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君陈

君陈,是臣名。周公既没,成王命君陈代周公治殷顽民。史臣录其策命之词,以“君陈”名篇。

王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兹东郊,敬哉!

令,是善。尹,是治。东郊,指洛邑下都说,下都在王城之东,故谓之东郊。

成王策命君陈,呼其名而告之说:“惟尔有令善之德,事亲以孝,能尽为子的道理;事长以恭,能尽卑幼的道理。惟能孝于亲,友于兄弟,有这等令德,以修身教家,必能忠君爱民;施诸政事,使教化大行,风俗淳美,则东郊之任,舍汝其谁。故我今命尔尹治东郊下都之民。尔当敬谨从事,推孝恭之令德,为经国之善政,不可少有懈怠,以负委托也。”

“昔周公师保万民,民怀其德。往慎乃司,兹率厥常。懋昭周公之训,惟民其乂。

师,是教训。保,是安养。率,是循。懋,是勉。乂,是治。

成王又说:“昔周公治下都之民,有师之尊,所以教戒训饬者无不备;有保之亲,所以抚恤爱养者无不周。是以万民都怀想思慕他的恩德,至于今日,久而不忘。我今命尔前去,所司者,即周公之职;所临者,即周公之民。只当慎守尔的职事,小心敬畏,务率循旧日所行之常法,不可别立条贯,轻易更改。盖周公之训,布于当时者,万民方思慕不忘。尔若能勉力遵奉,益阐扬而光大之,则下都之民,自将翕然听顺,安静贴服,与周公之时无异矣。若少有纷更,民且疑骇而不安矣。可不慎哉!”

“我闻曰:‘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尔尚式时周公之猷训,惟日孜孜,无敢逸豫。

馨香,是和气薰蒸发越的意思。猷训,是关系道理的言语。

成王又说:“我闻周公有言:‘凡治化隆盛,到那至极的去处,自然和气薰蒸,馨香发越,虽神明亦将感格而无间。然这馨香不是祭祀的黍稷,乃是人有明德,蕴于身心而至精至粹,施诸政事而尽善尽美。然后馨香发闻,可以感格神明耳。若明德不足以致治,黍稷虽是馨香,神岂享之乎?’周公此言,其发明道理,至为精微,真修德治民者所当法也。尔尚用此周公发明道理之训,终日孜孜,务要身体力行,不可有一毫逸豫怠惰。庶几己德可明,至治可期,虽神明犹将感格,而况殷民有不从化者哉?”

“凡人未见圣,若不克见;既见圣,亦不克由圣。尔其戒哉!尔惟风,下民惟草。

由,是行。

成王又说:“凡今之人,不曾见圣人时节,心里切切向慕,如不能勾见的一般,此乃好德之良心也;及至亲见了圣人,却又志气昏惰,安于旧习,不能依着圣人所行。盖常人之情,大抵如此。尔君陈与周公同朝,已尝亲见圣人矣。如今继周公之后,抚周公之民,若未能法之以治民,则与常人不克由圣者何异?其尚以此为戒哉!盖尔君陈居民之上,其鼓舞倡率,譬如风一般;尔所治的下民,其观望听从,譬如草一般。风行则草偃,上行则下效,此必然之理也。若尔能式周公之训,以端风化之源,则民亦将听尔之训,不异于草从风矣。尔君陈可不勉乎!”

“国厥政,莫或不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

艰,是艰难慎重的意思。出入,是反覆。师,是众。虞,是度。绎,是绎思虑。

成王又说:“尔君陈尹兹东郊,凡图谋政事,无大无小,都要兢兢业业,以艰难之心处之。不要看做容易,轻率苟且,以致差失。尔今继周公之后,政之大体,固不可易,而时异势殊,容有法久弊生所当厘革的,有便民利俗所当兴举的,亦不容不因时而为之处。但不可偏执己见,率尔兴废。须要出入反覆,与众人商度可否,以求至当。若众论皆同,又要自家绎而深思之,灼见其利弊之宜,然后见之施行可也。夫外参于国人,而不专执乎己见;内审于独断,而不轻徇乎众言。斯可谓其难其慎,而政之兴革,当无有不善者矣。”

“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呜呼!臣人咸若,时惟良显哉!”

嘉,是美。言切于事的叫做谋,言合于道的叫做猷。顺,是将顺。

成王嘉奖君陈说:“尔平日凡有好言语切于事的,及有好言语合于道的,即便入告尔君于内,一一敷陈,无有隐匿,乃又不自以为能,将顺于外说道:‘凡此嘉谋嘉猷,有利于国,有益于民,都是我君之盛德,主持裁断于上,非臣下所能预也。’夫既陈己之善,而献纳于内,乃又以善归君,而宣布于外,此乃忠顺之极至,臣道之纯美者也。”于是又叹息说:“若使为人臣的,都似汝这等忠顺,是为奉公修职的良臣,而其名誉亦岂不光显于后世哉!”夫君陈有善,不自以为己功,而归之于君;成王受善,亦不自以为己出,而归之君陈,盖亦庶几乎唐虞都俞之休风矣。其致治太平宜哉!

王曰:“君陈!尔惟弘周公丕训,无依势作威,无倚法以削。宽而有制,从容以和。

弘,是阐扬的意思。丕训,是大训。削,是刻削。制,是节制。

成王又呼君陈而告之说:“昔周公师保万民,垂之大训者,固后人所当遵。然事以时迁,政由俗革,又不可拘泥陈迹,至于狭隘而不弘也。尔必斟酌变通,阐扬开拓周公所遗之大训,使益光显敷布于万民,乃能继周公以成治耳。今尔所居的势位,是下民所瞻仰,却不可恃势作威以陵暴在下之人;尔所用的法制,是下民所奉行,却不可倚着公法而恣行刻削之政。惟在审治体,识时宜,务以平定安辑斯民可也。盖殷民当迁徙之余,服周公之训,顽梗之习虽变,而向化之心未坚。若更加严厉,则非今时所宜;若过于宽和,又非为治之体。尔今御众虽从宽厚,然不可一味从宽,把法度都废坠了。须要有个品节限制,以维特于宽厚之中,然后宽而不失于纵。近民虽尚和平,然不可骤然便和,使人情都懈弛了。须要驯扰服习,渐次成和平之化,然后和而不至于流。宽和得中,则政善民安,而能弘周公之丕训矣。”

按:周公告成王治洛,则曰:“明作有功,惇大成裕。”是严中有宽。成王告君陈,则曰:“宽而有制,纵容以和。”是宽中有严。可见刚柔相济,仁义并行,乃万世治天下之大法也。论治者宜究心焉。

“殷民在辟,予曰辟,尔惟勿辟;予曰宥,尔惟勿宥,惟厥中。

辟,是刑辟。宥,是赦宥。中,是轻重得中。

成王告君陈说:“下都之殷民,有犯了刑法,未经决断的。我虽说要加刑,尔未可便从我意而加刑;我虽说要赦宥,尔亦未可便随我意而赦宥。盖一人之喜怒无常情,五刑之轻重有定法。若曲从人君一时的喜怒,必有不当刑而刑,不当宥而宥者。须是详明法意,权其轻重,务合于中。可刑则刑之,使无辜者不至滥及;可宥则宥之,使有罪者不得幸免,乃为用法之平也。”上节是戒君陈不可徇一己之私,这是戒君陈不可徇人君之私。上下皆能以公道为主,殷民岂有不心服者乎?

“有弗若于汝政,弗化于汝训,辟以止辟,乃辟。

弗若,是不顺。

成王又说:“若殷民之中,有习于强梗,不肯顺于汝之政令的;有安于昏昧,不能化于汝之教训的。这等人,不免加之以刑。然须是刑当其罪,刑一人而可以为千万人之戒,使后来的再不敢犯罪,然后从而刑之。不如是,则未可遽加以刑矣。”此节言罪之可矜者,不轻于用辟,以见辟惟其中,而非枉滥也。

“狃于奸宄,败常乱俗,三细不宥。

狃,是习惯。奸,是在内为恶的。宄,是在外为恶的。细,是小。

成王又说:“若是习惯奸宄之事,敢于为恶,不知悛改的,与那毁败纲常,坏乱风俗的,这三样人,所犯虽是小罪,也不可赦宥他。盖国家之纪纲风化,关系甚重,当痛惩之,以绝为恶之源也。”此节言罪之难恕者,不轻于赦宥,以见宥惟其中,而非宽纵也。

“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

忿,是忿怒。疾,是疾恶。顽,是愚顽。

成王告君陈说:“尔所治之民,有好愚顽不听训化的,不要忿怒疾恶,便以为难教而弃之。须是优游不迫,渐次把礼义开导他,则无不可化之人矣。人各有能有不能,不要求全责备于一人。须是取其所长,舍其所短,因才而器使之,则无不可用之人矣。”盖待物贵洪,以开进善之机;取人贵恕,以广用才之路,为治之要道也。

“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成王又说:“轻躁之人,不足以图事。须是从容坚忍,事不轻发,然后举动详审,而于事有济也。浅狭之人,不足以蓄众。须是度量宽洪,恢乎有容,然后其德广大,如天覆地载,而无所不包也。”盖大臣任大责重,不惟其才识卓异,尤必德量过人者,而后足以堪之。故成王之勉励君陈如此。

“简厥修,亦简其或不修。进厥良,以率其或不良。

简,是简择分别。修,是职业修举的人。良,是行义良善的人。

成王又说:“殷民虽渐染纣之污俗,然已薰陶于周公之化。其中善恶不等,须有个劝率化导之方。如职业有修与不修的,尔当简别那能修职业的,也简别那不能修职业的,务要分析明白,不使他混为一途,则修者益自奋,而不修者知所愧耻,人人都劝于立功矣。如行义有良与不良,尔当进用那良善的,以倡率那不良善的,则良者得效用,而不良者有所激劢,人人都勉于兴行矣。”

“惟民生厚,因物有迁。违上所命,从厥攸好。尔克敬典在德,时乃罔不变,允升于大猷。惟予一人膺受多福,其尔之休,终有辞于永世。”

迁,是改变。典,是五常。在德,是实有是德。升,是进。大猷,是大道。休,是美。辞,是称誉之辞。

成王命君陈篇终,又勉励之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然之性,原自淳厚,只为外物引诱,遂改变做浇薄了。然厚者既可变而为薄,则薄者岂不可挽而为厚乎?但民之常情,不从上人的命令,而从其所喜好。如所令反其所好,则虽严刑峻罚,必不能驱之使从矣。盖转移之机,在上不在下;导民之道,以身不以言。尔君陈若能敬其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常道,而实有是德于身,则自家能谨其所好矣。将见百姓每都感发兴起,莫不改其浇薄归于淳厚。由是化行俗美,于变时雍,信能升于大道之世,而无复梗化之民也已。世治民安,则予一人得以垂拱于上,膺受多福;其在于尔,也大有休美,而名誉光显,终将传诵于来世矣。尔可不勉图之哉!”

按:此篇之言,甚切于治道。君陈所以成和中之治,历三纪而世变风移,皆本于此。其篇中“敬典在德”一言,尤为纲要。盖以教化为先务,以修德为本原,自古帝王修身致治,用此道也。先儒谓《君陈》一命,乃成王真得实造之学。君天下者,宜留意于斯。

顾命

成王大渐之时,顾视群臣,命之辅佐康王。史臣录其命词,并叙群臣迎立康王,传授遗诏始末,遂以“顾命”名篇。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颒水,相被冕服,凭玉几。

哉生魄,是十六日。怿,是悦。洮,是洗手。颒,是洗面。相,是扶侍的人。凭,是倚靠。玉几,是玉做的几。

史臣叙说:成王在位三十七年,四月十六日,感疾而不悦。至甲子日,病势愈重,欲命群臣辅导太子,慎重其事,乃力疾而起,以水盥手洗面,左右扶侍的人被以衮冕之服,然后凭着玉几以发命焉。夫当疾病困惫之时,犹必盥洗以致洁,冕服以致敬,不以污亵临群臣,成王之克自敬德亦可见矣。

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

芮、彤、毕、卫、毛,都是国名。虎臣,是虎贲。百尹,是百官之长。

成王将发顾命,乃总召六卿等官。是时太保召公奭领冢宰事,芮伯为司徒,彤伯为宗伯,毕公领司马,卫侯为司寇,毛公领司空,及宿卫之官,师氏、虎贲,又及百官之长,与诸治事之臣,同至御前听命。盖托后嗣,传大位,所系甚重,故必集群臣而面命之也。

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

渐,是进。几,是几希不绝的意思。臻,是至。嗣,是继嗣。

成王顾命群臣叹息说:“我之疾已大进,但几希不绝耳。然病日增重,既弥甚而留连,其势已不可起矣。恐一旦遂死,不得出誓言以托继嗣之事,此我所以及未死之时,详审发训以命汝等。汝等其专心听之可也。”

“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

宣,是著。奠,是定。丽,是民之所依。肄,是习。

成王说:“昔我先君文王、武王后先相继,能明其德。文王既宣著其光于前,武王又宣著其光于后,如日月之代明一般,其君德之盛如此。及其施之政教,则能定民所依,使寒者得衣,饥者得食,各有所倚赖。又以其民既富而可教,乃陈列教条以开示之,使之父子知亲,君臣知义,昭然于人伦日月之理。由是我周之民,感其教养之泽,莫不服习而不违;风声远被,用能达于殷邦,罔不服从其教化。民心既归,天意斯属,遂集大命于我周矣。”

“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

侗,是愚。迓,是迎。

成王说:“得天下固难,而守天下亦不易。我小子承文、武之后,虽侗愚无知,然亦知天命无常,至为可畏,兢兢然致敬以迎之,不敢有一毫怠忽之心;于文、武敬天勤民的大训,一一承继保守,无敢错昧逾越。是以能延长世德,克享天心,而大命不至于失坠尔。”

“今天降疾,殆弗兴弗悟。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

钊,是康王的名。

成王说:“今天降疾于我身,殆将必死,不能兴起,不能醒悟矣。继我而为君者,太子钊也。以祖宗基业之重,付之一人,可谓艰难。尔等庶几明记我的言语,相与敬慎以保护太子,左右维持,使能大济乎艰难之业,而守丕基于不坠可也。”

“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

这下两节,正说弘济艰难之事。

成王说:“人君以一身为万民之主,虽地有远近,皆当抚绥。汝必敬辅元子,于远民则怀来而柔顺之,于近民则驯扰而调习之,以尽夫抚万民之责焉。人君以一身立诸侯之上,虽国有小大,皆得统御。汝必敬辅元子,保安那小国,使之得以自立,劝导那大国,使之不敢自肆,以尽夫御诸侯之责焉。如此,则君道克尽,而艰难庶乎可济矣。”

“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

乱字,解做治字。贡字,解做进字。几,是念虑之微。

成王又说:“人受天地之衷以生,本有动作威仪之则。我思夫人之所以为人者,当肃恭收敛,自治其威仪,使一身之中有威可畏,有仪可象,方能无愧于为人耳。况人君之威仪,尤天下之所瞻仰者,其可以不治乎?然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若一念之几微,或出于邪,则吾身之威仪,咸失其正,尤不容于不谨者。汝必辅我元子,致谨于念虑之微,以端其威仪之本,慎无引君非道,以元子钊冒进于不善之几也。”

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越翼日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延入翼室,恤宅宗。

缀衣,是帐幔。仲桓、南宫毛,是二臣姓名。吕伋,是太公望之子。逆,是迎。延,是引。翼室,是路寝的夹室。恤宅,是忧居。宗,是主。

史臣记成王发命之时,曾设帐幔于坐次,及群臣既受顾命而退,乃撤出帐幔于庭中。及明日乙丑,成王遂崩。太保召公奉成王遗命,命仲桓、南宫毛二近臣,使齐侯吕伋,以干戈二具、虎贲百人,往迎太子钊于路寝门之外。引入路寝东夹室,居忧主丧,以示继体之有人,天位之已定也。

丁卯,命作册度。

成王崩第三日丁卯,召公将传顾命于康王,先命史官作册书以纪其言,并定受册的礼仪法度,如下文升阶即位、御册受同之类。

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须材。

伯相,是召公。召公以西伯为相,故叫做伯相。须,是取。

作册后七日癸酉,成王既殡,召公命士取材木,以供丧事杂用。

狄设黼扆、缀衣。

狄,是官名,盖主陈设之事者。黼扆,是屏风画斧文的。

召公将传成王顾命,于是命狄人设屏风于御座之后,又设帐于周围,悉如成王生存临御之仪也。

牖间南向,敷重篾席,黼纯,华玉仍几。

牖,是窗。敷,是铺设。篾席,是桃竹枝织成的席。黼,是白黑杂色之缯。纯,是缘。华玉,是五色之玉。仍几,是仍设平时之几案。

史臣记:狄人于路寝户牖之间,向南之处,铺设三重篾席,其席以白黑之缯为缘,仍设华玉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朝见群臣之坐也。

西序东向,敷重厎席,缀纯,文贝仍几。

西序,是西厢。厎席,是蒲席。缀,是杂彩。文贝,是海中介虫,有黄紫杂文。

狄人又于西厢向东去处,铺设三重蒲席,其席以杂彩为缘,仍设文贝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听事之坐也。

东序西向,敷重丰席,画纯,雕玉仍几。

东序,是东厢。丰席,即是下文笋席。雕,是刻。

狄人又于东厢向南去处,铺设三重竹笋席,其席以采画之缯为缘,仍设雕玉所饰之几。这是成王平日养国老、飨群臣之坐也。

西夹南向,敷重笋席,玄纷纯,漆仍几。

西夹,是路寝西边夹室。笋席,是竹笋皮织成的席。纷,是杂。

狄人又于路寝西边夹室向南去处,铺设三重竹笋席,其席以玄色缯杂为之缘,仍设漆几。这是成王平日燕亲属之坐也。盖牖间南向之席,乃天子负扆朝诸侯之处,坐之正也。其余三坐,则随事而设。今将传成王顾命,不知神之所依于彼于此,故并设之。

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胤之舞衣、大贝、鼖鼓,在西房。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

越,是及。五重,是五件珍重之玉,即弘璧、琬琰、大玉、夷玉、天球也。宝,是宝器,即赤刀、舞衣、大贝、鼖鼓、戈、弓、竹矢也。赤刀,是赤金的刀。大训,是历代帝王的谟训。弘璧,是大璧。琬、琰,都是玉圭的名。夷玉,是外夷所贡的美玉。天球,是玉磬。河图,是伏羲时河中龙马所负之图。胤之舞衣,是胤国所制的舞衣。大贝,即是文贝。鼖鼓,是大鼓,长八尺。兑和垂都是古时巧工的名。

史臣记当时之所设者,又列五件重玉,陈各样宝器。如赤金之刀、帝王之大训,及弘璧、琬琰,则陈列在西序。大玉、夷玉及天球、河图,则陈列在东序。胤国所制之舞衣及大贝、鼖鼓,则陈列在西房。兑所制之戈、和所制之弓、垂所制之竹矢,则陈列在东房。此皆先王世传之器,亦成王平日之所服御者,故设之以寓如存之感也。

大辂在宾阶面,缀辂在阼阶面,先辂在左塾之前,次辂在右塾之前。

辂,是车驾。大辂,是玉辂。宾阶,是西阶,以其为宾客所升,故谓之宾阶。缀辂,是金辂,王乘玉辂,而金辂即连缀其前,故谓之缀辂。阼阶,是东阶,以其为主人酬酢宾客之所,故谓之阼阶。先辂,是木辂,以其辂之先,故谓之先辂。塾,是门侧之堂。次辂,是象辂与革辂,以其次于木辂,故谓之次辂。

史臣记当时又陈设五辂:玉辂在西阶南向;金辂在东阶南向;木辂在左塾之前北向,与玉辂相对;象辂、革辂在右塾之前北向,与金辂相对。此皆成王平日之所乘者,故备设之,亦陈宝玉之意也。然仪物之陈皆以西为先者,以成王殡在西序故尔。

二人雀弁,执惠,立于毕门之内。四人綦弁,执戈上刃,夹两阶戺。一人冕,执刘,立于东堂。一人冕,执钺,立于西堂。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一人冕,执锐,立于侧阶。

弁,是士冠。雀弁,是赤色微黑,如雀头一般。惠,是三稜的矛。毕门,是路寝之门。綦弁,是文鹿皮冠。上刃,是持刃向外。戺,是堂稜。冕,是大夫冠。刘、钺,都是斧类。东西堂,是东西厢的前堂。戣,是矛类。瞿字,当作戵字,是四稜的矛。东西垂,是东西厢的阶上。锐字,当作字,也是矛类。侧阶,是东边小阶。

此时将迎新王,故肃仪卫以备不虞。使武士二人,戴雀色的弁,执三稜之矛,立于毕门之内。四人戴鹿皮的弁,执戟以刃向外,夹立于东西两阶之旁、近堂稜之处,每阶二人。又大夫一人,戴冕执刘,立于路寝之东厢堂。一人戴冕执钺,立于路寝之西厢堂。一人戴冕执戣,立于东厢之阶上。一人戴冕执戵,立于西厢之阶上。一人戴冕执,立于东边小阶。康王居忧于东室,故凡仪卫之陈,皆以东为先也。

王麻冕黼裳,由宾阶隮。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

麻冕,是细麻之冕。隮,是升。蚁裳,是玄色之裳,如蚁色一般。

仪物既陈,宿卫既备,乃迎嗣王入受顾命,以受命重事。且有祭告之礼,故变凶服而用祭服。康王麻冕黼裳,由西阶升堂,盖未受顾命,犹不敢以主道自居也。公卿大夫及诸侯皆麻冕玄裳,从王而升,各入就班次。然王之祭服,其裳四章,今独用黼;卿士、邦君之祭服,其裳宜纁,今易而为玄,不纯用吉服者,盖酌吉凶之间,礼之变也。

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隮。太史秉书,由宾阶隮,御王册命。

太宗、上宗,是大宗伯。彤,是赤色。介圭,是尺有二寸的大圭。同,是爵。瑁,是天子所执之玉,以合诸侯之圭璧者。秉,是执。书,是载顾命的册书。御,是进奉。

王与卿士、邦君既升矣。太保是受遗诏的,太史是奉册的,大宗伯是相礼的,三人皆服麻冕彤裳,纯用吉服。大圭乃天子之所守,则太保奉之;同为祭祀之主,瑁为朝觐之主,则大宗伯奉之,皆由东阶升堂。遗命册书乃太史之所作,则太史执之,由西阶升堂,遂以此册命进之于王。太保、宗伯奉符宝以传嗣君,有主道焉,所以升自东阶。太史尊先王之遗命,所以升自西阶也。

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

皇后,是大君。末命,是临终之命。卞字,解做法字。燮,是和。

成王顾命之词,太史既书之于册以授康王,而复口陈其意说:“大君成王当大渐之时,亲凭玉几,发扬临终之命。命汝嗣守文、武的大训,君临周之天下。然既居大位,必有大法,汝必率而循之。凡所以柔服万民,安劝庶邦者,悉遵先王之成法,于以燮和天下之臣民,使皆相安相乐,无一人离心。能如是,则可谓善继善述,慰答宣扬文、武之光训,而不负其启佑之意矣。先王之所望于汝者如此,可不勉哉!”

王再拜,兴,答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

眇,是小。而字,解做如字。

康王既受顾命,乃再拜而起,答说:“君道甚难,天命可畏。眇眇然我微末小子,其能居大位,循大法,致大和,如我祖父之安治四方,以敬畏夫天命乎?”盖深以不胜为惧也。

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飨!”

宿字与肃字同,是肃敬的意思。祭,是酌酒。咤,是奠爵。

康王已拜受顾命,乃受大宗伯所奉之同、瑁。瑁则授之于人,同则用之以祭。王乃三致肃敬,进爵于神位之前,三酌酒于同中,三奠同于神座,告其已受顾命也。宗伯乃传神命说:“先王已歆飨矣!”

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

异同,是别爵。璋,是璋瓒。瓒有二:有以圭为柄者,曰圭瓒;有以璋为柄者,曰璋瓒。酢,是报祭,如亚献之类。宗人,是小宗伯等官。

康王既行祭告之礼,以所奠的同爵授于太保。太保受之,然不敢用之以祭,遂下堂盥洗其手,更用别同,盛在璋瓒之中,持璋瓒以报祭。因授同于宗人,使他代安神座,遂拜以成礼,告其已传顾命。康王以子道自处,亦代尸答拜焉。盖太保以元老大臣,受托孤重任,故王答其拜,所以致敬也。

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

祭,是酎酒于地。哜,是饮福至齿。宅,是退居其位。

凡祭将毕,有饮福酒之礼。此时康王居丧,不可饮福,太保乃代王行之。宗人酌酒于同,以授太保。太保受之,先酎酒于地,然后举酒至齿。盖方在大丧之中,不甘其味也。于是退居其所立之位,以同还授宗人,而下拜以谢神赐。王又代尸答拜焉。

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

庙门,是路门。室有东西厢曰庙,路寝有东序、西序,故称其门为庙门,非宗庙之门也。俟,是待。

祭礼既毕,太保下堂,有司收彻器用。助祭之诸侯,皆出路门,候见新君与之更始焉。

按:此篇见成王临大渐之际,志气清明,能发训言以传后嗣;又见召公当大故之日,区处周密,能肃政令以定危疑。君相之贤,皆可为后世法也。

康王之诰

这是康王初嗣位,君臣相与戒勉之辞。史臣叙其事,因以“康王之诰”名篇。

王出在应门之内。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皆布乘黄朱。宾称奉圭兼币,曰:“一二臣卫,敢执壤奠。”皆再拜稽首。王义嗣德,答拜。

应门,是周时内朝之处。太保,指召公。率,是领。布,是陈。马四匹为乘。布乘黄朱,是陈布四黄马而朱其鬣也。宾,是诸侯古以宾礼亲邦国,故谓之宾。称,是举。壤奠,是以壤地所出为奠贽也。义,是宜。义嗣德者,谓宜继前人之德,即嗣位的意思。

史臣记说:成王既崩,康王初立,群臣候见新君,王乃出立于应门之内。于是太保召公为西伯,则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为东伯,则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分领所属,叙立已定,乃各陈布黄马四匹,朱其鬣以为庭实。诸侯又各举所奉圭,兼以币帛,致词说:“我一二臣子,在外为王藩卫者,敢献其壤地所出之马与币,以为贽见之仪。”致词已毕,乃相率再拜稽首,而致敬尽礼焉。是时康王已即大位,宜继前人之德者,故亦答拜。盖继统之新君,居忧之宗主,礼当如是也。

太保暨芮伯咸进,相揖,皆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诞受羑若,克恤西土。

推手向前为揖。诞,是大。羑若二字,疑有脱误。克恤,是能抚恤。西土,是西方岐丰,文、武初兴王业之地。

史臣记说:诸侯朝见康王,行礼既毕,太保召公及司徒芮伯,与群臣皆前进相揖,序定位次,又皆再拜稽首说:“王今已为天子,群臣敢致敬进言于王。昔商之成汤,以圣德克享天心,创造商家六百年大基业。至纣无道,皇天厌弃,遂一旦改革其命,使他尽丧了天下。惟我周家文王、武王,二圣相承,乃大受其命,以开一代的基业。所以然者,实由文王、武王能抚恤西土之众,使得其所,是以人心归于一,天命眷于上,信非偶然也。夫文、武相继恤民,始受天命,得天下如此其难也。王可不尽君道以保之乎!”康王身长富贵,不知创业艰难,故召公率诸臣进戒,首之以此,所以警悟者至矣。

“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后人休。今王敬之哉!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

陟,是升遐。成王初崩,故曰新陟王。毕,是尽。协,是合。戡,是克。敷遗,解做施及。张皇六师,是大修戎备。寡命,是不易得的基命。

召公又说:“我周自文、武艰难创业,惟我新升遐的成王,以兢业守之。凡一赏一罚,皆未尝徇一己的私情。惟理所可好则好之,而赏必当功;理所可恶则恶之,而罚必当罪。至公至明,绝无私曲。是以赏一人而天下以劝,罚一人而天下以惩。民志定,王业安,而文、武之大功不至于动摇。用以此施及于后世之子孙,亦有盈成熙洽之美,而享有今日之天下。今王嗣位,其敬以保守之哉!敬之何如?治安之久,易有陵迟之渐;践祚之初,当绝觊觎之萌。必振饬戎务,张大六师之制,使器械严整,士气精明,足以詟服人心,镇定天下。切不要姑息废弛,使我高祖文、武不易得的基命,坠坏而不终也。”

按:周家仁厚立国,规模已定,惟商民犹伺隙欲逞。况盈成之久,其弊易弱。成、康之时,病正坐此。故康王即位,元老大臣惓惓以赏罚六师告之。尝考《立政》一书,周公亦以“克诘戎兵”为言,可见老成谋国,计虑深远矣。

王若曰:“庶邦侯、甸、男、卫,惟予一人钊报诰。

钊,是康王名,嗣王在丧,故称名。报,是答。

康王因群臣相与进戒,乃呼而告之说:“尔等庶邦侯、甸、男、卫之诸侯,既有陈戒于我,惟我一人钊,将亦有诰词,以报答于尔。其明听之哉!”

“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则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保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

丕,是大。平,是均平。富,是富足。务,是专力的意思。咎,是咎恶。厎,是致。至,是至极的去处。齐,是兼备。熊与罴,都是猛兽名。不二,是一心。乂,是治。端命,是正命。

康王告诸侯说:“昔为周文王、武王之为君,有溥博均平之德,减薄税敛,使天下都富足,无有困穷。人有罪恶,不得已而加刑,又轻省而不深刻,谨慎而不差误,不曾专意去寻人的罪恶。其务德而不务法如此。这个心推行到那至极的去处,兼尽而极其诚信,无有一些虚假,内外充实,自然光辉发越,明白在天下人耳目。文、武有此圣德,宜无赖于群臣之辅者。当时却也有如熊如罴一般的武士,与纯一忠实不二心的贤臣,同心协力,相与辅佐,以保护经理我周之邦国。故文王、武王用此承受正大之命于上天,天亦以此顺文、武之道,谓可以君主天下,而付畀以四方之大也。夫文、武以圣德而尚赖贤臣辅佐如此,况我今日,宁不赖尔等之助乎?”

“乃命建侯树屏,在我后之人。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顾,绥尔先公之臣,服于先王。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无遗鞠子羞。”

伯父,指同姓诸侯。先公,是诸侯的祖父。顾,是念。绥,是安。鞠子,是稚子未离鞠养的意思,乃谦辞也。

康王又说:“我周文王、武王既得贤臣以创王业,犹虑后人无以守之,乃命封建侯国,树立藩屏。其意盖以后世子孙继体守成,要这等人辅佐于异日也。先王为后世虑如此。今我一二同姓的诸侯,继尔祖父为臣。尔祖父前日皆有臣服于我先王之道。庶几相与顾念而不忘,安定而不易,事我以尽蕃卫之责。虽身奉职在外,须要一心孜孜报国,常在王室,用以此心奉上之忧勤,顺承不违。无或不能辅佐,使端命不可受,四方不能保,以贻我鞠子之羞耻。斯则顾绥之道尽,而无愧先公矣。尔等可不勉哉!”

群公既皆听命,相揖趋出。王释冕,反丧服。

群公,指太保召公以下。命,即上报告之命。

史臣说:太保召公等,既皆恭听王报告已毕,乃皆相揖而趋出。王乃释去冕服,还著丧服。盖行即位吉礼毕,仍行居丧之礼也。

按:此书臣之进言,曰“无坏我高祖寡命”;君之求助,曰“无遗鞠子羞”。即位之初,君臣告戒,深切著明,惓惓有无忘先业之意。此孔子取之以为后世法也。

毕命

康王命毕公代君陈保治东郊。史臣录其册命之辞,以“毕命”名篇。

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越三日壬申,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以成周之众,命毕公保厘东郊。

月初生明叫做朏,是月之初三日也。乘辇而行叫做步。宗周,是镐京。丰,是文王庙所在。成周、东郊,俱指洛邑下都说。保,是安。厘,是理。

王若曰:“呜呼!父师:惟文王、武王敷大德于天下,用克受殷命。

毕公代周公为太师,故以父师称之,盖隆其礼也。敷,是布。

康王册命毕公,叹息而呼之说道:“父师,惟我周家当初受有殷天命,岂是容易得来。实由我文王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我武王聪明作后,宠绥四方。有此大德,敷布于天下,用能受有殷之命,而创建大业也。”此言周得殷命之难,以见保守之道,在今日所当加意也。

“惟周公左右先王,绥定厥家,毖殷顽民,迁于洛邑,密迩王室,式化厥训。既历三纪,世变风移,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

先王,指文、武、成王。毖,是谨。十二年为一纪,父子相传为一世。

康王说:“惟此下都之众,自周公实始治之,其功有不可泯者。盖周公以王室懿亲,累世辅政,既佐文、武,又相成王,用能安定国家,保固王业。当时以殷民反侧难化,则加意谨毖,区处防闲,极其周密。将他移于洛邑,密近王室,日闻我周家的仁声善政,亲近我周家的仁人君子,使潜消其顽悍之习,而化于德义之训。盖自迁洛以至今日,拊摩驯习,既历三纪之久,当时的顽民,老者尽,少者壮,世运已变更矣。然后染恶之民,悉化为友顺,而风俗翕然其移易焉。如今殷民安,而四方俱安,天下太平,无可忧虞之事。我一人得以垂拱于上,安享和平之福,斯岂一朝一夕所致哉!夫观周公化殷之难如此,公必善继其政,而保此治安于无穷可也。”

“道有升降,政由俗革。不臧厥臧,民罔攸劝。

道,是世道。升降,指治乱说。革,是改。臧,是善。

康王又命毕公说:“公往治殷民,必因俗为政而后可。盖世道有隆有污,若风俗淳美,人心和顺,则世道日升而趋于治;风俗薄恶,人心浇漓,则世道日降而趋于乱。故为政者,当因俗以为变更,宜宽而宽,宜严而严,务要感化人心,挽回风俗,不可胶于一定。此为治之大端也。昔在周公之时,殷民习染旧恶,世道方降,故谨毖而迁之,其治尚严;至君陈之时,殷民渐化为善,世道初升,故从容以和之,其治尚宽,皆是因俗以为政者。其在今日,世变风移,善者固多,不善者亦不尽无。又当刚柔并用,分别善恶,使赏罚昭明,人知惩劝,乃政体之所宜也。若为善的,不称其善,也与不善的一般,则淑慝混淆,从违靡定。善者无所恃,而怠于自修;不善者无所慕,而安于自弃。其何所视效以为劝乎!夫劝善惩恶,若主于区别之严,然使民同归于善,不失为爱养之厚。此正所谓保厘之政也。”

懋,是盛大。小物,譬如说细行一般。师,是师法。

康王又称美毕公说道:“惟公有盛大之德,备道全美,不但大节之过人,虽至于一言一动之微,人所易忽者,亦能勤慎检点,绝无怠忽。其德之盛如此。自辅导文、武、成王以及朕躬,为四世之元老,风采凝峻,正色敛容于朝著之间,以倡率群僚。凡有言论谟画,在群臣罔不祗敬而师法之。盖公闻望素孚,勋业茂著,其休嘉之绩,已多于先王之时,不特今日为然。今予小子惟垂衣拱手,以仰其治功之成而已。夫以公之德业,为予所仰赖如此。然则保厘之任,舍公其谁属哉!”

王曰:“呜呼!父师:今予祗命公以周公之事,往哉!

康王又叹息呼毕公而告之说:“昔周公辅相我国家,经理太平之业,尝孜孜以化服殷民为事。今公德业之盛,无愧周公。故予就祖庙之中,祗行册命,以周公之事付之于公。公其往莅东郊,而尽保厘之道可也。”

“旌别淑慝,表厥宅里,彰善瘅恶,树之风声。弗率训典,殊厥井疆,俾克畏慕。申画郊圻,慎固封守,以康四海。

旌、表,都是褒奖的意思。淑,是善。慝,是恶。瘅字,解做病字,是羞愧他的意思。申,是申明。

康王又命毕公说:“公之保厘东郊,当以劝善惩恶为务。若殷民中有为善的,必旌奖他,使知劝于为善;有为恶的,须简别他,使知戒于为恶。如式化厥训的,此善人也,则旌表其宅里,光显之为善人,以羞愧那为恶的人,使善人的风声卓然树立,闻者莫不兴起。这便是旌善的事。有弗率训典的,此恶人也,则分异其井里疆界,不令与善人相混,使他畏惧为恶之祸,羡慕为善之福。这便是别恶的事。至于王畿乃四方之本,不严其防,非所以弹压殷民,而安定四方也。故郊圻之地,其远近疆界,比先规画停当的,须要申明约束,不使湮废;封域之内,其高深险阻,比先设立守御处所,须要谨慎戒饬,不使怠忽,于以安定四海之民。盖承平日久,法制易隳,人心易玩。若根本之地常加修葺整理,则王畿尊严有备无患,四方都畏威仰德,安享太平之福矣。岂特殷民顺化而已哉!”夫既行旌别之典,以昭激劝之大机,又重畿辅之守,以修防御之大计,所以为长治久安之虑者至深远矣。

“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商俗靡靡,利口惟贤,余风未殄,公其念哉!

辞,是辞令。靡靡,是随顺的意思。殄,是绝。

康王告毕公说:“公之保厘东郊,凡设施于政事者,必贵乎有恒。行之而为经常之典,守之而为画一之规。不要朝更夕改,方行忽罢,则政立而民莫不遵从矣。凡宣布于辞令者,必尚乎体要。体则典重而旨趣悉完,要则简约而切中事理。不要务为繁文,浮泛失实,则令出而民莫不听信矣。至于作聪明,趋浮末,一切好异之事,决不可为。盖一或好异,则政必至于纷扰,而不足以宜民;辞必至于支蔓,而不足以服众。此治体之所当戒也。所以然者何哉?盖商之旧俗,渐染纣恶,靡靡然相与随顺,惟以利口捷给为贤,虽以周公之圣、君陈之贤治之,而习染余风,尚未殄绝。公其念此,凡政令所施,务存浑朴敦大之体,以尽化其浇薄之习可也。”大抵天下治,则人尚行,而风俗日厚;天下乱,则人尚辞,而风俗日薄。康王恶商俗之靡靡,而政令以体要有恒为重;汉文帝斥啬夫之喋喋,而用人以安静悃愊为先,皆可谓深识治体者矣。

**,是骄**。陵德,是陵蔑有德之人。敝,是坏。

康王又说:“我闻古人有言:‘凡世享禄位之家,为逸乐、豢养之所移,少有能率由于礼教者。既不由礼,则心无所制,遂肆为骄**,陵蔑有德之人,不知忌惮。夫天道好谦而恶盈,既以**陵德,则其悖逆天道甚矣。由是敝坏风化,竞为奢侈美丽之事,无所不至。盖人惟礼为能制欲,出乎礼,则必入乎侈。此非特一时为然,万世为世禄之家,皆同此一流,可深慨也。’”康王将言殷士怙侈灭义之恶,故先述古人之论世族者如此。

“兹殷庶士,席宠惟旧,怙侈灭义,服美于人。骄**矜侉,将由恶终。虽收放心,闲之惟艰。

席,是凭藉的意思。怙,是恃。服美,是以服饰为美。闲,是防。

康王又命毕公说:“我前言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兹殷之众士,正是世禄之家。其凭藉前人之荣宠,安享富厚,有自来矣。人之私欲,每与公义相为消长。惟怙恃其侈欲,不知悛改,必至绝灭了义理。义理既灭,则无复有羞恶之萌,徒以服饰之美炫耀于人,而身之不美则莫之耻也。流而不止,骄**矜侉,百邪并见,不至于亡身败家,以罪恶终,不止矣。在昔周公、君陈相继治洛,反覆化训,虽已渐收其放逸之心,奈何习染既深,恶本尚在。纵使一时禁制,犹恐乘间而发,所以防闲其邪者,在今日甚难。公不可不念也。”

“资富能训,惟以永年。惟德惟义,时乃大训。不由古训,于何其训?”

资,是资财。训,是教训。永年,是年寿长久。

康王又说:“殷士席先世之宠,有此富厚之资,使不知所以教之,则彼将恣情纵欲,伐性伤生,有不能免者。故必因其资富,从而教训之,使其心志不为嗜欲所移,则可以保全性命之正,而年寿长久矣。然所以训之之方,惟德与义二者而已。德者心之理,训之以德,则不至于以**陵德;义者事之宜,训之以义,则不至于以怙侈灭义。盖此德义根乎天命之正,合乎人心之公,乃天下之大训,外此非所以为训也。然虽用此为训,又不可徒以己意言之。必须稽考古人德义之事,述为训戒,然后人肯听从。若不由于古训,则在我既无征,而在人必不信矣。其何以为训乎?”前言旌淑别慝,是治之体;此言德义,是治之道。体则由俗而变,道则百世不易。康王之告毕公者愈精,而其托之者愈重矣。

王曰:“呜呼!父师:邦之安危,惟兹殷士。不刚不柔,厥德允修。

德,是民之德。

康王又叹息呼毕公而命之说:“惟此殷士,虽不过前代之遗民,而关系于我国家者甚大。殷士率服,则王畿首善,而四方无虞。邦之安,固由于此。殷士梗化,则近者不服,而远者离心。邦之危,亦由于此。故我惓惓命公以化训殷士者,以其关系之重耳。然化之之道,又贵得中。过刚,则使人难堪;过柔,则启人狎侮。必也以爱养之心,行旌别之典。不刚而过于暴刻,不柔而流于姑息,则化训之道适得其中,将见为殷士者,莫不感恩畏威,悉去其旧染,而为德义之归,厥德信乎其能修矣。邦其有不安乎?”

三后,指周公、君陈、毕公说。衽,是衣衿。左衽,是夷狄之俗。

康王又说:“昔周公之时,殷民反侧动摇,故迁于洛邑,亲自监之,谨毖戒饬,不敢少忽。是为能慎其始。至君陈继周公之后,其时殷民已渐归服,惟从容和缓以化导之。是为能和于中。如今既历三纪,世变风移,在公又当刚柔互用,威惠并行,使殷民之感化者,绵翕然丕变,以终二公保厘之功。这是能成其终,乃我所期望于公者也。夫由周公、君陈以至公,时虽有先后,而以化殷为心则无不同。故或以谨毖,或以宽和,或以不刚不柔,所施虽异,同归于致治之道而已。惟三后能继治同道,将见敷之为道化,则仁渐义摩,处处周流,而无有不洽;推之为政事,则纲举目张,件件修明,而无有不治。由殷民以及四方,莫不沐浴膏润,安生乐业,而在四夷左衽,亦皆仰赖中国之德泽,宾服恐后矣。治道之隆,至于华夷同戴,天下太平如此。予一人得以膺受多福,而享有道之长。公之功不亦大哉!”

“公其惟时成周,建无穷之基,亦有无穷之闻。子孙训其成式,惟乂。

建,是立。子孙,指毕公的后人说。训,是顺。成式,是成法。

康王又命毕公说:“惟我成周,在昔周公、君陈相继经理,基业虽定而未成厥终也。公能协心同道,以施保厘之政,使殷民顺治,王室乂安,为我成周建立千万年无穷的基业,将见勋德之盛,传播后来,千万年此基业,亦千万年此声名,与之相为无穷矣。至于公之子孙,有治民之责者,亦将奉顺今日所行的成法,以治后来之民,不敢更变。夫以公一身所建立,而关系久远如此,诚不可不慎重也。”

“呜呼!罔曰弗克,惟既厥心。罔曰民寡,惟慎厥事。钦若先王成烈,以休于前政。”

既,是竭尽的意思。列,是功烈,休,是美。

康王于篇终叹息说:“凡事功之不立,非视之太重而畏其难,则视之太轻而忽其易。公今往东郊,不可说殷民反侧,自昔难治,遂畏其弗克而不敢为。惟当勉尽其心,殚虑竭力,无少退托,则志不阻于所难而业可成矣。也不可说蕞尔殷民,其势寡弱,遂忽其易制以为不足为。惟当敬慎其事,防微虑远,无少轻忽,则患不生于所易而功可立矣。夫我周克受殷命,迁其民于洛邑,以绥定国家,此文、武、成王大烈之所在。而周公、君陈谨始和中,相继为治,其政绩炳然可考也。公当敬顺先王之成烈,思所以继述而保守之,使二公之政益加休美,不至遏佚。此在公今日之责,其尚尽心慎事以图之哉!”

君牙

君牙,是臣名。穆王命君牙为大司徒。史臣录其诰命之词,以“君牙”名篇。

王若曰:“呜呼!君牙:惟乃祖乃父,世笃忠贞,服劳王家,厥有成绩,纪于太常。

笃,是厚。太常,是旌旗之名,画日月于上。古时人臣有功于国家,则书之于太常,示不忘也。

穆王命君牙为大司徒,乃先叹息而叙其先世之功绩说道:“惟尔祖尔父,在我先王时,相继为司徒之官,皆能尽心而不欺,守正而不挠,世世笃厚于忠贞,以服役效劳我王家。凡教养斯民,绥和四海之事,罔不竭力以图之。其成功之美,纪载于太常之旗,迨今犹炳然如见也。尔祖父有光辅国家之业如此,尔可不思所以仰匹其休乎!”

“惟予小子,嗣守文、武、成、康遗绪;亦惟先正之臣,克左右乱四方。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绪,是国家的统绪。乱字,解做治字。春冰,是春天冰冻将解而难涉者也。

穆王又叙己求助之意说:“我周家王业,肇创于文、武,纂绍于成、康。至予小子以眇躬嗣守祖宗的遗绪,任大责重,亦思有忠贞服劳,如我先王之臣,用能左右予一人以治天下。然恐贤才难得,委任非人,则化理难图,大业将坠。故心之忧危,惴惴焉惧弗克胜。就如履虎尾者,有噬啮之患;涉春水者,有陷溺之虞。尔君牙当勉修职业,以慰我之心可也。”

“今命尔予翼,作股肱心膂。缵乃旧服,无忝祖考。

翼,是辅翼。膂,是脊。股肱心膂,是一体相成的意思。服,是事。忝,是辱。

穆王又勉君牙说:“我今命尔仍祖父之旧,居司徒之官,以辅翼朕躬。其职任亲重,倚毗专切,就如我的股肱心膂一般。盖人必得股肱心膂以成身,若一体或亏,则持行运动无所赖;君必得贤臣以成治,若任贤不专,则经纶康济无所资。其关系之重,非有二也。然尔欲尽职,岂必他有取法哉!忠贞服劳,尔祖考之事我先王者,旧事具在。尔惟遵守家法,以祖考之事先王者而事我,无或不勉,坠失其先世之业,而忝辱于祖考也。”

“弘敷五典,式和民则。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

式,是敬。

穆王又说:“司徒掌邦教,而教莫先于明伦。如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乃典常之道。汝必弘大而敷布之,使天下都晓然率由于彝伦之内。又此五典乃民所受于天,至当不易之则。汝必敬慎而和协之,使天下都怡然顺适于物则之中。此乃教人之方也。然立教之本,又在于尔。尔身之正与不正,民之观望所系也。若尔之身能周旋于典则,而无弗正,则下民亦有所视效,同归于正矣。民心之中与不中,尔之感化所征也。若民之心或乖违乎典则,而有弗中,亦惟以尔之中,倡率于上焉耳。夫既能敷典和则,以广道化之施,又能修身治心,以立中正之极,司徒之职,有不尽者哉?”

咨,是咨嗟。祁,是大。

穆王又说:“人之为道,衣食既足,而后礼让可兴。故欲兴民之德,先须厚民之生。而民生甚难,不可不知也。夏而暑雨,那小百姓每暴身露体,在田亩之中,盼望着新谷未登,不能勾得食,则相与怨恨咨嗟,而啼饥之声作焉。冬而大寒,小百姓每手足肌肤尽皆冻裂,日愁着无衣无褐,当不得寒冷,则怨恨咨嗟,而号寒之声作焉。盖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饥寒切身,则生怨咨。盖亦自恨其生计之艰难耳,岂得已哉!汝为司徒,须时时思念那百姓每这等艰难困苦,替他图谋所以为衣食之易者。或劝农桑、教树畜,以利导于前;或轻徭役、省赋敛,以拊恤于后。事事都详为之所,然后男有余粟,女有余布,饥者得食,寒者得衣,怨恨咨嗟之声悉转为欢乐讴歌,而民生乃见其安宁矣。尔君牙可不勉尽斯道哉!”

前一节是教民的事,这一节是养民的事。司徒职专教养,故穆王谆谆以命君牙如此。然人君身处九重,富有四海,轻肥之欲,既餍足于口体;誉谀之声,复充塞于左右。使非体仁迪哲,加志民艰,则寒暑饥寒之状,咨嗟违怨之情,有漠然若罔闻知者矣。岂能念而图之哉?若穆王者,亦可谓贤矣。

“呜呼!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启佑我后人,咸以正罔缺。尔惟敬明乃训,用奉若于先王,对扬文、武之光命,追配于前人。”

丕,是大。谟,是谋画。烈,是功业。若字,解做顺字。先王,指成、康。前人,指群牙的祖父。

穆王叹息告君牙说:“惟我周家,自文王肇造区夏,咸和万民,其谟远猷,经画于当时者,大矣哉,何其光显而莫及也!武王一着戎衣,大定天下,其鸿功骏业,恢拓乎先绪者,大矣哉,何其善承而无歉也!然此谟烈,非特显承于一时而已。以是开启佑助我后人,事事都合乎天理,当乎人心,无有一之弗正者;其大纲振举,细目毕张,又无有一之或缺者。夫以文、武谟烈垂裕之美如此,是乃光命之所在也。尔之祖父,盖尝佐佑我先王成、康以对扬之矣。今尔所居者,乃祖乃父之职;所治者,文、武、成、康之民。必须敬明尔司徒之训,以化成天下,上焉弼亮朕躬,奉顺先王之旧,以对扬文、武之光命,使显谟承烈愈益光大。其在于尔,忠贞世济,亦将追配前人,而垂功名于旗常矣。可不勉哉!”

王若曰:“君牙!乃惟由先正旧典时式,民之治乱在兹。率乃祖考之攸行,昭乃辟之有乂。”

先正,也指君牙祖父。式,是法。乂,是治。

观《君牙》篇中,论敷典和则,图易思艰,乃人君教养斯民之大务。而又惓惓于顾念旧德,亲任世臣,亹亹然若家人父子相告语者,周家忠厚之风,尚可想见。此孔子所以采录而示后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