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的年少,绕过了告白

她不能让他此后的人生也没有光亮。

那不公平。

从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任何东西的江浸月,决定将十多年来的委曲求全兑换成勇气,改变一个男孩子的人生。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她下定了决心。

1

江浸月走到教室最后排,轻轻叩了叩路岩的桌子:“嘉菲找你。”

男生抬起头,大概还沉浸在刚刚的思绪中,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找我什么事?”他下意识地问。

江浸月抿了抿嘴唇,摇头表示不知道。

路岩起身向外走,江浸月跟在他身后回了座位。

正是下午放学后的时间,教室外面很多散步消食的同学,但路岩和孔嘉菲的身影仍然足够显眼。

孔嘉菲有着学艺术的女生独有的气质、体态,那种独特令人无法忽视。

至于路岩,高高的个子大概永远都是男生的外貌加分项。

江浸月当然知道孔嘉菲来找路岩的用意——是她贡献了一条可以让他们靠近彼此的纽带。

为她曾经有所亏欠的好朋友。

为她现在暗暗欣赏的男孩子。

这是她的选择,她应该感到开心。

江浸月收回目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豆,拣一颗塞进嘴里,边吃边专心复习。

只不过,半小时过去了,那袋巧克力豆已经空了,但她复习的课本还停留在原页。

那天晚上,江浸月没吃晚饭,竟然也破天荒地没感到饿。

不知道是巧克力填满了胃,还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了她的身体,总之,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那种重重的闷痛。

像被谁按压着,像挤在了狭小的空间里,无法转身,也逃不出来。

直到,晚自习快放学的时候,后桌的女生戳了戳她的肩膀,递过来一张字条。

放学等一下。

署名是路岩。

明明说“等一下”,但实际上,江浸月等了可不止一下,因为放学的时候,她一回头,瞧见路岩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同学们慢慢走光了,教室里回归安静。

江浸月为了不让自己的呼吸声打扰到沉睡的那位,特意憋气等了一拍,与他同步。

月亮似银盘,晚风从未关的窗里吹进来,江浸月的心情意外地平静了下来。

她把原计划晚自习完成但没做完的功课补全,心中的愧疚总算是消融了。

她很怕对不起父母,更怕父母对她失望。

路岩还没醒,但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一会儿,门卫大叔就该挨个教室检查门锁了,她不想被质问和怀疑,所以,只好走过去叫醒他。

他真的睡得很熟。

“路岩。”怕惊到他,江浸月轻声叫道。

没反应。

她清了清嗓子,换上了比刚刚稍大一点的声音:“路岩,路岩……”

江浸月用手去推他的臂弯,“醒醒。”

路岩猛地抬起身,表情惊恐悲伤。

江浸月呆住了,路岩……哭了?

晃了下神,路岩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放学了?”他扫视一眼空****的教室,而后冲江浸月摆手,“我们走吧。”

走出教学楼,他的情绪就已经平复了。

实际上,路岩很久都没有梦到凌爸爸出事的那天晚上了。

几年过去,时间冲淡了生死离别的悲痛,但总归是洗不掉记忆的。

阿强出狱了,这意味着此前所有人好不容易修复的伤疤再次被揭开了。

他明白凌寻的愤怒,他早就攒足了劲儿等着这一天的。

只不过,关于那个问题——如果凌寻决意去报仇,他是应该追随他,还是阻止他?

路岩沉寂一周,还是没想明白。

江浸月走在他身边,大概是因为刚刚看到了那些眼泪,她变得更加诚惶诚恐了,甚至连呼吸声都放轻缓了。

“你正常呼吸。”路岩忍不住叮嘱她,“别再憋晕过去,我可扛不动你。”

江浸月垂着头,明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笑不出来。

“太晚了。”路岩看看腕表,“我们绕着操场走一圈,然后我就送你回宿舍。”

江浸月点头,到此刻,她还没有猜到路岩想对自己说什么。

“为什么要把那天的事情告诉孔嘉菲?”

这是路岩的第一个问题。江浸月在温柔的月光下眨了眨眼睛,吞吞吐吐地回答:“反正我不说,曼婷也会说的。她和凌寻关系那么好,不可能不知道内情吧……”

“你错了,这件事阿寻不会告诉任何人,赵曼婷也不可能知道。不过你别误会,我不是责备你说了这件事。”

路岩语气平和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说出这件事的理由。江浸月,你可不像是个会传八卦的人。”

江浸月咬住了嘴唇,她垂头思考着,究竟要给一个怎样的答案,才能隐瞒内心真正的情绪。

“这样吧。”路岩停下来,绕到江浸月身前,“我可以给你几个答案,你来选。”他看着她,“一、你后悔那天没有帮忙,你觉得假设是孔嘉菲在场,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受伤;二、你想知道我们和阿强之间的恩怨,但是不敢开口问;三、你怕我们会继续和阿强纠缠不清。”

几乎全被猜中了……

江浸月愣了愣,傻呆呆地问:“有多选项吗?”

路岩忍不住挑起了嘴角:“我记得之前就告诉过你,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不要躲起来哭。你可以弱势,但至少要有说实话的勇气。”

见她满脸疑惑,他继续道:“我们和阿强的事,很复杂。并且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我不会告诉你,自然也不会告诉孔嘉菲。所以,你那天的选择非常正确。不管不问不插手对我们两个而言,是最好的帮助。更何况……”他上下打量她,笑了,“你觉得你这个小身板能帮上什么忙啊?一拳都挨不过去吧。”

江浸月哽咽了,她虽然软弱,但并非愚笨。她能听出来,路岩是在安慰自己。

她很想跟他说,你别管我了,好好保护自己吧。但又担心这样的话说出来太过亲密。

她觉得自己没资格这么说,犹豫了片刻,也只得沉默着点了点头。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交代你。”路岩的表情顿时郑重其事起来,“从下周开始,你就专心学习,什么都别想……”

“我可能没有多余的时间管你了。”

江浸月躺在**,品味着路岩临走前说的这句话,心里的不安更重了。

2

新的周一,早自习铃声刚刚敲响,凌寻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跟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位中年女人。

江浸月观察着那位穿着朴素的阿姨,看样貌判断是凌寻的妈妈。

她将儿子推进教室,摆手把路岩叫了出去。

凌寻似是有些不情愿,扭头试图跟妈妈争论,但被妈妈的怒视制止了。

他揉揉鼻子,往教室里走。

和路岩自教室过道里擦肩时,他小声交代道:“别乱说话。”

这几个字清楚落进坐在一旁的江浸月的耳朵里。她抬起头,看到凌寻脸颊上还留有淡淡的瘀痕。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挑挑眉,朝她做了个鬼脸。

他们究竟在掩饰什么秘密呢?江浸月蹙起眉头,沉浸在了这个没有任何线索的问题里。

而门外的路岩,正被凌妈妈严厉质问着。

“我不信只是寻常矛盾。”她直面路岩,“你是个好孩子,告诉阿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姨,真没事。”路岩笑笑,“就是在街上碰到了几个小混子找女孩麻烦,我和阿寻看不过去,就帮了个忙而已。”

凌妈妈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肩膀,表情缓和下来:“你们俩就嘴硬吧。凌寻头上有个伤口缝了好几针,你们这种骗小孩子的谎话,我信都不会信。但是……”她叹口气,“路岩,你答应阿姨,一定要看好凌寻。”

班长叫江浸月一起去老杜办公室拿下节课需要用的作文本。两个人从走廊里经过他们身旁时,听到凌寻的妈妈语气恳切地对路岩说:“千万别让他去找阿强。”

走到转角,准备上楼时,班长凑近江浸月,很八卦地问:“江浸月,你说那个阿强是谁?会不会跟路岩和凌寻受伤的事情有关系?”

她勉强笑了笑,实话实讲:“我不知道。”

班长撇撇嘴,胸有成竹地往走廊里扫了一眼,小声道:“据小道消息,凌寻他爸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江浸月瞪大了眼睛。

班长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凑近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被……杀……了……”

一整天,江浸月的脑子里都盘旋着这几个可怕的字眼。

如果班长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个叫阿强的人,该不会就是——

凌寻的杀父仇人?

这种小说一般的情节,怎么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而且就发生在自己的同班同学身上?

江浸月觉得难以置信。

而且,倘若真的是凶杀案,一定会有新闻报道吧?

江浸月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一门心思跌进了解这道题的思路里。

虽然只要去找路岩确认或许就能得到正确答案,但她隐隐感知到,凌爸爸对路岩来说非常重要。

并且,他对爸爸的离世一定深感悲痛。

万一自己得到的消息是错的,就这么问出口实在太不礼貌了。

但是她又不肯善罢甘休。

思考很久,江浸月决定去查一查最近几年的社会报道。然而,实现这件事最便捷的办法只有上网。

学校微机课上用的电脑都没有连外网,根本无法查阅资讯。除此之外,她还剩一条路可选——去网吧。

江浸月从没有去过网吧。

人对未知的环境总是怀着下意识的恐惧,她本想拉个人壮胆,陪自己一起去。

但又在潜意识里觉得,去网吧并不是什么好事。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别人解释自己一定要上网的原因。

因此,江浸月在中午放学后,一个人跑去了离学校有段距离的黑网吧。她之前无意间听班里的女生说起过,那里上网不查身份证。

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她心一横,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跟学校微机课堂差不多的地方,几排长桌上放着一溜电脑,明明是午饭时间,人却不少。

基本都是学生,男生居多,也有零星几个女孩,打扮时髦,窝在宽大的沙发椅中,戴着耳机看偶像剧。

店员上下打量着江浸月。

她明白对方的顾虑,自报家门道:“我……我读高中了,来查资料。”

那人瘪瘪嘴,似笑非笑地给她开了卡:“一小时五块。”

江浸月接过来,小声道了个谢,颤巍巍地往里走。

店员给她分配的是个角落的位置,落座后,江浸月按下开机键。

等着电脑开启的时间里,她定了定心,努力理清思路,以便提高效率,早点离开。

不知道具体时间、地点,甚至连当事人的姓名也不知道。

江浸月对着网页搜索栏发了会儿呆。最后敲下一行字:凌某遇害新闻。

搜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网页,但一看就八竿子打不着。她想,是不是应该再写得口语化一点?江浸月换了一种叙述方式:凌姓中年男子意外被杀报道。

江浸月一页一页认真筛查,但失望地发现,正经新闻没几条,基本都是些发布在小说网站上的网文剧情。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回学校还有段距离,她怕耽误上课,只能遗憾地离开了。

垂头走出网吧的江浸月,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踪迹已经暴露在了别人眼中。

熟人眼中。

3

老杜上次开班会时说,最近频繁接到各位学生家长的电话,询问自家孩子在学校的表现。

鉴于高中时期是整个学生生涯中至关重要的阶段,他非常理解家长们的忧虑。

因此,在高一课程结束之前,他决意要举办一场家长会,算是给各位家长交个底。

为了让家长会办得正式一点,老杜特意指派班长去一家印刷店绘制横幅。

那家印刷店就开在网吧斜对面。

班长并不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女孩子,江浸月一向表现得很乖巧,虽然体操比赛因为她让五班与第一名失之交臂,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班长早就不记恨她了。即便是普通的同学情谊,也足以促使她做出保守秘密的决定。

只不过,连续四个中午放学的时间,她去协商修改条幅的事情,竟都碰到了从网吧出来的江浸月。

一开始的隐瞒是因为她觉得此事或许只是偶然。但现在,她没办法再这么骗自己。

而且身为班长,她觉得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好学生步入歧途。

所以,在将最后的横幅成品交到老杜那里时,她支支吾吾说了江浸月每天跑去网吧上网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杜的眉头立刻皱紧了。

班长认真想了想,谨慎回答:“具体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是我去印刷店的这几天,每天都碰到她了。”

每天在固定时间跑去同一家网吧上网,这不是个好现象。再联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江浸月上课时心不在焉的样子,老杜陷入沉思。

“老师,您打算怎么办?”班长忍不住问。

“让我想想。”老杜口吻严肃地说,“你先回教室吧。”

见班长要走出办公室了,猫在门口的路岩转身朝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他并不是故意来听墙脚的,不过是刚刚在卫生间门口撞到了英语老师,他交代他去办公室帮忙拿下午要用到的教案本。

抱着教案本经过老杜的办公室时,恰好听到了江浸月的名字。

江浸月最近是有些不对劲。

路岩回忆了下,大概是从草莓采摘之后开始的。

难不成是因为之前他们和阿强打架的事情让她受了什么刺激?早知道真应该先把她塞进公交车再去追凌寻的。

他有点后悔地想。

不过,每天跑去上网……还在同一个时间,该不是和什么人约好的吧?

想到这里,路岩的眼睛蓦地瞪大了——那个小不点不会是网恋了吧?

他不久前才刚刚嘱咐过她,让她之后什么也别想,专心学习。江浸月是要造反吗?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了?

路岩气冲冲地回了教室,气冲冲地盯着江浸月的后脑勺听完了下午的课。

放学铃声敲响后,同学们一溜烟儿冲向食堂,江浸月稳稳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怎么?她这是要减肥保持体型了?

路岩愤愤不平地想。

“走吧,去吃饭。”凌寻拍他的肩膀。

“你先去。”路岩摆摆手。不把话问清楚,他可没有心思吃饭。

凌寻看了看前面正襟危坐的江浸月,又回头瞅了瞅路岩,内心明了地瘪瘪嘴,从后门走了。

随着夏日的临近,天黑得越来越晚了,明明已经黄昏,窗外还是一片明亮。路岩起身,走到江浸月的课桌旁。

他双臂环胸、挺有气势地盯着她的后脑勺。

因为江浸月始终垂着头,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江浸月。”他叫她,而后开门见山地问,“你是不是网恋了?”

江浸月扭过头,眼眶中含满了眼泪,她不想哭的,但是忍不住。

这件事按说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带来的冲击力太大了。

她觉得非常悲伤。

“路岩。”她哽咽着叫他的名字,然后说,“我都知道了。”

经过连续几天上网搜寻,江浸月找到了本地的贴吧,自里面的头条新闻帖子里,翻到了三年前的那桩案子。

位于三中附近的一家超市,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遭到了抢劫,歹徒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化名阿强。

店主趁其不备扬起面粉袋想要反抗,但没想到,背对他的歹徒正掏出打火机点烟。

火遇面粉导致粉尘爆炸。只不过令人唏嘘的是,店主遇难,歹徒却活了下来。

法院量刑三年。

三年后,阿强出狱了。

“店主就是凌寻的爸爸。”江浸月忍不住再次确认,“对吧?”

路岩抬起眼睛,看着她,良久后,才说:“江浸月,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悲剧,只不过你的接触范围有限,不知道而已。现实永远都比我们想象得悲惨,也很不公正。你要是为此难过的话,估计把眼泪流干都哭不完。”

江浸月愣住了。到此刻,路岩还在安慰她。

“你不用骗我。”她皱紧眉头,“我知道你也很难过。”

“不。”路岩表情毅然,“你什么都不应该知道。关于这件事,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

江浸月叫住已经打算离开的路岩,轻声问道:“你和凌寻是不是要报仇?”

“江浸月。”路岩回头,眼神里透出了威严,“我再说最后一次,你不要多管闲事。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去网吧了!”

4

家长会如期举行。

和众多同学一样,江浸月站在教学楼门口等待自己前来参会的家长。

已经入夏了,许多同学都换上了衬衫,但江浸月还穿着校服外套。

回学校之后,她寒假囤积在身上的脂肪日渐消失,变瘦了的她总感觉比别人怕冷。

“同学,高一(5)班怎么走啊?”

有位身材瘦小、眉眼温和的阿姨问她。

江浸月仔细说明了路线,待那位阿姨走远了,她才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很耳熟。

跟……路岩的声音很像。

是路岩的妈妈吗?她刚刚是不是应该带她去教室的?应该不会找错吧?

怀着这些担忧的江浸月,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到自己身边的爸爸。

“月月。”

江浸月闻声欣喜地转过脸:“爸。”

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笑容,爸爸的脸色阴沉着,非常难看。虽然不明所以,但江浸月还是识趣地收起了嘴角。

家长们各自坐在孩子平日上课的课桌旁,教室前后都挂了欢迎横幅。老杜站在讲台上,郑重其事地分享每个学生入校以来的表现。

气氛十分严肃。

有很多人围在教室外面偷听,大概是怕老杜告状。

江浸月本想确认下自己刚刚见到的那位阿姨是不是路岩的妈妈,但她个子太小了,在人群外围使劲踮起脚尖,也什么都看不到。

试了几次,她放弃了。

从放学到现在,江浸月都没见到路岩和凌寻的踪影,不知道他们跑哪儿去了。

自从知道凌爸爸去世的真相之后,她就十分在意两个人的行踪。

虽然路岩一再告诫她,不要多管闲事,但是她没办法骗自己。那个阿强太凶狠了,回想起那次他们被打伤的模样,江浸月就感到后怕。

估算着家长会还要再开一会儿,江浸月下楼,走进校园。漫无目的地绕着教学楼晃了一圈,她突然看到学校后门开着。

想到了此前路岩曾带她去过的河边,她迈步向前。

他们果然在那里。

灿烂阳光下,两个男生面向波光粼粼的小河并肩坐着。

离河岸还有段距离,江浸月就听到了低低的谈话声。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是路岩的声音,江浸月蓦地顿住了脚步。

“后天夜里。”凌寻回答,“我找人打听过了,阿强出狱之后在一家网吧做网管。那天他值夜。”

江浸月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不敢继续上前。她闪身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面,连呼吸都放轻了。

路岩微微侧了侧头,面对着凌寻,问他:“你都想好了是吧?”

凌寻笑了。

那个笑声不同寻常,残酷又充满仇恨。

“我都想了三年了,你说我想好没有?”说完,他直视路岩,反问,“你想好了吗?”

“什么?”

“别装傻。”凌寻耐心不足地怼他,“跟不跟我一块干,你给个准话,痛快点。”

路岩垂头思考了很久,终于抬起头,说:“好。”

“好兄弟。”凌寻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路岩也从身后攀上了他的胳膊。

他们终于还是达成了那个可怕的约定。

等两个人从眼前经过,江浸月才起身浑浑噩噩地往教室的方向走,班长朝她迎面跑来,冲她大喊:“你跑哪儿去了,老杜找你呢。”

她回过神,茫然地反问:“找我?”

班长的神情闪过一丝为难,而后才点头:“对,还有你爸。在老杜办公室呢。”

江浸月没多想,转头就往办公室走,反倒是身后的班长突然拽住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要做什么心理准备?

江浸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几乎是靠着潜意识走到了老师们所在的办公楼层。

只不过还没走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就听到了非常激烈的吵嚷声——

“你这个班主任怎么当的?我从多久之前就来找过你了,让你给我儿子转班,你怎么还没转?你知不知道,凌寻那个浑小子早晚会害死他。”

江浸月听出来了,是路岩爸爸的吼声。原来上次他找到学校来,是要为路岩转班。

所以,他口中所说的“害死他”是指报复阿强的那件事吗?

江浸月加快了脚步,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路岩猛地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身,忍无可忍地冲他爸爸喊道:“喝成这个鬼样子,你能不能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阿岩,没事没事,少说几句少说几句。”那个此前江浸月碰到过的阿姨,抱着儿子的胳膊,露出惊恐的表情。

“老子说话,小兔崽子插什么嘴?”路爸爸顿时瞪起了眼睛,说话间就要朝路岩挥拳。

老杜伸手去拦,江浸月的爸爸冷着脸站在一旁,仿佛对于重点高中公然发生这种冲突难以置信。

难怪他那么乖巧的女儿来了还不到一年,就学会了偷偷上网。

江浸月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走进去,从背后拽住路爸爸的衣角,试图阻止着这场蓄势待发的战争:“别打路岩,叔叔,您别打他。”

“起开!”路爸爸回身往后一推,江浸月应声跌躺在地。

江爸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躺在门口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你推谁呢?”本就因为忽然被打断和老杜的谈天而憋了一肚子气,借着女儿被推的由头,江爸爸的怒火登时爆发了。

混乱的推搡、聒噪的争执。

江浸月蜷缩在门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惨白。

路岩自混战中看到她惊恐的表情,突然觉得非常难过。

比爸爸的拳头打在自己身上时还要痛。他拿起旁边办公桌上的杯子,狠狠扔在地上。

玻璃碎裂一地,溅起的碎片割伤了路岩的胳膊,他的眼睛烧得通红。十七岁的少年失控了,这一刻,他让自己变成了可怕的野兽。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朝他看去。

包括江浸月。

他们都看到了,那份充斥在路岩目光中的危险和狠厉。

5

家长会结束后,江浸月被爸爸直接带回了家。

妈妈满脸喜悦地推开门迎他们,笑容随即凝滞在嘴角:“老江,你脸怎么回事?”

爸爸气冲冲地坐到沙发上,把公文包往桌子上一丢,斜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江浸月,冷笑道:“人到中年,还为了女儿跟别的家长打一架,我可真算是没白活。”

“什么?”江妈妈惊讶地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丈夫,信息量太大,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

江浸月瑟缩着肩膀,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回来的路上爸爸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凝重的呼吸声可以判断出他压抑在胸腔里的愤怒。

江浸月从小就胆子小,很少惹怒爸妈。

考试考得不好她会主动道歉,即便生病了也会因为带来的麻烦而自责不已。

爸妈习惯了她的懂事乖巧,所以,偷偷上网、公然维护男生、让父亲在众人面前蒙羞这些行为,或许在别人身上也不算什么,但换成江浸月,就很难被原谅了。

江妈妈走到门边去扯女儿的胳膊,表情悲愤:“你怎么能这样?高中多重要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对不起。”江浸月抽抽鼻子,她不敢解释,怕多说任何一句都会被当成反驳,“我以后不敢了。”

“你是得好好反省。”江爸爸摸了摸肿痛的脸颊,下了最后通牒,“从下周开始,我和你妈每天晚自习之后接你放学,你最近先不要在学校住了。”

江浸月不安地抬起头,倘若真的搬回家住,事情反而会闹得更大,她小声哀求:“爸爸,别这样。我绝对不会去网吧了还不行吗?”

“怎么?让你回家住还不乐意?”江爸爸眉目严厉地看着她,“学校里是有什么让你留恋的?我告诉你,江浸月,你不仅不许去网吧,也不许再跟那个叫路岩的男生说话了,懂不懂?那种浑小子,只会耽误你的前程。”

江浸月无奈地叹口气,她想说,路岩并不是浑小子,他的成绩比自己好多了。

但是她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赶紧回房去吧。”江妈妈给她使了个眼色,转身去安抚一旁的爸爸:“我看你这伤还挺严重的,你等着我给你上点药。”

关上卧室的房门,江浸月疲惫地坐到自己的小**。

窗外是一片灰黑的夜色。

她能想象到,此刻路岩的境况。

肯定会被打的。倘若知道他和凌寻的报仇计划,可能还会被打得更狠。

后天夜里……

那就是周日。这几天爸妈一定会对自己严加看管,她不可能有单独出门的机会。

要怎么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阻止?江浸月倒是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凭她小不点的拳头,凭她的软弱,凭她在路岩心中完全不足挂齿的地位?

她根本不可能做到。

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路岩和凌寻走上歧途。她见识过他们受伤的样子,知道那个叫阿强的人绝非善茬。

什么兄弟义气,什么报仇雪恨,江浸月不懂。她只知道,不能让他们因为这件事毁掉前程。

可是,究竟要怎么做呢?她连门都出不去,又能做什么呢?

江浸月爬上卧室的飘窗,倚着墙壁,凝望渐渐染黑的夜空。

因为买不起大房子,她的卧室其实是杂物间改装而成的,狭小逼仄,但是因为这扇飘窗,她对这个房间充满感情。

从童年时期,她坐在这里数星星看月亮,欣赏雪花和细雨,在脑海里完成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幻想。

正是那些平凡微小的时刻,成为江浸月记忆里的星光,照亮过去。

但是,那个叫路岩的男孩子……

想起他父亲醉醺醺的模样和暴力的拳头,江浸月悲伤地想,路岩的记忆里,一定少了星星。

她不能让他此后的人生也没有光亮。

那不公平。

从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任何东西的江浸月,决定将十多年来的委曲求全兑换成勇气,改变一个男孩子的人生。

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她下定了决心。

6

深夜,失眠的江浸月第一时间听到了来电铃声。她不知道这么晚了,会有谁打电话过来。

担心吵醒父母,她蹑手蹑脚走进客厅,接了起来。

“喂。”江浸月小声询问,“您哪位?”

“看来我记忆力的确不错。”男生低沉的声音响起,“小不点儿,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是路岩。

胸腔里有种莫名的情绪上涌,江浸月的鼻子一下子酸了。她担忧地看了看父母紧闭的卧室房门,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打来?”

路岩轻轻笑了:“为了告诉你我没事呗。”他站在深夜寂静的马路上,用手揉了揉因为一笑就扯疼的伤口,“白天吓到你了吧?”

江浸月不敢出声,她怕一张口就会哽咽。

这算什么啊?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在担心自己有没有被吓到。

听筒中只有轻缓的呼吸声,这声音让路岩觉得安心。他以为她是担心说话吵醒父母,所以主动建议:“你要是不方便可以不说话,听我说就行了。”

江浸月绕着电话线,坐到一旁的沙发扶手上,从背对父母房门的姿势换成了直面。以便爸妈突然出来,她能及时看到做出反应。

路岩说了很多,他温和的声音渐渐让江浸月紧张忐忑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他告诉她,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到她,就是因为她说“没事没事”的神情跟他妈妈很像。

“我妈就是一个很擅长说‘没事’的人。我爸喝醉了打她,她说没事,我爸喝醉了打我,她也说没事。总之,在她眼里,好像只要心甘情愿地承受痛苦,就可以维持住所谓的安宁。我最讨厌她这样。”停顿了下,路岩语气郑重地交代她,“江浸月,你以后如果不想被我讨厌的话,记得少说这几个字。没有人活该是要受伤的,你得学会反击。”

想了想,江浸月说:“那你以后慢慢教我反击吧。”

路岩倚着电话亭,声音懒懒的:“别傻了江浸月,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以后。”

江浸月明白路岩的言外之意。担心再说下去会暴露她暗藏的决心,所以,她没有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只在路岩挂电话之前,拜托他,让孔嘉菲周六打电话给她。

“你找她做什么?”路岩下意识地问。

“我被爸妈禁足了,需要她帮我解围。”

这一点,江浸月没有撒谎。

只不过不单单是帮自己解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与孔嘉菲商量。

几乎一夜没睡的江浸月,精神出奇的好。

餐桌上,她佯装认真地吃着早饭,耳朵却早已竖了起来。

她在等孔嘉菲的电话。

周末爸妈难得没有加班,一整天,江浸月都有种被监视的感觉。终于,傍晚的时候,孔嘉菲来了电话。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妈妈解释的,但是她成功帮江浸月争取到了出门两个小时的机会。

离开家门前,妈妈一再叮嘱,不可以晚于八点,他们会等她吃晚饭,江浸月点头应允。

为了节省时间,江浸月选了离两个人都很近的一家咖啡厅碰面。

落座后,江浸月直截了当地问:“嘉菲,明晚你有空吗?”

孔嘉菲挑挑眉:“江浸月,你最近跟我越来越不见外了。我虽然的确觉得,也不至于和你继续怄气,但咱俩的关系也没好到这种程度吧?”

“人命关天。”江浸月锁紧眉头,“你和赵曼婷必须帮我。”

“又是那个阿强的事?”孔嘉菲不置可否地翻了个白眼,“这事儿你就别插手了,路岩上次就跟我说了,他们受伤不过是因为一点小矛盾跟街边的小混混起了冲突,过去就完了,你别没事瞎想了。”

“他没说实话。”江浸月叹口气,将一切对孔嘉菲摊牌。

这个故事太长了,江浸月本就不擅长叙述,但还好孔嘉菲很聪明。她从那些凌乱的句子中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当然也理清了这件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咧开了嘴角,似笑非笑地说:“江浸月,你变勇敢了啊。”

“嗯?”

孔嘉菲看着她,不客气地挖苦:“当年我被大家诬陷,怎么就没见你出来为我说话呢?”

江浸月垂下头,绞着手指,终于坦白了心声:“我妈说我会毁容,我害怕了。”

“嘁!”孔嘉菲不屑地瘪了瘪嘴,“所以你觉得值得吗?为了你现在的美貌,而和我陌路?”

“嘉菲。”江浸月露出为难的神情,“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们现在先把路岩和凌寻的事解决了好不好?我没有时间……”

“不是的。”孔嘉菲摇摇头,直视着江浸月,“我是要你想清楚,做任何选择都会有得失,你要拉我和赵曼婷一起去阻拦他们。你有你的选择,我们也会有我们的选择。”

孔嘉菲继续道:“或许你已经为决定做这件事而做过考量,你不会后悔你的选择。相同的,我和赵曼婷也要深入思考这件事。你没有资格要求我们必须答应做你的应援,你懂吧?”

江浸月的确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到,但她承认孔嘉菲所说的都很正确。

她点头:“我知道的,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三个人一起行动的话,胜算会更大。我明天肯定没有机会出来了,拜托你把这件事告诉赵曼婷。如果你们同意我的计划,我去拦路岩。但网吧的名字,需要赵曼婷去找凌寻打探,赵曼婷负责凌寻那边。嘉菲,你就去那个网吧通知阿强就好了,让他躲一躲。这样,即使最后路岩不认同我的做法,也不会怪到你身上,我不会说出你的。”

想了想,她再次嘱托:“不管你最后是不是同意,有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打听到那个网吧的名字之后,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

望着江浸月急匆匆离开的背影,孔嘉菲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很后悔今天答应这次会面。

江浸月这个笨蛋。她难道不知道,路岩说谎是为了保护她吗?

7

时钟指向23:00,习惯早睡的父母已经睡熟了。

江浸月悄悄起床,把早就准备好的自行车钥匙揣进裤兜里,猫着腰光脚走到门口。

今天天气不好,乌云遮空,没有半点月光。她在黑暗中摸索到自己的鞋子,拎起来时不小心碰到了鞋架,轻微的声响让她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还好,没被察觉。

江浸月压着劲儿转动门把手,拉开门,迈出去,又恍若慢动作一般将门合拢。

顾不得穿鞋,她光脚奔下楼。

小区有个无人守卫的偏门,虽然看似锁着,但门禁早就坏掉了。

江浸月从自行车车库里找到自己读初中时骑的那辆自行车,穿上鞋子,顺利骑到马路上。

深夜的车辆比白天行驶得快得多,她独自骑在空****的自行车道上。

路灯下昏暗的光影落到她表情坚毅的脸上。

江浸月很弱,很胆小,很好欺负。

十几年来,她都是这样的人设。

但是从没有哪个时刻像今晚这般,让她明白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

即便是此刻,江浸月也不知道,孔嘉菲和赵曼婷会做怎样的选择。

因为孔嘉菲只是按照约定打电话告知了她赵曼婷打探到的网吧名字,至于会不会参与她的计划,她没有明说。何况上次见面,孔嘉菲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江浸月再怎么不知趣,也不可能继续追问。

她给自己打气,什么都不想,只做她力所能及的就好。

那家网吧离江浸月家有些远,即便是骑车过去,也要半个小时。

她其实不明确凌寻和路岩动手的具体时间,只是预感应该会是午夜时分。

应该是还没有发生什么。

不知道孔嘉菲有没有按照计划行动?

保险起见,她是不是应该先去网吧知会阿强?可是如果因此错过路岩呢?

江浸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路岩的安危胜过了其他所有的设想。

她掉头返回,在中途挑了一个必经的路口等着。

乌云聚集,渐渐下起了小雨。江浸月把车子停到路边,缩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下躲雨。

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小了,偶然经过的路人竟都没有发现她。这倒让害怕紧张的江浸月放松了不少。

她之前一直担心在等来路岩之前,自己会不会先被坏人掳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浸月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转角。

终于,路岩出现了。

江浸月看了看腕表:一点过十分。

他穿一身黑,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双手抄进裤兜里,步伐很快地朝这边逼近。

江浸月是此时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她根本没有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制止路岩。

不论哪方面,自己可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

眼看着路岩要从自己身边走过了,情急之下江浸月跑上前,伸开双臂拦住了他。

看到她,路岩明显吓了一跳,接着,他紧张地看了看周遭,然后拎兔子一般把江浸月拎到一旁的树影里,压低声音吼她:“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江浸月死死拽着他的衣角,毫不畏惧地抬头望着他,“等你。”

“你怎么知道……”路岩的话没说完,但接收到江浸月那不顾一切的目光,他就懂了。他立刻换上非常严肃的神情,用手扒拉掉江浸月拽住自己衣角的手,赶她,“马上离开。”

“我不。”江浸月倔强地重新握住他的衣角,目光坚定,但声音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冷,开始不自觉地颤抖,“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路岩焦急地朝着网吧的方向看了看,他凑近江浸月,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表情在夜色中显出几分凶狠:“江浸月,我告诉你,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凌叔对我有恩,我当凌寻是兄弟,无论做什么,我们都要一起。”

江浸月咬着嘴唇,一副不论怎样都不会让开的模样。

路岩急了,他推她的肩膀,故意撂下狠话:“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干涉我?”

江浸月抬起眼睛。绵绵细雨中,她悲伤地望着他:“我知道自己没资格干涉你,但是我不能看着你失去大好前程。路岩,你不是早就说过吗?你要考上名牌大学的,你忘了吗?”

路岩怔了一瞬,网吧的方向突然传来大声喧嚷。

他回过神,脱下被江浸月拽在手里的衬衫,最后看了她一眼,大步向前奔跑。

她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终于靠近他。

“路岩,路岩,你别去。”她叫他,“我求你了,你别去。”

男生似乎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速度很快地转弯,再次将江浸月抛在了身后。

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那个“火坑”。

江浸月咬紧嘴唇,脚下加速、再加速。

然后,她朝着路岩的背影狠狠撞了上去……

8

江浸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只感到冷。

即便已经远离了雨,远离了刺耳的打斗声,钻进了温暖安全的被窝……

可她还是觉得冷。

是因为穿着被雨淋湿的衣服吗?但江浸月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很累,只想休息,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自街边的公共电话亭叫了救护车之后,江浸月就逃了。

她撞伤了路岩。

他昏迷了。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江浸月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她自知用了最蠢的办法,但她深信,这个结果也一定好过让路岩参与斗殴。

江浸月陷入不安和释然的矛盾情绪中,也许是连续几天都没怎么睡,也许是神经一直绷得太紧,她实在太累,竟在无尽的混乱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江浸月发现窗外仍然是黑的,她以为天还没有亮,又闭上了眼睛。

“这丫头不会烧坏吧。”

似乎是妈妈的声音,但江浸月觉得眼皮太重了,她实在没力气睁开。

不知又过了多久,江浸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闭着眼睛呓语:“渴。”

然后就有人将一根吸管塞进了她的嘴里,她拼命喝了很久,然后又满足地睡了过去。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清晨,江浸月才算醒了过来。

爸妈欣喜地看着她,争相讲述周一早上,她被发现高烧,然后一直昏睡到现在的离奇过程。

妈妈更是含着泪拥抱她:“你这丫头可把我们吓死了。再不醒过来,我和你爸就要拉你去急救了。不就是说了你几句,你哪来那么大委屈,还把自己气病了……”

“行了行了。”爸爸打断妈妈,“醒过来了就好,别说她了。月月饿了吧?爸爸去给你做点吃的。”

“还做吃的呢,家里什么菜都没了。”妈妈慌张地起身,“我得赶紧去市场买点菜,你不是下午还有会吗?先去上班吧。”

父母离开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江浸月看着窗外的阳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做了个噩梦吧?

她想,周日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噩梦吧?

即便抱着如此乐观的想法,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江浸月没有听从妈妈的规劝,坚持在中午吃过饭后,坐公交车去了学校。她有太多事亟待确认。

是凌寻的妈妈。

她手中抱着一摞书,整个人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

江浸月呆呆地上前打招呼:“阿姨。”

女人抬起头,微微蹙起眉头:“你是?”

“哦,我是凌寻的同班同学。”江浸月自我介绍完,指着那摞书,问,“您为什么要把凌寻的课本都拿走?”

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她下意识地不想相信那个答案。此刻的江浸月犹如漂流在水中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段浮木,紧抓着女人的胳膊,等待她的回复。

凌妈妈微微扯起了嘴角。

江浸月从没有在哪个人脸上看到过如此悲伤的微笑。

“你不知道吗?”她望向江浸月,语调平静地说,“他被退学了。”

青春回忆录

“凌寻因为校外斗殴被退了学。因为,那个叫阿强的人断了一条腿。好在对方父母因为此前的事没有追究凌寻的法律责任,只要了赔偿金。”江浸月呼出一口气,“我原本很担心阿强出院后会报复凌寻他们,后来无意间听班里的男生说,他被父母带回南方的老家生活了,这桩恩怨总算暂时了结。”

这是一段她很少敢去碰触的沉重记忆。

周静芒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江浸月知道,周静芒在等后续。

关于路岩的后续。

他在医院住了几天,回学校时已经是一周后了。

江浸月因为那次发烧昏睡,迫使父母收回了让她暂离宿舍的决定,又将她放回了学校。

她的生活看似没有任何转变,但是每天走进教室,看着那两个空出来的座位,内心就会出现那个填不满的空洞。

班里关于他们的讨论持续了很久。

有人斥责路岩不够义气,背叛了好兄弟。

也有人悄声表示,路岩没有参与凌寻的报复计划情有可原。毕竟他学习成绩那么好,与差生凌寻相比,前程光明太多。

江浸月垂着头听着,她在心里一遍遍反驳:不是的,不是的……

隔一会儿眼圈就红了。

就在这个话题渐渐趋于消失之际,路岩回来上课了。

他的脸看起来明显瘦了,走路时再也没有了当初挺胸抬头的自信,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老杜找他谈过几次,但好像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班里没有人跟他来往。

即便这是一件无法区分对错的事,但是,天生的从众心理致使所有人无法原谅路岩的薄情。尽管其实他并没有对不起其他任何人。

江浸月是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代替路岩做出的选择所带来的是什么。

那个陡然入夏的周一,温度很高。午后的体育课对所有人而言都像是折磨。大家都想着各种办法偷懒,只有路岩一个人在球场打球。

江浸月走近他。身后的同学们都在窃窃私语。

男生仿若听不见一般,执着地带球投篮。汗水浸湿了他的T恤和头发。江浸月垂着头站在一旁,什么也没有再说。

直到下课铃声敲响。大家蜂拥着往教室里跑,路岩收了球,撩起衣服抹了把汗,迈步离开。

经过江浸月时,他说:“就这样吧。”

江浸月抬起头,望着周静芒难以置信的目光,继续道:“从那之后,我们就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了。”

江浸月没有过多渲染这个结局。

但是,当时,“就这样吧”四个字像锋利的匕首,在她心中扎了个口子。

不是责怪,不是抱怨,不是愤怒。

如此平静的结局代表着永远不可挽回弥补。

“就这样吧”大约是等于此生陌路。

但江浸月忍着没哭。她不认为自己错了,她早就做好了准备,用所有的失去换取路岩的平安。

“你不是说当时自己所在的那条路是通往网吧的必经之路吗?为什么只遇到了路岩,没有遇到凌寻?难不成?”周静芒顿了顿,睁大了眼睛,“凌寻早就潜伏在网吧了?”

江浸月点头。

她也是后来很久才知道,事发那天,在阿强交班之前,凌寻已经带人等在网吧了。

把路岩放在外面,是凌寻为了防止自己被圈在网吧里,特意留的后路。

只是他没想到,江浸月堵死了那条路。

“所以说,假设赵曼婷和孔嘉菲一起帮忙,也不见得就能顺利制止这场斗殴对吧?因为她们也不可能猜到,凌寻早就等在那里。除非,孔嘉菲能在阿强去网吧上班之前就截住他,只不过,这概率有点小。毕竟,你们对阿强几乎一无所知。”周静芒分析完原委,看了江浸月一眼,欲言又止道,“你后来没有去追问过她们为什么拒绝了你吗?”

江浸月摇头。

当时她心中也有过抱怨,不过,原本就是她自己单方面的决定,孔嘉菲和赵曼婷有权利选择配合,或者不配合。

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追责又有何用?

江浸月没有联系她们,因为她知道,这个结局对所有人而言都算不上喜剧。

见面只会让大家心里更不好受。

但是,这件事过后不久,孔嘉菲举家搬到了遥远的南方城市。

离开前,她来找过一次江浸月。

“她说了什么?”周静芒往前探了探身子,表现出对知晓答案的急迫。

江浸月拿起桌上盛满热水的杯子捧在手里。接下来的回忆,她需要一点温热给自己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