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那个女人来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爷爷去世后遗留给爸爸和我的生活空白无所不在,我们相对无言,我们很少开灯,房间光线暗淡,声音沉寂,脚步缓慢而沉重,我们都处在一片突如其来的阴影中,我们无法挥去心中的悲凉与怀念,我们走来走去,透明如空气,我们相对孤立,都隐藏在了自己无以言表的悲伤中。大抵是因为爷爷骤然去世的缘故,爸爸对我离家的事只字不提,只是在每一个黄昏归来的时候,悄然无声地敲敲我的房门,在我应答声之后,他就踱步去阳台,沉落在阳台的那个沙漏型的角落里,我从来不知道深夜他是否走出那个沙漏,他是否如睡,他越来越消瘦,这让我害怕,我们像沙漠里站立成一定距离的植物。偌大的一个房间象一个膨胀的玻璃瓶子,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然后有锋利的玻璃碎片溅飞。我害怕这种平静,不知道这样的平静背后随时蕴涵着怎样的爆发。我无所适从。我跟里仰说过,里仰问我是不是可以搬过去和我们同住一段时间?我想了想同意了。我想,就目前而言,我们需要一个平衡与化解。

里仰来了之后,屋内气氛相对好了很多,爸爸会关心地询问里仰学习、生活、还有他妈妈的情况,加上里仰一直在爸爸的工厂帮工,他们似乎就有很多的话要说,这样我也可以趁机搀和几句,渐渐地,这个家开始恢复了一些融洽与熟悉。我很欣慰,我以为我会在这样的景致中慢慢忘掉黄金,忘掉罪孽,忘掉那场龌龊的创伤。

事实上在爷爷葬礼那场荒唐的**之后,黄金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来上课了,他没有来找我,我也不愿意见到他。校方从其他班级抽调来一个美术老师凑合着先带带课,校方没有向我们公开黄金缺课的原因,对有的同学的质难,校方也是闪烁其词,讳深莫测。我早就说过他像幽灵一样来去无形,我不奇怪他以这样的方式消失,一如我不曾意料到他对我生活的毋庸置疑的插入。我以为我们摇摇欲坠的爱情就在那一场**之后崩塌了,一切都结束了,平静了,不再有关联,不再有悲伤。

但是,那个女人来了。

那天,天气有点阴沉。燕子在低空来回窜着,长长的尾巴象一个狞冷的杀手的燕尾服。

我正在厨房做菜,里仰在阳台做作业,穿堂风不时吹起他的作业本,他不得不站起来,追逐着风中纷飞的纸张,好像那是一团在空气中燃烧的烟火。透过窗户进来的班驳着的阳光碎片在厨房潮湿的地板上跳动着,水蓝色的百叶窗帘在微风的吹动下轻轻地摇着,细碎,宁静,心有余悸般但平稳均匀。这让我感到欣慰与踏实。我想,我终究是一个恋家的女子。

门铃响了。我刚跑出厨房,里仰就招手让我进去,他帮忙去开门。

青蓝色的火苗窜动,烧锅的油花逐渐翻滚,我将洗好的青菜倒了进去,一阵咭咭乱蹦的声音从锅底升腾而起,我仿佛被湮没了般听不见外面不怀好意的走进来的脚步声,当那阵水油混淆的嘈杂声消失一切都落入乖顺之后,我发现门口有突兀的阴影向我覆盖而来,我在灿烂的光线中抬头望去却是一片眼花,一个陌生的女人向我脚步急切地走了过来。扎着一条深色的头巾,单薄的身子裹在一件洁白的风衣里,戴着一双白丝质手套。这人是谁啊?她怎么就进来了呢?里仰试图挡在她的跟前,神情焦虑,她一手将他拨开了,她在厨房门口站立了片刻,然后就不请自进了。她说,你是优优吧。说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要将我吃掉一样,睫毛被她挑得如针一样矗立。我突然意识到来者不善。

我是,你是……

我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你不应该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抢夺一个男人,你不应该的,你还很小,你还有很多机会……她气息平静但充满了厌恶的意味。

我不明白……我喃喃地说。里仰在一边干着急,明显,这个女人是有备而来,她鱼死网破不容拒绝,无法拒绝。

你不明白,你小小年纪还挺能装的,好啊,你不明白,但我明白,我在他的身上嗅出了女人的味道,他骗不过我,虽然我就要死了,但他也甭想骗过我,你也甭想骗得过我,你还小,你还不足以凌驾一个男人,你太容易上当,太容易就一脚不明就里踩进去了,你太容易被一个男人语言所动,表情所欺,爱情所蒙骗……

她自顾自说个不停,她不断重复,不断地回到自身话语的某一段,然后混乱地切换,衔接,重叠,反复,她焦虑,烦躁,好像在她的身边飞舞着一群令她厌恶的飞虫,她挥之不去,她被自己的声音所烦恼,不知道内心的愤怒从何来,她无法控制这一切,声音,动作,眼神,次序,方向感。她看起来异常疲倦灰颓。她是传闻中那个得了重病的女人?

我的眼前模糊着,心脏和头脑在酝酿着一场不可抑制的爆炸,我想迅速离开,我要安静,我要去一个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没有眼神次序清楚方向感存在的地方将所有的事情理清楚,这个女人的出现,黄金的消失,她的重病与即将死亡……

……黄金没有我的允许是出不来的,你们是不会见到他的,他目前还听我的,你们还没有办法,他还听我的,他还怕着我,他怕我死了化作鬼魂缠着他,钩走他……

我再也无法忍受,我啪地关掉煤气,我吩咐里仰将她送走,里仰将她拉离了厨房门口,她慌恐愤怒地尖叫,放开我,你这流氓,拉着我干嘛,放开我……她不再堵在门口,我迅速地从她身旁穿了过去。

你给我站住!

她明显被我的沉默与离开所激怒了。她挣脱开了里仰,大概是用力过猛,一下子失控般跌倒在了厨房潮湿光滑的地板上,但她很快双手撑地站了起来,随手抓起旁边的切菜板像羽鳞凌散的鹌鹑向我冲了上来,菜板上立着我切菜后忘记拿下来的刀子,我看见了幽幽的接近无限透明的蓝光晃动着,像鬼魅的妖笑,天旋地转……

优优——是谁在呼唤我?是里仰吗?对不起了,里仰,我好累,好累,再见了喔,再见了喔,再见了喔。

我整整昏迷了六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紧紧地握着一个人的手,我感觉好像那双手在我坠落入轻盈之后就不再离开过我,我想飞走,我想像一只努力挣脱牵线的风筝一样远远地飞走,但潜意识中总有一种东西在牵连着我,留恋着我,呼唤着我,我想扭过脖子看清楚是谁,是谁握着我的手疲倦过度地趴在床沿,是谁一直对我恋恋不舍,恋恋不舍,恋恋不舍,可是我的头好重,好重,我想大概是缠着厚厚的纱布吧,幸好我还能分辨事物,我没有在那一刀之后变成一个白痴,悲痛交杂着欣喜的泪水蔓延而下……

优优,你醒了?他站起来,他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清晰,里仰,我就知道是里仰,只有他,只有他才会这样长久地握着我的手,一如童年我们攀登的那座山,他告诉我,优优,拉紧我的手喔,我们是不会落后的。但我总是不能坚持,我总是半途而废,我总是会在某一个路段松开那只温暖的手,然后一意孤行,执迷不悟,在所不惜。结果,我总是落后了。

那个女人来看过我两次,我不愿意看到她,也不愿意跟她说些什么,她局促不安地端在我的旁边,然后沉默离开,她会值班医生门外的长廊低声交谈,我看见她不停地鞠躬,大概是拜托着些什么事情,她的眼光不时地越过玻璃向我这边瞟来,内疚而受伤。她找爸爸长谈了一次,大人间的事情大概也就私下谈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再深层追究。我想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她不想声张我与黄金之间那点丑事,而爸爸也不想把我搅进师生恋这样的认定中去,对外人的关于我受伤的解释是我在厨房炒菜,地板太滑,我不小心摔倒然后打翻了切菜板,之后我的脑袋被砍伤了,但不算太严重。

解释不断充裕,细节没完没了,不过事情也就这样无伤大碍地过去了。除了我半个月的养伤,里仰来补习我的功课,有同学轮流来看望我之外,我的其他时光便充满了大把大把的无趣与追悔。每每深夜,我噩梦不断,惊醒过来,呼吸粗重,注视着病房无比洁白的天花板,闻见医院特有的麻醉般游**着的乙烯气味,我总是怀疑我是否真实存在,抑或是存在在一个假设的未来,我依然可以回到过去,我依然可以从过去某一个段落重新开始安排生活,重构一个未来,我会过得不一样,我会过得比现在好,我会一直无忧无虑无念无怨无伤无痕。

可是时光能倒流吗?

我重新回到学校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黄金在这之前一个星期已经回到学校上课,他神情如初,动作如故,仿佛他所消失的将近两个月是他眼前一缕只需轻轻地挥挥手即消逝得毫无痕迹的烟雾,那个女人来找过我以及我意外受伤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他没有流露出一丝对我的事情感兴趣的神色,他在工作上相对投入了一些,我们班级绘画的进步水平也很是另校方满意。另外,从遥远的省城很快就传来了一个消息,他的一张画作在一个全国性的国画界重要的赛事中获得了大奖,上至省城下至地方报都有有关此赛事的报道,报道上的重点当然是他,只是浮光掠影有提到他所执教的学校,不过这已让校方一下子赚足了面子。获奖之后的他倒还是波澜不惊地按步就班,无人看出这件事情对他产生的影响,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已经今非昔比,他平静的表象背后谁又能猜测得到他的意谋呢,他从来都不缺少老谋深算。这我知道。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可以开始怀念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即将离去。即使心已经不再为之所动,但我为什么还是常常感到无所着落的悲伤呢?

他会离去的。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