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哭泣的拳头

时光飞转,很快我和里仰就升入了石板中学高一的美术班。而同一年夏天,里仰家的男人突然离家出走。

里仰和我不一样,我是因为爷爷安扎在石板我才出生在石板的,而他的爸爸、妈妈与里仰都是土生土长的石板人。里仰的爸爸是石板的一个书画商人。石板的书画大都经过他的手辗转出去才能卖一个好价钱。他身材魁梧硬朗胡子拉楂,声音铿锵厚度,溶有艺术与商人的双重气质。在相对闭塞的石板,他是一个能人,被人注视与恭维。里仰的妈妈却是一个为数不多的目不识丁的石板女人,不过,她表情活泼,语言轻快,心灵手巧,不论是种菜还是摘山楂,都能菜肥花黄楂红果熟。但在我和里仰一起升入石板高中的那一年,她发了一场怪异而荒谬的高烧,结果烧成了哑巴,后来就很少再见到她街头巷尾的轻盈身影,随之消失的还有她如珠子般圆润的声音。她生活在了有如漆黑的静寂中,依然勤快。田野上,山坡上,是她渐渐被压弯的背。

那天,里仰背着书包去上学,看见他的爸爸不像往常一样早早就出门工作,而是像一个受冷的刺猬蜷缩着身体在沙发的深处面朝里面沉睡着,里仰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粗重呼吸。里仰从背后推了推他,他一动不动。里仰轻轻地叫了声爸爸,他依然是毫无动静。里仰环视一下父母的房间,他的妈妈早已经带着农具去菜地了,屋里一片让人感到空落落的窒息感。后来,里仰就迟疑着上学去了。傍晚回家的时候,里仰只看见沉落在昏暗与寂静中的妈妈,却再也见不到他的爸爸了。那个女人手中捏着一份信泪流满脸。信里只有三个字:我走了。仿佛被遗弃多年的炉灶,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还有零散搁放发霉的柴木,有败叶发出的腐味。

第二天早晨,在常规课(美术班的常规课在教室上课,美术课在画室上课)的课间,走廊上满是出来透气的学生,三三两两扎成堆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好像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圈子,相互独立而又相互交叉,课间的时候大概也是学生圈子交际最明显的体现,有朋友的,没朋友的,朋友多的,朋友少的,成绩好的,成绩差的……一圈一圈在那阳光灿烂的长廊蔓延伸展……

我和里仰就是一个圈子,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圈子,大概是因为我们常常形影不离地在一起,周围的人自然就会将我们孤立了起来。其实里仰的人缘还是不错的,倒是我才真正的好像被孤立了起来。不过,我并不是很在乎,我喜欢独来独往,独爱独生。

课间的时候我并不是很喜欢走动,我看见里仰一个人站在教室后门的玻璃窗边,背影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一些同学上来跟他搭讪,但后来都走开了。上课预备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人群如海藻的触角一样渐渐散开,涌回了教室,后门的地方人头耸动,我扭头看见里仰还是一个人站在窗户前。这个早晨让人感觉有点隐隐的怪异。

突然,有一阵撞击玻璃的声音从后门的玻璃窗边传来,人群受惊般纷纷躲开,而后又很快聚拢上来,本来已经回到教室落座的也都好奇地跑了出去。我听见人群中有人惊叫,里仰,你的手流血了,快去医院……

里仰?是里仰出事了吗?

我慌忙站起来,跟着涌动的人流来到了他的身边,我看见玻璃窗有一片蜘蛛网状的破碎面,断裂的玻璃碎片悬而未落。里仰举着滴血的拳头在发愣,精神恍惚。

里仰,你怎么了?

里仰?

他一声不吭,腮帮鼓鼓,青筋暴胀,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吓人。我身边有人在不时地挤眉弄眼,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里仰的爸爸今天早上离家出走了……

里仰的爸爸走了?那个一米七七的男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里仰就是因为这个才会一拳打到玻璃窗上的吗?他不要命了啊?

真是个鲁莽的家伙!

他一直让那个拳头紧握着,手指骨上的皮肉大概是被玻璃碎片刮破了,血不断地涌流出来,地面很快就滩开了一块血迹……我拉不动他,他如一块石头一样僵立,有人上来帮忙推他,他才恍然地抬头注视着我,他终于认出了我,神色放松了许多,推他的人识趣般一样放开了手,人群纷纷向我抛来了暧昧不清的眼光……

我顾不上那么多,拉起他的手就往学校医务室走去,一路上,那个拳头一直在滴血……

但里仰一直没有流泪,他好像也一直没有感到拳头痛疼一样,在医务室被医生粗鲁地包扎的时候,他甚至连手臂都没有抬一抬。有老师匆匆忙忙赶来,大概也是听说了他父亲离家出走的事情,对他打破玻璃的事也就避重就轻一语带过了,学校对这样的事情一向都不放过处分批评。这算是一个例外。

那个拳头被包扎上了厚厚的纱布,好像输了一场不可挽回的拳击之后哭泣的拳头,我知道,对于里仰而言,在这个早上有些事情是彻底改变了,不可挽回。就像我六岁的那一年,我的妈妈跟着一个男人走了一样,我站在半山腰,毫无所觉地拥抱了一棵树,将眼泪抹在了粗拙的树干上,我没有挥起拳头,我只是将手指屈成手枪的样子,想象有一大片东西在啪啪啪地倒下……

我知道,从那天开始,我和里仰之间有什么共同的东西维系得更紧密了。

里仰在那一瞬间好像也一下子变得了成熟了起来,他不再是常常跟在我的后面不好意思讪笑着的小跟班,他也不再是爬上树为我摘野果的顽皮少年,他也不再是真正的十六岁,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他懂得了责任。

在那个蜕变的年龄,有时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