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丰收的日子,这是个每个人都能吃饱饭的日子。

火塘上的鬲罐里飘着谷子馥郁的香味。

一帮男人在杀头野猪。

三个人按着猪头,一群人按着身子扯着腿。猪挣扎不动了,就撕心裂肺的嚎着。

初冬的天气,男人们只是腰上围着块兽皮,还是被这头三个人重的野猪,折腾的脊背上滚满汗珠。

为首的汉子叫南月岩。他从腰间拨出燧石石匕,抵住猪脖子上的脉管,很命地插了进去。猪又是一阵嘶嚎,南月岩把石匕在猪的脖颈里狠命地一搅,随后拨出,血就从猪的身体里标了出来。

“哈呵!哈呵!”男人们欢腾起来。

按着猪头的两个南月汉子,就争抢着去喝那标出来的热腾腾的猪血。

这是个祭祖的日子,南月人每年入冬的第三个日子,都会设坛祭祖。

南月巫启,衣葛,手持乌木节,面东,席坛跪坐。霜结在她的发梢上,雪白。只有二十多岁的她,自从姆妈死后,就继承了族群里的“娘”的位置。“娘”掌管着这个族群里的一切事务,因为只有她的身体,祖神能自由的进出。

她发号着祖神的号令。

南月氏居住在三面环山的山谷里,谷中央有个从山梁延展下来的宽敞的土台子,寨子就建在土台上。南水弯曲着从山谷的南面流过。

族里的女人们正在南水里沐浴。天地间的风是冷的,但泛着太阳波光的南水是温暖的。族里传说,洁净了的女人才能请下天上的祖神。她们在水里泼着水,戏谑着,调笑着。

清澈的河水从她们健硕的身体上温柔地流过。

猪最后剧烈地挣扎一阵不动了。

南月岩用石刀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从口子的皮肉间插进一根竹管,再用麻绳把竹管在猪腿上捆扎结实。这时男人们就磨拳擦掌,轮番涨红着脸,用牙咬着竹管,向猪的皮肉里吹着气。男人们都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并互相比拼着谁的气力大。吹着吹着,猪的皮和肉就分离开了,猪皮慢慢圆鼓了起来。等到每男人都满头大汉时,那头猪就被吹得象个硕大的圆鼓的刺猬。

南月岩先用石匕剥下猪皮,把猪皮用四根棍子撑开,挂在祭坛中央的旗杆顶上。再用石斧斩下猪头,把猪头摆放在白磷磷的鹿骨搭成的祭台上。南月巫启起身过来,在猪头的周围堆上摘来的山果,摆上三陶盆谷子,三陶盆风腊的肉干。

这便是作好了祭祖前的准备。

“长翎子,短脖子,大肚子,小鼻子……”孩子们边唱着,边围着祭坛疯跑着。

沐浴的女人们回来了,腰里围着用桦树皮锤打编织的裙子。温暖的阳光照在她们饱满的胸脯上,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节日里喜悦的光芒。

南月巫启站起身来,双手紧攥乌木节,缓缓举上头顶。女人们分成两列,跪坐在祭台的两旁,一众男人则站在南月巫启的身后。

南月巫启祷念起古老的咒语。

祷念起古老的咒语,祖神就会慢慢附着到南月巫启的身上,她全身颤抖起来。

“黑狄人来了!黑狄人来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山上一边滚落着一边疯狂地喊叫着。

南月巫启浑身一震,咒语停了下来。她抬头一望,两边的山梁上都是拿着矛和弓的黑狄人。

从南月氏这里往南翻过三道山,涉过两道水就是黑狄氏的部落。黑狄氏男人为伯,其头人黑狄伯峻统御氏民,不务劳作,喜猎嗜肉,好凶斗狠,烧杀劫掠。

往年黑狄人来的时候,一般是深冬或是初春,当他们食物短缺的时候,才会来南月人这里劫掠。今年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好在黑狄人只要东西,并不杀人放火。但这个时候来,族里的食物都给他们了,这一冬,南月人怎么过?

“狼饿不讲摆,狐善不进寨!”

南月巫启正想着,忽然间就杀声震天,黑狄人从两面的山梁上扑了下来。等到男人们拿出弓箭和矛的时候,黑狄人已经快围住了谷地的出口。“看样子,是要杀人了。逃?!逃,是南月人最不愿意的选择。这里有繁茂的山林,山林间有猎不尽的鹿和獐子,有摘不尽的香甜的果子,还有甘甜的南水,这是南月人赖以繁衍的家园。而且还有劳累了一年,攒积的过冬的食物。逃走了,一个冬天的食物从那里来?

“慢…着……”百牧巫启呼啸了一声。

这时候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黑狄人纹在胸前的苍狼了。黑狄人停了下来,

“我们愿意把食物分给你们一半。”南月巫启高声说道。

“不!我们要吃肉,我们要杀了你们!哈哈哈,我们要把你们的肉风干了,在下雪的时候就着冰块慢慢地嚼!”黑狄峻恶声恶气地高声吆喝道。他的声音干哑而且撕裂,据说听见他说话的鸟,三天都不敢在枝头上落。

南月巫启朝女人们挥了一下手,让女人和孩子们不要吵嚷。对南月岩说:

“从谷中间杀出去,那里黑狄人最少,然后游过河,他们的水性没我们的好。”

南月岩朝谷中间看了一下,皱着眉说:

“从中间杀出去,他们两边的人就会合围上来。还是从西边的山梁,过了山梁下去也是河。那样我们就只面对一半的黑狄人。”

“不行,从山梁杀出去,山险坡陡,孩子和女人都会被他们杀光。”南月巫启说道。

四个身体强壮的女人,抬来了用两根木棒交叉绑上座子的抬杆。南月人管这个东西叫做天杠,是南月巫启祭祀后巡游用的。南月岩把南月巫启扶到天杠上坐好,扯下刚刚挂在坛子旗杆上的猪皮,围在她的身上。

队伍列成了个扇形,最外面是男人,然后是女人,中间则是孩子和南月巫启。南月巫启一挥手,喊道:

“保我血脉,血杀黑狄!杀……!”

南月人向谷外冲杀过去。

黑狄人长年围猎打劫,他们早就知道南月人会怎么逃。他们故意只在中间地带放了八个恶煞,只要这八个恶煞能顶住一会,两边山梁上的人就能把南月人合围起来。

南月人向中间冲去的时候,两边的黑狄人就向中间围拢过来。

燧石的箭簇穿不透黑狄人的皮甲,藤编的盾牌挡不住黑狄人的桑矛。

八个恶煞挡住了南月人的去路,他们不进不退也互不援手,他们就象楔子楔在了那里。他们挥舞的桑矛飞溅着南月人的血肉。

两边的黑狄人逐渐围了上来,惨呼声四起,南月人的孩子们都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冰凉的手脚在颤抖。南月人的女人们因着血腥,晕倒在地。而黑狄人却杀的性起,一面嗷嗷叫着,一面屠戮着。眼看着黑狄人越围越多,前面再也冲不过去,南月岩退进圈子里,看到南月巫启低头垂目祷念着祖神的名字。他再转身一看,南月氏的男人大概还有三十多个,围来的黑狄人却越来越多,只有北去回谷里的方向敌人最少。

不能就在这等死,他吆喝了一声:

“往谷里杀!杀回去!”

这虽然是个女人发号施令的氏族,但南月岩是个曾经赤身猎过熊的勇士,男人们平时打猎也都是听惯了他的号令。大家呼呵一声,折回头向北冲去。

南月岩合力当先,男人们为了活命也奋力冲杀,终于向北冲出了个口子。

杀出口子后南月岩就让四个抬着南月巫启的女人跟着先逃,然后呼喊着女人和孩子。

南月人拼命的跑啊,拼了命的逃,落在后面的女人和孩子,顾也顾不了。

那天南月人咽下去的唾沫都是血苦血苦的,那是胆汁破了的味道。

这样逃下去南月氏的女人和孩子会被杀光!

“留下十个人死挡!”南月岩一声狂吼。

十个南月勇士,转身扑向追来的黑狄人!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十个南月汉子就湮没在黑狄人的包围里。没有惨呼!只有仇恨的怒吼!烈士们躯体里迸发出来的鲜血,如同冬日飘雪里的血梅,奇艳无比。

敌人只不过被绊了一下脚步,南月氏的女人和孩子们却越跑越慢。最重要的是往哪里逃?现在的方向是逃向谷的最深处,那里是一处光滑的峭壁,有着一个不大的隘口。好在是进到峭壁前,要爬过一处隘口。那隘口有三步宽,能从上往下来面对敌人,先逃到那里再说吧。正想着黑狄人又追了上来,女人和孩子的惨呼声又响了起来。南月岩想回身去拉扯孩子,看到的却是——孩子们一个都不剩了!泪,就从这个男人的眼窝里滚了出来!

“再留下十个男人,死挡!”这次是悲愤的哀嚎。

十个勇士转过身来。十个勇士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桑矛,手挽着手,相互间十指紧扣。他们沉默而坚定地走向黑狄人,他们用仇恨的眼神迎向黑狄人残忍的狂笑。

冲在前边的黑狄人看到这个阵仗楞住了,慌乱间,停下了脚步。黑狄峻仰面朝天,哈哈大笑:

“这就能挡住我们黑狄人的脚步?!”

他走上前去,抡起手里的狼牙棒就往一个南月人的头上砸去,“呯”的一声,鲜血与脑浆一同迸裂,那南月人的脑袋碎了,头就低了下来,身体却象打在地里的木桩,结结实实地夯在那里。杀人不眨眼的黑狄峻也皱了皱眉头,旋即他又恢复了狰狞的狂笑,轮圆了狼牙棒转向第二,第三个……他打碎了十个南月人的头,但南月人的十个烈士还是象一面墙站在那里。

“喀~~啦~啦~”冬日晴朗的天空里突暴一声炸雷。

所有黑狄人凶残的目光,此刻都露出了怯意。所有活着的南月人都回过头,目睹了烈士的刚毅。

“快去,把他们给我杀光!”黑狄峻挥手呵到。

黑狄人带着怯意绕过了人墙,继续追杀。

快到隘口了,南月巫启下了天杆。剩下的几个男人,簇拥着南月巫启舍命向隘口奔去,女人们就更跟不上了。敌人又追了上来,惨呼声再次响起。南月岩顾不上那些跑不动的女人了,他想抓紧跑到峭壁下面,看看有什么攀援的路径没有。如果有,南月人就有救了。用几个男人堵住隘口,剩下的人爬上峭壁就上了山林。黑狄人就很难追上他们了。

有女人,南月人就能繁衍下去!

那个峭壁下,他这一生去过很多次,但大多是儿时的嬉戏,或是成年后和族里的男人,去那里说说话聊聊天,还真没注意过,有没有地方能爬上山顶。

不容多想,还是尽快跑到地方再说。

没人理会身后女人的哀号了,大家都拼尽全力往隘口跑。大家相信南月岩,相信那隘口里有生的希望。

终于到了隘口。

进了隘口以后,南月岩赶紧安排了两个男人守住隘口,自己便去察看那峭壁上有没有攀援的地方。没有!峭壁上是光滑的,只是在两三人高的地方偶尔长着一两棵小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言语。只有南月巫启跪坐在地上,低眉垂目仍然祷念着先祖的名字。

敌人杀到隘口了,两个人能抵挡凶残的黑狄人多长时间?南月岩看了看身边,除去守隘口的两个男人,算上他,男人还有五个。女人只有抬天杆的四个女人和南月巫启,一共五个,统共十二个人,怎么办?此间的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死,也要多杀死一个黑狄人!”南月岩喊道。

“杀!杀!杀!”男人们的眼里喷着血和火!

隘口虽小,但黑狄人多,守住隘口的两个男人很快就倒下了。再上去两个也倒下了……

男人只剩南月岩了,他看了一眼南月巫启,恰好南月巫启也在抬眼看他:

“血脉不绝!”

说完后,又低下头去祷念。

南月岩冲了出去,从战死的南月人身上,拨出桑矛横挡在了隘口前。

南月人的第一勇士不是为胜而战,也不为生而战,他也不是为了复仇而战!

他是为了战死而战!

他不守只攻,黑狄人三四个冲上来,被他打了下去。他杀死两个黑狄人,可总有一个黑狄人的桑矛刺在了他的身上。几拨血战下来,他的身上就挂着十来支黑狄人的桑矛。他的动作因身体挂满桑矛而迟滞。但他仍有力量。他没有去拨身上的桑矛,因为他知道如果拨出桑矛,奔涌而出的血,会使他失去力量!

他仍然横亘在隘口前。黑狄人望着身上插满桑矛的南月岩,惶恐而踌躇。

黑狄峻大怒!从身边人的手中夺过一柄桑矛,紧跑两步,“嗖”的一声将矛标向了南月岩。南月岩看到了标来的桑矛,但身上挂着的桑矛使他失去了过往的身手,这一矛正扎进了他的心口窝!

“啊……!”他大叫一声。

与此同时南月巫启也浑身颤抖着大叫咒语:

“天不灭,地不绝,均祖列!!!”

猛然之间,南月岩全身的骨骼就发出闷雷滚动一般的声响。在闷雷滚动的声响里,南月岩的身体暴涨。身如巨魇,目似残阳,宛若一个硕壮的天神,矗立在天地之间。

黑狄人在后退。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黑狄峻,也在一步一步地后退。

南月岩仰天长啸了一声,从身上拨下一支桑矛转身向身后的峭壁掼去,“铮”的一声,一半的桑矛被掼进了岩石里,然后拨出第二支,掼在了第一支矛一人多高的地方。如此一支支的掼下来,本来刺在百牧岩身上的桑矛,现在已经排列着通向峭壁之上。

黑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南月岩在做什么。黑狄峻喊到:

“他在做天梯,把他拦住!”

黑狄人在吆喝声中,往前挪了两步,又恐惧地停了下来。

只剩下最后一支矛了,那是黑狄峻贯穿他心窝的那支矛。

南月岩拨下那支桑矛,血就喷涌而出。

“杀!杀死他!”黑狄峻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就在南月岩的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天地间陡起一阵罡烈的旋风,鲜血被旋风携裹着,在整个山谷里旋转、弥漫。

刹那间,血雾就布满了整个山谷。

南月岩把最后一矛奋力掷向黑狄人,然后闷雷似地一吼,轰然倒下,山川大地俱皆输震颤!

远处,十个烈士挽成的人墙此时也轰然倒塌!

罡烈的旋风,挟裹着被血雾染红的初冬的落叶,旋舞如歌!