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特殊审讯

在一间装饰很雅致的房子里,房门敞开着,阳光懒洋洋地从门口和窗口爬进来。一个儒雅的中年人坐在一张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泡着一壶茶。他端着茶杯慢慢地品着,好像很悠闲的样子。

他就是昨天中午失踪的杨如海。

别看他现在像是在做客一样,在那儿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其实,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止思考。昨天中午,他被带到这儿,被软禁在这间房子里。屋里的摆设比较简单,有一张单人床、一对沙发、一张茶几、一个衣架、一个脸盆架,在窗口还有一张写字桌和一把椅子,桌子上还有几本书。这些对于一个被秘密抓捕的阶下囚来说,这已经很奢华了。

他抱着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想着自己的和党内的大事,也在心里猜测着自己的对手。他根据对手把自己安排在这儿并且招待得也很好这一点来分析,对方是想来个先礼后兵,先用软办法来软化自己。而把自己关在这儿,对方却迟迟不显身,他猜测很可能是对方跟自己搞的一个心理战。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除了被允许上厕所以外,不能走出这间房子半步。即便是他上厕所,也有两名训练有素的特工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杨如海正在品着茶。门外一先一后走进来两个人。走在前边的就是昨天中午绑架他的那个中年人,此人正是昨天上午陆岱峰在悦来茶楼见到的那个人。在他后边的是昨天中午在街上自称杨如海情妇的年轻女子。

他们走进来后,中年人微笑着说:“杨先生,真是不好意思,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忙得很,直到现在才来看您,还请不要见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开始观察杨如海,他看到杨如海还和他进来时一样,面无表情地端着茶杯,好像没有看到他进来似的。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杨如海的表情很冷静。

他两眼注视着杨如海,而杨如海看着手中的茶杯,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这是一场心理较量。那个漂亮的女子站在他们面前,她自然知道他们正在进行着一场真正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终极厮杀。

足足过了五分钟,中年人终于开口说了话:“我很佩服杨先生的定力。我不知道如果我继续坚持的话,我们两个人到底能坚持多少时间。”

杨如海很镇定地说:“我也不知道。”

中年人说:“我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我叫许明槐,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上海实验区区长。”

杨如海只是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接着许明槐指了一下身旁的女子说:“她是上海实验区的机要秘书郑茹娟小姐。”

杨如海倒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很仔细地看着郑茹娟,把郑茹娟看得心里直发毛。她红了脸,走到写字桌前,把椅子拉到一边斜对着许明槐和杨如海坐下来。她把手中拿着的本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又旋开钢笔帽,低着头,做出一副随时准备记录的样子。

许明槐有点疑惑地看着杨如海,心里划了一个问号:难道他会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可等杨如海扭回头来看他的时候,他却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杨先生不先对自己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吗?”

杨如海淡淡地说:“我看就不必了。”

许明槐奇怪地问:“您就不想说您不姓杨,而是姓柳吗?”

杨如海微微一笑,说:“有那个必要吗?恐怕你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我如果说我姓柳,不是你要找的杨先生,你就会讥笑我,然后再一条条地拆穿我。我何必去做那种令自己尴尬的傻事呢?”

许明槐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好,我今天真是棋逢对手,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何?”

杨如海不置可否地看着自己刚刚放在茶几上的茶杯。

许明槐说:“杨先生是江南特委的常委,又掌管着军事处这样的重要机关,我如果像对待一般人那样动粗的话,那是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反而让我们撕破了面皮,破坏了这样的谈话气氛。所以,我不想对您用任何的肉体惩罚措施。”

杨如海说:“那我就要谢谢你了!当然,我不是感谢你对我免于用刑。我从昨天被你们拉上车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牺牲自己的生命。”

许明槐疑惑地问:“那你谢我什么呢?”

杨如海直视着许明槐说:“我感谢你没有低看我。虽然我们信仰不同,属于不同的阵营,但你能够尊重你的对手,这种气度我还是有点佩服的。”

许明槐脸上露出了笑容。“能得到杨先生这样的称赞,我心里很高兴。外边有很多人把我们调查科说成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其实,我们也是一些有信仰、有气度的人。”

听了许明槐的这一番话,杨如海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这一切没有逃过许明槐的眼睛。他问:“杨先生讥笑我吗?”

杨如海轻轻点了点头,说:“是的。你刚才说你们不是刽子手。可是你们却抓住拥有不同政见的人,采取不同的手段来逼迫他们就范。你之所以没有对我用刑,是因为你知道那对我根本没用,肉体上的折磨是不能让我开口的。所以,我只能说你有点气度。但是,你们仍然改变不了你们的角色。否则你们就不会用那种卑鄙的手段把我绑架到这儿来。”

“杨先生真是错怪许某了。不过,你既然说到了昨天的事,那我就说一说我们的行动原则。”说到这儿,许明槐从茶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接着说,“你是知道的,你们的人大都隐藏在租界里,在租界里我们是不能公开抓人的。如果通知租界巡捕抓人,他们要先带回巡捕房审问,只有在确认你们的真实身份之后才会允许我们引渡。可我知道你们在巡捕房里是有关系的,以前有好几次他们把你们的人给放了,我们却无可奈何。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在租界内我们是不会找巡捕们帮忙的。那我们就只能采取密捕的方式了。”

看到杨如海在认真地听,他便更加得意地说:“今天,我不妨把我们秘密逮捕政治犯的手段向您介绍一下。您愿意听一听吗?”

杨如海淡淡一笑,说:“今天,只要是你想说的,我都可以听一听,反正对我来说,有的是时间。”

许明槐微微一笑说:“我就知道,杨先生是一个很明智的人。那我就说一说。在没有行人的偏僻之处,我们抓捕犯人是很容易的,只要把车子停在犯人跟前,从车里出来两个经过训练的特工,一边一个抓住犯人的两只胳膊,一人的另一只手往犯人的胃部猛击一拳,犯人必然会因疼痛本能地弯一下腰,另一个特工的另一只手从后面抓住犯人脖子,借机往车里一塞。车里还有一人顺势往车里一拉,就把犯人硬弄进车里。这种方式我们多次训练,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但是,如果在繁华的街道上抓捕犯人就不能用这种方式了,因为被别人看到,很快就会传扬开来,那么他的同党就会很快知道他被捕了,他们也就会迅速躲避。或者是有人看到我们抓人向巡捕房报告,巡捕便会赶来干涉我们的行动。这两种情况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所以我研究了另外一种抓捕方式。

“我们会在抓捕对象走近我们的车子时,突然蹿出两人,一人从后面捂住对象的眼睛,同时用两个拇指紧扣住他的下巴,使他不能发声。同时嘴里说:‘你猜猜我是谁?’另一人则在一旁说着‘别闹了,大家还在酒楼里等着呢,快上车吧。’这样,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塞进了车里。可是,就在前天,我发现这个屡试不爽的手段不太好。”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杨如海的反应,见杨如海没有什么表示,他便又接着说:“你不必奇怪,你们昨天上午开会,我们前天下午就已经得到了情报。我也不必隐瞒,这是你们内部的人告诉我们的。我是说捂眼开玩笑的方式用在你身上是不合适的。因为你是个有身份的人,平时的穿着打扮都是一个儒商的样子,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太可能有人去捂住他的眼和他开玩笑的,如果那样的话,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那么你的同党也就会很快知道你出事了,我们就无法再继续扩大战果了。前天晚上,我经过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这一招,我觉得这一招还是很管用的。”

杨如海知道,许明槐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向他介绍那些密捕手段,其实是想打垮自己的自信心。他知道,许明槐还会继续说下去。当然,自己也只能继续听下去,不必猜许明槐再说什么,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许明槐想到的那个卑鄙的办法。

许明槐却转换了话题说道:“杨先生知道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看你吗?”

杨如海说:“你忙着扩大你的战果去了。”

“有杨先生这样的对手真是痛快。昨天你们开会的时候,我就在与你们斜对面的悦来茶楼里面喝茶。你刚一走出来,就有人给我发了信号,然后我带着我的行动组组长离开茶楼。当然,你们的人肯定安排了人来保护你们。如果我猜得不错,负责保护你们的应该是老刀的人。所以,我们不能跟在你后面,否则就会暴露,那样我们不但抓不到你,还会成为老刀部下的靶子。

“据说,老刀的人都是一些身手不凡的人,我可不想和他们去硬拼。当然,事先我也对你们党内的一些活动情况进行了了解。由于你们的经费有限,如果没有遇到特殊情况在近距离内一般是不会坐车的。也就是说,你们一般都是步行回家。我们坐上黄包车很快就会跑到你的前面。我们故意不与你走同一条路线,以免被你们的人发现我们在跟踪,而是绕到你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你。当然,即便昨天你从联络站一出来就坐上黄包车,我们也是会超过你的。因为你不知道有人跟踪,不可能让车夫在路上快跑,我们就很容易超过你。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说到这儿,他又停顿了一下,得意地问:“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单单在那个面馆前抓捕你吗?”

杨如海几乎没有思考就很平静地说:“因为我失踪以后,我们的人一定会沿着我回家的路线进行查访,你故意在面馆前演那一出戏,目的无非是想让我们的人以为我是因为桃色事件失踪的,以免引起他们的警觉,这样便于你的下一步行动。”

这一回,许明槐是真的吃惊了,他没想到杨如海连想都不想就把他的计谋猜透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共产党里真是有能人呢。其实,他不知道,杨如海在被关的一个昼夜里,已经把自己被捕的经过反反复复地进行了细致分析,有很多事情早就猜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许明槐见杨如海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他回过神来,虽然觉得今天可能是白费口舌了,但他仍然不甘心地继续说:“结果如何呢?”

杨如海不屑回答。

许明槐尴尬地笑了笑说:“开始我打算在面馆附近安排人监视,看看有什么人去打听你的事,可后来我又觉得不妥,因为我知道我的对手是那个神出鬼没的老刀,一旦被他发觉就会得不偿失,所以就没有安排人去监视。后来我让人去了解,果然有人到那儿去打探你的消息。当然,去的那个人不可能是老刀,而很有可能是他的部下,因为老刀这样的人应该很清楚‘君子不临险地’这个道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亲自出马去冒险。我赌了一把,我赌老刀不会亲自去。这在我也是一种冒险,因为如果我赌输了,就失去了一个抓住老刀的机会。”

杨如海笑着说:“你这段话里是有水分的,因为你不仅赌老刀不会亲自去,而且你心里很清楚,如果你设了埋伏而去的是老刀的话,那他根本就不用打探,你的陷阱就告诉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许明槐愣在了那儿,杨如海却开始反攻了:“你忙了那么长的时间,我想你是没有什么收获的。因为我了解老刀,他一旦发现有什么问题,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把所有漏洞都给补起来的。”

许明槐不服气地问:“你就那么相信那个老刀吗?”

杨如海说:“其实,从你一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后续行动没有取得任何成效,因为这都写在你的脸上。虽然你极力掩盖,却没有掩饰住。”

许明槐一转念,立刻转变了话题说:“可是,我从今天我们的谈话里获得了有用的信息。”

杨如海轻蔑地一笑,没有说什么。

许明槐转头看了看正在记录的郑茹娟,又转回头来对杨如海说:“我找到了你的一个突破口。那是你刚才看郑小姐时的眼神告诉我的。”说着,他嘿嘿一乐,“杨先生不必掩饰,英雄难过美人关么,这是可以理解的。只要你与我们配合,成了我们的同志以后,我想最起码你有追求郑小姐的机会。”

郑茹娟听了许明槐的话,不由得脸上含怒,红着脸扭过头去。

杨如海诧异地看着许明槐。“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刚才我还感谢你没有小瞧我,看来你是不会出自真心地尊重别人。”说着他又看了看郑茹娟,接着说,“郑小姐虽然是你的部下,但你们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应该尊重她。刚才我之所以多看了她几眼,是因为在我的眼里她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该跟着你做这种卑鄙的勾当。我是在为她惋惜。”

许明槐的脸上挂不住了,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说:“杨先生不但心思缜密,而且还伶牙俐齿,我承认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不知,老刀和你相比,哪个更厉害呢?我想听一句真话,也算是我对你礼遇有加的报答吧。”

杨如海说:“那我就告诉你一句真话,我不擅长搞情报和保卫工作,在这一方面我远远不及老刀。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和老刀斗,注定是要失败的。”

许明槐不想再谈下去了,他站起身。“杨先生,今天我们谈的不少了,我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谈吧!”说罢,径自走了出去。

等许明槐走出门后,郑茹娟收拾起本子和笔,也向外走去。走到杨如海面前时,她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郑茹娟的这句对不起,使杨如海又陷入了沉思。他相信自己的眼力,昨天在街上见到郑茹娟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郑茹娟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姑娘,她的那一番表演显然是别人教的,并且是在她很不情愿的情况下参加了那次卑鄙的行动。

今天再一次见到郑茹娟,更加验证了他的这一个判断。

当然,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并没有想到他对郑茹娟的这个分析会对以后有什么影响,毕竟他不能够预知未来。但他却是发自内心地去尊重郑茹娟的人格,虽然她是自己的敌人。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由于他的这份尊重,改变了郑茹娟的人生轨道,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