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五1

周纪

威烈王

二十三年,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魏斯、赵籍、韩虔,这三人都是晋之强臣。

春秋时,晋国有范氏、中行氏、智氏及韩、魏、赵,是为六卿。到后来范、中行、智氏三家都为韩、魏、赵所灭,权势日渐重大,遂三分晋国之地,以威势逼胁周天子,求封为诸侯。天子微弱,不能讨正其罪,遂因而命之,与列国之君同等矣。周自平王东迁以来,王室卑微,诸侯强大,礼乐征伐之权不出于天子。然当其时,体貌犹存,名分固在,是以诸侯彼此吞灭者有之,尚未有以臣代君,以大夫而遂为诸侯者。至于三家分晋,割地自强,胁天子以请封,而天子不敢不从,则冠履倒置,纪纲扫地矣。故宋儒朱熹修《纲目》以继《春秋》之后,始于威烈王,特书“初命”二字,正说从前未有此事,所以垂戒万世也。

初,赵简子使尹铎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

晋阳,是今山西太原地方。茧丝,是抽取蚕茧之丝。保障,是藩篱遮蔽的意思。

初时,赵籍之祖赵简子,名鞅,使其家臣尹铎治晋阳地方。尹铎请问说:“今往晋阳,将欲使我多取百姓的赋税,如抽取蚕茧之丝,至于尽绝而后已乎?抑使我爱养百姓,培植邦本,以为国家之藩篱保障乎?”尹铎此问,志在保障,不肯为茧丝。简子说:“保障哉!”正欲其固结民心,不为剥取民财也。尹铎至晋阳,减损百姓的户数,盖户口少,则赋税轻,民力自然宽舒,正所以行其保障之言也。

到后来,简子之子无恤,为智氏所攻,卒托于晋阳以免其难。只因能存心爱民,故后嗣遂蒙其利如此。况治天下者,可不以爱民为先,以聚敛为戒哉!

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耶!何乃自苦如此?”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赵襄子,是赵国之君。饮器,是溺器。匕首,是短刀。厕,是净房。委质,是委身以事君的意思。

赵襄子既杀了智伯,恨他前日攻围狠毒,将他头用漆漆了,做盛溺的净壶,以快其恨,盖亦过矣。智伯之臣,名豫让者,平日受智伯的恩,要替智伯报仇,谋杀襄子,不得其便。一日,襄子使刑徒之人,入宫涂饰厕房的墙壁。豫让就假扮做个刑徒,身中藏一把短刀,同众刑徒混入宫中涂厕,等待襄子上厕之时,就要行刺。襄子将去厕中,忽然心里惊动,疑有非常,把这涂厕的人逐一搜检,搜出豫让身中凶器来。左右之人就要杀他,襄子说:“他为主报仇,乃是忠义之士,不要杀他,我但谨慎防护躲避他便了。”乃释放了他。豫让报仇之志不已,恐人认得他的模样,乃用生漆涂在身上,遍身发起癞疮,又吞食木炭,使其声哑,把容貌声音尽皆改变,装做个乞丐的人,在街市上讨吃。他自家的妻子也认他不得了,只有一个朋友认的是豫让,怜其苦处,为之涕泣,因劝他说:“以你这等才能,若替赵襄子做个臣,必得亲近贵幸,得近之后,那时乘机下手,岂不容易,何故受这等苦楚。”豫让说:“不可!若依着你这等言语去干,虽是容易,然既已委着形质为人臣子,而又包藏祸心以图之,是为臣而有二心也。人臣怀二心以事君上,罪不可赦。我岂可犯此大不义乎?我自知所为的事,费力难成,然不肯舍难而就易者,将以明君臣之义,使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闻我之事而羞愧耳。岂可先怀二心以事人哉!此所以宁处其难,而不为其易也。”后襄子出外,豫让又埋伏于其所经由的桥下,欲待其过而起刺之。襄子将到桥边,马忽惊跳,知道有人,使人搜寻,又拿得豫让,遂竟杀之。

按豫让感智伯之知遇,故虽智伯已死无后,而必欲为之报仇,至杀其身而后已,真可谓义士矣。然即此可见人君出入起居,必时时警备,以防意外之事。故上而天象之昭垂,下而人情之动语,内而心神意气之惨舒,外而舆马旗器之变异,莫不随事精察,烛于几微,而不少怠忽,诚欲保其身以保宗社也。有国者且然,况有天下者哉!

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四方贤士多归之。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期会哉!”乃往,身自罢之。

式,是在车上俯身致敬的模样。虞人,是掌管田猎之官。猎,是围取禽兽。

魏斯者,乃晋大夫魏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文侯初即位,尊贤敬士,与图治理。其时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三人,皆怀才抱德之士,文侯乃招致子夏、子方,尊以师礼。而段干木隐居不出,文侯每过其门,则改容起敬,虽在车中,不敢安坐,必屈躬而凭其车上横木。其尊贤敬士如此。由是四方贤士闻其名者,多往归之。然文侯不但能尊礼乎贤人,而且不失信于臣下。一日与群臣饮酒欢乐,天又下雨,忽然传命掌驾者要往田野中去。左右止文侯说:“今日饮酒欢乐,天又有雨难行,可以暂止,君命驾何往乎?”文侯说道:“我曾与虞人有约,今日会猎,即令天雨,饮酒虽乐,岂可失信于彼,而不与一会期哉!”于是竟到田猎所在,亲命虞人,以雨罢猎。其重信而不荒于般乐,不忽于微贱如此。此魏之所以独强于三晋也。

文侯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也。”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中山,是国名。

魏文侯使其臣乐羊举兵伐中山之地,战胜取之,因以中山之地封其子名击者。文侯一日问于群臣说:“人莫难于自知,我为人主,不知是何等主也?”时群臣众口一词,都称文侯说:“是仁德之君。”独有任座对说:“不然。人君必至公无私,方可称为仁君。今主君得中山之地,不以封其弟,而以封其子,是薄于待弟,而私厚其子。仁者不如是也,何得为仁君哉!”文侯见任座当面耻辱他,不觉发怒,任座恐惧,因趋出待罪。文侯次又问于翟璜说:“我果何如主也?”翟璜对说:“吾君真仁君也。”文侯说:“汝何以知寡人为仁君?”翟璜对说:“臣闻上有仁圣之君,则下有鲠直之臣。向时任座之言,直而不阿,必有仁君在上,所以能优容之,因此知君之为仁君也。”文侯闻翟璜之言,其心乃悦,因使翟璜召任座转来,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而礼遇之。

夫文侯始因任座之直言,则不免于怒,继悟于翟璜之善对,遂迎之致敬以有礼焉。所谓“说而能绎”者也。文侯亦贤君哉!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

成,是魏成。璜,是翟璜。这二人都是魏之贤臣。

魏文侯欲立辅相,乃召其臣李克与他商量说道:“先生平日曾有言说:‘凡人家贫,则思量得个贤妻,共营家计;国乱,则思量得个良相,共理国事。’如今魏国初立,正是要求良相之时。我今所置立的辅相,不是魏成便是翟璜,这二子何如?还是何人可用?”李克不敢擅便拟定,但告文侯以观人之法,使他自择,对说:“凡欲观人者,当于其平居时,看他所亲近的是什么样人;于其富足时,看他能散财以济人之急否;于其显达时,看他所荐举的是什么样人;于其穷困时,看他能有所持守不肯妄为否;于其贫难时,看他能有所辞却不肯苟取否。把这五条参详考验,就足以定二子之高下矣。”此时魏成分禄养贤,所荐的都是贤士,正合着那“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的两件。李克之论,也是暗荐他。文侯既闻此言,便自理会了,遂告李克说:“先生请归就舍馆,我之相已定矣。”其后果以魏成为相,而文侯所以称为贤君者,亦得魏成辅相之功为多。而李克所言五事,又万世人主择相者之准也。

李克出,翟璜曰:“君召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璜忿然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克曰:“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璜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西河,是郡名,在今山西汾州。邺,是邑名,在今河南彰德府临漳县。

李克与魏文侯论相而出,翟璜问李克说:“君召先生卜择辅相,果用了谁?”李克虽不见文侯说出姓名,然以所言五者定之,料得必是魏成了,遂对他说:“是魏成。”翟璜自负有功,不在魏成之下,忿然作色说:“我与魏成同仕于魏,自揣颇为尽心,且以我所荐举的人才言之,如西河郡守吴起,是我所荐也,起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邺是大邑,近在内地,无可使治者,君以为忧,我荐西门豹,而邺遂大治。君欲伐中山,无人为将,我荐乐羊,竟取了中山。中山既得,无人可守,我又荐先生以守之。君之公子未有师傅,我又荐屈侯鲋以为之傅。凡此都是我的功绩,在人耳目之所共见而可记者也。我何不如魏成,而乃用魏成为相耶?”李克说:“荐贤固皆为国,而人才则有不同。魏成食禄虽有千钟之富,然未尝私积于家,都把来赒给贫乏,礼聘贤士,大率十分之中,有九分用在外面,只有一分自家用度。其厚于养士,而俭于自用如此,是以天下贤士皆归之。于东方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而荐之于君。这三个贤人道高德厚,君皆以师礼待之。子所进的五人,君皆以臣礼使之。夫以师礼待之者,赖以进德修业,以端出治之本,其功甚大,三人不为少。以臣礼使之者,不过使各治一郡,供一职而已,虽五人不为多也。子何得与魏成比哉?”翟璜听李克说的有理,自知失言,乃再拜谢罪说:“璜是个鄙陋之人,方才的言语,失于应对,这是我见识不到处,愿终身为弟子,请教于先生,以长我之见识,开我之鄙陋焉。”

夫人臣事君之忠,莫大于荐贤为国,而为宰相者,尤当休休有容,绝妒忌之私,开公正之路,使天下贤者皆集于朝廷,以共理国事,乃为称职。观李克向者五言,定相之说,与折服翟璜之语,可谓知人臣忠君之大,而人主择任宰相之道,于此亦可见矣。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起,是吴起。赢粮,是余剩的行粮。疽,是痈疽。吮,是以口咂之。旋,是回转。踵,是脚跟。

吴起为将,能抚恤士卒,他穿的衣服,吃的饮食,与士卒中最下等的一般。念士卒有风霜之苦,他睡卧也不设席褥;念士卒有奔走之劳,他行时也不骑坐车马;途中余下粮食,亲自收裹,不肯劳动下人。盖虽身为大将,而能与士卒同受劳苦,不分贵贱如此。士卒中曾有生痈疽的,吴起亲用口替他咂去脓血,使他容易痊可。那士卒之母,闻说此事,悲而哭之。旁人说:“你的儿子是个小军,今以将军之贵,亲替你儿子吮疽,你只该欢喜感戴,乃反哭泣何也?”其母对说:“我之所以哭者,哭吾子之将死也。往年其父生疽,吴公也曾吮之,其父感激吴公的恩德,不顾性命,替他出力报效,临阵时舍死向前,不肯退步,遂力战而死。如今吴公又吮其子,料他感恩效死,亦如其父。妾不知他死在何处矣,所以哭之。”

吴起之为将如此,此所以战无不胜,而用兵虽司马穰苴不能过也。夫为将者,以恩结士卒之心,士卒且竭忠尽命。若人君驭将而能推心置腹,假之以事权,待之以恩信,则为将者感奋图报,又当何如哉!

安王

十五年,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

浮,是泛舟。三苗,是国名。洞庭、彭蠡,二湖名。河、济,二水名。泰华,即西岳华山。伊阙、孟门、太行,皆山名。羊肠,坂名。

周安王之十五年,魏文侯薨,太子击嗣立,是为武侯。武侯一日泛舟于西河,顺流而下,当河之中流,观魏国的形势,回顾其臣吴起叹说:“美哉!这山河之险固,乃天造地设以壮我国家的,岂不是魏国之宝。”吴起恐武侯只恃了这险阻,不去修德,遂以正对说:“国家之所宝,只在君德,不在险阻。何以言之?昔虞舜时有三苗氏,其国在荆、扬之间,左有洞庭,右有彭蠡,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蠢玩逆命,德义不修,后来舜命禹征灭之而分北其众。夏王桀居于城,左有河、济,右有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四面山河,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为暴虐,修政不仁,后来商汤举兵伐之,遂放桀于南巢。商王纣都于朝歌,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在其南,四面山河,非不险固。他却恃此而为暴虐,修政不德,后来周武王举兵伐之,遂杀纣于牧野。这等看来,果然只在君德,不在险阻。盖人君有德,则人心爱戴,虽无险而自固;若君不修德,失了人心,且莫说外面诸侯来伐,就是今日这眼前的人,同在舟中者,都是君之敌国,匹夫匹妇亦能胜予,虽有险阻,无所用之,可不惧哉!”于是武侯闻言而悟,称道他说得好,可谓能受善言者矣。

《易》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山川险阻,亦有国者之所不废,但必有德以固结人心,然后其险可守,非谓险可弃而不用也。宋家失燕、云十六州之地,终为胡虏所乘,然则险亦何可弃哉!若能修德以守险,则根本固而国势尊矣。

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向,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魏武侯置立辅相,用田文为之。吴起自负有功,不得为相,心中不乐,与田文说:“君之所以用子为相者,必以子之功多于我也。请与子比论功绩可乎?”田文说:“可。”吴起遂问田文说:“若统领三军,出去征战,能使士卒踊跃,舍死向前,每战必胜,而敌国惧怕,不敢谋我,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不如你。”吴起又问说:“若内而统领百官,使大小称职,亲附万民,使上下同心,充实府库,使财用不乏,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也不如你。”吴起又问说:“秦兵强盛,又与我西河接境,若守住西河,一面能使秦人恐惧,不敢东来犯我,而韩、赵二国,也都畏我之强,卑词厚礼,相率宾服,这样本事,你比我何如?”田文说:“我也不如你。”吴起说:“这三件事,子都在我之下,今君用子为相,位反居我之上,这是何故?”田文对说:“虽然这三件功绩,我不如你,若论主上幼小,国家危疑,大臣每不肯亲附,百姓每不肯信从,当这时候,若能托孤寄命,主张国事,使臣民莫不信服,这等大事,不知将付托于子乎?还是付托于我乎?”吴起默然思想许久,才服了田文,说道:“这样重任,须是你才当得,非我所能,吾君用子为相,信不差也。”

即此可见,富国强兵、效劳任职之事,凡有材力者皆可以勉而能。大臣处难为之际,而不动声色,措社稷于泰山之安,则非其德望器度,素能镇服乎人心者,不足以与于此。人君择相者,尚鉴兹哉!

二十五年,子思言苟变于卫侯曰:“其材可将五百乘。”公曰:“吾知其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也。”公再拜曰:“谨受教矣。”

乘,是兵车。五百乘,用战兵五万人。子思,是孔子之孙。苟变,是卫国之臣。

周安王之二十五年,子思居于卫,一日言于卫侯说:“君之臣有苟变者,其人甚有才能,可为五百乘的大将,宜即时用他。”卫侯说:“苟变果是有材,我亦知其可用,只因他往日居官,征收百姓的赋税,乃取百姓的二鸡子而食之,其操守似欠廉洁。以此之故,我所以一向不曾用他。”子思说:“天下无全材,有所长,或有所短,岂可一一责备。圣人之用人,随才器使,就如大匠之用木一般,但取其所长,不必较其所短。故杞梓二木,材之最美者也,假使二木有数人合抱的大材,中间却有数尺朽坏,在良工必不因数尺之朽,而并弃其连抱之材也。今君处列国战争之世,正要选用谋勇爪牙之士,乃以二卵的小节,轻弃了干城的大将,适足以为敌国之资而已。此不可使闻于邻国,恐邻国闻之而取轻也。”卫侯听得子思之言甚是有理,起身再拜说:“寡人承教,谨己听受矣。”

大抵天下未尝无才,而亦少有全才,所贵人君各用其所长而已矣。周公有云:“无求备于一人。”孔子亦云:“及其使人也器之。”用人者宜留意焉。

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卿大夫出言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和,是齐声附和的意思。

卫侯一日在朝堂上,与群臣论事,他所言的计策,本等不是,而卫之群臣,都阿顺卫侯的意思,在他面前齐声说好,如出于一人之口,并无敢言其不是者。此时子思在卫,慨叹说道:“以我看,卫国之君臣,乃古人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夫为君者,审察事之是非而不执己见,使事无差错,才是明君。若不管是非,只喜人称赞,以致误事,其昏暗不明孰甚焉。此所以谓之君不君也。为臣者,量度理之所在,而不肯逢迎,使君无过举,才是忠臣。若不顾道理,只阿谀其君,以求自容,其谄佞不忠孰甚焉。此所以谓之臣不臣也。君虽暗,而有忠臣以救其过;臣虽谄,而有明君以烛其奸,犹或可也。君暗臣谄,以居于百姓之上,则所行之事,必大拂乎民心,民其谁与哉!使知所改图,犹可免于祸也。若如此不改,则过日益积,民日益离,卫之国将败亡而无遗类矣。我岂可以无言哉!”子思于是告于卫侯说:“君之国事,将日非矣。君说出的言语,自家便以为是,而下面的卿大夫,无敢救正其非;卿大夫说出的言语,自家便以为是,而下面的士庶人,无敢救正其非。君臣既皆自以为贤矣,而群下之人,又同声以称谀其贤。称谀其贤,则顺意而有荣宠之福;救正其失,则拂意而有黜罚之祸。如此则上下相蒙,而无悔悟自新之机矣,善何从生哉!《诗经》上说:‘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盖言人俱自以为圣人,则谁能别其言之是非,如乌鸟之雌雄相似而难辨也。此诗人伤时之言,抑以似君之君臣乎?君宜改其好谀之心,而求忠直以自助可也。”

夫称谀之言,人情所喜,而其祸乃至于此,则听言者可徒以顺己为悦哉!史臣记子思之告卫侯,所以告万世也。

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昔日赵攻鄄,子不救;卫取薛陵,子不知。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于是群臣悚惧,莫敢饰非,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于天下。

即墨、阿、鄄,俱邑名;薛陵,是地名,俱在今山东境内。

齐威王初即位之时,不理政务,凡事废弛,国势衰弱。到了三年以后,忽然奋发图治。一日召即墨大夫来,面谕他说道:“自从你到即墨地方,我左右的人,都说你做官不好,毁谤之言,日日闻于吾耳。及至我使人到你即墨境内查看,却见得田地开辟,没有荒芜的;人民富足,没有贫苦的;官事修举,没有废坠的。你东方一带,甚是宁静,全与那毁谤的言语相反。这是你以正自守,不结纳吾左右以求扶助也。贤能如此,岂可不赏!”乃加封万户以旌奖之。又召阿邑大夫来,面责他说道:“自从你治阿以来,我左右的人,都说你是好官,称誉之言,日日闻于吾耳。及至我使人到阿邑境内察看,却见得田地荒芜,人民穷饿。前时赵国攻鄄,在你邻近地方,你也不去救援;卫国取了薛陵,你尚然不知,全与那称誉你的言语相反。这是你不干实事,专用厚币结纳吾左右以求名誉也。罪过如此,岂可不诛!”于是当日就烹了阿邑大夫,并左右之尝称誉其贤者。从此以后,齐之群臣,人人震悚恐惧,不比前时。凡在外做官的,及左右进言的,无敢怀诈饰非,各务尽其真情。所以齐国大治,而于天下诸侯,最为强盛也。

即此见人君之为治,不在多术。赏一人当其功,则千万人以劝;刑一人当其罪,则千万人以惩。觉察一毁誉,而毁誉之言不敢进矣。

显王

十四年,齐威王、魏惠王会田于郊。惠王曰:“齐亦有宝乎?”威王曰:“无有。”惠王曰:“寡人国虽小,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岂以齐大国而无宝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为宝者,与王异。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盻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从而徙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待十二乘哉!”惠王有惭色。

田,是田猎。郊,南城。高唐、徐州,都是县邑名。径寸之珠,是围圆中径过一寸的大珠。

周显王十四年,齐威王、魏惠王相与约会田猎于汶上的郊邑。相见间,惠王问说:“你齐国中有什么宝贝?”威王说:“没有什么宝贝。”于是惠王自夸说:“寡人之国,虽然褊小,尚有径寸的大珠,其光明可以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共有十枚。以齐国之大,何独无宝?”夫惠王所宝,在于珠玉玩好,此等物,何足为国之轻重而宝之,见亦陋矣。威王对说:“寡人之所以为宝者,与王不同。盖王以珠玉为宝,吾则以贤才为宝。吾齐国之臣,有檀子者,使他守南城地方,则楚人近我南边的,不敢来侵伐为寇,那泗水上十二个小国诸侯,都来朝于齐。吾之所宝,檀子其一也。又有盻子者,使他守高唐地方,则赵人近我西边的,不敢东来取鱼于河,恐惊动我境上。吾之所宝,盻子其一也。又有黔夫者,使他守徐州地方,则燕人近我北边的,畏我兵出北门,赵人畏我兵出西门,都去祭告祈祷于神,求免齐之侵伐;两国界上的百姓,从而徙居于徐州者,凡七千余家。吾之所宝,黔夫其一也。又有种首者,使他备国中的盗贼,他的令行禁止,盗贼都变为良民,就是道路上偶有遗失的物件,人也不敢拾取,况有攘窃劫夺者乎?吾之所宝,种首其一也。王所宝的珠,前后止照得十二乘。若论我这四个臣,保国安民,折冲御侮,其威名所及,将远照千里之外,何止十二乘哉!这个比王之所宝何如?”于是惠王自知失言,默然有惭色。

夫齐威王不以径寸之珠为宝,而以贤臣为宝,此与《大学》所引《楚书》“惟善以为宝”意思正同,亦可谓知所重者矣。此所以为战国之贤君也。

韩昭侯有敝裤,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闻明主爱一颦一笑,今裤岂特颦笑哉!吾必待有功者。”

裤,是下体之衣。颦,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