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

我知道这安静的山谷里来了一群秋游的小毛孩,他们胸前那熟悉的校徽告诉我他们来自我的母校。他们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像一群讨厌的小麻雀一样迅速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我还知道那帮美院的家伙来生意了,那些个小女生围着他们,吵吵闹闹地抢着要他们给她们画肖像速写,每一幅速写30元。这是他们赚外快的好机会。

我有点扫兴,不过也有点无所谓。一般来说,外界的骚扰影响不了我写生的那种沉浸的心绪,只是那帮小女生围着美院那几个臭小子吵嚷的那个场面有点……怎么说呢,有点刺激我吧。不光是美院的那几个臭小子故意戴在胸前的耀眼的校徽在远远地晃着我的眼,还因为那帮小女生让我想起了刚刚离开的校园……

唉,不想了!在这样的一种大自然神奇的场景面前,怎么还会有空去想这么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呢!

我摇摇头,重新拿起了画笔。

当我再次抬头凝望的时候,我发现刚才自己特意选定的空无一人的视线里闯进来了一个小女生。她站在我预先设定的画面里,使劲地仰着头,仰着头。我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但我完全能推测出来——因为她那么费力地仰着头,是在看那两棵老枫树,看那两棵刚才给了我无限**和遐想的老枫树!

来了那么一大群小孩子,别的人都不知在忙些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远远地跑到这里来,这么静静地仰着头,看树。

两棵火红的老枫树和一个仰头敬畏地看着它们的小女孩。这样的一幅画面,真美!

我突然来了灵感。

我拿起画笔,唰唰唰地画起来。

是的,我想把她画进我的图画里。本来我什么也不想画,只想干干净净地画那么两棵苍老却又充满活力的大树,那么两棵让我的灵魂战栗、并给了我巨大安慰的大树。可是现在,如果在远远的地方画上这么一个使劲地仰头看树的小女孩,这种一大一小、一动一静、一古老一稚嫩的对比,这样的一幅画面,该会多么地富有意味,多么地打动人心!

我迅速地勾勒出小女孩身穿水磨蓝牛仔裤和高领白毛衣的生动的侧影。

这种14、5岁的女孩子,她的身体语言正处于欲说还休的时期,那种刚刚触及的青春期的初放,真是无法言说的美好!

但愿我的画笔能够表现出这种初放的新鲜和美丽!

几分钟以后,我满意地放下画笔,端详着画纸上勾勒出的草图。嗯,我对自己的笔下功夫还是相当满意的。

现在我要开始进行局部的细节修饰了。

在修饰那一对耷拉在肩头的粗粗的辫子时,我的心里突然一动。我停下画笔,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还在仰着脸、已经明显地沉浸到一种心情里面去了的女孩子——

我在哪里见过她!这对辫子,这个自顾自沉浸的、旁若无人的样子!

啊,对了!开学第一天,学校大门口,那个手拿一个神秘的白纸卷、视而不见地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的小女生!

那个在黄昏的天光里用一个孤单的背影出其不意地引出了我的男儿泪的小女生!

那个我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的小女生!

怎么会这么巧?!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一边继续仰着头,一边慢慢地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不好!她的身后正弯腰站着另一个女孩,她手提一只鞋子,正金鸡独立、摇摇晃晃地弯腰站在那里察看着,好像是她的鞋子出了什么问题——咚!我还来不及叫出声,她已经把那个金鸡独立的女孩撞倒在地了!

“你在画什么啊?你也是美院的吗?”一个清脆的声音将我唤醒。

我抬头一看,我的眼前站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小女生。她穿着一套粉色的品牌运动装,肩上斜跨着一个同一品牌的粉色单肩包,包上面挂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小玩意儿,估计有十几个之多吧。

我冲她咧咧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将头凑过来了:“呀,真美!这两棵树!还有,这个女孩!咦,这个女孩怎么像……”女孩停顿了下来,好像不相信一样,同时将她的头凑得更近了。

“像谁?”我问她。我突然发现自己此刻有点想知道这个画中女孩的名字。

“像我们班的朱可旎!”女孩奇怪地看着我,“你认识她吗?”

“朱可旎……”我喃喃地在嘴里念道,那个奇怪的、一直令我感觉似曾相识的女孩子叫这个名字吗?朱可旎……很美丽的一个名字,感觉就应当是她的名字……

我抬头去寻找她的身影。现在,她跟被她撞倒的那个女孩一起坐在了前面的一块长条石头上。只是,她的辫子怎么松掉了?刚才不是编得好好的搭在肩膀上的?现在,她披散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依旧仰着头,坐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继续看她的树——隔了那么一段距离,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头发的厚度和那黑色的光泽。

“你到底认不认识她呀?”身边的这个女孩子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我能听出她声音里不自觉包含的一丝嫉妒——小女孩之间经常会出现的那种小情绪。

我笑着摇摇头:“也不算认识吧。”

“哦!我说呢,她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大学生!”女孩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你画得真好!我特别喜欢这个大树的背景,还有这个仰起头的侧面像!你帮我也画一个这样的好不好?”

嘿,这个女孩把我当成了美院那帮赚外快的家伙中的一个了!

“你没叫他们帮你画吗?”我指了指美院那帮小子。

“画了!他们第一个帮我画的!不过画的是正面脸部像,我觉得不太像我。而且也没有背景的。我喜欢你这样的!你再帮我画一张像朱可旎这张一样的好吗?我会给钱的!”

给钱?我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笑容。我简直搞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我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了?

“你跟朱可旎是同班同学?”我一边换画纸,一边问她。

“是啊!”女孩一看我换画纸,知道我同意帮她画了,脸上立刻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谢谢你哦!”

这是一个性情快乐的、挺好相处的女孩子。不知道她跟朱可旎的关系好不好?

“那你们是朋友吗?”我一边问一边唰唰唰在纸上画起来。现在我都不用再看那两棵树了,它们在我的心里已经太熟悉了。

“这个啊?”女孩子犹犹豫豫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没关系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着我都会帮你画的。”我再一次笑起来。原来跟这种小女生打交道还挺有趣的啊。

“我们啊,应该……算不上朋友吧!”女孩小心翼翼地说,一边还在观察着我的表情。“朱可旎不喜欢跟别人交往的,她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她有点怪的。”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这不是说她坏话啊,她真是这样的!不过她成绩很好的!”女孩赶紧补充。

我嗯了一声。

那样可以一心一意沉浸到一种情境里面去的女孩,要不成绩非常出色,要不成绩非常糟糕。一般来说总归是这两种情况。我很高兴她是前者。

“我成绩也很好的,我们俩经常占据班级前两名!”女孩又一次补充,声音有点急切,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笑着朝她点点头。“现在站开一点儿,站到那里去,侧过身子,仰头看着那两棵树。保持一会儿别动!”我告诉眼前这个女孩子。

女孩高高兴兴地站过去了。

我刷刷刷几笔,就画出了她的轮廓。只要抓住神似,画出氛围就可以了,现在我可没有功夫注重局部的细节修饰。

然后,我习惯性地在左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女孩接过画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明显的失落感。她一定是嫌我没有画出她更细致的样子,就像刚才画朱可旎的那一张一样。

这当然不会是一样的。

“送给你的,不要你的钱。”我告诉她。

“哦,那太感谢你了!”小女孩重新高兴起来了,“那你能不能签上你们美术学院的名字?还有什么什么系什么什么专业的,就像刚才你的同学他们一样?”

这一次我的脸色有一点点变了。我低头整理自己的画具,不再理会她。

可这个傻女孩还是不依不饶——她平时一定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她将画纸举到我的鼻子底下,用一种撒娇的声音说着:“你帮我签上行不行呀?你瞧你的字写得多好看呀!我想写上美院的校名会更有纪念意义哦!”

她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嫣虹——那个在刚刚逝去的一年里经常用这样的语调跟我说话的女孩子。我的心里涌上来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迷恋这样的一种声音啊,只要这个声音一响起,我的大脑好像立刻就会短路,我就会昏头昏脑地跟着她的声音走。

王建成叹息着说:“梁惟,你傻不傻呀!你呀,要我怎么说你呢!要不就不恋爱,怎么一恋就会恋成这个样子啊!一个大男人不好这个傻样子的!”

我也知道这样很傻,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别人,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一刻,我差一点重新拿起画笔,给这个有着和嫣虹同样语调的女孩子签上那个虚假的美术学院的名字。

“嘿,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在以我们美院的名义行骗了!”一个嘲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吃惊地抬头,看见两个带着美院校徽的傻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面前,他们一个留着长头发,一个留着长胡子,年纪轻轻的,却把自己装扮成了可以潇洒玩世的艺术大师的模样。他们盯着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嘲讽的、讥刺的、不屑的目光。

我的脸涨得通红。妈的谁冒充你们破美院了?我愿意上的话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了!我的心里涌上来一股愤懑之气,禁不住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嘿,这小子做了骗人的勾当居然还这么凶!”

“现在这都什么世道啊!”

“小姑娘你别上他的当!他不是我们美院的!他骗了你多少钱啊?把画还给他,把你的钱要回来!”

“他要是敢不给我们帮你讨!”

我啪的一声盖上我的绘画盒,拎在手上,站起身,冲傻呆呆愣在一边的那个小女孩大声嚷嚷:“我骗过你钱吗?嗯!”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凶,那个女孩子吓得倒退了一步,看着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

“那么我告诉过你我是美院的吗?”我继续凶神恶煞地问她。

“也……也没有!”女孩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了看那两个白痴一眼,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走了没两步,我突然停住了——我的眼前,站着朱可旎和她的那个同伴。她正用一种好像含着一点怜惜、又好像带着一点责备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就忘掉了刚才的愤懑和难堪,我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一片迷糊。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双大大的、安静之中好像含着一丝忧郁和很多话语的眼睛!它们为什么会让我觉得如此的亲切和熟稔……并且好像还让我感觉有一点点心痛……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迷雾。那一刻,我好像走进了一场迷迷糊糊的梦里……

我眼前的女孩却突然羞红了脸,她垂下大大的眼睛,不再看我,拉着她的同伴慌里慌张地转身走了。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恨不能在自己的头上狠狠地来一下子。真是不像话!我这是在干什么啊?大花痴一样傻乎乎地瞪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还把人家吓跑了!

还有,刚才别人对我的指责、我对那个要我画画的女孩的咆哮、我的愤懑和难堪等等,所有这一切一定也都被她尽收眼底了!

我站在那里,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沮丧和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