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者2

可是,练为却突然拉开身体,边激烈地喘息,边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不断低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瑠都双手撑在**,发出同样激烈的喘息声,以醺然的眼神望着他。

“不要停下来。求你,你不可以这样子丢下我。”

瑠都不顾一切地从地上拉起练为,跪在床沿上,用双手抓住他的脸,以同样**的吻,贴上他的唇。

瑠都把手指滑进练为的毛衣内,抚摸着他的身体,手指慢慢滑下他的牛仔裤,把钮扣解开。

练为按住裤头,边喘息边喊“不要”。

瑠都娇喘着,完全没理会他,又或是根本听不到他的话,把嘴巴探下去。

然后,瑠都感受了二十一岁的人生中,最翻云覆雨的**。

明明已经无法回头,练为却还一直想隐忍住,不肯进入她里面。

她吻遍了他的身体。他也吻遍了她的身体。

当练为终于进入她身体内那一瞬,瑠都立刻到达了**。

然后,瑠都哭了。

快乐得哭泣。

练为环抱住她**的身体,不断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瑠都哭得更厉害了。

悲伤得哭泣。

当练为倦极睡去后,她用手支着脸颊,一直凝视他的脸。

终于可以毫无忌惮地凝视他的脸。

瑠都缓缓眨着眼睛茫然地想。

脸孔稚气的练为,连睡相也很孩子气。

微微鼓着脸颊入睡的样子,好可爱。

垂下的一双眼睫毛又长又浓密。

瑠都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练为微微颤动的睫毛。

对不起哦。

瑠都在心里悄悄说。

无论如何,不想让你回家。

想你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要守护你。

让你远离那个地方。

让你远离那个她。

神,请听我的祷告吧。

我要把易练为留在身边。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神啊,你会倾听吗?

瑠都在心里不断呢喃。

“你一直打他的手机也没用啊。”

夜深人静,隔着浅粉红色窗帘的另一端,对面大楼渗出柔和灯光的长方形窗框内,是个不平静的世界。

虽然听到阿辽的话,小思还是继续在客厅来回踱步,在手机键盘上重复按着练仔的快拨键。

阿辽坐在餐桌前的深红色旋转椅上,撑着手臂支起脸,望着他和小思都没动过的晚餐。

这天晚上,小思做了节瓜瘦肉蛋花汤、青豆牛松炒饭和椒盐猪扒,全部都是练仔喜欢的料理。

平常的话,两人一定会以为练仔出了意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这个晚上,两人心里都晓得,练仔是因为昨晚告白失败,还在闹别扭不愿回来。

“或许练仔和同事出去了吧。可是他昨晚没提起过,你打他的手机问问看?”

七点多的时候,小思边在厨房做料理,边有点心神不宁地要阿辽打电话给练仔。

“或许他去的地方太吵,听不到手机响。”

八点稍过,把做好的晚餐端出饭厅时,小思仍然用平静的语调说。

即使在餐桌前就坐后,小思还是一直回避着阿辽的视线。

“你们吵架了吗?”

阿辽问。虽然他心里明知真正的答案,但觉得自己若不说点什么,会显得很不自然。

“没有哦。”

小思垂下眼睛,盯着木桌子上的刮痕小声回答。

“你和他吵架了吗?”

小思反问。虽然她心里明知答案,但同样觉得自己若不说点什么,会显得很不自然。

“怎么会!”

阿辽叹了一口气。餐桌旁的两人陷入一片沉默,谁也没有举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就那样呆坐在餐桌前,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

冒着热气的汤和米饭渐渐冷掉。

大汤碗表面凝结起一层薄油脂。

炒饭的饭粒,也失去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干瘪瘪的。

失去了同伴的两人,就像坏掉发条的人偶,眼神空洞地僵坐在餐桌前,视线不约而同地盯着空无一人的黑皮旋转椅。

两个多小时后,小思像突然回过神,浑身发冷地环起手臂,从浅绿色旋转椅上跳起来,在客厅不安地来回踱步,焦急地按着练仔手机号码的快拨键。

仿佛患了强迫症状那样,明明话筒里只是不断传来练仔在留言信箱里预录的声音,小思还是不断重复按着手机。

“你一直打他的手机也没用。够了!”

接近午夜,阿辽像再受不了地从餐桌前站起身,跑到小思身边,从她手上抢过手机,一把丢到沙发上。

小思愣了愣,颓然跌跪地上。

“练仔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

小思忽然低声涰泣。阿辽顿时手足无措。

“不可能。练仔一定会回来。无论如何,一定会回来的。

他只是作弄我们喇。一定是坏心眼的在作弄我们。

看到小思你哇哇哭的样子,他会抱着肚子笑的。”

阿辽轻轻按住小思的肩膀。

“不要哭,没事的。”

阿辽以柔和的声音说道。

可是小思却**着肩膀,哭得更加厉害。

“他从来没试过这么晚也不回来。

他。。。。。。一定。。。。。。一定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

“别傻,练仔才不会。”

“一定是。我知道的。他一定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不会回来了。”

小思哭得声泪具下。阿辽一脸心痛地把她拥进怀里。

“不要哭喇。不可能的。

练仔很快会回来,看到你的大花脸真的会抱着肚子大笑哟。”

小思完全没听进阿辽的话,用手抓住他的肩膀,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阿辽无助地深深叹口气。

“小思。。。。。。”

“阿辽,我们来接吻吧。”

小思边用手背抹拭不断滑下的泪水,边用出奇地冷静的声音,在阿辽怀里说。

“嗯?”

阿辽以为自己听错了。

“和我接吻好吗?”

阿辽俯下脸,望着小思泪水盈眶的大眼睛,鼓起的脸颊和噘起的嘴巴。

“你在说什么呀?”

阿辽轻声问。

“因为,练仔一定在跟别的女生接吻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呀。我绝不原谅他。”

小思用哭音说着,毫无预兆地抬起下巴,把唇贴上了阿辽的唇。

小思被泪水濡湿的唇带着咸咸的味道,温润柔软。

明知小思只是一时气上心头,才会带着向练仔报复的意味吻他,但阿辽还是想回应她的吻。

即时只有一次也好,他也想一亲香泽。

那是从少年时代开始,从阿辽意识到小思是个少女时,他做过无数次的幻梦。

阿辽想温柔地回应小思自暴自弃的凄凉吻感。

可是,他做不到。

自己明明应该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但就是无法萌生出那样的欲望。

思海明明被欲望纒绕,身体却不听使唤。

对,肉体完全丧失了欲望。

那名为“欲望”的东西,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遗失的?

阿辽完全没有概念,因此也找不回来。

对了,从很久以前开始,便充满了无力感。

内心唯一确信的,是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没用。

完全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很害怕,很不安。真的。很害怕。

阿辽浑身颤抖地拉开小思的身体,轻轻摸着她的头,替她把被泪水黏在脸颊的发丝撩开,疼惜地捧着她的脸蛋。

“小思,对不起,原谅我,也原谅练仔,好吗?”

小思水汪汪的眼眸凝视着他,眼里既流露出一丝不解,也流露出一丝安心。

“阿辽,对、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原谅我。我们说过,要三个人永远在一起的。”

小思眼神茫然,哑着嗓音说。

阿辽用力点头,把小思再次拥进怀里。

“对呀。如果我们接吻的话,那练仔未免太可怜了,不是吗?”

阿辽感到怀里的小思重重点头,泪水似乎又夺眶而出,沾湿了他的毛衣。

“对不起。”

小思重复低喃。阿辽把她抱得更紧。

小思温香软玉的身体就在怀里,但阿辽无法燃起一丝欲望。

然而,对阿辽来说,欲望并不重要。

对,重要的是,练仔赶快回来。对,练仔必须回来。

他们三个人必须在一起。

围坐一块儿,愉快地谈笑,愉快地喝茶,愉快地玩花牌,愉快地吃晚餐。

一切就像小时候一样。

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

对,三个人,永远像玩家家酒般孵在一起。

那么,自己就没什么要害怕的了。

不用害怕。

只要这家家酒游戏永远持续下去。

永永远远。

守護者

瑠都张开双眼的一瞬,察觉到自己是因为听到啜泣声而醒来的。

水蓝色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睡房,把浅粉红色的窗帘浸染成一片淡紫色泽。

瑠都好半晌没有转动身体,只是出神地望着那片暧昧的紫色调。

低沉的啜泣声,却宛如拥有触须般钻入她的耳鼓。

瑠都再也忍受不了,在**转过身体。

穿戴整齐的练为,倚墙坐在面向睡床的地板上。

灰色呢绒短夹克的肩头上,揹着深蓝色斜揹袋。

左腿向前伸,右膝弓起,右手捂住整张脸,贴在右膝盖上。

被包裹在水蓝色光线中的灰色身影,颤动着肩膀在恸哭。

眼泪瞬间涌上瑠都眼眶。

练为看起来就像个被心爱的人们遗弃了的小孩。

瑠都不敢开声唤他。

她知道,昨晚那场梦已远去了。

昨晚的亲吻,昨晩的**,昨晚的温存,其实都不属于她。

她不过是个替代品而已。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梳妆台和地上的吉蒂们,依旧毫无烦忧,满脸笑咪咪地看着他们。

练为仿佛感觉到瑠都无声的注视,挪开手缓缓抬起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只是默然无语地注视着彼此。

“原谅我。”

瑠都看到练为的嘴唇嚅动着,但好半晌之后,才能理解那沙哑的嗓音迸出的话。

仍然**着身体侧躺在**的瑠都,把棉被拉紧一点,咬着嘴唇,摇头再摇头。

“易练为,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的。”

瑠都悄声说。她以为自己的声音小得他不可能听到,但他似乎听到了,却只是露出更悲哀的求恕眼神。

“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和你住在一起的女孩?”

瑠都吸了吸鼻子,轻声问。

练为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垂下眼点头。

“我求你,不要回去那儿。”

瑠都从**坐起来,棉被滑下,露出她那如蜜桃般美丽的胸脯。

练为狼狈地移开视线,一脸痛苦地闭上眼。

“你会恨我吧?一定很恨我吧?”

没有等待瑠都回答,练为已站起来转过身走向门口。

“我无法补偿。只能请你原谅。对不起。”

练为迈开脚步踏出门外,瑠都绝望地想留住他。

“不要!我不要你说对不起!练为,不要回去那个公寓。

这不是我自私的请求,我只是想保护你。求求你,不要回去!”

瑠都声嘶力竭地喊。

“瑠都,那是我的家。我最喜欢的人,都在那儿等待我。”

练为回过头,毅然直视着瑠都**的身体,以义无反顾的神情说道。

那天,瑠都没去上班,练为在公司里也整天坐立不安。

他没有回公寓换衣服,从瑠都家里出发直接去公司了。

打开手机的电源后,发现由昨晚到凌晨,从公寓的电话和思风手机发出的未接来电有一百多个。

可是,由凌晨开始以至今天整个上下午,思风或阿辽都没再找过他。

练为无法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们。

他不知道自己在电话里要说什么才好。

总觉得,思风和阿辽一定看透了他。

思风对他一定很失望吧。

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无论对思风或瑠都,自己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亵凟了很重要的东西。

三个人的誓盟。永远的誓盟。

一整天,练为在公司什么都没做,只是来回盯着手表、电脑荧幕和墙上的挂钟。

当秒针划过六十分位置,准六点整,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公司。

这晚是练为负责做晚餐的日子。

他到超市买了一箩匡食材,打算做思风喜欢的香草鲑鱼意大利面和阿辽喜欢的咕噜肉。

中意合壁的料理虽然古怪到极点,但除了这样以外,练为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歉意。

把朋友惹恼了,就请他们吃喜欢的东西。

这德行,还真像长不大的小孩。

练为虽然苦笑着那样想,还是购买好全部食材,加上红豆沙、绿豆沙的速食调理包,以及急冻芝麻汤圆。

练为拿着沉重的购物袋,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不断喃喃念着:“对不起,原谅我。对不起,原谅我。”,脚步愈走愈快。

练为发现自己归心似箭。

才不过离开那个家一个晚上而已,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仿佛,把灵魂遗落在那个家里了。

如果不及早回家的话,自己一定会变成行尸走肉。

仿佛,是个无主孤魂。

仿佛,不好好看守着,那个家便会消失不见似的。

像海市蜃楼般消散不留痕。

思风温柔的浅笑和阿辽扬起眉毛掀起嘴角呵呵笑的神情,清晰地浮现练为脑海里。

他几乎是半跑着走回公寓。

被北风吹得僵硬的脸庞,随着一步步接近公寓大楼,渐渐暖和了起来。

仿佛冻裂了的心,终于重新怦怦鼓动。

练为脸上浮现一抹忘我的笑容,精力充沛地跑进公寓大楼里。

“练仔,欢迎回家!”

练仔还没揿门铃,公寓大门便从里面开启。

阿辽的脸出现在门缝,朝他打个眼色,然后把门大大拉开,回头朝房子里嚷:

“离家出走的小孩回来喇。”

练仔一脸惶恐地踏进公寓,扑鼻的饭香传来,教他愣住。

“练仔,我做了很多你喜欢的菜喔。”

练仔闻声把视线调向饭厅,只见小思笑咪咪地在餐桌上摆筷子。

桌上热腾腾地冒着蒸气的料理,全是练仔最喜欢的菜肴。

节瓜瘦肉蛋花汤。青豆牛松炒饭。椒盐猪扒。

练仔反射性地看了看手表。

才不过七点稍过。今天的确是轮到他做晚餐的日子啊。

“小思今天没有上班,一直在等你,还做了你最喜欢的菜。

昨天和今天都吃同样的东西,真受不了。”

阿辽跟练仔咬耳朵。

明明昨天他和小思什么也没吃,但他省略了那个没说。

从练仔手上拿下他拎着的购物袋,再度朝他使个眼色,推着他的肩膀走向饭厅。

“Madam,逃犯被带回了。”

阿辽呵呵笑地朝小思敬礼。

小思抬起脸,凝视着练仔,脸上漾起安心的笑容,眼里却泪光闪动。

练仔感到胸腔间有某种激烈的情感在翻腾。

他既想朝小思挤出一个笑容,也想说句什么,却只能呆然伫立。

“你把我们吓着了。以后彻夜不归,要预先打个电话回来。”

阿辽逡巡着小思和练仔恍若快变成石像的身影,轻松地发话打圆场。

“是不准彻夜不归啊。”

小思吸了吸鼻子,鼓起腮帮说。

“我知道了。”

望着小思鼓得圆嘟嘟的苹果脸,练仔心情激动,只能不断点头。

“小思真的愈来愈像伯母了哩。”

阿辽笑着,搭着练仔的肩膀走向餐桌。

“好香耶。今晚味道不会做得太浓吃不下了吧。”

阿辽朝练仔挤挤眼睛,拉开他专属的深红色旋转皮椅坐下。

小思也在浅绿色的旋转椅上就坐。

练为望着他们和满桌的菜肴,频频眨着眼睛,突然觉得好安心。

自己终于回家了!

“坐喇。”

小思以有点哀怜的眼神看向练仔。

不知道为什么,练仔突然觉得心头一紧。

“少了一个人,饭都吃不下了。

练仔只要回来就好。真的,只要回来就好了。

昨天晚上,我和阿辽都很害怕。”

“谁害怕了?别把我扯进去。”

阿辽伸手捏捏小思的圆脸颊。

“明明就害怕死了。”

被阿辽捏着脸颊的小思,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嘟囔,终于嫣然一笑。

练仔也如释重负,缩着肩膀笑起来,拉开黑皮旋转椅坐下。

“我买了红豆沙、绿豆沙和芝麻汤圆做甜品呢。”

当练仔和小思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句话时,三个人都笑开了。

这晚,他们的心情和胃口都特别好,餐桌上笑声不断,还拿着筷子抢夺同一件炸得最香脆的猪扒。

练仔望着小思和阿辽的笑脸,一瞬间,觉得他们三个人好像一直坐在回转木马上。

没有终点。

一直坐在回转木马上。

随音乐起舞。

一直继续着没有终点的游戏。

然而,谁也不愿离开。

谁也无法离开。

第二天,瑠都仍然没去公司上班。

练为听同事说,她打了电话回公司请假,似乎患了严重感冒。

明知那是借口,但想到可以推迟一天才面对瑠都,他心里吁了一口气。

准六点整离开公司,在办公大楼对面马路看到父亲的身影时,练为并没有太过惊讶。

老爸和他的个性同样别扭,自从他搬离家里以后,两父子很少通电话。

事实上,两个男人在电话里也没什么好说的。

练为偶尔在假日回家时,从没预先通知父亲,总是在黄昏突然出现,拿着从超市买的食材直接走进厨房,做起两人份的晚餐。

父亲如果赋闲在家,一定开着没人看的电视,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佛经。

每次练为踏进家里时,父亲都会从经书抬起头,嘴里嘀咕一句什么。

练为想像父亲说的,应该是“你回来了”之类的话,但因为父亲总是把说话半吞进肚子里,所以他也不太肯定。

两个男人都没什么急于向对方倾吐的话,所以晚餐桌上总是很安静。

除了依旧没人看的电视的声响,就只有两人喝汤扒饭的声音,村屋外头传来的狗吠声,或是夏天时家里老旧的冷气机转动的噪音。

练为吃过饭,洗好碗盘就会回去。离开前,父亲多半会说句关于天气的话,譬如“天气还是这么闷热啊”,“好多天没有下雨了”,“天气总算凉快了一点”,“这房子冷得要命,冬天赶快过去就好”。

练为离开前,基本上都是重复一次老爸说的话,譬如“天气真热”,“再不下雨要闷死了”,“总算起秋风喇”,“不用担心,现在冬天愈来愈短”。

除了天气和父亲很偶尔会跟他说一两句佛语外,两父子的对话少得可怜。

这不是练为长大后才演变成的情况,而是从小两人就是以那种方式相处。

从练为小时候到现在,父亲都在办公大楼当护卫员,由年轻的护卫员变成中年护卫员,不时要值夜班,假日也三不五时工作。

由童年至青少年时代,练为在思风家里度过的时间,远比在自己家里长。

练为在记忆里从来没见过母亲,父亲也从没提起过她。

不过,练为四岁时,有一次被父亲带去参加亲戚的丧礼,在那儿听到亲戚们谈论母亲。

儿子才两岁半,便跟别的男人跑了的母亲。之后的话,愈说愈难听。

练为心里很感激从没在他面前说过母亲半句不是的父亲。

这些年来,父亲只会埋首工作和看佛经,练为有时觉得他很像苦行僧。

所以,假日回家时,如果父亲刚好值班外出,他心底反而会吁一口气。

依旧做两人份的晚餐,自己开着没人看的电视,在电视的声浪中吃过晚餐后,把父亲的份用保鲜膜包好,留给他当夜宵,然后就回去了。

唯一让练为感到错愕的,是无论他哪一个礼拜回家,如果父亲不在家,餐桌上都会留下他字迹工整的字条,写着“我去上班了”。

练为其实很少回家。差不多是四至六个礼拜才回去一次。

想到每个礼拜六或日,父亲出门前弯着身在餐桌上写下字条的身影;想到父亲在清晨回家时,看到餐桌上没人读过的字条,把它丢到垃圾箱的身影;练为便会湿了眼。

虽然知道自己很不孝,但他还是没有办法每个礼拜去见父亲一次。

两父子相对无言的感觉,很凄凉。

看到父亲在公司对面马路朝他举起手的身影,练为莞尔一笑。

这才想起,自己好像有超过六个礼拜没回家去露露面了。

练为缩缩肩膀,眯起眼睛迎接跑过马路的父亲。

“我偶然经过这里,才刚想起你在这儿上班,就看到你了。”

父亲说出练为意料之中的话。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和父亲在公司楼下“偶遇”。

他知道父亲想见他时,一定是下了早班后,五点多便待在公司楼下,因为每次都被他逮到。

“我先打个电话给小思。老爸你想去哪儿吃饭?”

练为忍住涌到唇边的笑意,微微颔首说。

父亲伸手召来计程车时,练为有点错愕。

一向省吃俭用的父亲,可以走路到达的地方,连搭乘巴士或小巴也一概不考虑。

练为怔怔地跟随父亲坐进计程车,听到他向司机说出地点时,又愣了愣。

那是小时候父亲偶然会带他上的餐厅。

多半是在发薪日后小小的奢侈。

那里的招牌铁板牛扒餐,是练为小时候最喜欢的。

练为怀著有点不安的预感,斜瞄了父亲一眼。靠坐在车厢里的他,看起来一脸从容。

在计程车上,父亲什么也没说,练为也习惯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抵达闹市小街里的餐厅,父亲推开那道厚重的黑铁门时,父子脸上都浮现出一抹怀念之情。

十多年前,这家暗光昏暗,以厢座为主的餐厅,顾客多半是父母和小孩。但近年这儿似乎变成了年轻情侣约会和年青人聚会的地方。

甫踏进店里,踩在微微发黑的红色地毯上,流行曲的音乐和年轻人的谈笑声如浪涛般袭来。

父亲似乎怔了怔,呆站在门口不进不退。练为搭了搭父亲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好怀念哩”,把一脸腼腆的父亲硬拉进里面。

上了年纪的老领班把两人领进最里面比较安静的厢座。

坐进熟悉的黑皮厢座后,父亲似乎终于吁一口气,边用领班递上的热毛巾擦着手和脸,边环顾店内。

“灯和壁纸都换过了耶。太鲜艳啦,还是以前的装潢对味一点。”

望着父亲像个孩子般一脸好奇地左右张望的神情,练为垂着眼睛笑。

“闻到铁板烧肉的味道,就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正如练为所言,餐厅的抽风系统仍然没有改善,空气里充满烧肉的油烟味,还有蘸汁倾进铁板上的滋滋声。

父亲闻言点点头,继续左顾右盼。

只要离开家里,练为觉得父亲看起来总是比较神采奕奕。

练为的父亲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五官轮廓深邃,很有阳刚味。

小时候,思風和阿辽都说他好像电视上播放的日本刑警剧的男主角。

步入中年的父亲两鬓的短发有点灰白,以前炯炯有神的目光变得黯淡,或许是眼角堆起小皱纹的缘故,眼睛看起来变小了。

不过,父亲魁梧的体格仍然很强壮。

练为用客观的眼光看着父亲。搞不好,父亲是个很有苍桑味的好看男人,只是自己对他的五官太熟悉了。

不过,个性沉默寡言又内敛,近年更只沉迷研究佛经的父亲,可能还是注定没有女人缘吧。

“嗯?”

父亲察觉儿子盯着他的脸看,露出困惑神情。

“两客串烧牛扒餐,是吧?”

练为有点尴尬地转身寻找服务生。

在等待餐点送上和吃奶油面包、喝罗宋汤时,两父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又绕到天气上头。

“今年冬天还真是冷哦。”父亲说。

“是呀,天气好像愈来愈反常。”

“不过,天气冷治安会好一点。”

“是吗?”

“天气热时罪案率会上升。”

“啊,是吗?”

服务生送上两客串烧牛扒,用好像阿拉丁神灯的银制尖嘴瓶子在铁板浇上洋葱汁时,父子一同举起餐巾。

透过餐巾边缘四目交接,互相都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在油烟的烟雾散去后,两人放下餐巾一笑。

“小时候,无论怎么嘱咐你,你都会被铁板烫到指头。”

“对哦,我对这牛头是又爱又恨。”

练为看着铁板左方的牛头雕刻笑说。

吃牛扒时,餐桌间又变得安静起来。

不过,练为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吃牛扒时,总是先把牛扒切成小方块才开动的习惯,是仿效老爸的。

练为知道父亲突地把他带到这里吃饭,一定有什么话想说。可是,他却迟迟不开口。

用过香橙果冻甜品,两人分别啜着黑咖啡和牛奶红茶时,父亲才终于打开话匣子。

“我说。。。。。。嗯。。。。。。练仔你。。。。。。”

父亲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像在思考怎么启齿。

练为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爱揉眉端的小习惯,同样承袭自老爸。

“练仔你。。。。。。嗯。。。。。。有去探望过伯母吗?”

练为呆了半晌,才想到父亲口中的伯母,应该是思风母亲。

“啊。好久没见到伯母了。”

练为毫无自觉地揉着眉端。

“小思也不是常常回家,两母女聊天,有男生在不太方便啦。”

“我前几天在村口碰见沈太。”

虽然思风父亲已去世多年,但村里的人还是一直唤思风母亲做沈太。

父亲顿了顿,啜饮了一口咖啡才继续说下去。

“沈太有点担心小思。喂,练仔你是会娶人家的吧?”

父亲突如其来的诘问教练为措手不及。

“原来老爸郑重其事地把我带来这里,是想说娶媳妇的事哦。”

练为有点啼笑皆非,想到思风和瑠都的事,更是五味杂陈,不禁露出苦笑。

“放过我们喇。我和小思不是那种关系。”

“你们早就住在一起了。”

父亲有点用力地把咖啡杯放回碟子上。

练为蹙着眉,摸了摸乱糟糟的短发歪着头。

“可是,还有阿辽。从小时候,我们一直都是三个人在一起。”

父亲沉沉地叹一口气。

“练仔,你喜欢小思吧?”

练为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父亲眉头深锁,重重吐一口气。

“沈太很担心小思,但又怕说错话刺激到她,她会变回以前那样。”

练为抬起头,不解地听着父亲的话。

“老爸,你到底在说什么?”

父亲双臂枕住桌子,倾前身体,直视儿子双眼。

“练仔,虽然我和小思母亲都谅解你们的想法,毕竟你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辽都去世那么多年了,你们就放下他吧。

听我说,放下他,好吗?”

父亲久遗了的精悍眼神烙进练为眼底。

练为晴天霹雳地注视着他凛然的神情。

隔壁桌子刚刚送上的铁板餐响起热烫的嘎滋嘎滋声。

一瞬间,空气中烟雾弥漫,模糊了练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