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到过去

我抛下了当下,回到久远的过去。任凭时间的巨浪冲刷,这份回忆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那是神武帝降生的九百六十五年,一天的早晨,炉火已经熄灭,村中房舍一片漆黑,我的房间窗户距离海面仅有几米的距离,第一道曙光照射进来,我照例在此睁开了双眼。

清晨微冷,灰蒙蒙的浓雾弥漫。我们的村寨在东翰人领土的西北方向的一处海湾里。第一波寒风呼啸,村子仿佛颤抖着醒来。

木屋里炉火再度点燃,蓝色炊烟从茅草屋顶袅袅上飘,似乎在向崭新的一天寒暄问好。

更下方的海滩上,渔夫驾驭着帆船出海,船只划破平静无波的海面,迎向海上的狂风巨浪。村民散布在村寨后方的空地上,这片土地绿油油的,我总觉得像是大海凝固,形成一片辽阔的翡翠大地,逼人的绿因为遍野的白色羊群柔和不少。

那天早晨我照例生起炉火,卷起袖筒,披上短的皮毛披肩,准备到海滩去找海水冲刷卡在岩峰里的贝壳,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一颗掩藏的不够隐蔽的海鸥蛋。

我的上父景臻还在睡觉,我离开我家那栋小屋,一出门就看见阿朱出现在右手边,一头齐腰黑发梳成两条粗辫子。没多久我们又碰到兰荷,她总是把长发高高盘起。我们三个一起朝海滩前进,把裙子撩起来打个结,夹在大腿之间,在露出海面的岩石上行走。

太阳已经爬上了半空,海面的浓雾却任旧不散。可是打上岸边的海浪声却不大对劲。

我不知道阿朱和兰荷有没有察觉到。倒是我不再朝最近的岩石过去,反而朝大海走去,睁大眼睛凝视着浓雾。

突然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冲破了浓雾,海水发出被巨鱼的鱼冀划破的声音......也可能是快船破水的声音。

我看见长了翅膀的火龙从浓雾中蜂拥而出,那巨大的獠牙,那燃烧的眼睛,那红白色条纹的奇怪翅膀,让我顿时胆战心惊,我的腿自己动了起来,想要尽快从海滩逃走。

我,阿朱和兰荷爬上峭壁,使尽全力往村子奔跑。我回过头去,想看看火龙有没有追上来,却看见火龙变成了三艘有长帆的长船,爬上了沙滩,带来了一大群的人。

我们继续朝村子狂奔,一面扯开喉咙尖叫,好似世界末日的到来。

全副武装的男人跑过我们旁边,准备投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然而入侵者已经爬上了峭壁,敌我双方变成了在平地上互见真章。

村里的武力是远远不够的,很多人不是已经出海了就是去放牧了。但我们的人仍然英勇奋战,让敌人损失惨重,可惜到最后还是寡不敌众,大部分的羽士都倒下了,少数残存的人只能放弃挣扎。我们的村寨沦陷了。

我们落入了异族的手里,落入了自称神荼的部族手里。他们的首领叫季长陵,是个玉子,就是他们言语里的少皇。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位神秘男子一样可以让我一见难忘。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冰雕的,黑夜一般的眼珠子,每一步都在盘算着,每一句话都先深思熟虑过。尽管他对我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还是对他充满愤怒。

不过,虽然我们落入了异族的统治,但是在那段战乱频繁,北方部族动辄入侵的岁月里,季长陵和他的羽士们却逐退了日后许多的入侵者,而且护巢之心甚至比我们这些原先的居民还要激切。

季长陵是这些羽士的首领,而这些羽士现在不得不和我们融为一体,他们都是体格健硕的壮汉,帮助我们击退敌人。

他们经商耕种,和我们早已分不清彼此。我们的村寨很小,防御力不足。我们的祖先来自不周仙山和东翰,所以我们是神仙与凡人的结合体,外界叫我们东方半神,虽然早已经威名远播,其实我们毫无神力,地理屏障也不够,而且持续不断的战争也削弱了我们的力量。

很久以前,东翰国王和不周山神女喜结连理,也因此,翰皇利用不周仙山的力量建立起强大的王朝。但是安定的生活只有在地底才享受的到,也国总是攻击我们最脆弱的部分,我们的小村庄就是其中之一。因此我们部族必须要融入新鲜血液,才能抵抗也国的劫掠。

季长陵和他的部下就在我们村庄落脚了,我们也从此不受侵扰。

他们逐渐融入我们的生活,也学习我们的语言,混合他们自己的母语使用。他们从不干涉我们的习俗,只不过会带着讽刺的语气批评我们这一族的可怜,说我们是被自己的神灵祖先抛弃的,虽是神的后裔却半点没有遗传神的神力。我们信奉永苍大帝,他统领世上万物,写下我们的未来,却由不得我们阅读自己故事的结局。

季长陵沉默寡言,严肃沉稳,脸上很少看见笑容,他非常认真尽力的组织我们村庄的防御能力。在此期间,他看上了我。

想当年,他是很有理由会看上我的,我可是当时村子里最出色的姑娘了,这段结合带来了一个孩子,我们给他取名叫季天一,别名景一。

时光飞逝,我的回忆又飘向了另一个清晨。那是神武九百七十三年。北方另一个少皇,尉迟恨山,率领了三艘龙船停泊在我们的海岸。

全村人都奔向海滩迎接客人,用长矛敲打他们的盾牌。虽然我们友善的接待了他们,没多久我们还是察觉出尉迟恨山真正的企图是想成为地方一霸,而我们的村庄也在他的觊觎之中。

当晚举行了庆祝会,给客人接风洗尘,烤肉香气四溢,篝火熊熊燃烧,不到隔天早晨不会熄灭。看见长陵和尉迟恨山两人的表情,我们大家都明白这两位少皇其实是一山不容二虎,谁也容不下谁。

于是事情就发生了,谁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几天之后,长陵正在忙着做事,他的一个手下什邡跑了过来。

“少皇!少皇!”到今天我仍然清楚的记得他们的对话,好似就在我耳边说的一样。

那天下午很冷,东北风从大海向陆地吹来,冰冷刺骨,什邡呼吸急促,毛领四周形成了朵朵水雾。

“什邡,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糟了!长陵,尉迟恨山要西尔盛的人头,因为他宰了他的手下。”

“西尔盛人呢?”

“在兰羽家里,还有西华和齐康,尉迟恨山的人正在攻击他们。”

长陵一听立刻就走,什邡紧跟其后。

他们刚到兰羽的家门口,就看见尉迟恨山正在召集羽士准备最后一击。

“住手,尉迟恨山!”长陵大喊:“这件事情我来处理。西尔盛是哪里得罪你的人了?”

“他杀了我的人。”尉迟恨山回答。

“什么,是公平决斗吗?”

尉迟恨山踌躇不语,但终究还是说:“咲夜跟村里的一个妞儿打得火热,西尔盛却来多管闲事。”

“是哪位姑娘?”长陵问道。

“是我,兰羽!”在屋子前面慢慢聚拢的一小众人群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大声的回答道:“他想霸王硬上弓!”

“她只不过是个小村姑,”尉迟恨山反驳道:“哪有我手下的命值钱?西尔盛非死不可!”

“不行,尉迟恨山,”长陵平静的说:“你不能要西尔盛偿命,不能在此时此地,不能在我的眼前。”

“季长陵,你想来硬的?”尉迟恨山说。

“尉迟恨山,你我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长陵的话至今仍然在我的回忆里萦绕。

我的心好痛。我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就要和另一个人展开一场殊死搏斗,而他的对手的武技就算没有更胜一筹,也是跟他旗鼓相当的。可是不知怎么的,长陵平静果断的语气却让我放心不少。

“就我们两个来解决。”长陵继续说道:“你和我单挑,谁赢了,谁就得到所有人的效忠。这样就不用白白牺牲人命了。”

紧接着的沉默叫人心痛。人人似乎都在自问该怎么办,接着,长陵再次开口,声音洪亮,就像打雷一样。

“我,季长陵,正式向尉迟恨山发出挑战,让死亡来决定谁是净乐岛的首领!如果各位有不同的意见,现在就说出来,否则就永远不得再提出异议。”

人群窃窃私语,却没有人上前表示意见。尉迟恨山四下扫视了一圈之后,回头面对长陵,答道:“我,尉迟恨山,接受你的挑战!”

仿佛是有什么默契,所有人围成了一圈,独留长陵和尉迟恨山两人面对面而站。兰羽家的门打开了,西华,齐康,西尔盛走了出来。

“要打也应该由我来打,少皇!”西尔盛大声的叫道。

“不,西尔盛,”长陵说:“自从尉迟恨山踏进这个村子开始,我们两个就势必要有一战。要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的,他也很清楚这一点。好了,你们让开吧。”

村民和羽士都喃喃应和。我那时心里想到的是小景一,他才是个孩子,就得要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和别人殊死搏斗,为的是要决定谁是我们这个小小净乐岛的头目。

当时我就知道长陵的搏命会在我儿子的人生中刻下难以磨灭的瞬间。

尉迟恨山举起开山斧,拿起盾牌,走向临时凑合的竞技场中央。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开的,全村的人都来了。他选择开山斧做武器,无论是攻击或者防御都十分有利,不过有利就会有弊。开山斧虽然巨大锋锐,盾牌虽然能够保护身体,却也让他的身手不够灵活。

而长陵则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舍去盾牌不用,反而是抓起长剑,两手握紧,走向场子中央。显然长陵想要以敏捷的审手续来对付敌人的蛮力,不过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决定。

两名少皇纹丝不动,目不转睛的盯住彼此,就像时间静止了一般。我紧紧捏住小景一的手,他浑然不当一回事的宁静态度让我在这场残酷的一刻得到些许安全感。

人人屏气凝神,想要预测谁会先发动攻击。没多久,尉迟恨山一面挥舞着斧头,一面向右边绕圈。长陵退向左边,高举长剑,牢牢盯住尉迟恨山的动向,等他一露出破绽就攻击。

我心急如焚,东张西望,想找个人或者找个什么来解决这个场面,但我只发现面对我们无权干预的情况,除了一脸的焦虑之外,人人都是束手无策的。

村民已经习惯了长陵仁厚的统治,这两人其中一个是我儿子的父亲,搏斗的结果却足以改变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尉迟恨山继续朝右边绕圈,也在寻找长陵的破绽。村民鸦雀无声,唯一的声响是尉迟恨山的靴子踩在沙地上的声音。

尉迟恨山先攻击了,长陵轻松挡开。围观的人群连大气都不敢出,谁也不敢说决斗会持续多久。

尉迟恨山挥舞着斧头,瞄准对方。长陵有时闪身避开,有时挥剑挡住随即反击,长剑砍中对方的盾牌。时间一拉长,尉迟恨山沉重的斧头和盾牌渐渐显得累赘,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呼吸沉重。

小景一捏捏我的手,像是给我打气,要我放心,仿佛他已经预知了战斗的结果是对他父亲有利的。

我很快的和儿子对看一眼,被儿子眼里的信心吓了一跳,这才恍悟他竟比我看的仔细,我这个女人家只是一心一意等着自己的丈夫凯旋归来,而小景一的眼光却更高远,好似从这场决斗中看见了更宏伟更远大的某种东西。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尉迟恨山忽然使出怪招,反向攻击,不用斧头,改用盾牌砸向长陵,果然一击得手,长陵虽然踉跄跌倒,但还是及时一个翻滚,躲开了盾牌的另一轮猛攻。

反倒是尉迟恨山因为用力太猛而乱了阵脚,露出身体的右侧,已经跳起来的长陵一见机不可失,立即把长剑往前一送,刺中敌人挥舞斧头的那条手臂。

不得不佩服尉迟恨山的是,尽管受伤痛极了,但他仍然目不转睛盯住对方的动向,同时把盾牌往地上一扔,双手握住开山斧。群众怪声呼叫。

他想用沉重的斧头来对抗长陵手中的长剑。斧头从左向右转圈,又从右向左,发出飕飕的声音,很难预测他会从哪里下手。长陵总是朝相反的方向旋转,避开这些虚招,等着他真正的出击。

尉迟恨山的伤口已经鲜血淋漓,他却一点也没有气力衰竭的征兆,反而双眼炯炯有神,锐气丝毫不减,一心想要砍到敌人。他下一步攻向了长陵的左侧,长陵轻盈的闪向另一边,停下脚步,不知在凝视何处。他看的不是尉迟恨山,也不是尉迟恨山手里的武器,而尉迟恨山许是发现敌人突然举止有异,自己也稍稍的分了神。

说时迟那时快,长陵的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刺向敌人的颈部。尉迟恨山猜到了他会攻击,立刻以斧柄挡住,但长陵的剑来的太快,来的太猛,只见光芒一闪,削断了斧柄,斧头一分为二,剑刃又顺势砍中尉迟恨山的脖子,用力再往前一送,尉迟恨山人头落地。

平时神气活现的尉迟如今只剩下在地上翻滚的人头,我发现恰恰和也国的传统相反,死亡一点也不能给一个人增添光彩,一味地相信蛮力只是愚蠢,一味地强调勇气也只是愚钝。

就在此时此刻,我明白了死亡其实比任何一个挥舞杀人利器的人都要孔武有力。这就是最让我心寒的预感,而那份痛彻心扉的伤痛会永远留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