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
这个女孩，真是令人吃惊！
我低着头在画纸上修饰着她的脸部线条，心里却一直在翻江倒海。
我真的一点也没想到，她是一个有着这样特殊的身世的女孩，小小的年纪竟然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我只觉得她比较敏感、早慧，上午我还以为她说的打工是在开玩笑呢，真没想到她确确实实是在打工，她是一个需要靠打工来给外婆赚看病的钱的孩子！
刚才，我几步跨过去，抓起她的左手，看着那个变形的大拇指的时候，我心里是一种怎样的震惊和痛楚！这个有着一张认真、淡定的脸的女孩，有着一双洁净、对人满含怜悯的眼睛的女孩，她自己心里所有的恐惧、孤单和痛苦，就只是体现在这个可怜的变形的大拇指上吗？它能够承受所有这一切吗？为什么要想着把这个大拇指藏起来呢，可怜的小女孩？你不用为它感到害羞和抱歉的啊！
我使劲使劲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才放下她的手，返回到这个座位上来。
一刹那间，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我突然觉得自己经历的那些破事有些可笑，可笑得简直说不出口。
真的！那些都算是什么事呢！自说自话的一厢情愿，猜不透摸不着的半心半意，毫无价值的赌注和投入！
更可笑的是，我到现在还陷在那样的心情里不能自拔！
现在，在这个没有一点关联的小女孩面前，我突然感到有点无地自容。
真得感谢那两个女孩子，一个叫黄欣欣，一个叫沈小玲吧？如果不是她们恰到好处的到来，我都不知道自己会陷入一种怎样糟糕的心境里。
那位名叫黄欣欣的女孩真是热闹，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个人抵得过几十只小麻雀！那个沈小玲有点像是她的跟班。好像每个班级都有这种搭档。
接下来发生的买礼物事件令我有点稀里糊涂。我不太明白朱可旎跟沈小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去救沈小玲的场——她明显是在救场，因为她挑的那个小小熊刚才我已经送给过她了，她显然并不需要。可是，看到那个名叫沈小玲的女孩满脸的感激，以及三个女孩之间那种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你来我往，我知道她做得很对！
现在，小店里终于重新安静下来，我们可以自自然然地重新进行我们的工作了。我真希望能通过脸部简洁的线条和眼睛里光线的折射传达出她那种既清纯热忱却又早慧的、含着点悲悯的气韵。如果能传达出这种气韵，这幅肖像画就能活了！
我手上的画笔缓慢地动作着，我的眼睛已经不看向她了，我深深地沉入到那种抽离原型之后更进一步的想象式创作的境界之中……
“你画好了吗？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只见朱可旎身子还靠着窗台，脖子却老长地朝我的方向伸了过来。如果她的眼光会说话，一定在哗啦哗啦吵架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嘿，真是的，我也有点太过分了，人家一个小女孩子，已经乖乖地、一声不出地站了这么老半天了，我却自顾自沉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
“过来看看吧，帮我提提意见！”我连忙招呼她。
她两步就奔过来了，显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呀！这……这是我吗？”她吃了一大惊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画纸上的画像。
“当然啊！”我被她的样子弄得有点紧张，“不像你吗？或者没你好看？”
“不是啊！”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看看我，再去看画像，“她比我漂亮多了！”
“傻瓜！”我松了一口气，“她哪里比你漂亮了，你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一点也没有美化你！”
“可是……你瞧她的眼神……”她有点不相信、有点苦恼似的皱起了眉头，“那么亮晶晶的，好像一闪一闪在说话似的！我肯定没有她这样好！”
“没有她这样好！”我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激动起来，双手猛然掰过她的肩膀，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着她那双多少次在我梦里出现过的眼睛，“你不知道吗？你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它们不仅仅会说话，它们还可以传达出好多好多东西！我只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画出它们全部的神韵……”
我眼皮底下的那张小脸蓦然红了，两颗漆黑的眼珠慌乱地下垂，两排可爱的小扇子一样的眼睫毛惊飞的蝴蝶一样扑扇着翅膀……
我这是在干吗呀……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我慌乱地松开了我的双手。
“对……对不起啊！”我嚅嗫着道歉。
“没什么！”她脸上的红晕继续扩散着，声音却并不慌张。她的眼睛躲避着我，只专心致志地盯着画像。“我没想到你把我画得这么好看！”她的声音轻轻的，听得出里面有压抑着的满满的欣喜。
我放心了。她并没有生我的气。
“喜欢吗？”我也放松下来了。
“嗯！”她欣喜地点点头。
“以后我送给你！”我说。
“你是要先拿它去参加美术专业考试吗？”她突然问我。
我呆住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想过。我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么办。只是在心里，含含糊糊地觉得这幅画我是要派用场的。
“我听人家说你去年没有考上美院，我简直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朱可旎根本等不及我回答，就紧接着向我扔出了这么一枚大炸弹，它一下子就在我心里砸出了一个大洞。我昏头昏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朝这里开火的。
“我知道你今年还会去考的。这幅画是不是要拿去给美院的老师看？它行吗？我是说我这个肖像？它能为你赢得好成绩吗？”
“当然能的！”她眼睛里那么殷切和期盼的神色容不得我再思考，我立马毫不犹豫地这样回答她。
“真的吗？你不骗我？”她激动得一下子跳起来了！
“当然是真的啊！”我忍不住拉了一下随着她的肩头一起跳起来的小辫子。我没有告诉她，专业考试是要现场画画的，不是这样事先画好了再交给老师看的。
“那么你的文化课怎么办？上一次是不是文化课没过关？”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又扔了一颗炸弹过来，我实在没有防备，这一颗炸弹炸得我半天喘不过气儿来。
“我听你们下一届的同学说……你怎么啦？生气了吗？”她眼睛大睁着，那么担忧、那么担忧地看着我。
“没有。”我摇摇头，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们说我什么了？”
“说你……好像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朱可旎眼里的担忧更重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了你的考试成绩？”
我根本没法开口向她解释那场可笑的赌博——现在我越发觉得它可笑了。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告诉她：“有点影响吧。因为跟同学之间的一点纠葛，我不想再提了……”
我停住了，不知该怎样再解释下去。而且，我确实也不想让朱可旎知道。至少现在不想。
“嗯。我们不提了。”朱可旎非常体谅地说，“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毕业了，应当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是，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就好！那你补习一下文化课肯定就没问题了！”她手一挥，好像她是高校招生办主任似的，“我知道我们学校高中部有补习班的，你为什么不来参加呢？你来参加好不好？”
参加补习班？这个问题是我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晃**，一直没拿定过主意的！
“好不好嘛？参加补习班比你自己在家里学习肯定好多了！我听说我们学校高中部的老师特别有经验。而且——”朱可旎看着我，眼睛里跳动着一种欢喜的、美丽的光亮，“我们可以做校友呢！也许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在食堂里碰到呢！这样多好啊！”
“做校友？”我的心里被她的欢喜所感染，被她眼睛里的亮光所感染，我感觉自己的心也开始噗通噗通跳起来了！“可是——我们以前本来就是校友啊！”
“以前我们不认识，所以不算数的！”朱可旎认真地看着我，辩解道，“比如我们以前肯定也在食堂里碰到过，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你，你也根本不知道那就是我，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肯定谁也不看谁！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如果现在我在食堂里碰到你，我们就可以像好朋友一样打招呼了！所以认识和不认识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我想起来在开学第一天，我们真的在校门口擦肩而过，她的眼睛漫不经心地从我的身上掠过，什么也没有留下。好在我记住了她，记住了她的那对辫子，记住了她的那双眼睛，记住了她的那种自我沉浸的神态。只是，那个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手里拿着的那个白纸卷，竟然就是我正要进去寻找的《梦中的小城》！而她的那双眼睛，她的那种眼神，却又多次出现在我暑假那些老也做不完的梦里！
现在想起来，这还是一些令我感觉多么惊异的事情！
我不知道这个小丫头为什么非要把我们的碰面安排在食堂里，我觉得有点好笑，心里却又充满了感动。想想，如果每天真的能在食堂里见到她，相互高兴地点点头，或者，干脆每天中午坐在一起共进午餐，那会是一幅多么美好、多么令人心动的画面呢……
“那么你来参加补习班吧！好吗？我会很高兴能在食堂里碰到你的！”朱可旎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那么热切地看着我，看得我好像又一次进入到了那个小城的梦里……
“好的！”我不再有丝毫犹豫，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这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最终会是这样解决的，我没想到一切可以这样简单明了。真的，我究竟在纠缠些什么呢？难道一切不是应当这样简单明了的吗？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快乐地迎出去，去迎接她的又一位冒雪降临的客人，我真想走上前去，轻轻地抱抱那个可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