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谢云流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已是丑时初刻。先是下了会儿雨,又刮起了风。今夜的长安城,格外安静,前几日的喧嚣、热闹,仿佛被这场风雨刮去了九雪云外一般,剩下的只有盛夏无尽的燥热、烦闷,站在二楼的窗口望出去,天空、大地都笼罩在一种似黑非黑、似云非云的雾气中,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四周安静得可怕,令人难以入睡。谢云流辗转反侧,即便运起了紫霞功,也无法让自已静下来、定住心。这很是奇怪。自从八岁开始随师父吕洞宾修行以来,他的心从未在午夜里这般乱过,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何原因。

夜,太深太沉了,难以入眠,难以安心。

他不自禁地去想李华婉。一想到李华婉,他的心像火烧一般……她那曼妙的身姿,天马行空一般的念头,忽冷忽热,忽颦忽笑的性子……谢云流青春年少,自小便跟随师父游历大江南北,却从未如此与一位年纪相仿、如魅如精的少女相处,好容易修炼得古井般的心胸,刹那间就被扰动如麻,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沉思半日,由李华婉那精致的小脸,又想到上官昭容,想到那站在她身旁的小小的重茂,既而又想到李隆基,不知怎的,又想起陆危楼、太子,甚至是滑稽可笑的武三思、唐休……心乱如麻。来长安不过数日,于他却好像过了几年,人事繁杂,江湖险恶,庙堂难测……他原来以为自已来此,定能寻获别册,可是现在别说是别册了,他连自已丢了只怕都不自知。

这个时候他才猛然发现,最想念的人是师父……倘若师父在身边,绝不会令他纷扰至此;师父若在身边,定能看破一切诡计,震住一切邪人,令他周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物事统统消于无形;师父若在,必令他立身正派,不伤人致死。

谢云流心中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惋惜,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懊恼……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就离开长安,回纯阳去。

他心略略安定,立时便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声音是从西边那一排黑压压的高楼中传出来的,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夹杂着偶尔一声清脆的磬声。谢云流心中骤然一紧一一贞元内院。那是……紫金观的道士们在为他们的观主哭灵的声音。

这幽森低泣的声音,在黑暗中像风一样飘来,谢云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探出身子望了望,但见整个贞元内院中漆黑一片,道士们显然不敢公开为观主举哀,只能在半夜里偷偷给他哭灵。谢云流身上起了一层一层的寒栗儿,却忍不住从窗中爬出,纵身跳上屋顶。

紫金观中黑乎乎、静悄悄,一切都似乎在昭示随着观主的离世,百年旧观即将面对的不可测的命运。这一次谢云流并未刻意隐藏,可是各个殿、屋、小巷中,到处冷冷清清,看不到道士们的身影。

贞元内院的大门紧闭,上面贴着两条巨大的黑色封条触目惊心。谢云流纵上高高的院墙,探头一看,吓了一跳。

贞元内院中竟然密密麻麻的挤着不下两三百人,差不多全观的道士都在,人人身披灰色慈袍,盘膝而坐。没有油灯、烛火每个人的怀中抱着一根星火般的香,一起低声诵经,压抑的声音像从一口枯井中发出,低沉嘶哑。

乍一听到这声音,谢云流心中像被人揉了一把似的难受他不敢下去,却又不知道是否该离开,傻乎乎地在那院墙上站了一会儿。

漆黑的夜色,忽然亮了起来,好似有人将天地这密闭的盖子掀开了一条缝,吹过一阵略感清凉的风,谢云流精神一振,转头望去,但见西天极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一轮朦胧弯月。

再过几天,就是满月了。谢云流怔怔地望着那轮不太清晰的月亮,心中百感交集。忽然间什么东西在月亮的清辉中一闪,虽只一闪,谢云流已瞧得清楚,那是内殿殿顶上晃过的一条人影。谢云流一惊,左右看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条影子。难道是陆危楼?不……他和太子的瓜葛,都是装着为武三思效力,如今已无可效力处,再说紫金观主已死……难道是为了别册而来?他不敢怠慢,跳下院墙,缓跑到距离大殿最近的院墙外,忽地深吸一口气纵身而起,在墙头一撑,身体轻飘飘地掠过四丈远的空间,落到了大殿六层复式重檐的第一层上。

他不在任何一层屋顶停留,稍一借劲便向上涌起,一口气翻过了六层重檐,快得令他自已都倍感惊讶。他以为那人已经进到殿中,不料他就坐在屋顶的月色之中,淡淡地看着他,好像早就知道他会上来一般。

谢云流不由得大窘,差点在光滑的屋顶上一脚踩滑,定了定神,才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延……嗯……前辈,原来是您。”

延平郡王身穿一袭白色长袍,坐在屋脊的镂空石雕蠕吻上,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两日不见,你又进步了。”

谢云流道:“啊,啊?”

“你第一次跃下院墙的时候,就提了一口气,从那时开始你一口气上院墙、上重檐、一直到上到这里……啊,对了,你见了我,吃了一惊,所以直到现在,”延平郡王慢慢地道,“你还没有换上一口气。”

谢云流猛地咳出来,跟着又咳了两声,满脸涨得通红,但肺腑之中,确实已没有了往日这般狂奔之后的憋闷与火辣的感觉。他愣怔了一下,立刻再向延平郡王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前……前辈!”

“你也不用谢我,”延平郡王道,“你学武的资质,本就是万中无一的难得,我不过随口给你一说,你便能领悟、贯通,这确实难得!”

谢云流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刚才上到屋顶时,确实已经想大大地喘一口气,乍见延平郡主,实在是超出他心中所有预想所以一口口水吞下去,竟然将气又憋住了老长。

自从延平郡王那夜给他一声暴喝,他的呼吸吐纳确实大有长进,这种变化断然不是长久修炼而来的武功,而是猛然间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般,直接进益到一个新境界,这样的修为不需要修炼,只要一通窍,那便是全盘融汇。谢云流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不!云流须得拜谢前辈。前辈的一席话,云流终身受益,若非境遇非凡,云流或许一辈子也勘不破这一层。”

延平郡王微微叹了口气,站起来道:“随便你吧。武功的进益,有人点拨便能勘破,做人要是这么容易一点就破,那就好了。”

谢云流听他声音中充满萧索悲凉之意,心中一沉,道:“前辈是因为紫金观的观主?”

“我与他幼年相交,”延平郡王叹道,“一晃四十多年过去我和他,人生的际遇都大大地不同……当年我去终南山修行,他不肯放弃眼前的虚伪繁华,拼着命也要在京城的旋涡中随波逐流,到头来终究没有逃过这场旋涡,被撕得粉身碎骨……”

他站在屋脊上,朝下冷冷地看了一眼,谢云流以为他会为老友的逝去悲痛万分,不料他只是叹了口气,便转回身来,决绝地抖长袍,脸上已不见任何哀伤之色。

沿着屋顶一块块被月光照亮的瓦片,他背着双手向下缓缓走了几步,闲适得好像在花园中散步一般,道:“谢云流。”

“是,前辈。”

“你感觉如何?”

在谢云流于长安城中认识的所有人中,此人最是深不可测,但偏偏只有他的话谢云流听得懂、跟得上,不像其他人,根本就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的意思,绝不是谢云流对新学会的内功心法感觉如何,而是问这二日来,谢云流过得怎么样。

谢云流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前辈说得对。京师里到处是旋涡,云流性情疏阔,心思散漫,实在……实在不宜在此地久居。”

“你身怀绝世武功,是因为你心思敏拙。敏,是你学得快,看得准;拙,却是你少心机,没心眼。这样的人,在长安城是混不下去的。”延平郡王淡淡地道。

“是。弟子初入世道,没想到朝廷中贵人们的争斗,丝毫不比江湖中的争斗少……不,是弟子说错了。江湖远远不能和朝廷相比,”谢云流诚恳地道,“江湖恩怨,牵扯的只不过是一人、一家、一门,这里的恩怨,牵扯的却是一城、一国,无辜者纷纷卷进来,小人物一个个……朝不保夕。”他脑中闪过紫金观主、那死于非命的老者、独孤神之等人的身影,不由得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

“是啊,傻小子,”延平郡王叹息道,“这是什么地方?皇帝太子、武三思,还有你那亲近的李隆基、李华婉,哪个不是在比谁的脑子转得快?人家下棋,你连自己当了棋子儿都不自知,还凭什么去跟人下棋?早点离去吧。我也要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谢云流被他说得满脸绯红,心中懊恼不已,待听到最后句,奇道:“前辈,您——”

“天下要变了,武家已经不再容于天下,”延平郡王无比落寞地望着明月,喃喃地道,“三十年前,我答应了天后,要帮她照管天下,三年前,她临走时,我又答应了她,要为她照看武家……嘿……什么照看,真是恬不知耻。我和你这个没心眼的小子,又有何区别?别人的脑子都比我们转得快,我们傻傻地站在一旁,看都看不懂,还好意思说照看两个字?”

“前辈……”

“别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延平郡王忽然展颜笑道,“天下,武家,如今与我都没有丝毫关系了!来,小子!难得我在离开此地前还能遇上当年故人的门下,并且还是一块可造之材你不是想要找那别册吗?何须去找!我这里有几句话,你不妨听听。”

谢云流再笨也听得出来他言下之意,不由得大喜,道:“是!”

“你附耳过来。”

谢云流立刻抬头,将耳朵凑到延平郡王面前。这时候他全无提防,浑身的罩门都在延平郡王一手掌控之下,哪怕不会武功之人,此刻只要有利刃在手,谢云流便非死即伤。

但他说凑就凑过来,一脸诚恳地听着。延平郡王沉吟半响,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话一说完,他便后退数步,远远地离开谢云流,仿佛连他也忍受不了那掌控别人生死的滋味似的。

谢云流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中低声呢喃,似在重复延平郡王的话,又似在自言自语,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不知道延平郡王在他耳中说了什么,像是在他脑中陡然开辟了一片新天地般,令他痴迷,难以自持。

“谢云流。”过了很久,延平郡王开口道。

谢云流的回答,是目视远方,缓缓拍出一掌,又蓦地收回,抱住脑袋,一脸迷惑不解。

这是入了痴迷之境了。延平郡王不由得苦笑一声,摇摇头月光已经消失了,天空浓云密布。他背着手,不胜疲劳般地弯着腰,走到屋顶的尽头,在那里望着城西的方向一一不知怎的,月光消失,城西头却亮起了一片暗淡的红色光芒。隐隐有听不太清楚的犬吠声,凄惨地划破夜空。

延平郡王瞩目良久,喃喃道:“您嘱托我看顾武家。武家已经不在了!世道如水,过后无痕,连你的武周都不在了,还奢求什么武家……今夜夜色很好,看来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慢慢地向前走,从屋檐直直地走了出去,就好像在那十余丈高的屋檐下面,真的有座楼梯一般。

七月四日,辛丑日。宜开光、祈福、求嗣、斋薰、修造,忌做灶、出火、进人口。

谢云流坐在临街畅轩之上,静默沉思,良久不语。

他手中端着一杯酒,面前桌上放着一壶酒。杯中的酒是热的,壶中的酒却是冷的。

他呆呆地端着酒,并不言语。杯中的酒像烧开了一般滚动,须臾便干了,他默不作声地又倒上一杯冷酒,默默地注视着滚开的酒水化作蒸汽,只留下一杯底细细的酒糟渣子。

街上比前日冷清得多。没有了鱼龙杂戏,也没有了满街挤挤攘攘的人流,甚至连临街的店铺都没有几家开门。尽管朝廷、皇室并未公开前日鱼龙杂戏时发生的意外,但长安人的耳朵,谁不是长在大明宫宫墙上的?一夜之间,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乐工们,便一个接一个的从街面上、从长安城中消失了,连续兴奋热闹了几个月的长安人也松了口气,这口憋了好久的气松下来,大伙儿也就都消停了。全城一片安静,在新长安城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倒是真的难得。

谢云流并不关心街上有多少人。对于在华山上听惯了松涛云音的他来说,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最好。只可惜每过片刻,便有十余骑、几十骑军士从街上奔驰而过。谢云流也懒得去分辨那是什么军士,反正京城里神策、羽林、天策、左右厢军乱七八糟,实在也难分清。

他的脑子还沉浸在昨夜如梦如魇的回忆中。

延平郡王在他耳边只说了二十四个字,仿佛是刻在他心头一般。一刹那间,纯阳心法中那些一直隐隐未解之谜,未尽之意那些像昨夜天空中压得厚厚的积云一般的难以勘破之心法,被这二十四字拨开了云雾一一虽然只是一条窄窄的云缝,却刚好露出真月,照亮了谢云流心中的山河。

他一直在屋顶上念念有词,手中时而虚捏长剑,时而化掌为剑,竟然就那么比画了大半夜,等到骤然一声鸡鸣,天下大白,他才惊觉过来。

延平郡王早已不知去向。他浑身大汗,站在屋顶,低头一瞧,满屋顶的青玉屋瓦寸寸断裂,竟无一片完好。他吓了一大跳,还好大殿之下的紫金观道士们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紫金观中空空****,竟无一人,连昨夜摆放在殿外那口收殓紫金观主的巨大棺材都不见了。

谢云流纵下殿顶,才发现自已浑然不觉间练了一夜的纯阳内功心法,浑身大汗,却无丝毫疲累之感,反而神清目明,劲气见长,呼吸纵跃之间,直想着翻筋斗。他居然真的翻了个筋斗,耳边呼呼作响,一个筋斗便翻过了贞元内院的墙头。

这下子他真的吓了一大跳,忙落下地,老老实实地走回自己的客房。

他更换了衣服,将自已那点儿随身之物打好包袱,就准备走了。心里头一阵阵地扑扑乱跳,总想着在离开之前,当再见一面李华婉。可是……以何名义呢?李华婉贵为相王之女,代国公主,岂是想见就见?说来可笑,进京这几日,他和李华婉见面也不在少数,可是都是李华婉来找他,他至今连李华婉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沉吟良久,可惜年少幼稚,实在想不出办法。换作是李华婉,只怕眉头都不用皱一下就计如泉涌,可惜谢云流不行,想不出就是想不出。他摇摇头,继续将包袱打好,背在身上,忽然想起,要不要去和重茂告别?

算……了吧!

重茂身居深宫中,得跟在上官昭容身后才出得了宫门,更是想都不用想。谢云流一念及此,心情更是郁闷。

这一年多来的朝夕相处,谢云流实实在在地是把重茂当作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忽然之间,连个信也没有,重茂就这么眼巴巴地一步一回头,进了深宫内院。以此刻皇族内斗之残酷,朝廷风向之严峻,重茂在宫中别说过安稳日子,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

他站在屋中,长吁短叹,一时间五情迷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手无意间一挥,“啪嚓”一声,碰翻了一件冷冰冰的东西,谢云流本能地反手一操,将那东西抓起,却是李隆基昨日给他的“动魄”。

谢云流眼前一亮,当机立断,转身便出了门。

那时节还早,才刚过了辰时初刻。神道东厢空空落落,几无人迹,只有一些神情紧张的神策军士在满街乱窜,一见布衣平民,便上去一阵吆喝踢打。

谢云流也不知大清早的这么多军人在街上乱窜干吗,过去找了两个军士询问,谁料这二人一见谢云流,立刻大呼小叫,说他违反宵禁之法。谢云流跟李华婉相处日久,不由得跟着学得匪气上身,一出手便放倒二人,拖到旁边小巷中,逼问相王府的所在一一那二名神策军士自是不说,谢云流点了其中一人的哑穴,定了他的身,再给他足底一脚,内息直透那人涌泉穴,那人奇痒之下,浑身僵直不能动,竟然眼泪口水鼻涕,连司屎尿都一起默默地淌了出来。

另一人看了自己同伴一眼,则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相王府的路。谢云流听了,转身便走一一他也真是缺乏经验,居然就这么走了出来,没有将那人点倒。要是那人一嗓子吼出来,可如何是好?

那神策军倒真是如此想的,待要开口,回头瞧了瞧自己的同伴一一继续躺在地上发怔,鼻涕眼泪几自流个不停一一立刻改变了主意,忙追出来,谄笑着给谢云流指了路。谢云流走出去老远,回头一瞧,那人还在原地打躬作揖,甚是虔诚。

不料相王府门前,亦是大批神策军士把守。沿大门差不多有三百多人,雁行展开,两队骑兵不停地在府门前后奔驰往来,人人手持长戟,气氛极为紧张。谢云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府门前连一个相王府的长随都没有,便情知有大变。但此刻青天白日,大军云集,谢云流便有通天的本事也进不去了。

他在相王府前的一条小巷子里待着,不知该当如何,心中烦躁。有神策军士上来问话、搅扰,谢云流便随手点倒,态度好的扔在一边,态度恶劣,或者长得丑恶的,再在涌泉穴上一脚。磨蹭了半日,实在没法子,只好掉头离开,留下一地痒得鼻歪嘴斜抓心挠肺屁滚尿流的神策军士。

谢云流自己心中也如抓如挠一般难受,游魂似的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中转来转去,不知怎的,待得忽然停步,眼前一番熟悉景象,原来又到了神道东厢的杏花楼前。

他抬头看看,时已近午。无头无脑地跑了一上午,也实在是乏了,便走入楼中。杏花楼中居然半个客人都没有,老板、伙计都缩在角落中,看起来像一窝受了惊的兔子,见谢云流进来,竟然没有赶紧迎上来打招呼。

谢云流知他们是被早上奔驰往来的神策军们吓坏了,也不多言,丢下句:“店家,给我来点儿素席,再……再来一斤酒。”便上了楼。老板伙计们不知在下面挣扎了多久,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把他要的东西端了上来。

谢云流动用心法,将一斤杏花楼镇店老酒蒸发了大半,心中正自安定下来,却听楼下马蹄声响,几个人在楼前滚鞍下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店家,休得害怕。我们是中书省的郎官,在你的店里歇一下。给我们来点牛肉、酒,我们吃了便走。”

店家小二连声答应。谢云流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一这声音,不正是相王府家的窦约?紧接着便听见楼梯响动,那几人从楼下上来,带头的一个头戴镶白玉头冠,身穿雪白学士服,面如冠玉,竟比衣衫还要白,正是李华婉。

两人乍一见面,同时都瞪大了眼睛,震惊得无以复加,竟都愣住了。

后面窦约等人不知李华婉为何忽然木头似的杵在楼梯口,又不敢开口催促。窦约在后面探头一看,吓了一跳,忙回过头,杀鸡抹脖子地赶着身后的人下楼去。

李华婉愣怔了片刻,淡淡一笑,道:“谢大哥,原来是你。”

“是……是我……你怎么……”

“真巧。”

“啊……是啊……”

两人怔怔地站着,李华婉笑道:“谢大哥,你桌子边有人吗?”

“呃……请坐!”

李华婉缓步走到他的桌前,款款坐下,默默凝视着他。她从来没有如此沉默,谢云流心中扑通扑通乱跳,却不敢说话,生怕恼了她。因见她目光盯着自己面前的酒壶,谢云流知道她善饮,忙又拿了一个杯子出来,不料李华婉道:“我怕中毒,就用你的。”

谢云流哽了一下,只好把自己的酒杯斟满酒,递给李华婉。李华婉接过,也不劝他,只端起来向他微一致意,一仰头便喝了下去,喝完放下杯子,继续凝视着他。

谢云流承受不住她的凝视,只好又给她斟上一杯。他还没坐回座位,那边李华婉啪的一声,已把空杯放回桌上。这下子,谢云流也不敢再给她斟了,讪笑着道:“华……华婉,你真是好……酒量。”

“谢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两杯黄酒下肚,李华婉一张苍白的脸顿时红润起来,眼中润润的都是水,明艳得不可方物。谢云流看都不敢看,转头望向街道,道:“我……我来这里坐坐。”

“你要走了?”

“啊!啊……呃……”谢云流心慌地垂下头,道,“是。华婉,我……我要走了。我想要回华山,回纯阳官去。”这么一说,语气倒流利起来,“这几日在京中,我……我坏了很多门规,也看到了许多我不想看到的人和事。华山之外的世界,于我真是辽远又陌生,所以……你不会笑话我吧?”

“这么说我便是你不想看到的人?”

“不不不!华婉!”谢云流慌得抬起头来,看一眼李华婉,又晕晕地低下头去,手足无措之间,只好抓起一直酒碗,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却又不敢喝,只端在手中道,“我在京中,唯一想……想要见到的人就是你。我……我刚刚去了你家府上,可惜,好像……没有人……”

“我们家的人都不在。”

“嗯……嗯……”

“昨日夜里寅时,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率羽林军闯人城西梁王府,在照壁前斩了梁王武三思的头颅,武氏一门无分老幼良贱,被杀了个精光。”

“啪!”的一声,谢云流手中的酒碗碎成无数片,酒水淋漓地淌了他一手,桌上也全是碎瓷片和酒渍。谢云流双眼瞪得溜圆,叫道:“什么?!”

李华婉看着她,吞声苦笑一下,道:“你着什么急?武三思一家被杀,关你什么事?着急也该是我着急……大哥、二哥、三哥他们,昨夜就护着父亲逃出城去了。我昨夜在宫里,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从宫里出来,这就……这就要亡命天涯去了。”

“华婉!太子杀武三思,关你们什么事?!”

李华婉苦笑道:“关我们什么事?太子爷为什么要杀武三思?难道就为他在寿宴上不给太子面子?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威胁到太子的皇位。别忘了,我父亲也是做过皇帝的人!太子杀红了眼,谁拦在他面前,谁就得死。”

谢云流费力地咽了口口水,道:“难……难道……天子就不管太子?天子……天子可是你爹的亲哥哥!”

李华婉哈哈一笑,仰头看天,谢云流正待继续说,却听下面街上一片嘈杂声,由南面一路传来。他忍不住探头出去瞧,却见街上行人奔走乱窜,紧接着隆隆的马蹄声从后追赶,行人纷纷闪避到两边的店铺里,数十骑羽林军士拔剑在手,一路高呼着:“梁王、相王、上官昭容反!梁王、相王、上官昭容反!太子奉诏讨贼,已入宫矣!”铁蹄如雷,一路过去了。

路上行人一个个面如死灰,待铁骑远去,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得起来。路中心躺了数十个奔跑不及的行人,被踩得惨声呼号不休。

谢云流煞白着脸转回头来,却见李华婉一脸强笑,眼中忽然间盈满了泪水。

“华婉!”

“瞧吧,太子爷……已经造反了……天子他也容不下,何况我父亲!”

“太子要……要对天子不利?”

“自古太子造反,哪有和皇帝一起活的道理?”李华婉冷笑道,“什么相王、上官昭容造反,不过是个杀进宫去的理由罢了!哈,哈哈,哈哈哈!亏我把他当大哥看,尊崇了十几年,结果却是个无胆匪类!和皇后、安乐公主、武三思的仇,却只敢拿这么多年来最疼他、最爱他的两个亲人来开刀!这样的儿子,不造反又能怎么样?!”

谢云流心中惶急,却不知如何是好,只道:“华婉,华婉!你……打算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李华婉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走珠般地淌下来,她也不擦,道,“反正太子爷要是杀了天子,我们一家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活不成了。当年被祖母发配流放的那些人,哪家是全须全尾走到了贬所的?一个个凄惨无比地死在路上……我不走!死也要死在长安!我要瞧瞧,那个我爹疼、我和我哥景仰的太子爷,到底要做个什么?他要杀我们全家,我不会让他手下那些什么羽林、千牛……脏的臭的什么玩意儿来杀我,我伸着脖子给他,他要杀,就亲自来杀!”

谢云流睁大了眼,像第一次认识她一般看着她。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算彻底知道了这位时而可亲、时而可爱、时而可怕的女子的真性情。

谢云流默默地端起酒壶,在李华婉面前酒杯中斟满,又在自己面前酒碗中斟满,端起来道:“我陪你。”

“陪我?”

“喝酒。”

李华婉看了眼面前的酒杯,笑了起来,端起来与谢云流的酒碗轻轻一碰。

谢云流脸烧得通红,生怕被她小瞧了,忙一口喝干,放下酒碗,却见窦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李华婉道:“说吧,怎么样了?”

窦约深知她对谢云流的亲近,不敢失礼,忙行了一礼道:“谢大侠!公主,咱们在北营的人已经回报。今日跟随太子的,有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左金吾大将军成王千里,右羽林将军李思冲、李承况和沙咤忠义。”

“嗯。”

“杀武三思的是李多祚,是他亲自动的手。成王千里负责把守长安四门。现在带领左右羽林和金吾军攻打玄武门的,是太子殿下和李多祚等人。”

“李思慎、魏元忠、唐休璟、贺成期、宋景、姚元之这些人,在什么地方?”

“李思慎大将在神策营约束神策军,不得乱动。太子于辰时路过神策营,向营中呼喊,李思慎出来说,神策是天子亲掌的军队,太子爷要调动须得圣旨,太子就走了。魏元忠不在府邸,去向不明。唐休景已经进了玄武门,现在应该在陛下身边。贺成期在城外追上了王爷的车驾,现在一同往神策军营中去,宋景、姚元之从左肃门出京,遇上了楚王殿下,现在和楚王在一起。”

李华婉点点头。谢云流这才惊觉,这位公主根本就不是什么要“伸着脖子给太子爷砍”。京中的一举一动,大臣们的顺逆立场,统统都在李隆基和她的掌控之下!

绝不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中——这才是皇族子弟最基本的生存原则。谢云流看李华婉英俊的脸庞,不由得又敬又爱,说不出话来。

窦约正待要继续说,却听楼下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名和他一样打扮的家将奔上来,匆匆行礼道:“右厢军反了!”

“哦!?”李华婉坐直了身子,道,“皇姑和重茂他们呢?”

“上官昭容昨夜和温王殿下宿翠音寺,打算今日一早去法门寺,夜里太子杀梁王的消息传开,上官昭容连夜带温王殿下入宫,但是咱们在宫中的人一直没有见到上官昭容车驾。刚刚才得到消息,上官昭容和温王殿下在通过肃章门时,已被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劫持!”

“轰”的一声,谢云流跳了起来。李华婉严厉地看他一眼,继续问那家将:“人呢?!”

“小人不知!小人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跑来了……对了,太子殿下现在已将所有造反之人,都带去了玄武门。若……若上官昭容和温王殿下还活着,当是和太子一起!”

谢云流一把将“动魄”抓在手中,叫道:“玄武门?在哪儿?!”

窦约和那家将都看着他,却不敢说话。李华婉道:“谢大哥,你要去救重茂?”

“重茂和你不同,他连自己也救不了,太子不把他当弟弟皇后也没把他当儿子……不管太子是赢是输,他都活不下去!”

“是的。所以,我和你一起去。”

“殿下!”窦约等人一起叫了起来。

李华婉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闭嘴,道:“你们去三哥那里。把京里咱们所有能调动的人,都带去三哥那里。若我猜得没错,三哥现在应该去了太平公主的府上,你们直接去,一切听三哥的吩咐。”

“可是,殿下……”

“窦约!”

“是!”窦约忙一头磕在地下,道,“公主殿下,保重!”

“放心,”李华婉忽然笑了起来,“有谢大侠在,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去吧,把马留下两匹。”

窦约大声道:“是!”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竟向谢云流行了一礼,道:“谢大侠,我家公主殿下,就委托谢大侠代为照顾。窦某在此谢过!”

谢云流慌忙回礼道:“不敢!谢某人拼了性命,定教公主温王安然无恙!”

窦约等人转身即去。谢云流看着李华婉,道:“华婉,你真要跟我去?”

“不跟你去,你找得着玄武门吗?”李华婉白了他一眼,“再说了,你要去救重茂,难道重茂不是我的弟弟?”

谢云流心中一热,道:“好!”

两人下得楼来,窦约等人已策马而去,留下一红一乌两匹高头骏马。李华婉飞身上了黑色骏马,见谢云流骑上红马,顾盼间英姿风发,笑道:“谢大哥,这匹霸红尘乃我爹最喜爱的马,这次怕守城的军士认出,就留了下来,我瞧和你很配!回头我便求爹爹,把这匹马送给你,好不好呢?”

谢云流于马一知半解,并没有什么喜好,但这匹马高大神骏,翻身上马,马匹纹丝不动,骑在上面气相开阔,令人神清气爽。他与李华婉已没什么好矫作客气的,大声道:“好!”

李华婉一夹马腹,黑马略向后退一步,低叱一声,箭一般地向前弹出。这位公主永远都在前飞奔,根本不管人追得上追不上。谢云流倒也习惯了,轻夹马腹,那霸红尘猛地前蹿,三纵两纵便追上了李华婉。

二人风驰电掣,穿过神道东厢南麓,在中府里弄转了个弯,驰入了狭窄的弄巷。

太阳已经西斜,长安城却仿佛还未醒来一般,街市里弄,处处无人。快马在窄窄的巷道中奔驰而过,一条巷道连着一条巷道,仿佛没有尽头……除去永无休止的马蹄声外,谢云流渐渐地听到另一个声音。一种压抑的、低沉的风声,声音时而悠长,时而急促,听上去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呻吟,穿过里弄穿过长街,这声音始终未曾消失,一直在他耳边萦绕着,挥之不去。

终于,他明白了。

这不是风声。

这是那些成千上万躲藏在房屋、街道中的长安人的呼吸之声,一人吞吐曰呼吸,万人呼吸曰民风,这是压抑的民风啊!对今日的长安人而言,已有差不多一百年未见过刀兵,最近一次发生在长安内城的战斗,是八十一年前的玄武门之变,太宗文皇帝斩太子李建成,留下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中唯一洗不净的污点。

现在,又一个太子,又一次在玄武门前!

长安城屏住了全部呼吸,所有的目光都偷偷地射向那道横亘在代表至高无上之皇权的太极宫与真正的皇帝居所西内苑之间的玄武门上。

他们很快便将看见那道宫墙,看见无数旌旗,和超过万人呼号的声音,声浪震天动地,斗气直冲云霄。

玄武门前,本是一片低矮的宫室,是太极宫后宫建筑群落当日高祖皇帝入据长安,赖太宗文皇帝征讨天下,自已则入居太极宫后的西内苑中,饮宴高乐,懒思朝政。直到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日,他的三个儿子于黎明时争着进宫,争夺国储之位,最终太宗文皇帝在太极宫与西内苑之间的玄武门外,手刃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用手足兄弟的血肉之躯铺平了通往权力之巅的道路。太宗皇帝一生英名,足以传颂千古,但玄武门前的血,永远沾染在他伟大帝业的光荣之上,洗之不尽。

当日扩建之时,魏征曾当面批谏,认为太宗在作为寝宫的西内苑前接见使臣,本就无礼,再在前面扩建广场,乃是给人作乱制造机会。

太宗皇帝招魏征前来:“魏卿!如今天下全盛,四海归一,大唐版图北至大漠,南至交趾,东临大洋,西尽瀚海。自古国家之兴,有如此日?”

魏征:“无有之。”

太宗皇帝:“何以谏宫门之扩?”

魏征:“陛下之天下得之于此门。臣恐千秋万代之后,有不肖子孙效法,得以广场便宜行事。”

太宗皇帝大笑:“卿可谓多虑。智者多虑,卿实为智者!”然后下令赐魏征布帛五百匹,玄武门前的扩张继续进行。

八十年后,另一位太子果然如魏征所言,开始沿着太宗皇帝开辟的巨大广场向着玄武门进攻了。

从辰时末刻起,大批羽林军士便将玄武门周围五里之内封锁得严严实实。李华婉带着谢云流在小巷中传来传去,终于再也无法避开来回奔驰的羽林军士的搜索,刚过西外坊的兼善内小院,前面三十多丈外密密麻麻地全是羽林军士,有人高声呵斥,几乎同时便有箭羽嗖嗖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二人掉转马头,驰进旁边一条小巷中,身后传来追兵隆隆的马蹄声。但这二人艺高胆大,怕得谁来?沿着小巷继续向北疾驰而去。

这一排绵延数里的里弄,正是被太宗皇帝用作前来进贡朝拜的四夷居所,因此上排列整产,巍然有度。自从高宗和则天天后移驾东都洛阳,这里已然荒废了数十年。二人沿着颇为破败的小巷向北跑了三箭之地,渐渐地听得见一片由鼓声、号角、上万人的喧闹、间或有建筑崩塌摧毁的巨响组成的嘈杂声。

前面一排高大的双层殿宇挡住了视线,两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心头都像被石头压住一般沉重,不约而同地在那殿前勒住了马头。

那殿约六丈高,大约是礼部用来**外藩四夷的场所,如今大唐礼崩乐坏,也是早就破败不堪。两人同时从马上立起,同时向上蹿起,李华婉居然比运起梯云纵的谢云流还快一步跃到殿顶。

巨大的四面坡顶平缓起伏,两人跃到殿顶,竟然都放慢了脚步,似乎不敢立刻看到大殿之后的景象。踩着溜滑的屋瓦,一步一步向上走着,谢云流手心一热,李华婉的小手已经钻进他的手中。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在沉默中牵着手上行,直到玄武门前的切,真真实实地出现在眼前。

箭雨。

黑色的长矢雨点般地打在玄武门厚实的城墙上。墙头但见旗帜,不见一人。

城墙下的广场之上,超过两千名羽林弓手排列成三排,每人背后摆放一筐长矢。他们在号角声的指挥下此起彼伏,不停息地向墙上倾泻着箭雨,并不指望能杀光城墙上的人,但得压制住一时,直到城墙之下攻城器械组装完成。

大约四百名身穿绿色吏装的工匠,正在被压制的城墙下组装一大批攻城器械。这些工匠当是被太子从位于西市的工部左春芳监造所掳来的工匠,瞧那服色,估计从六品以下的官吏都被赶去当了苦工一一其实并非从头开始制造器械,这些器械都是左春芳监造所事先做好,用来攻打平壤、都善等大城,只要运输到城下,就地就能组装起来。

建造攻城器械是攻打城池的最后一步,一旦使用器械破城那城内的未降之人就要面临一场大屠杀了。太子将这个阵势摆出来,无异于撕破所有伪装,将西内苑的天子置于自已直接弑杀的屠刀之下。

在工匠、弓手的身后,是黑压压望不到边的羽林骑兵。人马上万,无边无岸,广场上的羽林军士至少也在一万上下,招展的旗帜、林立的枪戟,从玄武门左侧的西六部内苑,一直排列到右侧尽头的银台门。银台门自贞观二十年起封闭至今,昨夜太子从东内苑出发,到城东头的羽林军营中召集军队,再到西城的怀远坊梁王府杀掉武三思,再回来玄武门,一夜间几乎将长安城绕了遍。

谢云流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规模的会战,不由得一时为之气室。李华婉却在紧张地数着那些施旗,口中念念有词,不久便双手一拍,道:“好!”

“华婉?”

“羽林的飞虎、飞熊、飞廉和飞豹军已经到了,”李华婉指着远处一排排旌旗道,“右厢军的熊、鳄和称部,也都到齐了。这就是进攻玄武门的主力。”

“那……那你觉得好在哪里?”

“守卫京师的六师,只来了一师半,”李华婉道,“神策、天策都没有动静,左厢军没有跟来,内宫的神龙、飞凤军在守卫玄武门,太子爷只要一天没有拿下玄武门,各军齐集,太子就败了!”

谢云流不懂这些政军之事,只傻傻地点头,想了想,道:“怎么这么多人?我还以为……那这下子,到哪里去找重茂?”

“应该是在阵中,”李华婉皱眉道,“太子既然掳掠了皇姑,以重茂的性子,一定会死守皇姑,太子要是不杀他,也杀不了皇姑……他们定在阵中,可是这千军万马的,上哪儿找去?”

她沿着屋顶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玄武门高大的城墙上搜寻,喃喃地道:“陛下去了哪里?城墙上为什么人都没有,这……”

李华婉看了眼谢云流,道:“他说什么?”

“他说,让咱们束手就擒。”

“就凭他?”

嗖的一声,两人同时向后微让,那一箭从两人鼻尖之间穿过,不知飞去了哪里。李华婉拍手道:“好!说得好!咱们这便乖乖地束手就擒!”

下面那千骑大将正在手忙脚乱地弯弓搭箭,身旁落下两人,都笑吟吟地盯着他。那人背上生寒,颤声道:“你……你们……”

谢云流轻轻跃起,揪住他的领子,顺手拿住了他颈椎旁的风府、哑门二穴,那人顿时全身僵直,被他拖下马来,李华婉知谢云流始终不敢对人下杀手,上前一脚踢在他咽喉的天突穴上,那人顿时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谢大哥,我瞧着他和你差不多高,快快快,把他衣甲脱下来。”

谢云流知道自己脑袋没她灵光,便乖乖听话,将那人的明光铠扒了下来。李华婉道:“袍子也扒下来!”谢云流依言照做将那人扒得只剩一条兜裆裤才停手。

李华婉皱眉道:“丑死了,扔一边去。”

谢云流抓起那人的腿,顺手便扔到几丈外的草丛中。李华婉用脚挑了挑地上的衣服、铠甲,道:“脏也脏死了,不过,唉!谢大哥,委屈你了,就把这些儿照他的样子穿上吧!”

谢云流莫名其妙,但已习惯了对李华婉言听计从,一声不吭地捡起衣服就穿。那人比精瘦的谢云流胖了足足一圈,谢云流将他的衣袍、铠甲直接套在自己的衣袍外,居然还宽松得很。李华婉低头为他系上腰带,头发梢儿钻进他的鼻子,谢云流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好,”李华婉拍拍他肚子,“好个高高大大的千骑哥儿,现在,把我绑起来吧。”

“……”

李华婉见他一言不发,居然真的找了根带子,拉过她的小手就开始捆,不由得大奇,道:“喂!叫你捆,你就捆啊?!”

谢云流奇道:“你说把你绑起来……”

“绑吧,绑吧!”李华婉没好气地道,“真是个傻子。我问你,你把我捆起来,然后呢?”

“……”

李华婉哭笑不得,道:“傻子!我告诉你,你把我捆了,便放到马上。你这位千骑大将骑上你的霸红尘,牵着我的马儿出去,大声地嚷嚷,就说抓到了代国公主!”

末时一刻,风云变幻。太子李重俊、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遇到了反乱以来的第一个问题。

午时已过,开饭的时间到了。

因是仓促之间在长安都城之中起兵,自寅时在东城将羽林军全部拉出营一直到现在,近万人都是水米未沾牙地来回奔波了近三十里地,又在坚城之下仰攻两个时辰,羽林千骑、千牛备身右厢军士们一个个都干得嗓子火辣辣的,腹中饥肠如刀绞。

那李重俊当惯了太子爷,自以为知军,其实他每次出游出巡、游猎,自有大批白头役提前准备一切饮食,要吃要喝身边自有人随时侍奉,哪里让他动过脑筋想吃的?平日里随军的谋士,皆是朝廷官员,太子半夜里性起杀武三思,煽动羽林军围攻玄武门,稍微有点脑子的人谁敢跟着他胡来?

早就跑了个精光。

待得这位太子爷回过神来时,形势已经变得有些失去控制。城下的数千羽林军士阵线动摇,成堆成堆地开始坐在地下,有的队伍出现了逃兵。派人去羽林军营中催问,回报说营中留守的人已经逃了个精光。欲去西城的西市掠夺,回报说整个长安街市都已空无一人。

未时初刻,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下令一队人马,沿着神道东厢“搜遗”,其实就是公开地抢劫民居。但是很快又有回报,说有神策军在神道东厢布防,阻止羽林军进入。太子和李多祚一度紧张异常,若是神策军此时攻击羽林军后背,已然不成列的羽林军岂不是要立刻一败涂地?!

然后神策军并没有摆出攻击的姿态,紧守神道东厢,并不出战。则天天后时期,将京师六军的职责分得清清楚楚,羽林军负责大明宫、太极宫、东西苑等处的禁卫和戒备,神策军则负责整个京师的防卫。如今负责防守大明官的羽林军掉过头来攻打大明宫,神策军却依然摆出一副维持京师治安的模样,其余各军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安静,实在是诡异又滑稽。

太子还在那里大骂神策军,连连派人去召唤神策军统领李思慎,李多祚却深知,李思慎这人人如其名,看上去是个各方面都讨好的墙头草,其实是条恶毒的狼一一等待是他狩猎的方式,而他的猎物只有一个,就是今日玄武门的失败者。

一旦攻打玄武门失败,甚至,不需要一个明确的失败,只要饥肠辘辘的羽林军士们开始离开玄武门广场,这条饿狼就要扑上来咬人了。

不能再等了。李多祚刀砍斧削一般坚硬的脸皮一阵抽搐。今日之事,已难善终,他心中那丁点儿对大明宫中那个可悲皇帝的怜悯已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去。必须要在天黑之前,一鼓作气,打下玄武门,然后耀兵皇城,杀个片甲不留,才能保住眼前这位铸下大错的太子!

在一片闹腾中,两个人并骑缓缓走向玄武门前的广场。离着广场还有几百丈远,羽林军已草草筑起一道壁垒,壁垒后面张弓搭箭,有人喝道:“什么人,胆敢来此?”

“噢!在下是羽林军飞熊的的的……”前一骑上的羽林军士期期艾艾地道。

“无耻小辈!”后一骑上的女子瞠目骂道,“竟敢挟持本公主!你们一个个都活腻了?!大唐王法何在?!”

壁垒之后的人吓了一跳,忙出来看,但见第二骑上的女子身着男子装束,但容颜秀丽无方,羽林军长期担任皇家护卫,早有人认出来,忙上前一躬道:“原来是代国公主!小人等见过公主!”

“既然知道本宫的身份,还不快快放开本宫!”

那几名羽林一愣,才发现代国公主李华婉衣衫歪斜,双手背在身后,竟是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几名羽林积习难改,顿时吵嚷起来:“什么人如此大胆?!”“快快放开公主!”“来呀,速速报……”声音忽然间低落下来,直至于无。

几名羽林面面相觑,脸上都流露出“吾等如今已从贼,奈何?!”的表情。

“你们都昏了头吗?”骑在马上的羽林军士冷冷道,“相王和武三思勾结造反,太子殿下已经下令捉拿相王一家!我们一棚军士死了一半,才把代国公主抓到一一还不快快带路,速去见太子殿下!”

这几名羽林军士位分极低,哪里见得到太子殿下?再说现在玄武门乱成一团,太子爷在哪里谁也搞不清楚,谁敢乱说?相互看了看,一人道:“我等也不知道太子在哪儿。不如劳烦你带公主进去,自己找找可好?”

旁一人道:“反正玄武门也就这么点儿大,自己找找去吧,我们还在等着吃的呢!”

另一人嗤笑道:“吃的!太子爷倒是随时随地都有吃的!这当口哪里找吃的去?就有,也是大将军手下那帮黑羽千骑老爷们的,嘿!”

“太子爷手下的匈奴番子,烤马肉可是一绝。我刚瞧见右厢军那帮被宰了马的,一个个比死了老子娘还难过,哭的哭叫的叫,嘿嘿,什么玩意儿!”

几个人开始讲起乐子,荤的素的混作一起,笑得不可开交,根本不在意谢云流和李华婉穿过壁垒,一路向北。

玄武门前已经乱作一团。广场边上原来几排拴马的马棚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在广场中央升起了七八堆篝火,烟炎张天,倒也像是在攻城。靠近东面的一排照壁,原是百官候见天子时排列班次所用,现在照壁前污血遍地,宰杀声不绝于耳,数百名**上身、头扎小辫的匈奴番子在热火朝天地屠杀着军马,幸的宰,剐的剐,一扇一扇的肉血淋淋地拖过广场,就在篝火上开始炙烤,肉香横溢一一自前东晋再闵以来,太子都附有可汗封号,养外藩四夷少年为奴,称为匈奴小儿,乃是数百年不易的传统。衣甲鲜明的羽林军士们在火边吆喝跳跃,列队舞蹈。要不是那面高大的城墙上还时不时地擂起战鼓,射下来几支冷箭,这儿简直就是太子爷的狩猎场了。

谢云流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马头,两人穿过一堆堆席地而坐的军士,往东走了一箭之地,便见玄武门门楼正前方,上千名羽林精锐骑兵结成一团,数百面旌旗招展,十余辆巨大的鼓车环绕在周围。

“那是太子的本阵,”李华婉低声道,“重茂和皇姑很可能就在那里。”

“咱们冲过去?”

“不要一一你照我说的做。”

谢云流便不再多说。两人沿着广场的边缘走,尽量躲在人群之外,离着太子的本阵还有一里多远,谢云流拐进广场边几间还在冒烟的屋子旁,下了马。

这小巷子里散落着一些羽林军士,都是些低级的军官,有的背上还插着令旗,当是传令官一类的人物。这些人在战阵之上也是不用站队列的,早散漫惯了,太子爷攻城迟迟不展开,这些军队中的老油条们便一个个钻沙溜号,躲到一边休息起来。

谢云流翻身下马,牵着两匹马在巷子里走。众人见他牵的马上坐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好奇地把他看着。但谢云流身穿的又是中级军官的明光铠,也没人敢上来惹。直到一名也穿着明光铠的中年人走过来,喝道:“喂!你这是干什么?军中重地,由得你胡闹?”

“在下是飞熊军的谢云流”谢云流按李华婉所教,行了一礼道,“奉大将军之命,前去捉拿叛王相王一家,现在只抓住了代国公主。可是我回来,飞熊军本阵都找不着了。”

“飞熊军本阵?”那人愣了一下,冷笑道,“娘的,哪来的本阵?除了太子爷手下那帮子人,谁他娘的还在本阵里?”

“本阵都没了?”谢云流吃了一惊道,“那……那怎么办”

那人不无讥讽地瞥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背后的代国公主,冷笑一声,转身便走。谢云流忙一把抓住他的肩头一一稍一用劲,那人竟然半根脚趾都转不过去,不由得气往上冲,怒道:“怎么?你要造反?”

难道眼前这还不是造反?谢云流吞声一笑,道:“这位大人,请恕在下无礼,但是在下要是实在找不到本阵,总不能一直把代国公主带着,要是有点差池,在下有几个脑袋赔得起?不如将代国公主交给大人,由大人帮我交给太子殿下,如何?”

那人瞧一眼李华婉——李华婉风华绝代,骑在马上冷眼横扫,众羽林都不敢与她对视。大唐立国近百年,不是那些南北朝时代的短命王朝,皇子、公主在普通人眼中地位尊崇,即便落难也无人敢随意轻慢,何况太子爷还没攻下玄武门,这些羽林的中级将官们一个个心思活泛,自是不敢轻易把事做绝了一一想了想,道:“我这位分,哪里进得了太子爷的本阵?你交给我,我他娘的交给谁去?自己带走!那边……银台门那边上官昭容和温王,都被拘押在那里,你就把代国公主带去关在一块儿,多省事!”说着头也不回地便走。

谢云流更有何惧?牵着两匹马直走过去。隔着十丈远,一名千牛备身大喝道:“来者何人?”

谢云流并不答话,牵着马慢慢地走着,脑袋偏了偏。李华婉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便小声道:“不要着急,先看看皇姑和重茂在不在。”

再走近点,那千牛备身拔出长剑,厉声道:“太子殿下有命擅自靠近此处者,格杀勿论!”

“在下是飞熊军谢云流,”谢云流赔笑道,“奉命将代国公主带来与昭容、温王一起……这个这个……嘿嘿……”

那人听是代国公主,忙上前细看两眼,李华婉瞪眼望去,那人低头后退两步,道:“既是公主殿下,那便交由我照看吧。你辛苦了,去找你们飞熊军的李忠臣,自然有赏的。”

谢云流道:“是!”

走到李华婉面前,道:“殿下,小人失礼!将来大事一定,小人和飞熊军定到公主府上请罪。”说完便走。

李华婉叫道:“等等,站住!”

谢云流和那人一起抬头,李华婉厉声道:“你把我点了穴道我怎么下来?”

那人忙道:“那么由小人……”

李华婉怒目而视,喝道:“滚开!本宫要多少臭男人来碰?你!反正你抱也抱了,就劳你的大驾,把本宫抱下来吧!”

谢云流心中暗笑,脸上却是苦哈哈的,道:“这都是上官差遣,小人有什么办法?冒犯了公主,这怎么当得起?”

那千牛备身虽然恭敬,却深知代国公主一家人都要活不成,见谢云流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腻味,喝道:“让你抱你就抱,啰唆什么!”

谢云流这才上前,搂住李华婉的纤腰,将她从马上抱下,横抱于手中。两个人心中都不禁一动,同时红了脸,好在背对那人,倒也看不出来。

那人道:“把公主殿下送到车上去就滚蛋,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