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青藤先生

七年之后,初秋。

傍晚的淮水河畔,伴着悠悠的雁鸣,一个声音或低或高卷至耳旁,凝神细闻,但听歌者喝曰: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既臧。

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寻声而去,但见一老者斜卧堤前,一双草鞋许是久未修补,十趾尽露,在水里浸的久了倒也干净;长衫随意的敞着,下半身浮在水中,竟引得鱼儿在其身边盘旋,丝毫未被歌声惊扰。

再往上看,老者蓬头垢面,已分不清哪是胡须哪是长发,虽看不清本来面目,但一双眼睛,夹杂着渴望与绝望,仿佛能看穿万物一般,斜眯着欲坠的夕阳。

正说着,老者扬起胸前的酒壶,豪迈的洒在自己脸上,仿佛要吞尽世间的污秽一样,大口的咽着,但仍有许多顺着脸颊滴落在枕着的石上,不绝回响。

缓了半晌,只听老者呢喃道,“想我青藤先生徐文长,自负聪颖无双,六岁受《大学》,日诵千言,指掌之间,万言可就,而后拜入陈公彦成门下研习琴艺,遍败中原各路好手,而后十载,随彭公应时仗剑行侠,凭着‘轩辕剑法’广结义胆,硬是挣得黑白两道几分薄面。自觉好男儿当谋福天下人,恰逢而立之初,东南狼烟迭起,随胡公梅林、戚帅纵横五载,奇计百出,倭患方平,本想着登堂入室,青史留名,奈何已近知天命之年,却被连拒八次龙门,岂非天要绝我?”

说着又是一通豪饮,转身从身边埋着的泥沙里随手起出一柄宝剑,踉跄着想要帮着自己站起,试了两次终究还是放弃了。

“玄虹啊玄虹,跟着我你可后悔?去吧!去寻你的有缘人!”老者使出仅存的力气,奋力的将宝剑抛向河心。

眼见宝剑要穿水而没,但听一声轻喝:“文长兄,你虽自号青藤先生,怎的此时却没了青藤的执着不屈?莫要灰心,你若遁世,我中原岂非无人了,哈哈哈哈……”。

伴着笑声,一个灰影掠过老者,脚尖在水面上点了几下,眨眼便到了河心,灰袍一抖,将宝剑收入怀中,接着在水上兜完一圈,飘回老者两丈开外站定。

原来是一道长,看年纪四十上下,灰袍灰靴,面目俊朗,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豪气,半尺的垂须似是经过精心的梳理,借着晚风肆意的**着,与手里的拂尘相应成趣。

道长将宝剑掷回老者,随口说道:“文长兄,想这玄虹跟了你足有二十余年了吧,从未见你如此待它,此剑甚有灵性,且在西峡谷、函谷关两次救你性命,你怎忍心弃它?”

老者闻声抬头,透过眼前的污发,目光竟变得可怜了起来,叹一口气,“上虚老弟,你不问世事久已,怎知老夫的痛楚啊!”

原来来者竟是武当第三代掌门的上虚真人,百年前恰逢元末乱世,武当鼻祖张三丰本着济世救民之心在太岳开山立派,自命清虚真人,并凭着百岁之时自创的太极神功名震江湖,一时无二,后因厌倦江湖纷争仙游四方,将武当托付于二代掌门元虚真人。

数年前华山论剑,为了不让武林盟主之位落入南蛮梵罗僧之手,与其力拼三百余招,不想最后被其用狼毒针所袭,殒命华山之巅,最后好在少林众僧用罗汉大阵将梵罗僧逼退,保得三点老僧夺得盟主之位,一直号令至今。自此武当传至上虚真人,虽不复当年之盛,但武当公子在江湖上行走倒也颇受敬重。

上虚真人一聊拂尘,走上前去将老者搀起,“文长兄,我知你恨志难平,心胸烦闷,但你看这朝堂之上,哪个不是郎当猪狗、酒囊饭袋!以你这般心性,即使入的堂去,也不会有人助你完平生之愿,我看倒不如与我一起,饮朝露、憩寒霜、浪江北、蔑帝皇,这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上虚老弟的洒脱老夫佩服,怎奈平生所学若不播及后人、造福万民,实在遗憾,若无此挂,老夫恐已离世久已。”老者仍不甘心。

“文长兄,你看这样可好,我武当西北五十里有一孤峰唤曰‘凤鸣’,环境甚是清幽,平时鲜有人至,峰顶有一草堂,乃是为纪念嵇公叔夜所建,名‘一枝堂’,你便暂时在此设馆授徒,一展平身所学,待到朝堂清平之时,入仕拜相、指点江山,岂不快哉!”

听罢,老者眼神一亮,俯首一揖,声音也显得欢快了许多,“如此甚好,全凭老弟指点,老夫惭愧,竟糊涂至此!”转身捡起玄虹宝剑,疼爱的擦去沾着的泥沙,对着宝剑呵呵一笑:“当真舍不得,此生再不负你!”忽的楞了一下,肚中传来咕噜一声,两人四目相对!

“哈哈哈哈,看来开言立说先要满足了这副臭皮囊才可!”

“文长兄果然性情中人,悲欢弹指间,令某佩服!前方不远即有客栈,你我何不前往暂歇一晚,明天一早赶赴武当?”

“老弟言之有理,你我速速前往!”

说话间二人已飘至百米开外,风中传来老者的声音“上虚老弟,老夫现如今身无长物,这酒菜连同我开馆的资财你看先赊我二百两如何?”

“这有何难,你便把我武当整个乾虚宫搬走我也舍得,哈哈哈哈……”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二人来到柳村鸿运来客栈,此村中清一色的百年垂柳,故名柳村,每逢四月柳絮纷飞,恍如仙境,相传已有千年之久。鸿运来客栈位于村东,略显孤单,掌柜的为一中年女性,虽年过半百但风韵犹存,此时店里没有客人,正倚着柜台跟伙计聊些杂事。

见有客人进店,赶忙笑脸迎了出来,“两位客官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上虚真人应道:“掌柜的,先张罗些上等的斋饭,最紧要的是要有两坛好酒,再收拾两间上房!今晚我二人若聊得兴起还望莫要打扰!”

“那是自然,这位道长,本店自酿的柳叶青可是远近闻名啊,先来两坛解解乏可好?”

“如此甚好,快去快去,老夫都等得急了!”徐文长连连摆手道。

掌柜的转身瞅了瞅这邋遢的老者,倒也未露鄙夷之色,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两位稍等,我让人马上准备。”说罢便转回柜台。

文长见其郁郁寡欢,似有心事,刚要张口发问,此时打内堂闪出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男的十三四岁,眉目俊朗,在前面边跑边转身冲后面做臭着鬼脸,后面的女孩小两三岁的模样,俏皮可爱,边追边喊:“娘亲,你看哥哥又欺负我!”

中年妇女闪出柜台,一把将男孩揽在怀里,顺手在其背上拍了一巴掌,嗔道:“南归,快把手里的纸鹤还给妹妹,不然今晚罚你立墙而睡!”

男孩听到这里只得把纸鹤递到追来的妹妹的手上,小姑娘倒是很高兴,扬着粉嘟嘟的小脸,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指着哥哥说道:“臭哥哥,还是娘亲对我最好,以后再也不跟你玩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没看到有客人在吗?快回内堂打闹。”中年妇女就势要将二人推回内堂。

忽的店门被人一脚踢开,先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乞丐被人踹个踉跄跌了进来,紧跟着六七个下人簇拥着一四十岁上下的公子踱步进店。

下人们衣着华丽,各个哼哈,嚣张至极,再看这位公子,更是了得,身着麒麟白泽蟒袍,头顶金丝瓦楞帽,脚踩踏云登天靴,右手摇着一把青云扇,左手捂着口鼻,一脸骄横的骂道:“今儿真他娘的晦气,被这小崽子蹭脏了靴子不说,还他娘的错过了宿头,不然怎会来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随行的下人高声的附和着。

“既然不想来那就滚出去!”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空气瞬间凝固了许多,中年妇女连忙抱紧了怀里的两个孩子,紧张的思考着怎么缓和一下氛围,免得惹恼了这些人打将起来,几个月的店钱打了水漂。

“哎呦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霸侯爷到了,快请快请,小二,赶紧好酒好肉伺候着!”掌柜的早听说近日里有富家公子在此间嬉闹,终于认出了来人便是天下人尽恨的益王爷的三儿子朱常泛,仗着老子在宫中的地位,竟自诩霸侯,坏事做尽、心狠手辣,忙赔起笑脸小心应付着。

公子刚要奔角落而去,不想被迎来的掌柜拉住,转过头来细细打量,发现这掌柜的原来玉貌花容,虽是寻常人打扮,却也明艳动人,丝毫看不出为人妻母的味道。

“即是掌柜的诚邀,我便赏你几分薄面,嘿嘿嘿嘿……”公子色心顿起,面露邪笑,伸手便要摸向妇人玉面。正是:

平生巧谄口腴多,福祸自招天不说。

世道轮回皆命数,恶人自有强人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