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言可畏
第二天一大早，游亦杨被蒙娜的敲门声叫醒。
“小游，起床啦，刚刚远哥来电话，他被临时通知要去省厅开会，他要我带上你去走访老邻居。”
蒙娜对于带上游亦杨这个小病人查案有些抵触又有些好奇，但无奈这是组长聂长远的决定，矛盾之余她也只能服从。
游亦杨起床，洗漱一番后兴冲冲来到餐厅，却见餐桌上什么都没有。
看来他想象中有个不交房租的女房客就会有现成的早餐的好事成了泡影。
“早上吃什么？”游亦杨可怜兮兮地捂着肚子。
蒙娜一边穿外套一边说：“随便买个煎饼果子在路上吃，对了，事先声明，咱们AA制。”
游亦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搞错吧？我不收你房租，你连个煎饼果子都不请？”
蒙娜用眼神催促游亦杨快出门：“没搞错吧，我不收你保镖的酬劳，不要你请我，你却责怪我不请你？”
游亦杨不可置信地瞪着蒙娜，心里责怪聂长远，怎么给他找了这么一个葛朗台附身的房客。
两人来到楼下，游亦杨这才想到如果聂长远不在的话，他们俩的交通工具是个问题。
“怎么走？”游亦杨捂着空空的肚子问。
蒙娜指着公交站牌，“坐公交吧，当然，AA制。”
游亦杨马上强有力地吐出一个字：“不！”
“怎么？”蒙娜被身后的游亦杨吓了一跳，“干嘛大呼小叫？”
游亦杨装出一副可怜相，“我不能坐公交的，我是个病人。”
接下来，游亦杨言简意赅地为蒙娜解释他的被害妄想症导致他不能乘坐公交地铁火车这类交通工具，乘客太密集的话会让他非常没有安全感，简直如坐针毡。当然，前提是有座的话。
解释完毕，游亦杨提议打车。
“不行，太奢侈，以后要去的地方多了，总不能都打车。”
蒙娜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是多么吝啬，即使面对的是一个孩子也是如此。
游亦杨很快有了折中的主意，他指了指小区附近的餐厅。
“这样吧，先去吃早餐，车的问题我来想办法。放心，早餐我请。”
两人吃完早餐，站在路边等待。
很快，一辆商务车停在了两人面前，车身上印着可爱的卡通动物图案和几个大字“宠爱宠物医院”。
“你这是公车私用啊。”蒙娜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她还是觉得坐公交更为合适。
游亦杨跟司机打了个招呼，叫了声孙哥，拉开车门，示意蒙娜先上车，顺带自豪地说：
“公车私用怎么了？我可是院长。”
车上，蒙娜掏出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举到游亦杨面前。
“看看吧，这就是女死者李绣。”
游亦杨愣了一下，不是先走访老邻居，然后才回积案组看案件卷宗吗？
为什么蒙娜会特意先要来女死者的照片给自己看？他们昨晚才决定重启李绣母女的案子，怎么今早她就能弄到李绣的照片？
“哦。”游亦杨不再多想，仔细去看李绣的照片。
这是一张李绣生前的单人照，她站在本市著名的景点前，面对镜头没有摆任何姿势，只是笔挺站着：
她身材瘦削高挑，身着一身看起来有些过时俗气的白衬衫加红长裙；
一头乌黑亮泽的直发垂至腰间，简单的中分；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寡淡高冷，未施粉黛，百分百的素颜，但无可厚非，她是一个美女，气质出众，面容精致，像个坠落人间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这样的李绣让游亦杨不禁想用一个词来称呼——神仙姐姐。
也是正是因为李绣堪称神仙姐姐，游亦杨想到李绣的丈夫冯焕仁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撇嘴，给冯焕仁想了一个绰号叫做牛粪大叔。
典故自然就是鲜花与牛粪在形象搭配和营养供给方面的辩证关系。
两人按照聂长远短信发过来的地址赶到13年前冯焕仁所居住的翡翠园小区。
这里已经拆迁重建，但好在回迁户不少，想要找到当年冯焕仁的老邻居应该不成问题。
直奔小区的活动中心，两人在活动中心里像是发现了可开采的油田一般，这里到处都是喜欢扯一些家长里短的各色中老年朋友。
蒙娜选了一桌麻将站在四个看起来最为年长的老人家身后，掏出警官证表明身份，尽量友好地像是拉家常一样问及当年的冯焕仁和李绣一家三口。
“你说冯焕仁，那个老冯？哎呀我记得记得，那个男人啊，快40才娶到媳妇，还娶了一个乡下的年轻漂亮女人，带了个女儿还不肯改姓哦！”
也许是看蒙娜这个女警样貌态度都算和善友好，大娘A也乐得与之攀谈，谈及冯焕仁和李绣的事频频咋舌。
大娘B不甘落后：
“实在是太惨啦，你说就算女儿不肯改姓冯，就算李绣那闺女红杏出墙，也不至于杀人嘛。当初那个冯焕仁娶那么年轻漂亮的媳妇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啊，谁叫他非要娶留不住的女人啊。”
貌美如花的神仙姐姐和滋养鲜花的牛粪大叔，这样的组合也难怪会招惹来这些流言蜚语。
游亦杨对大娘们的说法将信将疑。
“可不就是，你们别看冯焕仁平时老实巴交，蔫了吧唧，但是就是这种人才是深藏不露呢，不是有个词儿叫蔫儿坏嘛。这种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不爱说话的人，一旦发狠，那是要多残忍有多残忍！”
大娘C的表情夸张酷似容嬷嬷。
这话蒙娜不愿意听了，但表面上还保持着嘲讽似的真诚，认真地问大娘C：
“大娘，看来你对蔫儿坏方面很有研究嘛，你是随机抽样还是系统抽样调查，有没有设计误差，使用什么统计方法？”
大娘C整个人石化，几秒种后才白了蒙娜一眼，小声嘀咕：“神经病吧？”
蒙娜也回敬了大娘C一个白眼，变身面容僵硬、语气沉稳的女警察形象，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饿了就乱吃东西会害死自己，因为不用负责就可以乱说话会害死别人。那些不肯为警方提供线索的知情人固然不对，但是一知半解就凭想象乱给警方提供线索的‘知情人’更会坏事儿。”
游亦杨还记得昨晚聂长远转述的当年案件的资料，资料中警方走访死者和嫌犯的邻居们，他们给出的说法倒是时隔13年一点都没变。
游亦杨看得出蒙娜的立场，显然是对这些大爷大妈们捕风捉影的杜撰表示不满，他刚想发问，便被身后一个声音给打断。
“哼，听风就是雨，这些人跟当年一样，小人之心。没想到我根本不屑于去理会的噪音，当年的警方竟然会信以为真。”
游亦杨一回头，正好撞上一张熟悉而又清丽的面庞，正是从蒙娜手机中那张照片上走下来的美女李绣。
李绣的声音清冷高傲，带着居高临下对这些老邻居们的鄙夷不屑。
游亦杨打了个响指，心想也对，神仙姐姐又怎么会理会这些凡间的靡靡之音。
他对着幻觉中的李绣点头示意，又换个方式继续提问：
“大娘，冯焕仁曾经公开表示过继女儿应该改姓随他姓冯吗？”
几个大娘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这种事怎么公开说啊？他肯定在家里说啊，”大娘D言之凿凿地说，“女人再嫁，男人赚钱养家供她吃穿，养她跟别的男人的孩子，怎么会不要求孩子改姓？”
“那么冯焕仁曾经表现出过对李绣或者对其他人的暴力倾向吗？”游亦杨又问。
这一次，不光是四个大娘，周围的几个大爷大娘也被吸引过来，更多的人摇头。
人群中有个大爷开口说：“问题是人家关上门过日子，人家在家打媳妇我们也看不见啊。”
“哼，都说了是关上门过日子，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家里的事？真是好笑。”
李绣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眉飞色舞吐沫横飞的脸。
“有没有邻居曾经见过李绣跟外遇对象在一起？”游亦杨更大声吸引更多的人。
大家在下面议论纷纷，但却没人站出来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李绣每次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外出幽会，我们上哪看去，总不能一路跟着她吧，我们可没那个闲功夫。”又一个大娘理直气壮地说。
“你没闲工夫跟踪，可是有闲工夫自己杜撰、以讹传讹。”
李绣直接站到了那个大娘面前斥责，只可惜大娘浑然不觉。
游亦杨看着李绣叹了口气，又看看一脸愤愤不平的蒙娜，心想，这一次他跟蒙娜倒是站在了同一战线。
游亦杨和蒙娜临走时，蒙娜还在愤愤不平。
游亦杨安慰说：“没办法，这些老人家都是深受狗血电视剧毒害，你不必要跟他们认真。只可惜，这一趟等于没有收获，这帮老邻居的说法跟当年一样。”
走出社区活动中心，游亦杨便感到有人在身后拍自己的肩，一回头，还是李绣。
游亦杨马上又打了个响指提醒自己跟一旁的蒙娜。
蒙娜驻足，好奇地看着游亦杨主演的独角戏。
李绣拍拍游亦杨的肩膀，然后缓缓抬手指着活动中心门口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
“亏你还是个侦探，送上门的线索居然视而不见。”
游亦杨放眼望去，那女人就站在活动中心门口，不进去也不走开，而且一直在往他们所在的方向望。
他明白李绣的意思，意思是他们该去找这个有些可疑的女人聊聊。
但是这个李绣说话还真是不客气。
游亦杨心想，算了，不必要跟一个臆想中的清高女人计较，更何况李绣的清高也是他自己根据那张照片想象而来。
向女人走过去的时候游亦杨才想到，其实刚刚他就在活动中心的一群大爷大妈的人群中看到过这个格格不入的女人。
30岁左右的年纪在一群中老年人之中，也难怪会引起游亦杨潜意识的注意。
两人站定在女人面前，女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蒙娜再次展示自己警察的身份，稍稍给女人施加一点压力，然后问道：
“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们的吗？”
刚刚还显得有些犹豫的女人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叫魏茹，曾经是李绣的邻居。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跟案子有没有关系，13年前我也才16岁，警察来询问的时候，我妈在场，所以有些事我就没说。”
“没关系，现在说也不迟，”游亦杨友好地说，“不管跟案件有没有关系，你都可以告诉我们。”
魏茹深呼吸后郑重开口：
“我刚刚是去活动中心找我妈的，刚刚你们在活动中心问有没有人看见李绣搞外遇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13年前，大概是李绣出事前的半年前吧，我在一家咖啡馆见过李绣，还有她的情人。”
“怎么回事？仔细讲讲。”
蒙娜稍有些失望，她原本倾向于李绣有外遇的事情都是老邻居们的捕风捉影。
三个人坐在小区的花坛边，魏茹娓娓道来她13年前16岁时候的经历。
13年前，16岁的魏茹情窦初开，刚刚接触网络，在网上结识了一位男网友，背着父母逃课去约见男网友。
约见男网友的地点是距离魏茹家和学校很远的、开发区的一间高档咖啡厅，因为魏茹的男网友自称是个在开发区工作的白领。
在咖啡厅，魏茹去洗手间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李绣。
当时李绣正跟一个中年男人一起走进包间。
魏茹注意到那个男人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穿着考究，提着一个名牌公文包，地中海的发型也被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个有钱人。
而李绣的穿着却还是便宜的地摊货，颜色亮丽，却俗不可耐。
“他们俩根本就不配嘛。”
说到两人的穿着档次悬殊，魏茹有感而发：
“我想，一定是那个老男人欺负李绣是个乡下姑娘好哄骗，给她买了许多便宜货，李绣又不懂名牌，没什么审美，还以为她的情人对她出手阔绰呢。”
“你怎么敢肯定那男人一定是李绣的情人？”游亦杨也不愿相信似的追问。
魏茹理所应当似的，“当时他们俩进包间的片刻，我听到了两人对话中的半句，是李绣说的，而且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有些惊慌。
“她说：你老婆好像发现我们的事了，怎么办？你们说，这种话难道不是小三说的？”
的确，这话绝对可以纳入小三标准用语三千句排名前十名。
难道李绣真的是个搞外遇的出轨者，而且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难道李绣真的是个红颜祸水，不但祸及了别人的家庭，而且最后咎由自取又祸及了自己？
游亦杨和蒙娜对视一眼，两个人眼中都流露出些许遗憾。
离开小区的途中，游亦杨仍旧不死心似的问：
“蒙娜丽莎，你不是人肉测谎仪嘛，刚刚那个魏茹，她有没有说谎？”
蒙娜摇头，“我有很大把握魏茹没有说谎，她是个虚荣得很单纯的女人，很好读。
“现在想想，可能是我太理想化了，对漂亮女人，又是悬案的女死者主观上带有愧疚感和美好的期盼；
“又因为反感刚刚那些老人家的捕风捉影的杜撰而先入为主，对李绣的人品有了预设立场。其实这些都是探案的忌讳。”
游亦杨点头，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刚刚在活动中心他看见的李绣就是他内心的写照。
这会儿听到了魏茹的讲述，又从蒙娜那里确认魏茹没说谎，所以李绣也就不再出现。
说到底，是游亦杨不想去面对一个曾经的外遇者，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不那么清白的被害者，不知道如何面对人性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