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秘密】小说后记:故事的结局
二零零九年 春
阿姆斯特丹
阿旭从纽约公寓销声匿迹后一年,我曾在二零零九年春天,在阿姆斯特丹偶遇林枫世。
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踏足那片土地,可是,春天来临时,我还是回去了。
阿姆斯特丹的春日,真的很美丽。
只容一辆车子驶过的运河小路旁,一排排树木正长出新绿的嫰叶,在阳光下舒泰地呼吸着。
迎着太阳眯起眼睛的人们,骑着脚踏车,三三两两地在我眼前滑过。
大家不知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可是脸上都挂着一副无忧无虑的惬意表情。
如铺满水晶颗粒般反射着光点的小运河上,偶尔会划过进速缓慢的电动小船。
褐发、棕发或金发,蓝色、绿色或灰色眼睛的男女,急不及待地**上身或穿上比坚尼,享受日光浴。
要是跟我的眼睛对上时,单车或小艇上的男女,总是毫不造作地朝我亲切一笑或微笑挥手。
我也使劲地朝他们挥手。
眼前的人们看起来都好幸褔。
看到他的背影时,我正走在红灯区的小路上。
那一年,阿姆斯特丹正在举行名为Red Light Fashion Project的项目,邀请荷兰时装设计界的新晋星级设计师们,在红灯区设立工作坊和作品展示室。
红灯区面向运河的无数橱窗前,或站着搔首弄姿的卖春女郎,或陈列着最前卫时尚的高级时装、街头服饰、鞋子、手袋和饰品。
那是个包容一切的世界。
隔着运河,我看到林枫世站在其中一扇橱窗前。
不,站在运河对岸的人,已经既不是林枫世,不是郭在山,也不是赵承旭了。
他一定拥有另一个对我而言全然陌生的名字和身分了吧。
阿旭消失以后,我把那分未完成的小说原稿寄往伦敦,收件人是林枫世。
给我捎来回信的,却是周月朋。
逸晴:
谢谢你的“故事”。
由季看完后哭了。
可是,枫世他,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对不起,你耗了那么多心力,现实世界里,故事的结局却是如此。
不过,这样就好。
对我和由季来说,曾经和他携手同途,真的已经无憾。
我们很高兴在途上,也曾遇见过你。
请多珍重。
周月朋
我的药方,并没有奏效。
到最后,我们每一个爱上他的人,都失去了他。
他也像他父亲一样,永远回不了家。
为什么结局只能如此?
我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不过,也或许,林枫世是幸褔的吧?
我站在运河对岸,默默凝望着那个我再不会懂得他姓名的男人依旧单薄瘦削的背影。
每个人一生,都经歴过那样的瞬间吧。
想舍弃掉至今为止的人生,甚至舍弃掉自己的姓名,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这**,宛如传说中那条闪闪发亮的龙的尾巴,不时在我们眼前扇动,扰乱我们的心神。
可是,凡人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或许说,只要未被人生完全迫疯的人,无法得到那样的勇气。
林枫世却轻而易举,无知无觉地抓住了那条尾巴。
经过了这些年月,在我自己年纪渐长之后,我已有点理不清,林枫世到底是无比不幸还是无比幸运的人。
就在我那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映入眼前的景象,有一处不可思议的地方。
男人抬头望着的二楼落地橱窗内,是一个手造鞋子的工作坊。
坐在木头桌后,手上拿着巧克力色皮革和针线,专心一致地造着一双小羊皮圆头男装皮鞋的,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荷兰女设计师。
穿着宽松白色麻质裙子,表情非常活泼的林云羽,站在木头桌旁,看似以学徒身分在帮忙张罗材料针线。
不可思议的,并非林云羽的眼睛能够看到。
在她向我坦诚了无处可诉说的秘密那个午后,我便一直相信,她的眼睛一定会康复。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男人一直抬头怔怔地凝望隔着玻璃另一端的她。
我心头一凛,顿时明白过来。
在我眼前的男人,是林枫世!
他记起来了!
我的药方,还是奏效了吗?
他记起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回家去?
为什么?
我希望他会比他父亲再踏前一步,走进那个家里去啊。
我不禁把双手按在运河的扶栏上,趋前身子,差点就想开口喊他。
这才想起,林枫世并不认识房逸晴。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个陌生女子。
可是,他回来了。
回来了,我和郭在山邂逅和相爱的地方。
或许,会有某个奇迹。。。。。。
我甩甩头,要自己抹掉这个荒谬的想法。
解离性漫游症病人,不可能记起漫游中曾跟他们携手同途的人们。
此刻在我眼前,凝望着妹妹身影的他,记得的不是我,是阮由季和周月朋吧。
那么,为什么他还在这离家千里的异乡踌躇不前?
我蓦然想起了周月朋在小公园里说过的话:
“即使我和枫世都没有欺骗自己,我们的结局一定还是一样的。你说的另一个结局,永远不会发生。”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怔怔注视着那个孤寂的背影。
然后,我才发现自己终于长大了。
我终于顿悟,为什么不可能有另一个结局。
我希冀的那个结局。
林枫世并非无法超越父亲,并非没有多踏出一步走进那个家里,面对他的病症和活出真正的自己的勇气吧。
可是,他仍然只能继续流浪。
一年前的我,并没有完全察觉那段爱情最终的真相。
在我单纯的恋爱观里,爱情,非白即黑。
然而,能活在非白即黑的恋爱世界里的,都是幸运的人们。
这世界上,也有灰色的恋爱国度吧。
在那个恋爱国度里,住了三个人。
没有谁比谁更重要,没有谁比谁更心爱。
只是顺其自然地,出现了多出世俗容许的一个人。
而在三个人的世界里,没有出路。
林枫世和周月朋心里,同样也深爱着阮由季吧。
要成全所爱,也就必须背叛所爱。
如果必须以伤害其中一人的方式来成全爱的话,林枫世宁愿消抹掉真正的自己,永远丧失自我。
由相遇那一刻开始,他们三个人,便走进了没有出口的感情迷宫里。
我想起林云羽曾跟我说过的话:
“到最后,每个人都只是一个人在走路而已。除了自己一双脚以外,没有其他可以倚靠的。”
“我们偶尔会停下来,牵过某些人的手,看过某些美好的风景。偶尔也跟别人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但到最后,是为了追求自由也好,是无可选择,无可奈何也好,我们仍然只能一个人,不断一直往前走。”
“一个人,要走往哪儿去?”我问。
“就是不知道,才可怕。不过,既然这样,我想为人们做鞋子,让他们走得更漂亮,更舒适。”
为了走出感情的迷宫,林枫世的心,为他选择了忘记,让他开始了漫游。
但即使记起了,结局还是不会改变。
清醒的他,也只能继续没有终点的流浪。
到最后,我们每一个人,其实也只能独个儿不断向前走。
无论是什么形式、什么方式的爱恋,说穿了,每一段恋爱,也只是在自弹自唱。
即使最热烈地相爱着的人,彼此的心,永远隔着无数光年的距离。
爱的本质,便是孤独。
仿佛感受到我烙在他背后的视线,林枫世缓缓回过头。
我倒吸一口气。
眼前的他,似熟悉又陌生。
一头露出耳朵的短发,白色图案Tee和漂染成淡红豆色的牛仔裤,让他看起来十分年轻。
在看起来已经穿旧了的T恤右下方,隐约可见洗得有点褪色的图案。
绘印着漫画黑色小猫尾巴和脚印的图案。
我的脑海一片茫然,无法置信地盯着那褪色的图案,不断眨着眼睛。
隔着小小的运河,林枫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
我们四目相接,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惘然地凝看着彼此。
即使视线相接,感觉依旧似近还远。
望着林枫世——郭在山——赵承旭拚命假装出来的平静表情,刹那之间,我明白了。
即使上天送给我们不可能的奇迹,我和他,也只能在这儿止步。
对岸的他,早已下了那样的决心。
他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在河堤上崩溃下来的时候,眼里映入不可能在现实出现的景象。
我在运河对岸的另一侧,看见了自己。
过去的自己。
过去的郭在山。
我们站在装潢得如彩虹般色彩缤纷的冰淇淋店前,舔着同一颗香草冰淇淋球。
在山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我笑得眯起眼睛,想把手上的香草球朝他脸上揉去。在山抓住了我的手,把香草球推向我鼻尖。
我们一起笑弯了腰,像孩子般在店前喧哗嬉戏起来。
眼前的景象,并非回忆,也并非幻影。
过去的我和他,此刻,就站在运河对岸。
他们——我们,笑得那么快乐。
我想起阮由季曾跟我说过的微妙经历。
“你相信有交错的时间和空间吗?我曾经遇上过童年的自己。婚礼那天,在伦敦街头,我望向车窗外,看见十岁的我,哀哀地在哭泣。”
啊,原来交错的时间和空间,并非传说,也并非幻影。
那地方,那时间,此刻确实以物理性的方式,存在我眼前。
我和“他们”重遇了。
原来,我们既永远摆脱不掉那个号哭的小孩,也永远不会失去那个幸褔圆满的笑容。
瞬间,我的心田充塞得满满的。
满满的伤怀和满满的快乐。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过去的我和郭在山,互揽着腰肢,看着彼此的眼睛哈哈大笑。
脚踏车的铃铛声冲入耳膜,让我蓦然回过神。
彩虹般色彩缤纷的冰淇淋店,脸上漾满幸褔笑容的我和郭在山,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我心头却没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因为我知道我将会再遇上这种交错的时间和空间。
存在我身体深处那个活门,已经被打开了。
我将永远拥有那个时空。
回过头去,林枫世也正一脸失神地注视着冰淇淋店门外。
他也看到了吗?
仿佛在回答我心里的疑问,林枫世朝我调过脸,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一丝释怀的微笑。
然后他慢慢朝我的脸上移开了视线。
转过身去。
开始迈步。
我明知道不该,却还是禁不住在运河另一边,紧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走起来。
林枫世——郭在山——赵承旭,仿佛感觉到我在运河对岸亦步亦趋,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我追随着他的视线仰望青空。
晴朗的天空中,无数朵浮云正在快速飘移。
耀眼的蓝色和白色光影,在我眼底飞快掠过。
那片天空之中,有什么吸慑着他?我定睛仰视着青空,希望蓝天、浮云和微风能告诉我。
然后,我终于“听”到了彼岸的他,想送给我的回答。
那个阿旭还没亲口告诉我,故事最后的结局。
在天空中,我找到了故事的结局。
我曾摘下一片带着郭在山和赵承旭形影的云朵,放在心间。
可是,云无法停驻人间,只能回到青空,不断飘移。
他,只能继续飞翔吧。
我想起郭在山曾无意识地哼起过的那首歌:
“像鸟般自由。也像风般寂寞。”
从今以后,他只能继续在我们任何一个人伸手也无法触及的天空中,像云朵般飘移,留下一个又一个,只属于他的秘密。
天空的秘密。
而我,虽无法舍弃关于他的回忆,也只能把它们埋葬起来。
深埋在天空的一片云朵里。
我一直抬头仰望着青空。
这一次,我没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