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可以,我想认识你

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真诚地说:“我信你不是那种人。”

男生宽大的掌心几乎能够覆盖住她的半个肩,江浸月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感受着那片轻微的温热,鼻头忽然酸了。

1

江浸月是后来才知道,体操比赛那天,跟自己说话的男生叫路岩,跟之前借走自己饭卡的凌寻是好哥们。

作为一个从未交过男生朋友的小女生,江浸月是不太理解男孩子之间的友情的,又不是需要出生入死的年代,她不懂所谓的义气到底是拿来衡量什么的。

所以,尽管身边的女生们常说,路岩和凌寻关系好,是因为他们俩都特别讲义气,江浸月也只是听明白了“关系好”而已。

关系那么好的两个人,一定会分享有关于彼此的事情吧?江浸月理所应当地认为,那天,路岩之所以对自己展露出友好,大抵是,他知道了自己挨饿的原因。

捋顺这件事之后,江浸月有点忐忑。

体操比赛结束的第二天,老杜曾特意把她叫进办公室问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使得她在赛场发挥失常。做事一贯雷厉风行的中年男人,为了问出她的心里话,用尽了十二分的耐心。

可江浸月只是低着头,被问到实在没办法沉默了,才不得已地说了谎:“老师,我,我肚子疼。”

在十六岁的年纪,女孩子“肚子疼”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理由,男老师不便多问,于是只好将她放走了。

江浸月担心路岩会说出这件事,让她穿帮。

除此之外,她也担心自己会给凌寻惹来麻烦。她害怕他受处分,像小学时期的那个室友那样。

这些不安怂恿着她,主动去找路岩聊聊。

可尴尬的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两天,江浸月也没能鼓起勇气走上前。

反而整得被跟踪的俩人莫名有点慌。

“你觉不觉得那个小不点在跟踪我们?”凌寻碰了碰路岩的肩膀,下巴朝着后面努了努。

路岩点头。

好像是从昨天中午开始的,每到课间,江浸月就跟在他和凌寻后面。

去洗手间时,她站在外面等。

到操场打球时,她坐在看台上看着。

放学的时候,她也一路跟他们到公交车站,直到他们各自上车,她就转头回去了。

她什么话也不说,就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个大男生后面,怪瘆得慌。

凌寻有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待会儿曼婷来找我,这丫头老跟着别闹出什么误会,你去帮我问问,她想干什么?”

“凭什么我去?”路岩想到上次她蹲在墙角吃干脆面的样子,还觉得有点无语。

“你是不是我的好哥们儿?”凌寻拿眼斜他,“你不会连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怕吧?”

激将法向来对路岩无效,他朝凌寻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转头钻进地下通道,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咦?”见路岩突然拐弯,江浸月也赶紧改变方向,可算等到他落单的机会了。

凌寻伸长手臂拦住了她,不耐烦地吼道:“你这丫头,老跟着我干什么?”

江浸月的目光追随着路岩的身影,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不是跟着你。”

“别狡辩了。”凌寻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声说,“你该不是为了跟我要那个饭钱吧?”

“不是不是。”江浸月认真地摆手。

“行了!”凌寻不客气地打断她,“不就是花了你两百多块钱吗?看你小气的,我朋友这两天生日,我手头有点紧,过几天肯定还你。”

路岩人已经走得没影了,江浸月着急得不行,丢下一句:“我没想让你还,你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别人。”说完就跑了。

凌寻在原地愣了半晌,总有种自己的台词被别人抢了的不适感。

脚步声由远及近,路岩躲在地下通道的拐角,得意地弯了弯唇角。

他赌赢了。

他刚刚是故意和凌寻分开的,想要试探江浸月打算找的人是自己还是凌寻。

女生已经走到了楼梯尽头,转身的刹那,肩膀一把被抓住了。

把惊慌的江浸月扶稳,路岩双手抄进裤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吧,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江浸月的脑袋短路了一瞬,在脑海中演习了那么多场景,怎么也没想到最终落实的地点是这里。“我……”她这个人一紧张就会大脑空白,之前准备的台词全忘光了,只好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交代你一下。”

路岩轻蹙眉头,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交代我什么?”

“别跟别人说……”江浸月埋下头,声音更小了些,“别跟别人说我体操没跳好是因为挨饿,挨饿是因为你跟凌寻用掉了我饭卡里的很多钱,我……”她觉得自己应该不用再说下去了,到这里应该已经都阐述明白了。

但江浸月抬起头,去观察路岩的表情时,发现他一脸错愕。

“你是说……”他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是说凌寻没还你钱?”

江浸月眨了眨眼,然后点头。

路岩骂了一声,扭身大步往回走。

江浸月有点蒙,怎么回事?好像有点不对劲……

2

因为体操比赛的失误,江浸月遭到了班长为首的大多数女生的孤立。说是孤立,但大家都十五六岁了,情感心智已经趋于成熟,也不可能因此真的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顶多只是不理她,不给她好气受。

但她们失败地发现,如此过了两个星期,江浸月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孤立的事实,她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每天该干吗干吗,不怒不恼,不喜不悲的,这让同学们逐渐有些坐不住了。

大家全都为体操比赛付出那么多的心力,甚至不惜重金买了统一的参赛服装,最后因为她一个人,让整个班级成为笑柄,她竟然不愧疚?竟然很平静?竟然还能吃得下饭、听得进课?

众人的怒火就在江浸月毫不知情中越涨越高,直至爆发。

导火索是有天课间,轮到江浸月擦黑板。

上节课是语文老师的课,语文老师个子很高,板书时总喜欢写在最上面,江浸月伸长手臂试了半天都够不到,她放下板擦,正要去搬凳子时,一直坐在位置上,将一切收进眼底的班长突然起身,朝她吼了起来:“江浸月,连个黑板你都擦不干净,你到底还有什么能做得好?下节课老师如果因为黑板不干净发火,这个罪责你担得起吗?我们为什么总是要为你的错误买单?我们凭什么要跟你这么没有集体荣誉感的人同班?”

原本喧闹的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许多人悄声附和。

江浸月站在讲台边缘,呆了半晌,渐渐想明白了班长的言外之意。

她努力咧开了嘴角,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温和一些。“对不起。”她很郑重地说,“是我牵连了大家,真的很对不起。但我不是故意的,请相信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可以吗?”

没人回答。

路岩和凌寻走到教室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俩人面面相觑了几秒,对于面前莫名其妙的状况一起耸了耸肩。

“没事没事,你们现在不原谅我也没事。不过,黑板我会擦干净的,别担心。”江浸月说完就走下讲台,吃力地将自己的凳子搬起来,往回扛。

路岩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他真的很讨厌听到江浸月说“没事”。根本没有多想,他本能地一步跨上讲台,拿起板擦,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里,抬手轻松擦干净了黑板。

江浸月吭哧吭哧放下凳子,抬起脸,眼神在擦干净的黑板和路岩面无表情的脸上来回移动着……

咦?发生了什么?

路岩放下板擦,回视着江浸月走下讲台,与她擦肩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愚蠢。”

下午放学后,赵曼婷又跑来找凌寻蹭吃,路岩懒得跟他们一起,就留在了教室。他昨晚梦到了凌寻的爸爸,梦到他们坐在他经营的那间小超市里聊天。电暖炉散发着温暖的光,他们坐在收银台边聊了很久很久。

因为没睡好,这一整天他精神都不太好,想趁着放学时间补个觉。结果刚刚睡着,肩膀就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路岩睡觉很轻,其实在那个脚步声犹犹豫豫地接近他时,他就已经醒了,但他不想抬头。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走开,别烦我”这种态度表达得够清楚了,但来人依然不依不饶地戳他——

用一根手指头连续不断地戳他肩膀。

路岩忍无可忍地抬起头,面对的是一张因为逆光而更显娇小的面孔。

江浸月转了转眼珠,把手中的食品袋递了过去,结结巴巴地说:“下午……谢谢你了。”

路岩打了个哈欠,双臂环胸:“你要是立刻消失,我谢谢你。”

江浸月呆了呆,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之后,红着脸点头:“好的,我这就消失。”

然后,她像只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眼神追着她一溜烟儿不见的身影飘到门外,路岩忍不住笑出了声。

收回目光,他挑挑眉,伸手扒拉开放在桌上的那个食品袋,看到了热气腾腾的蛋饼和八宝粥。

行,江浸月这个小不点儿还挺知恩图报。

3

领了江浸月的谢意,路岩觉得自己好像必须得做出点什么了。

下周赵曼婷生日,凌寻这个冤大头非要打肿脸充胖子给她包场子办什么生日派对,作为他的兄弟,自然只能含泪奉上自己的零用钱,供他挥霍。

可是,欠江浸月的钱怎么办?

“吃饭的地儿我已经订好了。”一起在篮球场练球时,凌寻得意地宣布,“在艺校附近的海鲜自助。曼婷说她要来四个姐妹,你、我,再算上我们这边的三个兄弟,正好十个人。188元一位,怎么样?够排场了吧?”

“狗屁排场!”路岩斜他一眼,“排场完这一顿,咱们俩往后一个月的晚饭都可以喝西北风了。”

为了不耽误晚自习上课时间,下午放学后的晚饭,他们一向都自己解决。

“兄弟别怕。”凌寻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相信我,一顿不吃饿不死的。”

“滚!”路岩抬脚踹他,“我们饿着也就算了,自助我不吃了,你把江浸月的钱还给她。”

“哎,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破坏气氛?”凌寻边拍球边冲他喊,“不就是两百多块钱,你至于替她当催债鬼吗?”

路岩毫不留情地从他手中抢过篮球,抬手投篮,动作行云流水:“欠人家一分也得给,这是原则。”

篮球在两个人中间跳着滚远,凌寻露出玩味的笑容,他伸手指着路岩:“老弟,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

“你居然喜欢那种类型……”凌寻的话没说完,因为他又被路岩踹了。他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回过头气恼地问,“喂,你想打架是不是?”

路岩欠扁地笑了:“你打得过我吗?”

“你少狂!”凌寻上前几步,梗着脖子吼道,“打就打!来来来,现在就打!”

五分钟后,他被撂倒在球场。

“好了好了!我认输。”凌寻击打着路岩擒住自己脖子的手,“我还……还不行吗?”

路岩放开他,起身把书包背到肩膀上,扬长而去。

“浑蛋,我要跟你绝交!”凌寻哑着嗓子冲着他的背影大喊,然后又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路岩这家伙,竟然为了江浸月那丫头跟他动真格的。

太让人……伤心了吧!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个绝妙的想法。

第二天上午放学后,江浸月收到赵曼婷的生日派对邀请时,不由得一愣。

“赵曼婷是谁?”她茫然地抬起头,问突然将自己拦住的凌寻。

“我朋友啊。”凌寻笑眯眯地解释。

男生太高了,两个人站在同一个水平面上,江浸月必须使劲仰着脸才能看到他,严厉的面孔搭配灿烂的笑容,莫名喜感。“哦。”她放弃与他对视,脖子疼,“可是,为什么要请我?”

“上次在食堂,你不是用饭卡请我们吃饭了吗?”凌寻想当然地说,“所以,她想借此感谢你一下。你什么礼物都不用准备,咱们是吃自助,你到时候千万别客气,一定要多吃。那就这么说定了!拜拜!”

江浸月看着男生大步离去的背影,还有点没缓过神。

她什么时候请他们吃饭了?

“唉!”人来人往的校道上,江浸月叹口气,抱紧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小说,垂头丧气地往宿舍的方向走。

诸事不顺的高中生活呀!

4

赵曼婷生日那天是周六。

江浸月从早上起来就开始想拒绝的措辞,一直想到下午派对要开始的时间,还是没有想出来。

坦白讲,她觉得自己是有资格吃这顿饭的。

天知道,江浸月为借出去饭卡这件事付出了什么惨痛的代价,虽然上次的擦黑板事件,路岩出手帮她化解了危机,但班里好多同学直到现在都还不愿意搭理她呢。

之所以不想去,理由也很简单。毕竟自己跟凌寻、赵曼婷他们都不熟,担心会很尴尬。

但是既然拒绝也一样尴尬,不如就厚着脸皮海吃一顿算了。

这样想着,江浸月一骨碌从**爬起来,开始收拾自己。

她昨晚刚洗了头发,没有等到全干就睡着了,导致今天的发型尤为吓人。她用了很多个发卡,才把那些不听话的头发全都固定住。

时节已经进入初冬,几场雨之后温度骤降,江浸月出门时,在校服外面加了一件白色的羊羔绒外套。

那是去年春节妈妈让她自己选的过年新衣服,江浸月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太不耐脏了,她都不舍得穿。但今天好歹是个“派对”场合,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庄重些。

到达自助餐厅,被服务员领进包厢时,江浸月突然有些紧张。

大家看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好像很好笑。

她又开始后悔了。

焦躁地抓了抓脸,江浸月对于自己每天都在做后悔的事而感到更加后悔。

服务员贴心地帮她推开了包厢门,让江浸月突然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路岩看到她,一口可乐呛到了嗓子眼,他一边拼命咳嗽,一边怒瞪凌寻。

“哇!”完全不在乎路岩的目光,凌寻起身招呼江浸月,“你今天打扮得……很可爱啊!就像……”搜罗了下自己枯竭的词汇量,他最终说道,“就像一只雪白的兔子。”

全体爆笑,江浸月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逃跑。

看样子她来早了,房间里除了她之外全是男生。

“进来坐啊!”凌寻拿爆米花丢了一下坐在门口的男生,“有没有眼力见?去,把人请进来。”

路岩总算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江浸月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她摇着手,说:“没事没事,我自己进去。”然后就坐到了最外围的沙发椅上。

这是个多功能用餐厅,除了吃饭的位置,还专门开辟了K歌的区域,男生们都拿着麦狂吼,江浸月的头都快低到沙发底下去了。

她真的很想走,这种场合根本不适合她啊。

为什么赵曼婷还不来?跟一群男生坐在一起,她简直不自在得要疯了。

路岩看了看角落里手足无措的江浸月,转头给凌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

门一关,吵闹的嘶吼声就被隔绝了。

“干什么?”凌寻揉了揉鼻子,笑得一脸邪恶。

“你说干什么?”路岩蹙眉反问他,随后又朝着门里扬了扬下巴,“你把她叫过来干吗?”

凌寻憋着笑,说:“不是你让我还她钱吗?咱们这自助,一个人188,一顿就抵得差不多了!”

“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路岩是真的生气了,“大厅里那么长的条幅拉着呢,订满十位送一位。合着你把送的那一位给江浸月了?”

凌寻挑挑眉,点头:“怎么样?你哥们我是不是特别聪明?”

“你!”路岩气结,他转身舔了舔后槽牙,“江浸月不适合这里,我带她到外面吃。”

凌寻瘪瘪嘴:“你随便,反正钱我还了。”

路岩伸手指着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推开门,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江浸月。”

女生回过头,目光澄澈。

路岩愣了一瞬,冲她招手:“走了。”

语气不容置喙。

江浸月听话地起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向步行梯,正要拐弯,一群女生笑闹着上了楼。

路岩听出了赵曼婷特有的嗲嗲的声音。

碰上了,真麻烦。他不安地回头看了看江浸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心里不想看到江浸月被嘲笑。

接收到这个关切的目光,江浸月正想问怎么了,就看到了生日会的主角。

那个曾经在食堂跟凌寻一起吃饭的漂亮女生。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风衣,蓝色紧身牛仔裤搭配白球鞋,充满青春活力。

“路岩,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虽然是一句不太好听的话,但他的声音温和,语调平缓,倒像是故意的调侃,并不会让人反感。

“德行!”跟他接触多了,赵曼婷也知道他就是这么个冷冷清清的人,她白他一眼,回头招呼道:“我们走吧,不用理他。”

路岩借着给她们让路的机会,错身挡住了江浸月。

还真是多亏了她矮。

女生们挨个从他们身旁走过,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就在路岩松一口气时,江浸月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队尾那个身材高挑的女生。

“孔嘉菲?”她激动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我,江浸月,你还认识吗?”

女生转头,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她,半晌后,甩开了她的胳膊,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容:“你不是应该一辈子躲着我吗?竟然还敢主动认我?”

5

路岩时不时抬头瞥一眼江浸月。

从刚刚见过那个叫孔嘉菲的女生之后,她就是那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他带她换到了外面的两人座,在桌上堆满了食物,但她动都不动,搞得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吃。

“喀喀。”他清清嗓子,声调和缓地问:“怎么着?让我喂你啊?”

“你吃吧。”江浸月抬眼看了看他,又把头垂得更低了,“我吃不下。”

路岩喝了一口饮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有种拿江浸月没办法的感觉。“那你是准备全程发呆了?188元一位,你不觉得很浪费吗?”

江浸月咬了咬嘴唇,眼泪忽然落了下来。她小声地喃喃自语:“果然,她记恨我。”

又来!路岩无奈地摸了摸后颈,他自诩是个挺绅士的人,所以,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惹哭过女生,虽然江浸月也不是被自己弄哭的,但周遭奇怪的目光实在让他吃不消。他往前探探身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和:“有话好好说,你不哭行不行?”

“对不起。”江浸月吸着鼻子,小声道歉,“我也不想破坏你吃饭的兴致,但是我和嘉菲之间,真的……”她的声音哽咽了,“是我对不起她。”

循循善诱了半天,江浸月就只有这一句,死活不说清楚缘由,纵使路岩耐心再充足,也耗光了。他呼出一口气,起身走到她跟前,拎起她的胳膊,不发一言地将她拽到刚刚的包厢门前,开门打断正在欢笑的一群人,喊道:“哪个是孔嘉菲?出来一下。”

“哦……”暧昧的唏嘘声中,女生甩了甩柔顺的长发,捧着还没喝完的热奶茶应声出门。

“找我干吗?”她微笑着问他,这男生长得很好看,而且不是那种普通平常的好看,眉目温和,但又带着股子冷淡,她觉得挺特别的。

要不是他跟江浸月缠在一起,孔嘉菲就要给他的第一印象打满分了。

“不是我找你。”路岩后退一步,扯过准备逃掉的江浸月,温声教导,“做错了事就道歉,躲起来哭算什么?”

江浸月有点抗拒地往后拼命撤着身子,她不是不想道歉,是还没有准备好。路岩不知道,她和孔嘉菲之间的事情并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的。

“你看你,人家都不愿意,你干吗非得逼她?”孔嘉菲的五官很立体,少了女孩子该有的柔和,显现出几分狠厉,她走到江浸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其实不用道歉那么麻烦。”说着,她将奶茶举到她的头顶,边倾斜边弯起了唇角,“这样就行了。”

“喂!”路岩去拉她的手,可还是慢了一步。

加了咖啡的奶茶呈现出浓郁的褐色,江浸月闭上眼睛,温热的**顺着她的头发、眼睛、脸颊,滑进脖子里,流到雪白的外套上。

现在,她似乎从看起来好笑,一跃升级为“笑话”本身了。

“你搞什么?”路岩生气地推了孔嘉菲一把,女生没有防备,摔倒在地。

包厢里的人闻声出来,赵曼婷看到自己的好姐妹被欺负,立刻不干了,转身拉过凌寻,逼他主持公道,一片吵嚷声中,路岩揽住垂眸站在一旁的江浸月,头也不回地带她离开了。

走出餐厅,他才发现,下雨了。

细细的雨丝被晚风吹得倾斜,路岩去收银台借伞的空当,江浸月已经淋着雨走到了街上。

因为外套雪白,夜幕中的她十分显眼。

小小的头部与滚圆的肩膀形成滑稽的反差,使她的背影看起来又可怜……又有一点可爱。

路岩撑开伞,追上前去。

他们不熟,说他们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路岩完全没有跟女孩子相处的经历,只是本能地认为,他们好像不适合共撑一把伞。于是,他站在江浸月身后不远处,伸长手臂,将雨伞撑到了她的头顶。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出去很远,直到江浸月停在学校门口。

她回过身,站在被伞庇护的小小空间里,望向雨帘后面的男生。

路灯昏黄,他额前的刘海全被打湿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温润安和,一片坦**,丝毫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温度低,女生的鼻头冻得通红,不就是淋了点雨吗?她整个人却仿若被水浸泡过,连眼睛都湿漉漉的。

雨水交织,路岩其实也不是很确定,刚刚回来的路上她有没有哭过。但,他敏锐地嗅到了弥漫在江浸月周身的悲伤气息。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她努力想要咧开嘴角,结果嘴唇因为闭合太久,粘在了一起……

更尴尬了……

江浸月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安地眨眨眼,指着身上遇水晕开的奶茶渍,说:“洗不掉了吧?”

失败的话题转移。

路岩在心里嗤笑她,但脸上却表现出了几分温柔,他微微挑眉,道:“那就再买一件。”

为了不让江浸月推脱仅此一把的雨伞,路岩没有再和她过多寒暄,抓紧转身走了。

上了公交车,频频被车厢里的乘客打量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

他刚刚都做了些什么?路岩难以置信地揪起粘在身上的湿裤子,怀疑自己怕不是疯了……

6

弄清楚江浸月和孔嘉菲之间的过节,路岩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赵曼婷不依不饶,非得让凌寻押着路岩跟孔嘉菲道歉。大丈夫能屈能伸,路岩觉得自己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能驳了好兄弟的脸面。更何况,当众把女生推跌在地,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所以,在凌寻特意安排的甜点店里,这个歉路岩很真诚地道了。

赵曼婷和孔嘉菲都不是记仇的人,俩人端着架子吃了两块提拉米苏蛋糕后,气已经消了大半,因此顺势下了台,同意讲和。

路岩趁机问询了原因,这才知道,其实凌寻和赵曼婷也表示对此很好奇。

赵曼婷还不断强调,和孔嘉菲同学大半年了,一直觉得她是个特别淡定冷静的姑娘,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仇怨才会让她失去理智,泼了小白兔江浸月一身奶茶?

听了这话,孔嘉菲笑了。她撤回身子,倚着座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们别小看江浸月,她可不是什么生性纯良的小白兔”。

故事不长,简单易懂。

只是在场的三个人听完,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孔嘉菲见此有点不高兴了,她抿了口卡布奇诺,不屑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找江浸月对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疤应该是在她额头正中央发际线的位置。当时我爸妈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花了不少钱给她祛疤,即便效果再好,细看肯定也是有印记的。她让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冤大头,我泼她一身奶茶,我们这就算两清了。”

“你怎么就确定,是江浸月领头歪曲事实的?”路岩提出质疑,那个连受了委屈都摆手跟别人说“没事没事”的女生,怎么也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样子。

“如果不是她,她为什么不帮我澄清?”孔嘉菲扭头,目光严厉地盯着路岩,“从七岁那年开始,我们一起进入寄宿小学,她胆小,我处处罩着她,她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她的头确实是因为我受的伤,我帮她治疗、承担医药费、做祛疤手术都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不说实话?非得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吗?”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悠悠地说,“一桩悲剧的产生,从来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受害者。”

路岩、凌寻、赵曼婷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江浸月停下正在演算习题的笔,自教室座位上霍地起身,朝外跑去。

下午放学已经好一会儿了,其实就算在教室里等,不久后路岩和凌寻也该回来准备上晚自习了。

但她一分钟都等不下去了。

江浸月想去找他们问清楚孔嘉菲所在的学校班级,不管对方多么讨厌她,她一定要真诚地向她致歉。

知道两个人爱打球,她先去篮球场找了一圈……没有。

返回教室,依然没回来。

江浸月像只没头苍蝇般在学校里横冲直撞,第三次前往学校门口时,总算遇到了刚进门的路岩和凌寻。

他们正认真地交流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狂奔而至的江浸月。

毫无防备地一转头,看到突然仰脸站到面前的女生,两个身形高大的男生同时被吓得号叫一声退出去好远。

“赵曼婷在哪所学校?”江浸月神情严肃地逼近他们,小小的身躯忽地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赵曼婷和孔嘉菲在一所学校吗?她在哪个班?请告诉我。”

“你……你起开说话!”凌寻摆手赶她,“小丫头片子一个吓唬谁呢?”

江浸月被这么一吼,顿时清醒了过来,刚刚寄居在她身上的勇气,在看清面前的两张面孔时,瞬间消失无踪,她又恢复成往常怯弱的模样,磕磕巴巴地解释着:“对不起,我只是……”

“只是什么啊只是!”凌寻上前,伸出一根食指戳她单薄的肩膀,“孔嘉菲对你那么好,你居然倒打一耙,你这个兔子还挺不好惹。”

“不是这样的。”江浸月摇摇头,无力地反驳。

“还不承认?”凌寻讥讽地笑笑,“孔嘉菲什么都告诉我们……”

“凌寻。”路岩高声制止他。

“行,行。”凌寻绕过路岩,“你仗义、你绅士,你解决。”说完他就愤愤地走了。

江浸月鸵鸟一样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路岩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丫头害他总要没事清嗓子,“孔嘉菲现在肯定不想见你。”他朝着教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回去吧。”

江浸月没动。她大概是因为跑出来得太急,连外套都没穿。身形单薄地站在夜晚的寒风里,似是随时能被吹飞。

矮小、瘦弱,跟个小朋友似的……

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对吧?爱护弱小是基本素养对吧?

更何况,他路岩绝对是具备优良品德的好少年。

所以,他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真诚地说:“我信你不是那种人。”

男生宽大的掌心几乎能够覆盖住她的半个肩,江浸月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感受着那片轻微的温热,鼻头忽然酸了。

7

天气越来越冷,元旦将至,学校要举办晚会的消息一经发布,高一(5)班就炸开了锅。经过几天的酝酿探讨,班长趁着开班会的时间,高声动员全班同学踊跃报名参加元旦晚会。她甚至为此想到了三个理由。

其一,任谁都知道高中课程紧张,而且越靠近高考,节奏越紧,这就意味着,高中一年级的元旦晚会大概是他们唯一能够积极参与的娱乐活动了。必须抓住机会。

其二,上次体操比赛,他们班没能冲进前三,这次晚会,必须用爆炸好看的节目一雪前耻。

其三,艺校校花,也是当年市少儿青歌赛的一等奖得主赵曼婷同学,自愿义务担任他们班的合唱排练导师,还特意请了她的好闺蜜孔嘉菲助阵教他们指挥。这番美意岂能辜负?

凌寻坐在最后一排,正听得不耐烦,他最讨厌参加集体节目了,光是排练就要浪费不少时间。对他而言,课余只能与打球挂钩。

但听到赵曼婷要拉孔嘉菲入伙时,他坏笑着挑了挑眉,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赵曼婷这丫头……他就喜欢她这股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儿。

真实。

“好!”凌寻举起手,“我同意排练合唱,第一个报名参加。”

路岩侧头,挑眉看他。凌寻幸灾乐祸地晃了晃大脑袋,嘴角憋不住地坏笑着,有好戏看喽!

开学没几个月,班里的男生渐渐都被他发展成了“小弟”,所以,他的表态几乎能够带来一呼百应的效果。

眼看着班里没举手的就只剩下江浸月和路岩了。

凌寻踢路岩凳子,吹胡子瞪眼道:“你怎么回事?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路岩没动,他盯着隔了好几排座位的江浸月。

虽然江浸月懦弱、胆小怕事、习惯委屈自己息事宁人。但他还是赌她会举手。

“江浸月,你到底参不参加?”班长没好气地问,“你要是不参加就早说,不要上场了又掉链子,害得大家帮你背锅。”

“我参加。”江浸月终于抬起了头,她语气郑重地说,“班长你放心,我这次肯定好好表现。”

江浸月的目光太坚定了,跟要上战场赴死的战士似的,倒让班长为之一愣。她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转头去看最后一排的路岩。

咦?他什么时候举的手?

既然合唱全票通过,排练事宜立刻被提上了日程。

凑了一个放学的空当,班长将赵曼婷约到班里,商定“导师授课”的时间。这种被捧着的感觉很对赵曼婷的胃口,她倚着教室第一排的课桌,将披在肩上的长发拨到一边,声音柔柔地说:“周一、周三我有声乐课,周五嘉菲要去做兼职,那就定在周二周四傍晚吧。”

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紧接着大家伙莫名其妙地鼓起掌来。

班里一片欢欣,气氛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当晚,江浸月站在洗手台前,吐掉牙膏泡沫,抬起头,手拿牙刷,歪着头想,为什么孔嘉菲要做兼职呢?印象里她的家境好像很不错。

不过,听说艺校学费高昂,她是为了帮父母分忧吗?

孔嘉菲是这样的女生。

尽管家境良好,但或许是因为父母工作繁忙,疏于照顾,她长成了与江浸月完全不同的女孩子,独立勇敢,有主见,丝毫不娇气。

她们能成为朋友,完全归功于互补的性格。

一个争强好胜,一个与世无争。

只是,美好的时光消亡得太快了。

凑近镜子,江浸月仔细查看那个几乎看不出印记的疤痕。她的确保住了额头的光洁,但分明失去了更珍贵的东西。

江浸月叹口气,久久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涌进脑海。

她鬼使神差地解开脑后的马尾,学着赵曼婷的样子将头发拨到一边,刻意做出娇柔妩媚的神态,开口无声重复了一次她在班里说过的那番话。

嗯,江浸月切实贯彻了“人吓人,吓死人”的真理。

8

合唱排练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为了表现出奋力一搏的决心,班长特意找舞蹈老师借了学校的舞蹈教室,一进门,四面大镜子环绕,江浸月屡次被镜子中呈现的不同角度的自己惊到。

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后脑勺哎!

江浸月表情新奇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想看清她绑的马尾是不是正的。但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每个人都可以看到镜子里的她。

路岩忍着笑,看女生缩在两个男生中间,不断变换着角度,认真欣赏着自己的后脑勺。班长正按照赵曼婷老师的要求,张罗同学们排好队,挨个试唱分辨声部。

大家接龙排队,场子中央突然空了下来,暴露出站在那里的江浸月。

愣愣地瞧了她半天,班长把手中的歌谱一摔,忍无可忍道:“江浸月,后脑勺好看吗?”

恍然回神的江浸月,花了几秒钟弄清眼前的状况,在一片哄笑声中,红着脸排到队伍末尾。

孔嘉菲站在队前的舞台上,表情严肃地拍了拍手,说:“合唱最重要的就是声音的配合,要想和声好听、准确,我们必须得弄清楚每个人的音域。请大家认真对待。”

艺校管得松,她今天没有穿校服,黑色呢子衣里套着酒红色高领线衫和深灰色半裙。长发松散地束成了低马尾。她的五官并不是非常漂亮,但气质优雅,说起话来语调沉稳,让人信服。

江浸月注意到,大家的表情也从刚刚的嘻嘻哈哈一秒钟转变得郑重起来。赵曼婷表情骄傲地望着孔嘉菲,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试唱很顺利,每个人被按照音色、音域划分到不同的队伍里,江浸月排在最后面,前面的同学一个比一个唱得好,这让她倍感压力。

特别是路岩。

他的声音太好听了,温和低沉,还带着一丝慵懒,区别于其他男生的高亢和激昂,别有一番温柔。孔嘉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唱完,露出了整个下午唯一的笑容。

“好听的男中音。”

她这样评价他。

到底曾经是好朋友,江浸月轻易捕捉到了孔嘉菲说这句话时的异样——

她由衷地欣赏路岩。当然,或许不仅仅是欣赏声音那么简单。

“江浸月。”孔嘉菲叫她,“该你了!”

“哦。”江浸月乖乖上前,“好的。”

赵曼婷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们。

队伍里的凌寻歪着身子,眯起了眼睛。

之前参加派对的班里其他几个男生,因为目睹过孔嘉菲泼江浸月一身奶茶的事迹,也对接下来要发生的“对峙”充满期待。

倘若换成任何人,他都会担心。因为孔嘉菲太要强了,她不可能轻易和解,意料之外的重逢只能让两个人陷入水深火热的僵局。

但,大概没有人能真正与江浸月结怨。

她很神奇。她有自己化解危机的方式。

“你的声音不要抖。”孔嘉菲厉声打断她。

“我……”江浸月无措地咬了咬嘴唇,才说,“对不起,我紧张了。”她望着她,很真诚地劝慰,“嘉菲,你别生气。”

“嘉菲,你别生气。”

这句话让孔嘉菲产生了瞬间的时空倒错。

江浸月做完祛疤手术的那天,孔嘉菲去了医院。她站在病房门口,心里的愤怒在看到女生头上缠绕的厚厚白绷带时,渐渐平息。

当时刚满十岁的她,心智已经比同龄人成熟许多,所以,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管江浸月是以什么样的卑劣手段骗取父母给她做了祛疤手术,但其实,造成她受伤的责任她都不可推卸。

她准备了一肚子骂她的话,最终一句也没能说出口。

颓丧转身的刹那,江浸月看到了她,她从病**一跃而起,朝门口奔来。孔嘉菲伸手死死抓住了门把手。

拒绝见她。

江浸月试了几次,然后放弃了。

她用手敲了敲门板上的长方形玻璃,哽咽着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把头摔破,都是我不好。嘉菲,你别生气。”

孔嘉菲的眼眶突然没来由地红了。

笨蛋江浸月,哪怕时光过去了七年,她仍然像是没有长大。此刻垂头认错的模样,与九岁的她一模一样。

“我才懒得跟你生气。”她移开目光,抬手指向角落的队伍,“高声部。”

赵曼婷眨了眨眼睛,表示难以置信。

凌寻抓抓头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其余等着看好戏的男生们也失望不已——啥?这就完了?

路岩隔着人群用余光瞥了瞥远处的江浸月,得意地笑了。

他高兴个什么劲儿啊?

可……就是觉得挺高兴的。

9

生活忙碌起来就会过得很快。

每天除了应付期末考试埋头做题之外的时间,高一(5)班的全体同学还要分出很多精力去参加合唱排练。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使得江浸月……暴饮暴食了一个月,成功把自己的脸吃圆了。

冬天穿得厚,她怕冷,裹着毛衣、校服外套,再加棉被一样的羽绒服,走路都费劲,就别提每天要爬到六楼的舞蹈教室了。

尽管心中的怨言颇多,但包括江浸月在内的所有人,还是对排练的成果非常满意。

每当赵曼婷和孔嘉菲配合默契地为她们演示时,江浸月都会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啊。

当然,经过专业指导老师训练的他们,也逐渐变得不一样了。

她是第一次知道,仅靠人声的高低急缓,也可以完美呈现出音乐的情绪。

受到震撼的应该不止她一个。

因为刚开始还有很多人总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请假,后来,每到排练时,大家就积极得不得了。

只不过,对比别的同学完全沉浸于音乐的美好,江浸月还怀揣着别的心思。她一直想找机会跟孔嘉菲郑重地道个歉,但孔嘉菲好像总在刻意避免与她单独相处。

直到,元旦前夕,赵曼婷因为不舒服告了假,那天排练结束,所有人都离开了,江浸月特意留在了最后。

孔嘉菲收起放伴奏的CD机,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指挥的时间长了,肩颈很痛。

一转头,她看到了门口,正绞着手指注视她的江浸月。

“有事?”

江浸月往前凑了凑,但还是停在了距她足有两米的位置:“我……嘉菲,我想请你吃个饭。”

“吃饭就免了。”孔嘉菲看着她,“只要你合唱演出的时候别出岔子就行。”

江浸月抠着大拇指的指甲,垂着头,小声地:“嗯!”

“那件衣服多少钱?”孔嘉菲问。

“什么?”江浸月抬起头,有些没反应过来。

“就那件被我泼上奶茶的外套。”她说着,去掏口袋里的钱包,“我赔给你。”

江浸月怔了一下,突然激动地摆起双手:“不用不用,没事没事。”

孔嘉菲拧起眉头,语气严厉地制止她:“够了!江浸月,你能不能勇敢一点?你为什么要一直道歉?你也有权利接受别人的道歉,你懂吗?”

灯光打在女孩的头顶,窗外寒风凛冽,江浸月裹在厚重温暖的羽绒服里,她的心似是遭受了暖流的撞击,泪水瞬间冲进眼眶。

“拿着这些钱。”孔嘉菲拉过她的手,把两张一百块的纸钞拍在上面,“不够再问我要。”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浸月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路岩在得知赵曼婷要拉孔嘉菲来帮忙排练合唱之后,找过她。

那个天气很好的中午,他站在他们班门口,表情温和地叫她的名字。

说不欣喜是不可能的。周围的起哄声中,孔嘉菲走了出去。

他没有接受她一起吃饭的邀请,而是带她到操场上,说,就占用她十分钟的时间。

确切地说,十分钟都没有用完。

他讲了一个故事给她。主角是江浸月。

不久前,她把饭卡借给凌寻,挨饿导致体操比赛失误,却还执意让知道真相的所有人保密。

“因为她怕给凌寻惹来麻烦。”路岩慢悠悠地得出结论。

他其实真的没有帮江浸月开脱,就仅仅只是客观叙述了下事实。他也没有要求孔嘉菲一定要怎么做。但是自那时起,她就没办法再冷脸面对江浸月了。

她不想从“受害人”变成江浸月的“亏欠者”。

还能继续成为朋友的前提是,她们的恩怨得先一笔勾销。

“笨蛋江浸月。”孔嘉菲在寒风中吸了吸鼻子。

为了掩饰自己想哭的情绪,她拼命张大嘴巴,毫无形象地打了个根本不想打的哈欠。

10

元旦晚会当天,班长从进入会场后就死死盯着江浸月。

江浸月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寸步不离。

“班长。”江浸月拱手哀求,“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去卫生间了?你在外面等着我压力大,都……上不出来了。”

“不行。”班长斩钉截铁地拒绝,“咱们队形都是固定的,缺任何一个人都不行,不盯紧你我害怕出问题。”

江浸月无奈地转回头,像受押的犯人般,垂头丧气地往洗手间走去。

帮忙搬运演出服的路岩正巧走过来。

他目睹了全程,本来已经和江浸月她们错身走过了,但还是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

“班长。”路岩回头道,“刚刚老杜说,演出服缺一件,让你去核实一下。”

“什么?”班长一听这么大的事,立刻顾不得管江浸月了,转身就朝会场狂奔。

看着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江浸月欣喜地偷偷笑了笑。见路岩还在瞅她,她又慌忙绷住嘴巴,转身,姿态僵硬地朝着卫生间走去。

路岩瘪瘪嘴。

可爱。

本来五班的合唱是排在第三个节目的,但校领导看完节目单,坚持认为,晚会压轴必须得是合唱,那样才有晚会的氛围。

“校长还说,你们唱完这首,先别下场,就站在场上再补一首《难忘今宵》。那晚会才圆满。”老杜宣布最新要求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大概是因为反驳无效吧。

“没事!”到底是班长,老杜的心腹,立刻跳出来打圆场,“让咱们压轴,那是看好我们,大家应该开心才对,《难忘今宵》的歌词我立刻去复印一份发给你们熟悉。这首歌应该每个人都会唱吧?有不会唱的举下手,我安排人统一教。”

反正是全体合唱,又不用抠细节、分声部,即使不会也没什么,但江浸月还是非常真诚地举起了手。

只有她一个人举手。

大家都看着她。

接收到诸多不太友善的目光,她有点惊恐,弱弱地把手放下了。

班长要被她气笑了,无奈地跟她确认:“江浸月,你到底是会唱还是不会啊?”

“我……”江浸月来回观察着大家的眼色,“我是应该会唱还是……不会唱?”

路岩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伸手懒洋洋地说:“我教她,我会唱。”

江浸月一路跟着路岩爬上了楼顶,男生站在天台边缘,短发飞扬,冬日灰白的色调衬得他的背影莫名显现出一丝寂寥。

“不是说要教我唱歌吗?”江浸月抖着肩膀,“这里太冷了吧。”

路岩没有回头,语气慵懒地说:“我觉得你到时候还是不唱更保险一点。”

被嘲讽了,江浸月倒也没生气,仔细想想,路岩说得挺有道理。她心安理得地走上前,学着他的样子,俯瞰整个校园。

“看到什么了?”路岩问她。

江浸月用手指着,乖巧回答:“就,教学楼、操场、食堂、人啊……”

“人跟所有的建筑、植物比起来,就显得很渺小了是吧?”路岩说,“所以你待会儿上台的时候,就用现在的思维,去看会场的灯,看那些红色丝绒座椅,或者看墙上的壁画也行。但别看台下的观众。”

江浸月领会了半天,才明白,路岩好像是在教她“不紧张”的办法?

“我……”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其实我也没有很紧张……不会失误的。”

“是吗?”路岩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上了十次厕所,上出来了吗?”

江浸月的脸“噌”地烧红了。

脸红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登上舞台,因为太窘迫,她紧张的心情意外被冲淡了。

合唱期间,她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间内的摆设上,发挥完美地唱完了整首歌曲。台下震耳欲聋的掌声响起时,在最前面指挥的班长特意转身,热泪盈眶地看了一眼江浸月。

她有这么不靠谱吗?江浸月无奈地拽了拽自己的耳垂。

站在后排的路岩望着被女孩硬生生揪红了的耳垂,陡然生出一阵异样的情愫。

而且,闪耀的灯光下,白皙的脖颈将她的耳垂衬托得更红了。

她在搞什么鬼……路岩别过了头。

演出很顺利,老杜开心得不得了。特意借了学校宣传室的相机,要求大家穿着演出服合照。

亮眼的红色大摆裙和并不怎么合身的西装组合搭配在一起,严肃又好笑。

但是热闹的氛围推波助澜,每个人都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

由于大家都兴奋地往一块凑,江浸月不知怎么就被推搡着挤到了最后一排的正中央。前面的同学都很高,把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帮忙拍照的教导主任,用相机镜头框定画面,调整焦距,蓦然发现有个人只露出了发顶,看不到脸。

“中间的那个同学。”他伸长手臂,指着江浸月所在的位置,“你抬起头,镜头里看不到你。”

江浸月很无奈,虽然她早就把头抬起来了,但还是遵照指示,努力地又往上抬了抬。

发现还是看不到,教导主任不耐烦地放下手机:“还是中间那个女生,你踮起脚尖,还是看不到你。”

她真的打算这么干的,只不过空间太窄,她的腿完全没办法弯曲用力。

正苦恼着,有人突然从她身后扶住了她的腰,将她……举了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江浸月,眼睛蓦地瞪大了。

“好好好!”教导主任惊喜地看着那个终于填进镜头中的脑袋,欣喜地喊:“一、二、三……”

“茄子!”

每个人都沉浸在快乐的氛围中,所以没人发现,江浸月在闪光灯闪完的刹那,陡然落地,摔了个大马趴。

路岩望着跌倒在地的江浸月,简直不敢相信这事故是出于自己之手。

江浸月比想象中重……然后,旁边的人刚刚又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脚下不稳,控制平衡时,本能地松了手。

呃……总之……

他和江浸月对视了几秒钟,淡定地别过了头。一副“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的赖皮模样。

惹得江浸月忍不住怀疑,刚刚发生的一切,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青春回忆录

“哈哈……”听到这里,周静芒含在嘴里的一口饭差点喷出来。

回忆起那个场景,江浸月也觉得忍俊不禁。

她抽出一张餐巾纸给周静芒,说:“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窘迫吗?路岩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虽然表面看起来很温和,但其实非常要面子。”

周静芒擦了擦嘴角,吞下那口饭,笑着点头:“任谁都会觉得丢人。这事儿要是放在章扬身上,他估计得躲我一个月。”

“章扬?”江浸月眨了眨眼睛,“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帅律师?”

周静芒不好意思地摆手:“什么啦,他根本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好。他脾气傲娇得很,嘴巴又毒舌,可比不上路岩的温和。”

可是,他在你身边。

江浸月垂下头,并没有把这句心里话说出口。

哪怕路岩再完美,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早在多年前就走散了。

“对了,对了。”周静芒突然用手指激动地敲了敲桌子,“我觉得你那个小学同学,孔嘉菲,真的很不错。”

是的。这么多年来,江浸月也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在她心目中,能够配得上路岩的人,只有孔嘉菲。

“孔嘉菲对路岩有好感吧?”女孩子的直觉总是很敏锐,周静芒目光玩味地看着她,“你是怎么选择的?我还挺好奇的。”

“哇!下雪了!”靠窗而坐的同事率先惊呼起来。

周静芒闻声,立刻放下碗筷,跑过去查看。

果然,没有女孩子可以抵挡得住雪夜的美好。

可是对江浸月而言,她所经历的每个雪夜,都敌不过高一寒假前,路岩从宿舍把她送到公交车站的那晚。

期末考试结束后,室友们大都被父母们接走了。江浸月爸妈太忙,她只能赶夜里的大巴车回去。

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宿舍楼下的。

他说“偶然路过”,她就信了。

路岩拖着她的行李箱,他们一路沉默着穿行在风雪中,留下两串清晰的脚印。

上车前,他拽住江浸月的胳膊,问她:“你家电话多少?”

江浸月愣了下,老老实实地说:“我爸妈不让男生给我打电话。”

“哦。”路岩放开了她,礼貌地笑笑,“那再见。”

公交车在雪夜中缓缓前行,江浸月回头,从车窗里看到静静立在一片雪白中的黑衣少年,产生了立刻下车的冲动。

但她没有。

此后的整个寒假,每当看到家里的那部电话,江浸月心中就会莫名盖上厚厚的失落。

十六岁的她,还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很折磨,很难过,迫不及待想要甩掉它。

直到那次春游……

江浸月点开下一张照片。

周静芒刚好回来了,她在江浸月身后俯身,和她一起看着那张照片。

这一次,路岩的目光不在江浸月身上,他正低头听身边的女生说话。

像是读懂了自己眼中的遗憾,周静芒安慰般地捏了捏她的手,重新给予江浸月继续回忆青春的勇气——

讲述她是怎么一步一步错失那个男孩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