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金色蒲卢

两人第三次走过了月亮崖,两只可恶的大鸟又是翩然而降。棘儿拿出了玄珠,两个人一起盯着玄珠。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

黑暗眨眼间过去,天空和大地又一片光明。

“这里也是个晴天。”鸷的第一反应。

棘儿在环顾着四周,她怕再飞出来那两只让她恐怖至极的大鸟。

“走吧,离开这个峡谷。”鸷说。

两人向峡谷外走去。

先从自己垒石屋子的那里,盯着玄珠到了阴天的有两只恶鸟的那里,现在又到了晴天的没恶鸟的这里。鸷边走边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鸷能想到的就是三个茧窝,现在他们进入了第三个。还能回去吗?

“快看!那是什么?”棘儿一声惊呼,打断了鸷的思想。

鸷顺着棘儿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山腰上嵌着三只白色的巨大的山螺,中间一个大的,两边两个小点的。

在阳光的照耀下,三只山螺看上去晶莹剔透。

“是三只大山螺吧,可又不完全象。走,我们过去看看。”鸷说。

两人翻过了一个山岗,就觅得了一条小道。沿着小道蜿蜒而上,离那山螺越来越近了,就觉得那山螺更大了,而且心里起了一层寒意。

“我有点害怕。”棘儿说。

“我也害怕,但是都来到这儿了,再说荀果说不定就在那上面呢。”鸷安慰棘儿说。

来到了近前,就看到螺的下面是特意修整好的一块平地。平地的边上,是有人栽种的规整的花草。站在了近前看这三只大螺,感觉这螺是半透明的,里面的螺线看得很清楚,却也看不见里面的东西,三只螺的下方有着三个门洞。

两人刚踏上那块平地,两只大鸟从螺上,翩然飞下。两个人是被这两只鸟吓破胆了,转身就要跑。就在这时,从身后刺来一句冰冷的问话:

“你们是谁!?”

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口气却生硬严厉。

两人转过身来,看到两只大鸟并没有落下,而是扇着翅膀浮起在半空中。

在一只大鸟上坐着一个青霜一样的女人。乌发高簪,姣面如月,朱唇含贝,两边的耳朵上戴着一双冰凌的环佩,寒冰一样的眼神望着他们。

“我们是……我们是误闯贵地,敬望涵容。”棘儿回答道。

“来此何为?”女人同样严厉地又问。

棘儿看了看鸷,鸷看了看棘儿。

“来找荀果。”鸷回答。

“咭咭咭……”咄然的一串冷笑,女人按下了大鸟,从鸟上悠然而下。把手轻轻一挥,两只大鸟回到了两边白色的大螺上。

这是一个面目娇好,玲珑的女人。霜雪似的衣裙,裹着她盈盈的腰身。

女人施施然来到了他们的近前,上下打量着棘儿。

“欲得荀果,何为?”女人说着把眼望向了鸷:“恐失去这男人?”

棘儿听到这话脸就红了起来。

看到棘儿脸上那女孩子独有的娇憨的羞红,女人的双眼先是一凝,然后慢慢地朦胧起来。

女人转身走向了白色的大螺。

“槿之发兮,

蔽幽壑兮,

霜雁未至,

何灼灼兮。

葛之舒兮,

靡空谷兮,

斯人未归,

何蔓蔓兮。”

女人在歌声中,上到了大螺的上面。鸷和棘儿就听到了大螺上传来的琴声。

“琴之寂兮,

黯露华兮,

何以擘之,

心汲汲兮。”

鸷和棘儿对望了一眼,棘儿吐了吐舌头说:

“我们走,我们去找荀果。”

“我们跟上去,应该是通过这个女人才能找到荀果。”鸷指了指大螺的上面说。

鸷和棘儿进了大螺的门洞,沿着螺旋的阶梯,拾级而上。

到了上面,看到这是由上面的螺壳半覆着的一个平台,平台上铺着白茅编织的毡垫,靠里面有一个冰凌一样的琴台,琴台上放着一张淡青色的琴。

曲歌已终,女人坐在琴前,两眼茫然,望着远方。

“好美的曲子啊,只是听着凄然。”鸷踏上了平台,望着女人说。

“你会弹琴?”女人冷冷问道。

“学过。”鸷想起了那个家伙,想起了那个家伙在琴弦间翻飞的手指。

在这千年寂寞的山间,能遇到个会弹琴的人,也是个万幸,女人想。

“请赐教一曲。”女人起身跪坐在琴的侧面,口气不再透心的凉。

“不敢当,就弹你刚才弹的曲子吧。”鸷跪坐在琴前,闭上眼把刚才女人弹的曲子想了一遍,然后铿铿锵锵地弹了起来。

一首幽怨的曲子,让鸷弹得像是夜路急行。

“你这是抡起无情棒,乱打春月柳。”没等鸷弹完,女人幽幽地说。

鸷停了下来,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想往好里弹。

“你的指法倒还娴熟,就是有点乱,感觉有点魔性在里面。”女人说完,低着头想起了心思。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用闪闪发光的眼神看着鸷说:

“这就对了!我来教你弹琴。”

鸷一头的雾水。心想,什么这就对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学琴。

女人移坐到了琴前,鸷移到琴的一侧。女人刚想说话,一抬头,看到了还在梯口站着的棘儿。

“你也过来吧。”女人把目光望向棘儿说,依旧冰冷的口气。

棘儿过来,隔着琴跪坐在女人的对面。

“我是霜神武罗,每年的暮秋十四,孟春十三我都会到人间去布霜。”女人的语调变得和缓起来。

“秋天乘着驾鸟秋儿,由北向南,春天乘着驾鸟春儿,由南向北,我弹着琴在人间撒播着严霜。”

“就是刚才那两只大鸟?”鸷问。

“是的。”神武罗答道。

“我每年只能到人间两次,剩下的日子我都独守着这寂寥的山谷。这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以为日子就是这样。虽然有时看到人间的男人女人在一起欢歌曼舞,我也会羡慕,但也就是心里羡慕一下罢了。直到有一年,遇见了我的那个死鬼句芒……”

“春神句芒?”棘儿问。

“是的,就是他。年年的春天出去布霜,都有没遇见过他。但是,那一年怎么偏偏就遇见他了,那一年遇见了他,就年年都能遇见他,我想这真是太巧了。这样一年年的,慢慢就熟悉起来。熟悉起来以后,我们就象你们这样了。”

“不不不,我们没那样。我还没行祈媒礼呢。”鸷赶紧摆着手说。

棘儿的脸又红了起来。

“可是,那美好欢乐的日子,只有三年。三年后我就再也踫不到那个死鬼了。”神武罗说到这里顿了顿。

“但知千年情思苦,何当贪恋片时欢。”神武罗低声吟唱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静默了一会,鸷和棘儿都没作声。

“我让你们在这青腰之山找到你们想要的荀果,但这男孩必须跟我学琴。”神武罗神情坚定地说。

鸷和棘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学罢琴,出去找到那个死鬼句芒。把我的曲子弹给他听,让他知道我这思念的苦,寂寞的哀。”神武罗的口气又变得冰冷。

棘儿说:

“好吧。”

棘儿想着,能找到荀果就好。鸷想这可是个承诺啊,就连忙问道:

“等等,我怎么能找到春神句芒?”

“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他都会乘二龙,驭春风,驾临神洲大地,催促天下万物的繁育生长。我想,他应该住在东方的海上。”神武罗说。

鸷想着自己总要报棘儿的救命之恩啊,自己总要到东面的海边去找妈妈,就答应她道: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这是什么做的屋子,待时间长了,真冷。”

“这是我用霜做的霜螺。”神武罗说罢起身,从身后的搁板上端来了两个小杯子,递给鸷和棘儿。

“这是我用这山里满条红的花酿的霜酒,喝了它就不会觉得寒了。”

“听说那姬伯轩辕常来啊?”棘儿问。

“他只是偶尔来过。姬伯轩辕,一个无趣的家伙。来到这就是显摆他新谱的曲,新唱的歌,俗不可耐。污了我的霜螺,污了我这里的山水。可我还要夸他的曲美,夸他的歌妙。”神武罗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他来了,也能有人给我说说话。”

从那天起,鸷就开始跟着神武罗学琴。

棘儿则漫山遍野地找荀果。

鸷学琴学得兴味盎然,只是可怜了棘儿,每天都是拖着疲惫挂着沮丧回来。

到了第七天,神武罗让鸷把曲子弹了最后一遍。

“你们可以走了。”神武罗望霜螺外的远山说。

鸷看着外表冰冷的神武罗,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通过这几天学琴,鸷知道,神武罗冰冷的只是外表,但他却也无从探知她的内心。寂寞是个什么东西,是在心里来来回回爬着的一条虫子,还是暗夜里无风空谷的一片落叶?还是自己远远地看着,族里的孩子们玩指天星过天河时的孤单?鸷真的不懂,但他一直在揣摩着她的心思,并试图用琴声表达出来。自己做到了吗?鸷无法确定,但神武罗觉得可以了,一定是可以了吧。

“我们还要通过那个点回去?”鸷问。

“是的,驾鸟守着的那个点。你很聪明,所以才能来到这儿。”神武罗回答道。

“我们在有石屋子的那是一层,进到了有驾鸟的又一层,最后来到了你所在的这一层。这青要之山有三层吗?”鸷又问。

“不只是青要之山,而且也不只是三层。”

“是有很多很多层吗?”

“是的。”

“象一片片树叶迭在一起?”鸷伸手做了个捏着一迭树叶的手势。

“如果象一片片的树叶,你穿来穿去的,树叶上岂不是一个个的破洞。”

“那是……”

“你看看你现在的手上。”

“我手上什么都没有啊。”

“是的,什么都没有。”

“哦?如果没有玄珠怎么能在这一层层之间来回……”

神武罗站起身来,打断了鸷的话:

“你知道的太多了。”

来到了霜螺的下面,神武罗帮着鸷把琴背好。

“整天背着个琴,真是麻烦。”鸷嘟囔着。

“不背着琴,怎么能行,你见到句芒那个死鬼,怎么弹给他听。从今以后,你每天都要背着,时时都要背着,直到他听了这曲子。”神武罗说。

“弹给他听完以后呢?”

神武罗仰起了头,想了一会轻声地说:

“就把它丢在大海里吧。”

这时,棘儿回来了。看到鸷的身上背着琴,就冲着神武罗嚷嚷起来:

“你不是说,我们答应了你,你就让我们找到荀果吗?这荀果还没找到,你怎么就要我们走?”

“小姑娘,我先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要做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第二,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长的什么样?第三,得到这荀果有可能搭上你的命,你还要不要?”神武罗盯着棘儿说。

第一个问题就把棘儿给难住了,刚开始骗玄珠的时候,就想着做最美的女人多光鲜啊,多招摇啊。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更是没法回答,所以棘儿直接回答了第三个问题:

“搭上这条命,我也要!”

“你可真是个孩子啊。”神武罗摇了摇头,移步到了花圃边上,伸手往花圃里一指,说道:

“那不就是棵荀草吗。”

棘儿和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花圃的中央生长着一棵荀草。兰花那样一片片的叶子铺散开在地上,从叶子的中间发出了一根方形的茎,在茎的顶端结着一颗粉色的,望上去嫩嫩软软的果子,似乎发着金色的光。

棘儿想,这个花圃我可是找了很多遍啊。

“从这往西南的方向,越过重重的山川,在青山黑水之间有个地方叫都广之野。都广之野有个天下最美的女人,叫素女。见了她,你再吞下这颗果子吧。还有,成了最美的女人,把珠子还给姬伯轩辕。”神武罗对棘儿说完,轻轻拍了拍手,两只驾鸟就从霜螺上飞了下来。

款款地坐在了驾鸟上,神武罗对鸷说:

“我相信你一定能出去,但你一定要记得你给我的承诺。”

说完,神武罗乘驾鸟而去。

棘儿小心翼翼地从荀草上摘下了荀果,捧在了手心里。

“好美啊。”她喃喃地说。

就在这时鸷听到了“嗡嗡”的声音,而且这“嗡嗡”声越来越大。

鸷抬头往山坡上一看,一群金色蒲卢(细腰蜂)向着他们冲了过来:

“蒲卢(细腰蜂),快跑!”

转头一看棘儿还在那儿沉醉着呢,鸷拉起棘儿沿着来时的小路就跑。

跑着跑着,迎面又来了一群金色蒲卢。鸷拉着棘儿慌忙下了小路,斜插着往来时的山岗奔。

“这是往那儿跑?”棘儿问。

“碰见驾鸟的地方。”

上了山岗,却看到前面的山岗下也来了一群,正往山岗上涌。没法直接过去,绕过它们,鸷拉着棘儿从侧面下了这道山岗。

下了山岗,跑着跑着,鸷的心就凉了。四面八方都是蜂,“嗡嗡”的声音,就象在耳朵里打着鼓。

但是不能停下来啊,停下来就是死啊。鸷拉着棘儿,也不管方向了,哪里没蜂,就往哪里跑。

棘儿的脸色已吓得苍白了。

“今天是死在这儿了啊。”棘儿颤抖着声音说。

“你把那果子扔了,是那果子起的因。

“我不扔!”

“不扔今天真就死在这儿了!”

“死,我也不扔!”

没地可跑了,鸷停了下来。

鸷感到了背上琴的重量,他想,不对啊,这神武罗给了我这张琴,就是让我死在这儿吗?他想起神武罗最后的那句话,我相信你一定能出去。棘儿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鸷想现在就是让她把那果子扔了,也没用了吧。

“我们盯着玄珠走吧。“棘儿说。

”不行,走错了,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石屋子那里了。”

”总不能真就死在这里。“棘儿哭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金色蒲卢,蜂拥而至,巨大的“嗡嗡”声使人烦躁绝望。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金色蒲卢,头上是一双双闪着光的眼。

鸷的心里一亮,向棘儿喊着:

“快,闭上眼掏出玄珠,举在头顶。”

“嗡嗡”声渐渐地变小。

“嗡嗡”声越来越小了。

直到没有了“嗡嗡”声,鸷和棘儿睁开了眼:金色蒲卢一个都没有了。

“呵呵,你是怎么想到的?”棘儿开心的问。

“蜂子没法闭上它们的眼睛啊。”鸷得意地说。

“放开你的手,你攥这么紧干什么!?”

“我,我刚才有点紧张。”鸷松开了抓着棘儿的手,讪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