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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在街上胡乱逛着。

本来我应当在美术展览馆里,看一个年轻有为的画家——他是我爸的得意门生——的首场个展。

爸将个展进场券放在我的写字台上,没说一句话就出去了。妈跟进来,轻轻说了句:“去看看吧。别再惹爸爸生气了。”

我本来是要去的,我不想惹爸生气,也不想让妈操心。可是,当我刚走到展览馆门口,看见爸陪着他的学生站在门口,正满面含笑地跟一群衣冠楚楚的来宾握手打招呼的时候,我一下子失去了勇气。

我默默地走开了。

我想,我的出现会是不合时宜的,会让爸一下子失却脸上的笑容。

就像上次高考刚刚结束的那个下午那样。

那天下午,天空阴沉沉地飘着小雨,胡伯伯却兴高采烈地跑到我们家里来了——他和我爸、还有另外几位叔叔伯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小聚一次,就着小菜喝点酒,聊聊天,欣赏一下彼此的新作。胡伯伯刚一进门,还来不及换鞋,就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嚷嚷着说:“今天我们提前为小惟庆祝一下吧!祝贺他即将成为我们美院国画系的高才生!”胡伯伯是美院国画系的系主任。

爸迎接客人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妈连忙说:“先进来再说!”

胡伯伯看看爸妈的脸色,诧异地问:“怎么啦?没考好吗?不会吧?是文化课没考好还是专业课没考好?”

“问他自己!”看得出爸在强忍着一腔怒气。

胡伯伯充满疑问的眼睛转向默默地站在一边的我的身上。

我承认,那一刻我确实是感到了一丝羞愧的,我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不可思议、有点胡闹。我用从来没有过的低得不像我的声音说:“胡伯伯,对不起,我没有报考美院。”

“什么?没有报考我们学院?不是说好要做我弟子的?”胡伯伯吓了一大跳,那双小小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那你报哪所美院了?嫌我们庙小?”

“不是!”我低下了头,不知该怎样给他解释。

这本来就是一件没法解释的事情——离开了当时的那种情境,它就是没法解释。

“说呀!现在你哑巴啦?”爸终于还是没忍住,怒气冲冲地发作了,“当初你是怎么振振有词地给我们说的?”

“好啦好啦,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你就少说两句吧!”妈小声劝着爸,一边对胡伯伯抱歉地笑。

“呵,小惟是不是讨厌我们这帮老头子的联合管束,瞒着大家报考外地的美院了?”胡伯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要是这样也就算了,我也懒得生这么大的气了!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有报考美院!他报考的是一般院校!”爸的火气本来收了一些,现在一提到这一点,他又开始咆哮了,“说是要靠自己的力量争取自己的前程,不想靠家里的安排!还说这样对别的同学来说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你听听!你听听!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真的吗?”胡伯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学了这么多年的画,本来就一直打算进美院的,怎么会突然变卦?中邪啦?”

胡伯伯一下子就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心里难过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初我没有太多地考虑这一点,我只是觉得宋玉说得很对——靠着父辈乘凉算什么英雄,连录取线路都已经打通的专业考试算什么狗屁!有本事就别搞特殊化,将自己放在和我跟嫣虹同一起跑线上,我们大家在同一平面上较量!

嫣虹站在我和宋玉之间,用她那双妩媚细长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说:“哦!那太好了!干脆我们三个人报考同一所学校好吧?到时我们就可以像现在这样,继续做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自从嫣虹在那个奇异的黄昏闯进我的心里,我跟宋玉之间就开始了一场可怕的看不见的战争。以前我跟宋玉从来没有过多的瓜葛,他做他的风流才子,我做我的绘画王子。我被稀里糊涂地要求着给一些素不相识的女生画肖像素描的时候,宋玉偶尔会站在一边说说风凉话,我也只是笑笑而已,从来没往心里去过。只有嫣虹来了以后,我才发现宋玉原来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可嫣虹从来不让我们成为敌人,她让我们觉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嫣虹可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孩子呀!她像一只蝴蝶一样穿梭在我们之间,让我们一方面暗地里较着劲,一方面又一起心甘情愿地像最亲密的战友一样成为她俯首帖耳的臣民!

一直到现在想起嫣虹,我心里还是在长久地惊异着。我一点也不恨她,真的。

现在想起来,我最恨的是我当初为什么就没有想过绘画不仅是爸妈的安排,更是我自己的爱好和追求?我为它付出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要说后悔,只有这一点是让我最后悔的!

不想了,不想了,我都已经从烈日炎炎的夏季想到秋风四起的秋季了!

而现在我更应该想的是,到底是到学校去报名跟班补习,还是就自己这样晃一年?而一年以后的高考方向又是什么?还是美术学院?还是重新回到父母安排好的路线之上?在这样白白地耽误了一年之后?

这等于是自己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耳光了!

这实在不是我喜欢的事情。

可是我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我就只有像现在这样,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在街上茫无头绪地胡乱逛着——甚至连一场美术展览都不敢去看!

我胡乱逛着,胡乱逛着,突然一抬眼,看见右手边的街道拐角处静静地站立着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槐树——一棵形状和神态都和我在《梦中的小城》里面画的那棵老槐树一模一样的老槐树!

如果树界也有双胞胎一说的话,这两棵树肯定就是一对树妈妈同时生下来的双胞胎了。

我走近前去,怀着一种甜蜜而又苦涩的心情,像打量一个亲人一样地打量着它。

我的那幅《梦中的小城》究竟到哪里去了?是被人拿走了还是随风而逝了?

我多么希望是前者啊!被人拿走了,至少说明拿它的人是一个喜欢它的人。被保存在一个喜欢它的人手里,这应当是一幅画最好的归宿了。

只是,学校里会有喜欢这样的一幅画的人吗?这样的一幅跟学校生活毫不搭界的画?

它只是我心中的一个梦而已。

梦中的小城

有安静清洁的街道

有小桥流水

有隐隐约约的花香

还有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槐树

我和我的女孩手牵着手

从小城的这头

逛到小城的那头

不用说话

我们也知道到哪儿去歇脚

是的,这就是我梦中的小城——用诗歌描述的梦中的小城。它是我心底里的一个愿望,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一个愿望——我盼望着高考结束以后,我能和嫣虹一起到这样的一个有小桥、流水、野花、老树的小城去,静静地呆一天。

这样的小城在哪里?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只是喜欢这样的一幅画面,喜欢它安安静静的浪漫和纯净,我只是觉得,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孩到这样的一幅画面里去,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最美好的事情了。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那两个人儿画得那么小,那么小,最终他们真的成了两片随风飘零的树叶。

不知拾到这幅画的人能不能看出那是两个手牵着手的小人儿?

他一定把他们当成了连在一起的两片掉落的树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