的沉默。只有风声刮过破屋断梁,发出呜呜的哭声。

“你们都死了吗,啊?”李重俊披头散发,恶狠狠地踢了一名羽林军士一脚。那军士手握长戟,怒目而视,李重俊已经转到另一边,锵哪哪地将遍地的刀剑踢开,大声呵斥众人:“起来!都起来!不要坐着,坐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没听见吗,啊?李思慎就在外面,你们再不走……就大……大势去矣!”

大势已去,半日多了,谢云流心中悲叹。他虽不喜太子,却也看得出来这人心无城府,做事全凭着一腔子傻傻的热血,周围的人耍猴似的耍着他,终于把他糊弄上了这条绝路……他却还以为可以在千万人追杀中,逃到万里之外、黄沙漫天的安西都护府去!

所有人都以沉默应对着太子的狂怒。太子踢打一阵,见无人应声,终于忍不住指着一个个羽林军士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骂的都是市井之中最卑微恶毒的语言,有时候忍不住还蹦出几声谁也听不懂的方言,却是太子爷小时候随天子夫妻流放到房州,牙牙学语时学会的土话。

忽然,瓦砾堆上的李重茂挣扎着吐出了口中的麻布,尖叫道:“大哥!大哥,你别骂了,快跑,快跑啊!”

“重茂,重茂!”李重俊声嘶力竭地吼道,“他们不跟我跑,他们都跟我从玄武门逃到了这里,可是他们不跟我走了,不跟我走了!”

“你是傻的,大哥!”重茂哭道,“他们跟随你到这里,不是为了保你逃跑……他们都随你犯下大罪,要等着拿你的脑袋去消罪请功呢!”

谢云流恍然大悟,李重俊却尤不自知,还在大喊着,脑后风声响起,重茂大叫:“小心!”李重俊一回头,那一棒便没敲中他脑袋,重重打在了他的肩头。

李重俊大叫一身,顿时歪倒,旁边另一名羽林军跟着扑上来,一载刺穿了他的后腰,血淋淋的长戟从小腹中透了出来,重茂尖声惨叫,谢云流大喝一声,上前一剑将那羽林军士右臂砍断,那人扑地倒了,旁边几名羽林军拔出长刀,与谢云流对砍起来。谢云流激于义愤出手,却忘了自己左臂已受伤,且是内息消耗殆尽,普普通通的几名羽林军士,他竟无法一一打倒,反而被他们一起逼到了角落中。好在这几名羽林军士既是存心要投诚,自不敢真正对李华婉带来的人下手。

谢云流跟跟跄跄应战,这几名羽林军位份虽低,却也不是普通小卒,光是靠着臂力,便将伤重的谢云流压得死死的。谢云流不停地望向李华婉,可李华婉却好似没看见一般,默默地站着。

羽林军士们要太子死,太子其实已不算还活着。那一戟贯穿了肺腑,李重俊歪在瓦砾堆上,惨声嘶叫,手脚抽搐,两名羽林军士上前,一人踩在李重俊身上,另一人毫不客气地撕扯开他的袍服,从那血淋淋的内衣中掏出一个锦袋,打开看了眼,道:“太子印信在此!我去引统领大将军进来,你们看好庶人!”

众羽林军士齐声答应。谢云流气得眼前发昏,见李华婉犹然不动,忽然间将动魄往地下一扔,叫道:“一群无耻之徒!杀了我吧!”

众人哪里敢杀他?一起停手,却依旧将他拦着,不让他靠近垂死的李重俊。

李重俊仰头躺在瓦砾堆上,已经不在挣扎,喉头高一声、低一声地喘息着,眼中流下泪来,哭道:“娘……娘亲……父皇……”

天上的重云缓缓流淌,一丝月光从云缝中透出来,投射到废墟上,可是那月光却始终离着李重俊有那么几尺远,照不到他的身上。

李重茂厉声道:“放开我,放开我!不然我要李思慎把你们一个个五马分尸,放开我!”

羽林军们一起跪下,当头的一人道:“温王息怒!我等原都是忠义之人,实在是受那庶人强迫……”

“住口!放开我!”

那人不敢再说,连滚带爬过去,一刀将重茂手脚上的牛筋绳挑断。重茂腾出手来,啪地一个大耳光甩在那人脸上,那人动也不动,受了这一掌。

重茂不再看他,从瓦砾堆边爬上去,爬到李重俊身边,张开双手,想要抱,却又不敢,生怕吓到他似的,呆呆地把他看着。

李重俊歪着头,渐渐失神的目光追着那道时隐时现的月光艰难地伸出手,好像想要抓住那虚无的光芒似的。李重茂放声大哭,摸着李重俊满是血的脸庞,道:“大哥,大哥!姐姐,大哥要死了!”

李华婉静静地站着,哽着嗓子道:“我知道。”

“姐姐,救救大哥!姐姐!”

“不行,重茂。”

“姐姐……”重茂像不认识一般看着李华婉,低声道,“为什么,姐姐?”

“陛下派来诛杀十恶不赦之叛贼、废太子、庶人李重俊的人马,就在外面,”李华婉拼命忍住眼泪,慢慢地道,“救不了他。”

“我就是大将军,姐姐!”重茂疯了般地嚷道,“我能救他!”

“你不能。如果你不杀了他回去,你就不再是大将军,不再是温王,也不再是皇子……”李华婉道,“陛下委你此任,不是皇姑,皇姑给你这个名分,就是要你亲手杀了李重俊!否则你无法向陛下自证清白,下一个死的就是你。皇姑拼了命也要保住你,保住陛下的这一点骨血,李重茂,你身为皇子,不要说你……不明白……”

李重茂仰面向天,无声地嘶喊着,全身抽搐。谢云流早已泪流满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又不是重茂死了!可是为何他的心像被揪住一般难受?重茂,太子,李华婉,不过都是些十四五岁、十七八岁、二十几岁的孩子、大孩子,可是一个个却随时随地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图存,这是什么样的日子……他谢云流哪怕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也实在无法忍受。

月光消失了。周围重新陷入几支火把鬼火般的昏暗之中。再也没有人说话。

李重俊喉头咯咯作响,眼睛已经直了。重茂终于俯下身子将这个他又敬又怕了一辈子的兄长的头抱起来,紧紧搂在自己怀中。李重俊咕噜咕噜,想要说话,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羽林军士们长跪在地,不敢抬头,不敢瞧这位曾经的天下储贰之死。

瓦砾嚓嚓地响着,李思慎带着数十名神策军士,从四面八方慢慢围了上来。见到李重俊在重茂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温王殿下宅心仁厚,废太子死得其所,泉下有知,也必感怀。”回头瞥了众神策军一眼,厉声道:“太子去世,尔等安得不拜?”

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李思慎略一停顿,又道:“殿下。还请殿下节哀。夜,快要过去了,陛下还等着殿下回报呢。来人啊,护送殿下上马,把废太子的尸身带上,咱们回京去。”

“是!”

李思慎向身后微微一点头,几名神策军士同时起身,拔出长剑,齐齐地插入跪在地下那几名羽林军的身体。

众羽林军士嘶声长叫,神策军士下手又毒又狠,羽林军士们几乎无力反抗,很快便只剩下一具具抽搐不停的尸身。

李思慎长出了口气,道:“这些无耻之徒,死得真是便宜了。要不是时间紧迫,该活活用火烤了这些背主之奴。走吧。”

两名神策军士上前,将重茂一架便抬了起来。重茂已经不哭,不闹,麻木地被人架着,从瓦砾堆上下来,直接送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自有人将李重俊软软的尸身抬起,也放上一匹马背上。

李思慎向李华婉弯腰行礼,道:“殿下,今日多亏殿下临危不惧,救了昭容,救了大唐,又救了温王殿下。老臣这便告辞,待废太子事一了,老臣当到相王府上,拜见相王、楚王和殿下。”

“你辛苦了。”

李思慎不再说话,转身出去。屋外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待得李思慎上马,千军万马一起高呼“得胜,得胜,得胜!”大军向东而行,隆隆鼓声响彻原野。

月光又出现了,这一次月光不再躲藏,温柔地洒满大地李华婉踩着月光,走到谢云流面前。谢云流颓然坐在一堵断墙上,抬头看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眼中满是恐惧、疑虑、不解和愤怒。

李华婉哽声道:“谢大哥……”

谢云流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实在是难以言喻。他忽然间觉得,那死去的太子其实最最像自已一一什么都不懂,傻头傻脑,周围的人利用他也好,爱他也好,无论怎样,不过都是因为他是太子而他是谢云流。他们都被当作猴儿,耍了一次又一次利用了一次又一次,看猴戏也看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太子可能都不知道被人卖了,他谢云流又何尝不是?

李华婉见他不语,伸手去摸他的脸颊,不料谢云流像被砍了一刀似的猛然后退,躲开了她的手。

李华婉泪水泉涌而出,谢云流不敢看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心头狂怒之下,大喝一声,手中动魄剑挥出,正砍在断墙边的一尊石狮子残台之上,“啪”的一声,一代名剑“动魄”断作数截,漫天飞起,反射着无数道月光,仿佛漫天都是烂银的光芒。

李华婉一动不动,一道断剑划过她的脸庞,斩断了她鬓边几缕长发,跟着一道殷红的血从她的脸庞上淌下。

谢云流大喝一声,纵身跃出断墙,向着月光照耀下的缓坡奔去,再不回头。

李华婉痴痴地站着,月光、萤火虫、鬼火,在她身边亮起又灭,然后又亮。终于,一个黑影从废墟后面慢慢踱了出来,走到月光下。

仔细看,这位豁然便是姚家老店的店主,老黄。

他看着谢云流和诸军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道:“这笔生意,总算是做完了。”

“这笔生意,说好了不是这个结果!”李华婉凄声道,“不是太子的命!”

“你说的,是太子爷的生意,”老黄淡淡地道,“太子爷要囚禁上官昭容,我们给他办了。太子爷要杀武三思,我们也给他办了。太子爷要造反,呵呵,我们也给他办了。我姚家老店办事,童叟无欺,可没有说到办不到的事儿。”

李华婉向他怒目而视,老黄浑然瞧不见,继道:“至于别的人嘛,也没有消停。还有好些人要武三思的头,好些人要太子的头,连你那慈悲为怀、与世无争的老子,这次都一定要武三思的老命……真是乱七八糟。不过还好,反正都是一桩生意里头的事,我自然也可以帮忙一起做了。武三思的头,我给了,太子的头,我也给了。这笔生意真是做得!可惜又要等上好多好多年,才有下一笔这么好的买卖了,嘿嘿……”

“隐元会从此不做生意了?”李华婉冷冷地道。

“谁说的?生意从来不缺。嗯。事实上,最近这段日子里头,生意太好。人人都要别人的脑袋,不过只有一个人,要老黄做一桩不同一般的买卖。”

“谁,什么买卖?”

“你也会感兴趣的,毕竞你在隐元会中,总也得有自己的人情做,老黄便把这个人情交给你去。”老黄笑道,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似是黎明正在到来。老黄走到破屋外,李华婉跟在他身后。老黄迎着朝阳走了几步,才道:“这一次,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便如公孙大娘的剑舞一般,每一步都踩在点上,真是精彩。从今日起,你便是会中一员,我专程来通知你。”

“是……”李华婉低声道。

“这一桩大买卖,将来也会交予你去做,因为委托这桩生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你那三哥,楚王李隆基。”

“不,他不要谁的脑袋,他委托了我们隐元会一桩大买卖。天大的买卖,数十年以内,无可匹敌的大买卖。”

“哦?”

“他要的东西,”老黄望着远方喷薄而出的红日,缓缓地道,“就叫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