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监狱来信

2018年初冬,凌晨一点,我正在枪械库值班,被突然响起的电话吵醒。

副所长老张匆忙给我下任务:“注意所里大门,三点钟,市区刑警队重案组的两个同事来送狗,接一下。”

“送什么?狗?”我们派出所收到过刑警队送来的嫌疑人、文书、赃物……还没听说过送狗的。

“一条白色比熊犬。”张所非常确定地说。

我还想继续问,他有些不耐烦了:“你把狗拴院子里,等我明天上班再说。”

“是我线人杨侠的狗。”挂掉电话前,他又补充道。

听到杨侠的名字,我立即觉得刑警队半夜送狗的事情变得合理了。杨侠是我们辖区的“老吸毒鬼子”,一个中年独身女人,时不时会搞出一些事情让我们这些民警摸不着头脑。但我们的关系不错,张所和她走得更近,俩人是朋友。

我和张所是在同一天认识杨侠的。

2017年1月24日,有情报说辖区一栋90年代建成的旧居民楼里,隐藏着一个毒品集散窝点。小区就在路边,楼道窗户都是很老式的水泥棱形方格,住的都是老头老太太。

情报很模糊,我们只知道一个外号“长毛”的人在这里贩毒,却没有嫌疑人的照片。我们推测,长毛可能是个发型怪异的中年男人。

我和张所藏在车里,盯着进出居民楼的人。犯了烟瘾的张所一个接一个地嚼着槟榔,足足熬了一天一夜。发型怪异的男人没等到,我们只看到一个瘦高光头男人下了出租车,走到二单元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才进去。这人精神萎靡,不是贩毒的,也是个吸毒的。

我和张所埋伏在单元楼内,不到十分钟,一扇大红铁门开了。光头男人从屋里退出来关上门,还没转身,就被我和张所控制住。张所铐住男人的一个手腕,把铐子另一端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开门!”张所压低声音。

光头男人独自暴露在猫眼下敲门,大红铁门刚露出一条缝,张所一脚踹上去,开门的男人被撞倒在地。我“咔”地甩出警棍,冲进屋内。

这是上世纪90年代的旧屋,地上的瓷砖全是大红大紫的纹饰。客厅很宽阔,却没有一点生活气息,家电都没有,只摆了张木沙发和几个凳子。

我走进一间没安装电灯的卧室,侧身观察时突然发现地面有点点火光。我打开手电一照,差点没把自己吓死——几炷飘着缕缕青烟的香插在香炉里,摆在地上的两幅黑白遗像前。

我回到客厅,张所在问那两个被铐住的男人谁是长毛,没人承认,也没人说长毛在哪里。我又往开着灯的卧室里望去,**坐着个中年女人,只穿了件内衣,肩上的黑色吊带半挂着,看样子是在睡梦中被惊醒。她枯黄的头发乱糟糟地遮住了脸,看不清长相。

增援的女民警赶来,她戴好橡胶手套,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仔细检查一遍,没发现危险物品。我们回避,等待女人穿戴整齐。不一会,屋里响起“哗啦啦”的手铐摩擦声。女人出现在我和张所面前。

她眼圈乌黑,皮肤蜡黄,染过的头发像一团枯草。她身上的羽绒服有些脏,黄色毛领像头发一样杂乱。女人出门时,头埋得很深,尽量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她木然地上了警车,自觉坐进后排,低着头不讲话。

她就是房子的主人杨侠。谁也不会想到,以后我们会成为熟人,张所甚至成了她可以托付宠物的朋友。

张所和杨侠头一次打交道,就是点灯熬油地“盘道”。

我们查过杨侠的老底,她没少干小偷小摸的事情,背着不少前科,肯定是死皮赖脸的“滚刀肉”。一想到她把摆放着父母遗像的家变成吸毒窝点,再看着她行尸走肉似的皮囊,我对她一点好感都生不出来。

杨侠签完笔录,也不追问我们要怎么处理她,就是低头玩自己面前的一次性纸杯,时不时抬头看我们一眼。

找不到情报里提到的毒贩“长毛”,这起案子很快就会办完。如果不出意外,两个男人最多就是治安拘留然后送去强戒所;杨侠涉嫌容留他人吸毒,马上要办理刑事拘留并送往看守所。

我准备送这三个人去监区,当我拿着钥匙下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张所端着茶杯和烟又走进了办案区,我心想:“不好,今晚又要熬夜了。”

说实话,我对张所在工作中的敬业精神非常佩服。他破获过公斤级的贩毒大案,曾经一人一枪震慑住一众手持砍刀的社会混子。他在执法办案中容不得别人半点质疑,他一个副所长去顶撞所长更是家常便饭。我只要在工作中逆了他的命令,也是动辄就被骂。

对涉毒案件,他不榨干嫌疑人最后一点情报价值决不罢休,他是铁了心要问出到底谁是长毛。我不敢催张所,按他的臭脾气,肯定会直接撵我出去。

张所主审杨侠,但他没有急着和她聊,而是拿着她的手机点个没完,想从通话记录里找出关于长毛的蛛丝马迹。可吸毒人员多是用不记名的电话卡,大部分号码都没备注姓名,有的也只是老虎、丽丽、光头李之类的花名,无从查起。

隔壁候问室,两个吸毒男人还在犯毒瘾,正哭爹喊娘地说自己难受。我怕这些人出事,有些着急,不住抖腿还不时看表,手机亮屏又息屏。而张所这头,还在淡定地抄杨侠手机里储存的电话号码,不慌不忙。

坐在讯问椅上的杨侠看着张所认真的样子,“噗呲”一下笑了。

“你笑什么?”张所抬起头问。

“你们想找谁,直接问我不得了。提供线索减轻处罚,这点道理我懂。”杨侠压低声音,应该是不想被隔壁人听见。

第一次抓获杨侠,我们不清楚她的脾气秉性,不敢贸然发问,没想到杨侠还挺主动。

张所顺势问:“长毛是谁?”

杨侠又笑了。笑起来的杨侠,眼睛和浓重的黑眼圈融为一体,坐在对面,根本看不见她的眼睛在哪里,让我觉得瘆得慌。

“我当是谁呢!就隔壁那瘦高秃头。”杨侠这次差点没压住声音。

我和张所都很惊讶。“长毛”这外号起得也太不严谨了。杨侠解释说,瘦高秃头的外号其实是“长矛”,因为他身材细长,脑袋还是个亮晶晶的秃头,看上去像一杆矛。

这家伙利用杨侠的房子贩毒,他给杨侠的好处是,毒品送货上门价格好商量。

想从吸毒人员嘴里撬开上线非常困难,这是断毒源,甚至招祸端的事,哪有吸毒的人这么傻。但杨侠却和一般的吸毒鬼子不同,她根本不需要我们多说,就知道怎么配合。只用一个名字,杨侠涉嫌容留他人吸毒的罪行就换成了取保候审。

这种“一点就透”的人,其实非常适合发展成线人。我知道张所一定也这么想,但他用人一向谨慎,就算警察和线人之间是纯粹的利益交换,也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信任的。

长矛满身病,即使涉嫌贩毒也难以关押,如果让他知道是杨侠“点炮”,可能还没等她当上线人,已经招来报复了。隔壁讯问室里,带走长矛的缉毒民警有意无意地提及,要给杨侠处以治安拘留、刑事拘留、强制戒毒“三连发”。

张所告诉杨侠:“你在这坐一会,等长矛被带走再离开。”

杨侠听了,还反过来安慰张所:“不用担心我。你们演戏演全套,以后还有合作机会。”

大家都知道张所用过很多线人,曾经有别的单位的人开玩笑:但凡抓到一个吸毒的,十个里有八个都说“我是所长张哥的线人。”但这些人多是在糊弄民警。

张所的金牌线人叫大贵。张所为了让大贵的生活回归正轨,帮他争取拆迁房,还帮他在小区里找工作,却在特情工作上刻意疏远他。此时杨侠的出现,就非常及时。张所需要一个可靠的线人。

张所查了杨侠的户籍。发现她出身本省最北的偏僻小城,嫁到我们这边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很早就是派出所的重点人员了,不过身份证都没更新过,照片还是她十六岁拍摄的黑白人像。那时的杨侠有一双大眼,短发圆脸,虽然算不上美女但至少有青春活力,与如今眼窝深陷、脸颊垮塌的形象完全不同。

我们都很清楚,杨侠算是在本地很有“资历”的吸毒人员了,同样是提供名字,她能给我们最想要的,而不像其他人,总是拐弯抹角地给些不疼不痒的情报。但我们还摸不透杨侠如此配合的原因,张所并没有立即培养她当线人。

按照惯例,张所看上的人选都会先进行考验。找她要一两个小线索,看看能不能顺利破一起案子。如果还能像今天这样,就可以放心用她了。

辅警老靳也想劝张所把杨侠发展成线人。老靳的理由很简单:“这女人一看就在社会上漂泊惯了,被各种人骗。”

2017年3月,寒冬还未退去,没等张所给杨侠发出考验,她自己主动来派出所给我们送了一个“大礼”。

杨侠的神态依旧萎靡,但衣着打扮倒是周正了许多。杨侠在脸上搽了粉,头发梳成马尾,穿了件干净的蓝色呢子大衣,还配上了长筒马靴。我不懂化妆,但也看出来她画得不伦不类的。已经很不健康的脸色,还抹了一层白,再加上两个黑眼圈,有点像香港电影里的僵尸。

杨侠鬼鬼祟祟地闪到调解室坐下,“张所呢?我找他有事。”杨侠坐得端正,有点期待地抬起头看我。我带她去张所办公室,张所正披着大衣阅卷。刚一进屋,杨侠就热情地抬起胳膊,伸出鸡爪似的手要和张所握手,张所摆着手,让她先坐在椅子上。杨侠看我还在,就一直不说话。她是我领过来的,我也不敢走。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尴尬。张所只好让我下楼,拎瓶热水回来泡茶。

我用最快速度下楼,心里在担心杨侠别是来闹事情的。办公室里没监控,涉毒人员自残或要挟的事发生过不少。我拎着热水瓶赶紧回来,把茶端到杨侠面前,她朝我笑,说谢谢,露出满脸的皱纹。

杨侠交给张所的“投名状”是隐藏在郊县独栋农宅里,一个身背多省通缉的大贼。他的通缉令能从我市的火车站,一直贴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传说,这个大贼一年只出门两趟,专门坐不需要登记身份的“黑大巴”。他所到之处,穿着稍微体面点的人,口袋肯定被他扒得像水洗过一样干净。而且,他每次在扒窃地点停留都不超过半小时,行迹诡异。

如果能逮住他,绝对是大功一件。奇怪的是,我们最近没抓住杨侠违法犯罪的把柄,她却主动来提供线索,而且一张嘴就供出一条大鱼。我实在想不明白,她到底图我们民警什么。

杨侠说,她通过毒友认识了大贼,有时给他送点毒品或锡纸。她有些得意,“除了靠我,你们绝对逮不到他。”

给毒友“点炮”不是好活,很多线人会向民警要求千万别让自己露脸,还有临时讲条件要加钱的。而杨侠却丝毫不担心自己暴露,她坐在张所的车里,时不时笑几声,好像自己不是当抓人的“饵”,而是来春游的。

中午,村里十分冷清。我们来到大贼藏身的小楼附近,杨侠还主动介绍情况:“他家就一个人,一没后门二没狗,以你们的身手应该没问题。”

她径直走到门口,拍了拍大红铁门上的虎头门环,然后退了一步,让大贼从猫眼里看清自己。门刚展开一条缝,张所一把拉开杨侠,一记凌厉的踢腿踹开大门。大贼当场倒地,被我们拿下。抓捕过程不到一分钟,都没惊动村里的狗。

“操!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大贼被戴上头套了还在骂脏话。杨侠背过脸,朝着大贼家的墙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他被带上警车。

大贼的盗窃数额巨大,够判个无期,我们不担心他报复杨侠。但杨侠看起来没有回家的意思。没走几步,杨侠在派出所门口的小超市停下。我嘀咕着:“不想走?办案区随时欢迎你。”

“张所,我想吃溜溜梅。”杨侠突然回头,笑着冲着张所说。她笑得十分开心,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此时就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

张所愣了几秒,我们都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不知所措。线人提要求不少见,不过都是要两包烟或要求民警送回家,我们还是头一回遇到办完案子要吃零食的线人。

这点小事不值得走公用账户,我们自掏腰包,贴钱办案。张所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让我去买。我花三块钱买了一包溜溜梅,杨侠的手却揣在衣兜里不肯伸出来拿,“我要吃大袋的。”

张所笑了,对我扬了扬下巴,让我再去买。我没客气,把张所给的钱都花了。杨侠笑得十分开心,撕开绿色包装袋扔在地上,丢了一颗话梅到嘴里。她吃话梅的时候,闭着眼睛深呼吸,非常陶醉。她吃完第一颗话梅后,说了句谢谢就离开了。

我和张所在一旁哭笑不得:这个女人,真不按常理出牌。

抓到了大贼,邓所长很开心,当即给了五百块抓逃奖励,也没想起来问杨侠的情况。

张所并不是包庇杨侠还在吸毒的事实,只是希望她能少来几趟派出所,尽量活得像个正常人。他也知道,杨侠是老吸毒人员,教育已经没有效果,戒毒也是徒劳,出来肯定会复吸。但按照程序,张所还是填了张《社区戒毒决定书》,让我送去杨侠所在的社区。《社区戒毒决定书》需要送达街道或者社区禁毒办、派出所。被戒毒人需要每月去进行尿检,持续三年。

我换上便服骑上电瓶车,一路上都在想杨侠为什么这么奇怪。她给张所当线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只为换取对自己吸毒问题的从轻处罚,我甚至觉得,她好像不太在乎能从张所那儿得到什么好处。

“嗵”地一声,我不小心撞上一辆拉生蚝的电三轮,电瓶车的车头撞凹了一块。都出了车祸了,我脑子里还在想:杨侠这样的人,真没见过。

到了社区,我向主管戒毒的大妈说明了来意。大妈对着我直摇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我翻了翻,这些文件除了右下角的红章不同,内容都差不多,全是杨侠的《社区戒毒决定书》。

“这一沓几乎把全市分局的章凑齐了,可以召唤神龙啊!”我朝大妈开玩笑,她没听懂我的笑话,一脸不情愿地拒绝我送来的文件。

大妈抱怨:“杨侠户口不在这,她住的是他哥哥的房子。社区哪年都能收到几张她的《社区戒毒决定书》,她从来不按月尿检,上门走访也不开门……”

大妈建议我去杨侠户口所在的派出所找办法。没想到,就连杨侠户口所在的派出所的人也都对她死心了。我走进派出所的时候,一位民警正在办公室里看案卷。听到是杨侠的事情,他头都没抬,根本不伸手接我送来的文件,就说知道了,“反正她也不来尿检,这家伙早晚吸毒吸死。”

我惊讶于对方的冷漠和他说的话。说实话,我感觉杨侠还不错,挺配合工作,也不给我和张所找麻烦,怎么她在自家派出所这么招恨呢?

那位民警端着老师傅的架子,把案卷一放,和我聊起杨侠。他说他第一次把杨侠铐回来后,杨侠根本不配合调查,问笔录就说不知道,还说自己有绝症要死在所里,让大家一起完蛋。他们所长急了,铐着杨侠去体检,结果一切正常。杨侠把大家耍了一天,强制戒毒两年的惩罚是躲不掉了。

“杨侠的哥哥犯罪在逃,她一个女人独自住在破房子里可怜得很,我本来想把她发展成特情,可她太不识相了!”

杨侠强制戒毒出来后,还是一副无赖样,只要是派出所去抓她,轻则大吵大闹,重则又抓又挠民警。大家都不想和她一般见识,又怕她吸毒有传染病,不敢硬来,只能对她恨得牙痒痒。听完介绍,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觉我认识的杨侠和别人嘴里的杨侠,简直就是两个人。

回到自己所里,我把情况说给张所,张所笑了笑:“尊重是相互的,杨侠被一路铐回去,再一路铐着去体检,怎么可能对别人有好脸色。”

杨侠社区戒毒的手续是办下来了,她能不能去,我心里也没底。最后还是张所给杨侠打电话,嘱咐她按期去尿检。杨侠却在跟张所商量,能不能不回自己户口所在的派出所,而是来我们派出所做社区戒毒。

杨侠的要求肯定不合规定,但张所也没回绝她,只是在电话里说:“那就别再吸了,这是为了你好。”

大贼被抓后,有天下午六点多,我从食堂吃完饭出来,看见杨侠站在公告栏前,一个一个地看着上面的民警照片。我走过去打招呼,半开玩笑地告诉她,“张所下班了。”

“你们张所多大年纪了?”杨侠头都没回地问。

“下个星期就满三十六了。”

杨侠说,她没事瞎溜达,也有线索要和张所说。我告诉她,“有线索也可以和我说。”

“你?小孩.....”杨侠扭头走了。

半个小时后,杨侠去而复返,手里多了个大袋子。她推开值班室大门,摆手示意我出来。

“给你们张所的生日礼物。”她开心地笑着说。

礼物?她是缴获了一袋子毒品,还是犯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罪行,自己准备好换洗衣服来投案?每次和杨侠打交道,我总摸不清她会搞出什么名堂。我带杨侠到隔壁接待室,把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费列罗巧克力。

“张所长对我不错,你不是说他下星期就三十六岁生日了嘛。”

我估计这一袋巧克力最少得要几百块钱,连忙问:“钱从哪来的?”

我知道杨侠无业,买巧克力的钱肯定来路不正。上次抓通缉犯的时候,其实我们对她有疑心。我甚至怀疑杨侠可能和通缉犯是一窝贼。

杨侠低头看着巧克力,好像很怕我说不要。“我从不在本地干活,绝对不给你们找麻烦,礼物麻烦你转交给张所。”她倒是坦诚,就是说话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张所从警十多年,没收过别人一根烟,还经常倒贴饭钱、油钱、体检钱。看着巧克力,我笑话张所:“年年贴钱,这次在杨侠身上回了点本。”

张所给杨侠打了个电话,那边已接通半天,他就吭哧出一句:“小蒋已经交给我了,谢谢啊。”我站在旁边,都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笑声。

张所没说什么,他自掏腰包,按市价出了巧克力的钱,加在杨侠的特情经费里。二十多分钟后,杨侠来领经费,正常经费是四百,这次她多拿到三百。

“怎么这么多?”杨侠接过钱问。

张所哄骗她,“抓获特大逃犯,奖励也多。”

之后几个月,杨侠陆续帮我们破了几个案子,她的重要性甚至取代了张所的金牌线人大贵。

但我们都能看得出来,她的皮肤越来越蜡黄,眼窝几乎全陷进去了。每次来派出所,她都化着浓妆,汗水在她化了妆的脸上划出道道,可无论如何,她都遮掩不住自己一天比一天差的状态。

可能在外人看来,张所时常在一些流程手续上迁就线人,有点太惯着他们了。不过我很清楚,张所心里有个结一直解不开。

张所曾经全力帮助过的两个人,都死了。

第一个人因常年酗酒患上精神分裂症,在我们辖区以捡垃圾为生。他经常醉倒在路边,冬天会卧在雪堆里,把环卫工人吓一大跳;夏天喝多了就去检察院或银行大厅,那有空调。有人打骂,他不还手;有人笑话,他跟着傻笑。

张所联系过一家小区物业,说服经理安排他在那扫卫生、收垃圾,不用给工钱,能管饭就行。物业经理还在小区门卫室旁边搭了一间两三平米的活动板房,给他一个栖身的地方。

后来小区居民有抱怨,不让流浪汉在附近晃悠,张所长又帮他跑政府救助,安排他住进精神病院。安稳日子只过了三个月,那个人就在医院里死了。

当时,精神病院院长因为经济问题被纪委调查,这笔政府救助到底有多少花在张所帮助的流浪汉身上,成了一笔糊涂账。为了搞清问题,张所没少被叫去说明情况、提交出警记录,把他搞得焦头烂额。

好心最终变成给自己惹麻烦,我猜张所心里肯定挺难受。但这事儿倒也没影响他继续帮助其他人。

处理完流浪汉的事,进入9月,我值班的时候还听辅警老靳嘀咕,“人点儿背也总有头吧?”可没想到就在这天,张所的金牌线人大贵,被发现死在了家里。

大贵曾经是个不争气的吸毒鬼子,但自从他父亲去世的那天,就决心换个活法。他主动找张所要求当线人,帮我们破了不少吸毒贩毒案子。他还半开玩笑地跟张所建议:“要是完不成抓捕吸毒人员的任务,就把我拉去凑人数。”

张所心疼大贵,担心他继续当线人会招来报复,更希望大贵能真正脱离吸毒贩毒的圈子。张所帮大贵申请了低保、谈好了月工资九百块的保洁工作,还为他争取到了安置房的购买资格。但张所不知道,大贵最渴望做的事,其实是帮张所做禁毒工作。

大贵把线人的工作当成了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张所越是让他远离危险,他就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后来,被张所刻意疏远的大贵自暴自弃,在还没装修好的新房里,吸毒过量猝死。

办完大贵的案子,张所和我在大排档里喝了两斤白酒。

“你当警察是为了什么?”张所用喝红的双眼看我,十分认真地问。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说“混口饭吃”。

“你没说实话!”张所提高了嗓门。他一杯接着一杯灌酒,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客人都往我们桌看。

“对大贵这些人,我们没少救助、钱没少花,但还是没个好下场。你说当警察是为了什么?”张所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

“这几件事,所里没错!你没错!我他妈也没错!他们死了就是命,命里定好了谁都拦不住!”张所越来越激动,我赶紧把他的酒杯拿了过来,他不能再喝了。我那时才知道,张所心里有多难受。

张所起身去结账,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为了良心,能做多少是多少,能救几人是几人。”

2017年入夏之后,我们禁毒追捕少了很多。一方面是打击越来越严厉,可用线索越来越少;另一方面是盛夏大家穿得少,抓捕免不了肢体接触,执法风险增加。我们和杨侠的接触也减少了。

一天,社区里在开展志愿者活动,一个大姐看到一个女人晕倒在巷子里,身上都是疮,右手还握着针管,就打了张所的电话。张所确认这女人是毒品注射过量,把她摇醒带回所里。一小时后,杨侠一路小跑过来了。

她瘦得可怕,跑上楼梯的样子就好像在飘。“老张呢!” 杨侠直接喊张所,“快让他出来,快把你们带回来的女人放了!”杨侠急得跺脚。

我搞不清楚杨侠为什么这么激动,一时之间也没做出下一步动作。杨侠拨通张所的手机,铃声却在值班室响了起来。张所在办案区工作的时候,从来不带手机。

杨侠挂掉电话,直奔一楼办案区门禁,要强闯进去,我赶紧去拦。杨侠用力拍门禁外的铁栏杆,眼睛瞪得老大,大喊:“老张赶紧出来!”

正巧邓所从门禁里走出来,杨侠又要往里闯,俩人差点撞个满怀。邓所生气地推开杨侠,“小蒋,把她铐椅子上。”

辅警老靳把杨侠拉到一边,问她怎么这么激动,“是不是要给那个女人说情?”

“说个屁,那女人梅毒三期还怀着孕,前几天刚从医院抢救回来,死这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听到杨侠这么说,邓所长、我、老靳都愣住了。老靳和这个女人有过接触,赶紧跑去卫生间洗手。我跑进办案区,通知张所快过来。直到把女人送去医院治疗,我们才松了口气。杨侠这次大闹派出所,真的帮了大忙,要是女人在办案区真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好有多少民警要被牵连进去。

事后,杨侠知趣地离开了。张所还专门给杨侠打电话道谢,还说要请她吃个饭。张所从来都是个有一说一的人,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在派出所里闹事儿的人都少不了他一顿骂。而这次,大家都调侃他:“能让‘老杠’张所请吃饭的人物,可不一般啊!”

后来,张所真请杨侠在一家大排档吃了碗面。他回来跟我说:“杨侠是老吸毒人员,身体不好,和我们吃饭避嫌,她这点倒是和大贵差不多。”

这以后,张所就开始把杨侠当成朋友来看待了。

有时,我们开车带杨侠在长途汽车站等毒品案件多发地执行侦查任务,让她帮忙“认脸”。杨侠总闲不住嘴,一路过小吃摊、水果店,就突然喊“停车”。我们竖着耳朵准备听她讲线索,她却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喝可乐了”,或者“我想吃苹果了”。

这时,张所就会让司机把车停稳,自己下车去买。他担心杨侠下去会被人发现,暴露线人身份,导致行动或者整条线索崩盘。这时候,司机就会生气地说:“吃!吃一顿少一顿!你这么吸,说不定哪天直接就死了!”

杨侠却丝毫不介意,她开心地吃,笑得心满意足。但司机确实说出了我们心里的顾虑,杨侠的身体越来越差,沾上毒品的人,只要不戒毒,结局大多都是横死街头。

因为杨侠,我们所里的禁毒任务提前好几个月就完成了。毒品案子少了,张所也被调去了扫黑队工作,和杨侠的接触也渐渐少了很多。直到2018年的初冬,要照顾杨侠的比熊犬,我才知道了她的情况。

那天凌晨三点,果然有人来按派出所的门铃。两个穿着便衣的年轻刑警站在大门口冻得直哆嗦,一个人手上真的牵着条白色比熊犬,另一个人拎着狗窝和狗粮。

我把狗拴在院子里的树下,用手机拍了张照片。这狗还挺时尚,雪白的脑袋圆咕隆咚的,耳朵的毛被染成了粉色,身上还穿了一件小衣服。我有点怕狗,完成张所交代的任务转身就要离开。刚走出两步,狗突然叫了起来。我觉得它可能是怕冷,又把它牵到器材室,在里面找了张垫子,还倒了水和狗粮。

两位刑警说,杨侠去年在附近几个县和市区的美食街频繁作案,这次她在烧烤摊前扒窃时,被当场擒获。杨侠不配合调查,还闹着要带民警抓人立功赎罪,如果不答应,就一句话也不说。

重案队领导批示:爱说不说,零口供办案。根据监控还有销赃的下游,杨侠被刑拘是铁板钉钉的事。杨侠一计不成,又闹着身体不适,一会说怀孕,一会说肚子疼。但重案组有驻守医生,杨侠彻底没脾气了,坐在椅子上一直哭。

“她脸上搽的全是粉,哭得一条条道道,怪吓人的。”两位老兄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况。杨侠没有狡辩,她提了个要求,让民警把家里的比熊犬交给张所照顾,再帮忙把家里的水电闸关闭,门锁好。

我带了两位同事去杨侠家断电、锁门,一眼就认出大红铁门上的凹痕。那还是张所和杨侠第一次见面时,一脚踹在上面留下来的。

走进杨侠家,我发现屋里已经重新装修了,有了点正常生活的痕迹。掉漆的破旧木沙发换成粉红色的布艺沙发,玻璃茶几上放着苹果和糖。空**的墙面上挂了液晶电视,房顶粉刷后挂上了彩色吊灯,角落里还立着新电冰箱,塑料膜还没撕。

杨侠的卧室布置得更华丽,墙面都涂成了粉红色。新床、新被褥、新梳妆台,粉底口红等化妆品一应俱全。梳妆台和墙上还摆着杨侠的写真照片。另一间当初把我吓得够呛的阴暗卧室里添置了衣帽柜,原本被放在地上的父母遗像,终于摆在了供桌上。

我替杨侠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而高兴,却也知道,她装修房子的钱肯定源于盗窃。钱已经挥霍干净了,她没偿还能力,估计要被重判。

2018年的冬天,我短暂地帮杨侠照看了比熊犬几个钟头,等张所来上班,并把情况反映给他。张所感叹:“这还真是她最好的归宿,进去比死了强。”

张所牵着比熊犬找到一家宠物店,老板问是不是要寄养,他却在店里愣住了。杨侠盗窃起码得判三年以上,狗要寄养多久,张所也不知道。

杨侠被刑拘的两天后,办案单位给张所打来电话,说杨侠要求我们给她送点黄瓜和西红柿,还要换洗的衣服和被子。我跟张所买了几斤瓜果,又去杨侠家拿了东西送过去。

杨侠被判四年有期徒刑。这一次,张所没法给她特事特办了。下监区的前两周,杨侠说有个重大涉毒线索,要张所过来才肯说。

张所肯定地说:“杨侠肯定有事儿,但绝对不是案子。”

当天下午,我跟着张所去提审杨侠。她穿着写着“市一看”的蓝马甲,黑眼圈消失不见了,人也胖了一大圈,头发变得乌黑浓密起来。杨侠要站起来迎接我们,可她被铐在提审室椅子上,刚起身,就被管教喝止住了。

“好久不见,我就要去服刑了,有些事情放不下,我也没个家人,只能找你了。”杨侠先提供了一个毒贩的线索,说得很细。

笔录谈完,杨侠问起比熊犬。当时张所都不知道该寄养多久,还是宠物店的老板出的主意:狗由店里养着做配种,生出小狗卖掉,用来付寄养费。

“张警官办事就是信得过。”杨侠很放心地说。

杨侠要来笔和纸,十分认真地写起来,写完后递给张所。那是一张申请,内容大致是把房子托付给张所代出租,租金按月打入监狱银行卡上,租金多少由张所决定。

“杨侠,认识这么久,我们也算朋友。你好好改造,出来的时候,我开车来接你。”张所长认真地说。

“我肯定改。这世界上除了你,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杨侠不再嘻嘻哈哈的,十分严肃地答应张所。

提审结束,杨侠被带进铁栅栏,她不顾管教批评,冲我们大喊:“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回去路上,张所说起杨侠的往事。

“很多时候杨侠是主动被抓获的,与其说我们在物色合适的线人,倒不如说她是在物色合适的警察。”

杨侠是1968年生人,老家在豫皖交界的小村庄,十六岁那年和哥哥杨力外出打工,除了在老家给父母办丧事,就再没回去过。她说过,对家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八岁时,杨侠嫁给一个本地人,两口子在精神病大院门前卖水果,男人蹬三轮拉水果,杨侠看摊。日子其实还能凑合,可结婚几年杨侠一直没生孩子,家庭矛盾由此爆发,杨侠丈夫年纪不大却经常酗酒,杨侠经常被家暴,她鼻青脸肿地摆水果摊,丈夫在家酩酊大醉。

有人把杨侠的事告诉了她哥哥。杨力当时是黑社会混子,他看见妹妹被打得脸鼻青肿的样子还干着活,当即掐着一把刀去找妹夫算账。有人说杨侠丈夫被杨力扎成重伤,杨力的大哥出面摆平这事。也有人说杨侠丈夫被杨力吊着打,杨力威胁他,如果不离开妹妹就一刀扎死他。

2000年前后,兄妹俩搬来了这个旧小区。杨侠又认识一个男人,外号“老虎”。杨侠天真地以为,老虎对自己很好,是值得托付的人,但结婚后才知道他吸毒,结婚礼金被老虎挥霍一空,还把杨侠带上道了。

两人犯瘾时鬼哭狼嚎,邻居不敢报警,又通知了杨力。杨力混得相当不错,包了工程,还开上了车,他再次用江湖手段赶走老虎。“杨侠非常感谢他哥,她说要不是大哥在,第一次会被打死,第二次迟早吸毒吸死。”张所说。

杨侠搬回老房子,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年之后女儿出生。2010年,杨力经营不善,欠下一屁股债务,成了老赖。跑路之前,他把房子过户给杨侠,之后就不知所踪,连法院都找不到他。

办案系统里,杨侠的前科多达数十条,几乎每年她都要被处理几次,如果有中断,一定是在强制戒毒。一般来说,吸毒人员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被强戒两年,卖队友是家常便饭。可像杨侠这种被不同单位处理多次,还几乎没有从轻的,非常罕见。

张所告诉我,杨侠其实是在故意接近警察,为了寻亲。

第一次被张所抓获时,我们找来女民警帮杨侠检查穿衣;她提供线索时,我们主动考虑对她的影响。她看出来张所的善良和实在,选择相信这个瘦高、不善言辞的警官。

2017年春夏之际,认识四个月后,杨侠单独来见张所。张所回忆,那天杨侠支支吾吾的,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寒暄,说所里都是好人,但还是张所对她最好。

张所是老民警了,马上察觉到杨侠是有私事找他帮忙,搞不好是借钱或者打听毒友的案情。杨侠沉默半天,最后捂着脸说:“我想求您帮忙,找找我失散了十几年的女儿。”

杨侠的女儿十六岁出门打工,那时她还在戒毒所。等她回了家,女儿早就无迹可寻,再没回来过。“一个女孩子,没上过学,又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除了那些场子还能去哪儿?”杨侠担心女儿走她的老路。

“我帮你查,但毕竟十几年了,不保证能找到。”张所答应下来,但没把话说满。

杨侠提供了女儿名字“杨静”和出生日期,在浩如烟海的人口库里,叫“杨静”的年轻人有成千上万。张所在电脑面前一页一页地看,终于,一个女孩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微微凹陷的眼窝和短小的脸和杨侠有六成相似,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她的女儿。

资料显示,女孩是北京户口,和丈夫经营一家公司,这和杨侠提供的信息不太一样。张所还是拨通了女孩的电话。

“我没有妈,我过得很好,你们别来找我了!”电话那头,女孩只说了一句就挂了。再拨过去,就是空号了。

张所没忍心告诉杨侠,只说:“没查到你女儿的下落。”

2019年年初,杨侠的信寄到我们派出所。是我帮张所取的信,让他赶紧看看写的啥。张所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非让我拆信,看完了再给他讲讲里面写了什么。

信封里装了两页信纸,杨侠用黑色圆珠笔写:“张警官您好!祝您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牙齿每天晒太阳!哈哈……”

杨侠说,监狱里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每天伙食不错,有水果吃还不用付钱。只要自己工作上心,每月一百多的工资还可以买零食吃。“比在家整天担惊受怕吸毒的日子强多了。”她现在虽然一无所有,但心里还有女儿,当然,还有外面张所帮忙照看的房子。

我知道张所是在避嫌,所以没有亲自看信。但他肯定很关心杨侠的情况,所以我一字一句地把信上的内容读给张所听。

杨侠是个苦命女人。她半辈子没人尊重、没人爱,唯一的哥哥也下落不明。张所的出现,可能给了她消失已久的尊严。无论是杨侠做线人时,张所想尽办法避免她暴露身份,还是面对她提出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要求都耐心地满足。

在我们所里,每隔不久就会有人提起杨侠。大家倒也不是有多想念这个人,而是因为她过几个月就会给张所写一封信。这种时候,就特别适合起哄,张所也不好骂大家,只能听着一帮小伙子们说:“自从1954年建所以来,头一回有副所长能和吸毒女成为朋友。”

2019年8月,还是我帮张所看的信。

杨侠在信里说:“等出来之后,我要打扮一下自己,不多说了,我写信时很高兴,也很激动,好像就要和你们见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